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
2025-02-14朱盈旭
一
风吹百草。也吹绿一首《采蘩》。
湖泽之畔,沙洲之上,洒满了采蘩的小宫女。她们葛衣葛裙,手捧方筐,或臂挎圆箩。忙忙碌碌,像春风扶不稳的野花朵朵。时不时抬手擦一擦额头粉腻的汗珠子。风吹葛衣,薄薄春汗在绿蘩的潮润微苦气息里,凉寂下去,又新生出来。
采蘩呀,采蘩!她们一边劳动,一边歌咏。“予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予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诗经年代真是风雅得空前绝后。小宫女,不惧辛苦,歌着咏着。拔一棵白蒿,掐一截蒿尖子,不说是拔白蒿呀,掐白蒿,说什么“采蘩”!一棵野草,沙洲与山涧、湖泽寻常可见,在诗经里却取了个这么风雅的名字:“蘩”!怪不得有人说,诗经年代的每一根野草,都霸占了个极其美好的名字。它们顶着一个个好名字,一身书香地站在诗经里几千年。让后人无名可取。羡慕,嫉妒,情愫纷乱,最后皈依一个仰视。
少年的我,读诗经。发现他们采唐,采葑,采麦,采绿,采葛,又采蘋,采苓,采蘩。其实就是拽菟丝子呀,挖蔓菁,割麦穗子呀,剜茜草,刨葛根,捞浮萍呀,寻甘草。采蘩呀,采蘩,原来是公侯们要祭祀了,就撒豆子似的,派出一队队小宫女,去拔一些白蒿来用。
书里说,周人十分重视祭祀。“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他们一边忙于殷勤祭祀,祈祷国盛民昌;一边又频繁出兵,扩疆拓土,戎马不歇。手中雪亮屠刀,口里慈悲祈佑。喧哗着,鲜活着,又庄重着,肃穆着,虔诚着。这就是春秋的公侯。
因为频频祭祀,所以他们要动用大量人力,去采集白蒿。而去采蘩的,大都是清嫩柔美的小宫女。她们像野白蒿一样,瘦绿,却长出了青春的明亮和生命力。她们大费周章,寻找,采办祭祀所用蒿草,十分辛劳。春天的山涧与沙洲上,白蒿欢欢喜喜铺陈大地。空气里弥散着蒿子们清新和微苦的气息。
倘若不计辛苦,宫女们采蘩的场景是真的美!如果可以穿越,选择一截古代的时光来度红尘,我愿意跻身在诗经年代的采蘩队伍里,袅袅走过沙洲,亭亭走过湖泽。辛劳的细汗,被春风蘩草一一拂过。想想就很美。
小宫女们不停地躬身采集呀!采集。蒿草越多,辛苦越厚。她们不像山涧水滨边采蘋的姑娘们,那般清幽。采蘋女脚踩浅水,心情也蘋草一样,又美又绿又柔软。凉绸一样的水,擦得额头一粒汗珠也没有。她们采蘋,是回去给贵女用的。贵女要出嫁了呀!在学习了三个月的各种礼仪与家务后,就剩下去祭祖了。祭祖之后,就要做柔顺婉淑的新嫁娘去了。所以,采蘋的女子,虽然忙碌,但整个过程都被一个“囍”字红彤彤喜庆庆地染着,心情是饱满的,生动而喜气。
采蘩的宫女,除了劳累,就是辛苦。采蘩的是宫女,用蘩的是公侯,世道好不平呃!繁忙之中,她们歌咏着小小的哀怨。情怀惆怅。可那有什么用呢?很快,那一点泠泠不满,就被山野鼓荡的风洗涤了,就被白蒿葳蕤的绿淹没了。三千年前的一首《采蘩》,骨骼清亮,姿态怨艾而辛劳,从民间到宫苑,周人的空气里飘满蘩草的清苦微香。从此,诗经里的蘩草也在我心里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雾霭,绿意蒙蒙,远远近近,兜兜转转。
二
