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的大年
2025-02-14赵正午
一
老家在豫西农村,连绵敦厚的山,挽着清凌凌的水。
时光在洛河水的低吟浅唱中款款流过。端午、中秋温存点缀在农忙间隙,像少年扬手甩出的漂水石片,将农人汗水浸泡的日子溅起一串串惊喜。一年中,过大年才是乡间万物共同的盛典。
阳历年还不算什么,煮了饺子、糁子、大豆的腊八粥氤氲出了大年的味道。到腊月廿三小年夜,祭灶爆竹正式拉开大年的序幕,扫房子、磨豆腐、炖炸肉、杀公鸡、蒸馒头……蛰居了一冬天的人们踩着锣鼓点儿争先忙活起来。
一年中,从祭灶送走灶王爷,众神离家起到除夕夜,是人间仅有的几天没有神仙主宰的日子,做任何事都百无禁忌,无须查看黄历、掐算时辰方位,不必担心冲撞了哪路大神。于是砌灶伐树,定亲婚娶,庄稼人都放开手脚去张罗念叨了许久的难事,压抑了一年的肆意和洒脱终于得以释放几天。紧锣密鼓到年三十儿,大年的戏码终于达到高潮。
记事起,每年除夕,父亲总会重复一句话:老辈人真神奇,专挑冰冻寒天的时令点儿,叫庄稼人彻底松了筋骨腰板,过罢年打了鸡血一样重活过来。见我不解,父亲拿食指在我鼻尖上画圈圈:要没这年,日子不停歇轮转,老牛蒙眼拉磨永远没个头,还不把筋骨给抻断了?
那时心里一直暗笑父亲的迂,过年无非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哪有那么多说道。及至鬓角染霜,我才惊讶起父亲的睿智:古人确实高明。人为规定起点和终点,世间万物经过这段纯净日子洗礼,似乎都注入了新的魔力,无不焕然一新。每个人也都好像和昨日完全切割,与大自然一起涅槃重生,开启新一轮勃发。
每年放假都晚,老家准备过年的热闹“暖场戏”,好多年没能搭把手。但年三十儿的“重头戏”很少错过,放下疲惫,把心清空,在神秘、紧张的年事中体味久违的温情与神圣。
二
除尘和蓄水是除夕要起早完成的两件事。
实际上一踏进腊月,父母已经爬高沿低把屋里屋外清扫了许多遍,但除夕这一天更加周到细心。
红彤彤的火舌“呼呼”舔舐着锅底,铁锅里咕嘟嘟翻滚着白浪,薄烟和水汽交织在檐下缠绵,厨房里的浓烈烟火率先点燃了除夕的热情。
老灶爷今夜回家,真心是菩萨净土,可不敢有半点马虎。父亲抹一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轻咳着对我们姊弟说。等到太阳惺忪着睡眼把金丝斜斜搭上屋脊时,平日里不修边幅的小院,已然成了清净无尘、蓄势待发的一叶扁舟。
父亲耐心地一样一样归拢着家伙什,我去厨房帮母亲蓄水。
水主净化,能洗去污浊。小时候爷爷总说,见水为净,做人主意正掉到煤堆里也不怕脏。这话刻在了我脑子里。
奶奶说水是财,把厨房水缸、水桶和盆盆罐罐盛满,过了年就不缺口粮不缺钱花。现在回想起来,是面瓮、粮囤常年空瘪着,大人是想借此祈福来年五谷丰登。
据说村里的水井坊已年满千岁,是唐朝房琯作卢氏县令时挖的。青石井圈常年张着厚实圆润的小口幽幽诱惑着我,冬日里井口升腾起的袅袅薄雾更是撩得我心里直痒痒。当父亲挽起铁环,钩住两只木桶,把滑溜溜的桑木扁担压到我肩上时,我开始像男子汉一样挺起了腰杆。
如今村里用上了自来水,木桶在墙角抽搐着散了架,但铺满绿苔的老井还在,老人们除夕蓄水的习惯也在,忽忽闪闪韧劲十足的扁担,吱吱扭扭伤痕累累的辘轳,还有翘着尾巴、小碎步嗅一路水花儿的小黑儿,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三
里外收拾停当,要接故去的老人回家过年。
小时候跟着外婆长大,每到过年,我都会分外惦记沉睡在山脚处的外婆。
外婆走了快三十年,她的新“家”掩映在屋后山洼的竹林中。小路陡峭湿滑,我劝年迈的父母驻脚,由我和表弟代他们上去行礼。母亲摇头不语,早已泪流满面,和父亲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滑爬向斜坡。我上前奋力用镰刀砍断荆棘开出小道,远远看见单薄的石碑,泪水立刻模糊了我的双眼。
母亲止住哭泣,拿出毛巾细细擦拭着碑身。我抠起几抔冻土覆上坟头,任由泪水扑簌簌落下。父亲摆上水果、糕点,取下瓦盆,点着纸钱,拿白酒缓缓洒在碑前。
我在泥泞地上跪下,把一张张纸钱投向闪烁的火苗。泪眼中,外婆急匆匆向我走来,仍是大脚生风,头发在脑后胡乱绾成“飞机髻儿”,扛着锄头,前襟兜着山杏……纸钱燃尽,将一串鞭炮点着,爆竹声清脆凌厉,在冬日的山谷久久回响,沉睡的外婆听见了孙儿在风中的呼唤吗?
