作为方法的感觉史与感官研究
2025-02-15张春田
二〇二三年, 英国爱丁堡大学的黄雪蕾教授出版了她经营多年的著作《中国气味:嗅觉的近代史》(Scent s of China: AModern History of Smell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2023,以下简称《中国气味》),这本书在中文学术界引起了一定的反响。除了复旦大学举行了一场题为“臭水池与玫瑰园:近代中国气味文化史”的专题讨论会之外,“澎湃私家历史”邀请了三位年轻学人讨论这本新著,而黄雪蕾也以“再见陌生人”为题对三篇书评进行了认真回应,提出她写这本书,既是从一个新的维度为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书写拼图再补充一些碎片,又有挑战传统学术写作的“非具身性”(incorporeality)的意图存焉。
强调一种“具身性”的视野及写作策略,正是从事感官研究(sensory studies)的学者们重要的出发点。无论是作者黄雪蕾本人,还是评论这本专著的学者们,都自觉地将《中国气味》纳入到感官研究的学术脉络中去讨论。黄雪蕾在《对抗文本和视觉的霸权—多学科的“感官转向”》一文中,引述西方感官研究的领军人物大卫·豪斯(David Howes)的观点,认为感官研究的兴起是为了打破“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对感官的‘独霸’”,在历史和文化脉络中去探索感官。她不仅赞同豪斯对感官研究的界定:“从文化视角出发对感官进行的研究,以及从感官视角出发对文化进行的研究”,而且认为感官研究的倡导者们更多关注嗅觉、味觉和触觉等所谓“低级感官”,与他们试图从“视觉中心主义”中努力突围有着密切关系。
的确,自从视觉文化研究兴起以来,数十年间,从视觉出发的理论创造和文本解读成果已经蔚为大观,不仅带动了对中西文学史、电影史和艺术史的重新讨论,更重启了对启蒙传统和现代性的反思。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随着谢弗(Raymond Murray Schafer)“声音景观”(soundscape) 概念的提出,听觉文化研究也吸引了音乐家和声学生态学家之外的众多文化学者,无论是像阿兰·科尔班(AlainCorbin)《大地的钟声—19 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和感官文化》通过钟声的变迁讨论乡村时空秩序的更替,还是像贾克·阿达利(JacquesAttali)《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揭示声音本身具备意识形态内涵,同时也充斥着争夺、压抑与控制,都把簇拥在声音和听觉周围的复杂文化力量呈现了出来。虽然听觉研究可能尚未能挑战视觉研究的主导位置,但也成功完成了初步的学科化过程,成为一个次级的学术领域。五味杂陈代表的是百感交集,五感的运作使得主体能够在具身化的体验中遍尝滋味。相较于视觉、听觉,五感中的嗅觉、味觉、触觉却还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同样属于主体感知外界的介质,同样拥有丰沛绵密的感官体验,在文化史研究中还较少嗅觉、味觉、触觉这方面的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感官研究的空间还是很大的。
《中国气味》有意将“气味”陌生化,通过鼻子的牵引,重访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现场,探寻非理性、始终变化、没有明确指归的情感波动与心灵体验。这本书使用的材料极其丰富,包括新闻、漫画、商业文件、政府文件、文学文本等等。这当然是许多新文化史研究者习惯的做法,通过扩大历史材料的范围和增补各种文本细节,扩充历史认知。但这本书实际上又超越了新文化史的一般做法,因为它自觉地把这些材料编织在多重的对话脉络中。首先是与上海史研究的对话。《中国气味》追踪嗅觉体验在中国现代性演变中的踪迹,特别分析了上海城市建设( 涵盖租界、南市、社会主义爱国卫生运动三个时空)对气味的多重处理。既有甜蜜宁馨的芬芳, 也有使人掩鼻的臭味,连缀出上海近代以来绵延的气味史,以实现嗅觉和卫生的现代化为目标。这大大弥补了已往上海史研究忽视的面相,也从特定侧面表明市政管理和城市景观的建构与变迁。
其次,《中国气味》并没有简单地采取一种单一的后殖民的立场,而是“深描”了东西方相遇和角力的过程。比如对于近代以来所谓“臭秽晚清”的指称以及“祛臭”(deodorization)的规划,一方面当然跟帝国主义的文化入侵和东方主义想象有关,但又不止于此。著者指出,气味的讨论往往是从身体感官和自然环境的层面入手,政治话语实践不断征用了身体感官和环境,部分本土知识分子吸收或内化了这套话语,但同时又可能发展出一套有效动员民族感情和认同的论述和实践来。传教士汤姆逊(Andrew Thomson)在中国河南一座小镇里建起了玫瑰园以替代臭水池,这里有西方嗅觉革命的刺激,但玫瑰园的芬芳也真实改变了当地生活环境。“气味”既可以被文明等级论所使用,也可以服务于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这表明东西方相遇过程中充满复杂的、流动的协商和斗争过程,并不是静态的二元结构。