春天的大野里,我和杨三姐勤奋采蒿。软红夹袄的六丫头,有口无心地背诵着《采蘩》。
其时,野蒿子清苦苦的气息,弥散开来。眼前春风欢唱。杏花一团脂粉气。泥土吐着潮腥味。这一团活泼泼的春气,蓬勃茂盛,早把《采蘩》里夹带的小宫女的哀怨与不满,打劫打包,再远远交付给杏花后的一口野塘了。
我和娘亲杨三姐,在大野里采白蒿。我们不说采蘩,就说挖蒿子。哪里有哀伤?哪里有不满?一棵棵白蒿,土里土气,丝毫没长出诗经年代的风雅来。
眼前,大地宽厚,经过大冬的寒冽与坚硬,借着一阵阵春风,开始苏醒,开始泛绿,慢慢吐着潮湿,催促土里的根发芽。仿佛辛勤早起的老父亲,拍动贪睡的孩子。
二月的大野,是亲人,捧出野菜来。白蒿满地是。采蒿人满地是。
白蒿嫩绿,像婴儿的脸。“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了当柴烧。”二月的,不是清苦的茵陈,不是书香的蘩草,它就是嫩嫩的蒿。青涩而懂事,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把一蓬野菜,茵茵捧给农人。
杨三姐的小锄,勤奋而欢快。其时,她褪去笨重晦暗的老棉袄,换上软红柔绵的小夹袄。腰间明黄的半旧小围裙。脚上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子,满帮绣着鸢尾花。脑后松松挽着简单莲蓬髻。一根陪嫁的银簪子,也从箱底翻出来,插在黑溜溜的发髻上。
“春天了,可不是要有个春天的样子?”她笑眯眯的,手搭凉棚,望着地头一片云似的杏花,眯着细弯弯的月牙眼,悠悠吐出这句话。如释重负似的。
那一抹清新娇嫩的杏花云,可是唐朝韦庄的粉?还是宋朝宋祁的红?乡野无所有,只有语文课本里的水粉画。采蘩人喧宾夺主,坦荡从画里走出来。
小六丫头的臂弯里,像模像样挎一只竹篮。篮底藏一本书页泛黄的诗经。其时,书本上覆着白蒿。流淌着绿汁液的草,像许多管羊毫喝足了墨,在书上肆意涂鸦。新鲜的泥土、水珠,纷纷乱乱,弄湿了诗经闺秀般的眉眼。我费力从蒿里打捞出来。封面上一枝艳艳的杏花,已经脂粉散乱,像老妪起皱的脸。这可怎么办?
那本书是青木爷爷的宝贝。
清癯而贫寒的老人,却因拥有两架满满当当的旧书橱,而成为爱书孩子心中的“贵族”,阔绰得像家大业大的财主。青木爷爷不煎汤药,不推药碾的时候,就拿一块黄白的老粗布手巾子,把那些书本,逐一擦拭。老人眼神慈和,神情端然,动作轻柔,分明像在擦拭宋朝瓷器。
我从青木爷爷那儿拿来的每一本唐诗宋词、《红楼梦》《诗经》,来时个个洁净完好,像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还回去时,个个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像被尘烟揉搓了半生的潦草妇人。我却毫无羞怯之意。大模大样把书本挤到书架上去,像在一队衣衫半旧、干净清爽的女子里,突兀挤去一个蓬头垢面的。我大大方方又抽出一本书来,若无其事揣进怀里。青木爷爷心疼极了。一向威严耿介的爷爷,却对小书虫六丫头无奈又怜惜。老人皱着眉毛,口里直说:“小六呀!爱书之人都爱惜书。你莫要看书像吃书一般。好好一本书,勾勾画画,张飞的络腮胡子一样。还卷角折页的。书皮净是花花绿绿的鬼画符。小六呀!你烧锅的时候,就莫看书了。你瞧瞧,刘海烧焦了,狗啃的一般,哪还有点小姑娘家的斯文样子?这且不说!可那本《三家巷》,里面都是黑窟窿。灶火星子崩的罢?”