外婆的老宅院还在。这儿是我童年的乐园,外婆是这园中的太阳。外婆劳苦煎熬一生,但她的慈爱、善良、坚韧和包容一直滋养着我踏实前行。
老宅院坐北朝南建在一个高台上,屋后是莽苍苍的群山,门前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冬日暖阳下,薄薄积雪把地基上的芫荽、菠菜更显兴旺。
原来磨道有蟠桃树,院边有葫芦梨……母亲在院子里蹒跚,一遍遍自言自语。我知道的,夏天蚊多,外婆在屋里为我点上艾草,自己在梨树下吱吱扭扭每夜纺成一个棉花穗儿……我佯装弯腰去擦拭膝上的泥土,眼泪止不住又来了。
哥难得回来一趟,去看放树吧,趁着今儿这水分还都往树梢窜,过两天立罢春水分一路下灌,两斧头下去树坑里都能养鱼了呢。
再遇机会吧,还有几处要去呢。我们匆匆净过手,起身告辞。
四
午饭后,觉得留给旧年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贴春联,包饺子,都来不得半点马虎。
根叔写得一手好字,一张八仙桌摆在院中央,几支毛笔吸饱墨汁儿横在碗口,边上一盆熊熊的火全天都在摇曳着暖意。乡邻们夹着各色的纸围成一圈。老家年俗,家里出了新丧,当年春联会用绿纸,第二年用黄纸,既是对亲人的祭奠,也是对外人的提醒。三年守孝期满,才恢复成红纸黑字,透发出浓浓的喜气。
我忙着春联、年画、窗花这些“贴年红”的事儿,母亲带着一帮女将在忙活子夜的饺子。饺子包成元宝的形状还不够,还要包进去开水煮过消了毒的硬币,通常还要比家里人口多一枚,是敬给一家之主灶王爷的。据说除夕夜能吃到硬币饺子的人这一年手头不会缺钱。
等到忙完春联和饺子,除夕的夜幕也就降下来了。家家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映着透出喜气的崭新春联,平日里灰头灰脸的小山村,这一刻也变得净爽温润,暖色朦胧,像极了闺中待嫁的娇羞新娘。有零星鞭炮不时在夜空炸响,远处黑魆魆的群山,近处瘦成线的小溪,都是小村熟络多年的玩伴,簇拥着一长串神采奕奕的红色彩灯,小村像极了冬日睡美人的一抹腮红,饱满喜庆,温静祥和,整装待发的样子,空气中溢满了热腾腾甜丝丝的欢快味道。
母亲把几簸箕肥嘟嘟的饺子盖好,开始动手给我们做凉粉汤。这也是老家旧年的最后一顿晚饭,顺势把剩饭一锅烩了打理干净,把旧的一切都清理掉,留一个全新给来年。汤清味美的凉粉汤,预示着新年的每一天都清清亮亮和和美美。
五
守岁是除夕这一天最为轻松的时段。
父亲早早取出从集市上请回的灶王爷画像,在案板上摆好香炉和供品,拿出鞭炮放在温热的灶台上去除潮气。母亲精心挑选一大捧芝麻秆儿、柏木垛儿和松木段儿堆在灶前,几枚打火机都试着打一遍才放心。除夕屋里一定要亮亮堂堂,免得众神回来找不到家门。我去把家里每间屋子的小灯都打开,楼上楼下便没有黑暗的去处,全都在暖暖的明亮光影里了。
爱人早备好了几样小菜,忙累一天终于事事妥帖的父母这才有空坐下。一家人靠近火炉团团围坐,孩子们的嬉闹声和春晚的喜庆旋律,撑满了屋里寂寞四季的每个角落。我起身,斟满酒,瞟一眼父母的花白头发,未开言已经眼眶发热,似乎一下子进入了期盼许久的一段新鲜时光隧道里,内心瞬间变得柔软清净,一年的纷扰烦乱和不快顿时化为乌有,涌上心头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满满的幸运和感动。
不由得想起幼时,那时候最无趣的就是熬年。对孩童来说,过年就是吃肉和玩鞭炮两件乐事,熬过年三十这年似乎也就过完了。如今孩子们早已不屑捡拾炮仗了,刷手机抢红包才是他们的最爱,也使得熬年有了更多乐趣,时间过得更快。不大功夫,酒微醺,舞正酣,便接近子夜时分。母亲悄悄起了身,点着芝麻秆生火,灶膛里响起欢快的细微噼啪声,似乎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天籁之音悠悠飘来。
我贪婪地吸一口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脑海中自然迸出“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诗句来。插在窗户上嘎嘎作响的小风车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先一步听到了春天的喜讯。
吃过子夜饺子已是新的一年。天一放亮,“咚咚咚”的擂鼓声便次第响了起来,轰隆隆像春雷在山间回响。年近八旬的王老师额头青筋暴起,手中鼓槌翻飞,几个后生手擎锣镲,在铺满鲜红鞭炮纸屑的广场上翻转腾挪,一幅呼风唤雨、喷薄欲飞的激越模样,引得几个小娃娃挣开怀抱,在地上小企鹅般扑扑闪闪,直逗得年轻妈妈笑弯了腰。
可不是?年初一乍一看去,映入眼帘的无论老少,都像极了河岸边毛茸茸泛起浅黄的柳条儿,舒展着开始又一轮蓬蓬勃勃的新生。风来,雨去,燕子呢喃,花就开了,打个盹儿的功夫,就又是一个郁葱葱崭崭新的天地呢。
赵正午
赵正午,三门峡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家》《三门峡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