再次,《中国气味》也非常自觉地与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进行对话。黄雪蕾搜集了一百多本近代外国人在中国的游记,分析集体性修辞背后共享的某种“帝国之鼻”(imperial nose)的装置。而有关气味的各种语词符号也频繁出现在中国近现代作家的笔下,从曹雪芹到鲁迅,从茅盾到沈西蒙,作品中使用气味相关的语词符号时往往赋予了隐喻或转喻的意义。《红楼梦》里氤氲弥漫的馥郁香气展示不同女性的特征:黛玉孤傲的“幽香”、宝钗雍容的“冷香”、妙玉出世的“寒香”。对女性香气的铺叙,与对男性气味书写的匮乏,也暗示了性别想象的区分。嗅觉同样可以作为爱欲的表征,在鲁迅《肥皂》和茅盾《创造》中,气味隐喻着情欲的气息。四铭表面称赞街边乞讨的孝女,实则想用肥皂给她“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性冲动;君实改造女伴思想的尝试掩盖了他渴求的是“肉的热香”的力比多追求。南京路的气味年鉴中,新感觉派的文本里弥漫的香水、脂粉的气息更是欲望的表达与直接的展示。而这种芬芳到了《霓虹灯下的哨兵》已然成为需要克服的小布尔乔亚习气。文本中的气味书写承担了一种中介功能,使得个人身体如何嫁接历史脉动能够更细微地展现出来。《中国气味》用较大的篇幅(尤其是第一、五章)重读了这些文学作品,从嗅觉的角度凸显了现代性中“被压抑者的复返”,以及主体和他者之间的心理冲突,无疑打开了这些作品的新的阐释空间。
《中国气味》是专门聚焦嗅觉的文化史,而由黄雪蕾和吴盛青合编的《感知中国:感官文化的现代转型》(Sens ing China:Modern Transformations of SensoryCulture ,Routledge Press, 2022,以下简称《感知中国》)则是一本更广泛地研究感官文化的论文集。其中收录的十二篇论文,涉及先秦经典、明清文学、晚清民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阶段,以及当代媒体技术中的特质与经验,提供了一份简要的关于“感官”的历史地图。论文集题名中直接使用“感官文化”而非泛泛的“身体”或“感觉史”作为关键词,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在这之前, 康斯坦丝·克拉森(Constance Classen) 六卷本的 《感官文化史》( 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Senses ,London: Bloomsbury, 2014)和大卫·豪斯编纂的四卷本的《感官与感受》(Senses and Sensation:Critical and Primary Sources ,London;New York: Bloomsbury, 2018),都说明感官研究作为跨学科研究领域已经得到学术建制的承认。当然,这两套书主要聚焦欧洲经验,而《感知中国》则是中国史领域中感官世界的探索。
比起一般的身体或身体美学研究,感官研究暗含着一种物质转向。固然身体被经验和外界形塑,比如直观上的嗅觉对香气和恶臭的分辨其实隐伏着阶级区分、种族差异等社会质素的影响,感官研究也运用文化建构论来阐释情感经验和具身感知,但物质的能动性也得到特别重视。话语也并非主导一切,物质同样也具有叙事能力,也能产生意义。比如,气味就是由微观分子构成的,具有鲜明的物质性,不仅仅是作为嗅、闻的被动客体,同样也能侵入社会的结构。刘姥姥进入大观园,“粗俗的酒屁臭气”侵染宝玉的房间,未尝不是对芬芳满溢的上层社会空间的冲击和挑战。感官研究中对物质能动性的强调,在我看来不仅代表了感官研究的一种新面影,也是特别有生产意义的地方。
感觉虽然主要属于个体的生理体验,但它同样可以有集体性的通约和公度可能。《感知中国》中,卡洛斯·罗哈斯《触摸父亲》一篇记述了艺术家宋冬的同名作品,通过将自己手的影像投射到父亲的身上,达到一种光影触碰的效果。尽管没有实际上的肢体接触,但父子间依旧感到一种绵密轻柔的心灵触动。触觉最能体现梅洛·庞蒂所论述的身体的“可逆性”,主体间性由此得以生发,身体之间可互联互通。感官因此能通达对他人与彼此关系的体验和理解。《中国气味》更指出了香与臭的两极修辞代表着政治话语的分立,《沁园春·长沙》中“粪土当年万户侯”展露的是革命激情,在特定时期“批臭、搞臭、斗臭”则引发群情激昂。通过感官实践来形塑大众的集体性情感认同是一种普遍的策略。
《中国气味》探寻气味的迷踪,《感知中国》展现古今转型中五感的变迁。感官转向延续了身体转向、情感转向等进程,也指向生态批评和物质转向的发展。在纷繁文本和史料中考掘感官体验,既是严肃的研究,也联通每个人日常的感官记忆。对感官的中国史的打捞,也是为了重新确证人文主体的价值。《中国气味》最终以北岛《城门开》回忆煤烟灰尘的味道、春天的槐花香气、夏天的泳池气息,以及冬储大白菜的气味来收束全篇,提醒读者感知与有情的记忆之间的深刻关联。当代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强化和细化了人类的感官体验,但感官的过度开发和瞬息多变有时也会适得其反,让人迷失,丧失主体性,更深地被资本所宰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