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鸡娘
2025-02-15董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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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母亲养鸡不利,一场鸡病下来,鸡竟然伤亡殆尽。一个正常的农家怎能没有鸡犬之声?有年轻的外地媳妇建议:“不如借一只鸡娘来试试?”
这在我村是史无前例的事。母亲很是犹疑,但经不起众人怂恿,最后在隔壁三奶奶家借了一只漂亮的芦花鸡。这只芦花鸡那阵子正起了做母亲的强烈愿望,占着鸡窝不下蛋,只管咕咕地演习着鸡娘的角色。但见它:鸡冠血红如玉,羽毛飘逸如花。它脖颈耸动,带一身芦花披洒;口里惊叫,双脚乱叉,原来是不愿借调到我家。
鸡窝既成,蛋已铺好,怎容它不就范?母亲享之以金黄之六谷、洁白之玉黍,饮之以清冽之甘泉,待之如显耀之宾客,但芦花鸡不食周粟,强项而不肯垂翼落座。母亲便拿筛子盖住,再压一块石头,正如孙悟空之压于五行山下。芦花鸡在鸡窝里走来走去,悲愤大叫,绝无妥协之态。母亲愁苦了脸,说:“唉,我说不行吧!”
不料却也行了。芦花鸡转来转去,踩碎了几个鸡蛋,也许是破碎的声音,惊醒了它的母性。它定定地看着,啄啄蛋液,咕咕地唤着,慢慢地孵上去,不再大叫。那一刻,它是妥协,是醒悟,是幡然醒悟后的满足,还是怜悯?鸡的表情人看不懂,它安静下来。这一安静就是22天,除了喝水吃食,它不下鸡窝,虽然外面浓荫蔽日、鸡群喧嚷。它俨然已认“他家为故家”了。
小鸡崽出壳之后,母亲在屋檐下围了一圈栅栏,作为养育鸡崽的专用领地。鸡娘卧则龙蟠,行则虎步,四邻窥伺粮草之鸡群,对其望而生畏。或有后生不畏,逡巡欲前者,鸡娘耸颈张嘴,张翼作扑击之势,则逡巡者尖叫乱飞,围观者惊骇响应,一哄而散矣。鸡娘淡然入内,咕咕呼儿唤女。
渐渐地,“羽球”们开始脱去稚嫩,俨然快要成为嘴上长绒毛的“青年”了。它们开始结对游玩,混入四邻之中。鸡娘立于柴堆之下,啄出一物,咕咕有声,而身边却没有惊喜的叽叽声。它环顾左右,颇有落寞神色。
母亲说,鸡娘要还给三奶奶了,小鸡长大了,不需要鸡娘了。我有点恍惚,它已经认我们家了,它能忘记这些儿女吗?它会因为记忆跑到我们家吗?母亲说,不要紧,在它鼻子里穿一根鸡毛,让它喊不出原来的声音,它就忘记一切了。
鼻子里插了鸡毛的鸡娘被遣返回三奶奶家,拿筛子压在稻箩里几天,它果真不再温柔地叫唤了。几天后,它开始下蛋了。它有时经过我家门口,也不拾级而上,看到昔日的儿女,也不再有丝毫停留。或有鸡崽跟来,它回头威吓,鸡崽吓得落荒而逃,且逃且尖叫。这情形让我伤感。
弟弟却说,或许,这也是鸡类的育儿之道。至于感情,人类貌似丰富、深沉得多,可你又不是鸡,又怎么知道它表面的凶悍无情之下,没有藏着泪水呢?我无语沉默。
无意间抬头,芦花鸡娘正步过我家门前,似乎无意地向我们看来,又无意地走开了。
(摘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