我兀自抱着书本往外跑。顺风撵过来一句叹:“唉!她奶奶啊,你下次见了杨三姐,千万嘱咐她,莫再让小六烧锅了。倘若一个恍惚,一本好书,就当柴烧喽。”
小脚的青木奶奶,一迭声应着,小丫鬟一般恭顺。
大野里,我跟着杨三姐挖白蒿。心情也白蒿一样清嫩欢喜。其时,天地之间,庄稼返青,杏花娇红。野桃打着密密匝匝的红蕾。沟渠流淌着脉脉春水。野塘里,小野鸭扇着新翅,要飞起的样子。万物雀跃。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大野像在办喜事。一个小女孩,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蹦蹦跳跳,细脚伶仃,没一刻消停。
我篮底的一本诗经,正顶开厚厚绿蒿,唱着明亮《采蘩》,一头撞进春光里来。
黑羽白腹的大鸟,倏忽从头上掠过。洒下几粒白白鸟屎,掉落几声绿绿婉鸣。它是从洪荒年代飞过来的么?其时,时光倘若定格,确是一帧朴拙原始的画面,深具野生美。也犹带白蒿香,和大地香。
三
杨三姐把一筐白蒿?进篱笆院。裤脚鞋面犹挂细小草叶。她把嫩绿白蒿倒进大木盆,搬到井台边。挽起袖子,露出黄白的里子。开始压水、淘洗,麻麻利利。白蒿在凉凉的井水里,舒展腰肢,根根碧绿,眉清目秀,盆里铺展一片葳蕤的小森林。
淘洗干净的蒿,摊在黄褐色的旧竹篾上,搬在渐渐白稠起来的阳光底下,晾。等那阳光一寸寸厚起来,把叶梗间的水珠一粒一粒收取,人才悠悠走过去,把软了蔫了的白蒿,捧到案板上,切碎,收在陶盆里。
杨三姐袅袅走到鸡窝前,撵起胖胖的花母鸡。那中年母鸡持重起身,不慌不忙走出逼仄鸡窝,在阔敞的篱笆院里“咯咯哒,咯咯哒”叫着,显摆着今天的功劳。干软的草窝里,一只新鲜大鸡蛋,赫然卧在那里。杨三姐躬身捡起温乎乎的柴鸡蛋。蛋壳上一抹血迹。她满是心疼与欣喜:“大花花哟,真做活。瞧瞧,这蛋!个头快赶上鹅蛋了。”
新鲜无比的蛋,打在陶盆里。小半瓢白面,撒进去。盐与五香作料,撒进去。一层一层拌匀。轻轻揪起一个个面剂子,掌心里团呀,团。团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绿蒿团子,掌心也染绿了。放在铺了笼布的篦子上,蒸。土灶野柴,一丝丝白气和清苦苦的气息,弥散开来。那独特的味儿长了脚似的,钻出逼仄小灶屋,扭着身子,在凉风中四下里走。
小姑姑从西篱走过来,一低头,笑盈盈钻进小灶屋。热气腾腾里,她俯身看杨三姐把一个个碧绿的蒿团拾进簸箩里,晾着。杨三姐两手交替,嘴里次次哈哈,烫得自己也咯咯笑起来:“小妹,可别笑话孩子们馋这一口春天里的蒿味了。就是咱们大人,哪一个能抵挡住这口清苦味?幸好你来了,我正要派小六子给你们送几个去呢。”
水红旧夹袄的小姑姑,笑得像一朵杏花:“可不是么?在西院就闻到了味儿。知道大嫂嫂又蒸了蒿团子呢。就馋嘴猫似的闻香到了。”
杨三姐忙忙活活,嘴里手上都不识闲。她先把蒿团在簸箩里晾着,折身又在蒜臼子里忙着捣蒜。捣好的蒜扒到白瓷碗里,坛子里捞取两小勺粗红辣椒面,洒到蒜末上,再把热热的滚油淋上去。嗞嗞啦啦,蒜香冲着辣香,小手似的,直挠人的嗓子眼。
“小妹,你把这油泼蒜辣子,给娘扒一些去,她爱吃。”
那日,西篱和东篱的饭桌上,摆着相同的早饭:蒿团子,油泼蒜辣子。大人小孩都吃得香喷喷的,辣得次哈哈的,热得鼻尖沁出汗珠子。
其时,春气越来越浓。杏花都开累了。白着一张脸,歪头看身畔的小红桃,期望桃咿呀呀妖娆上场来。很快,几场细雨洒一洒,几阵暖风摇一摇,白白的杏花落了一地。红红的桃花开了满头。
大野里,白蒿挺直了腰身,渐渐粗壮成茵陈的模样。它不再是小民口中清苦苦的蒿团子了,它长成了青年茵陈的模样。可嫩嫩的白蒿气,依然痴缠着味蕾,给穷孩子寡淡的肠胃,留一丝期冀,留一丝回味。那回味,丝丝清苦,丝丝蒿香。
四
大野顶着一头红桃花,灼灼的,像大观园里簪花的刘姥姥。其时,一队队挖野菜的妇人和姑娘,不再青睐白蒿,她们眼里的新宠是三四月的各种新嫩嫩野菜,和染衣的茜草,荩草,葎草。明黄松绿银红的缤纷衣衫里,青木爷爷一件半旧的灰袍。
大野是亲人,捧出不太饱满的庄稼,捧出肥绿的野菜,捧出各色小染草,也捧出小药草。
清癯的青木爷爷,旧袍,布鞋,身负药篓,手持药锄,李时珍一样,斜风细雨里,明媚阳光下,桃花灼灼的笑眼中,辛苦采蘩。颇具药家的风雅和风范。他把一棵棵时令中的白蒿采集到药篓里,背负回家。布满药草香气的篱笆院里,一株株白蒿洗涤干净。老杏树的阴影里,一卷旧箔,缓缓展开。根根碧绿的白蒿,走上大箔,等待阴干。
篱笆院里凉风细细吹,廊檐前红桃灼灼开。野鸟篱外叫着,很婀娜,是带着颜色的叫声,让人怦然心动。青木爷爷手执紫砂小壶,绾起的衣袖尚未及展,掖起的衣襟尚未及放。一箔的绿蒿,在一寸一寸皱缩起身子,在一点一点被阴干。青木爷爷细眯眯的眼睛,像看着一箔的宝贝。
阴干后的白蒿,青木爷爷把它们一小部分放进药橱的屉子里,和左邻右舍的白芷、辛夷隔木呼应。一部分装进布袋里,挂在梁下,和葛粉、贝母结为友盟。
青木奶奶坐在廊下,膝头摊一只竹箕,细细挑拣高粱米里的碎沙子。一只花腹鸟路过,停在矮篱上,歪着脑袋贪馋地上抛弃的瘪红粮粒。我家的大花花串门子来了,熟人似的乖巧绕膝,啄食着青木奶奶挑拣下的瘪粒。瘦小的老妇人,脸上布着淡淡的喜悦。
老中医青木爷爷采集的白蒿,是一剂良药。
翻开医书,小白蒿赫然走来:清热利湿。用白蒿泡水喝,可用于治疗风寒湿痹、黄疸、热痢;凉血止血。饮用新鲜白蒿泡的水,可治疗咯血、吐血、外伤出血。还可以抗菌、消炎,祛痰平喘,防治肝炎,降血压。
素日里,农人们被农具所伤,都来篱笆院里找青木爷爷。小孩子有个黄疸肝炎,小脸黄黄的,歪在妇人怀中,被抱着急急来找青木爷爷。村后头孤寡老人如奶奶,床头上总放着两只玻璃罐子,一只装着干绿白蒿,一只装着干红枸杞。季节交替,老人又咳又喘,热热冲泡一碗,几日就见效。青木爷爷心细,给九十多岁的老寿星年年备着。
我娘杨三姐也时常来讨要,给我爹爹朱先生降一降血压,给我们兄妹六个防治肝炎。青木爷爷从梁上取下小布袋,拿些阴干的白蒿,倒在杨三姐干净的老粗布手巾子上。再从案头一口大陶罐子里,抓几把干干的野枸杞子,装到小玻璃瓶里,交给杨三姐。那些枸杞,可真是来之不易。每年秋天,青木爷爷要走遍沟渠塘岸,翻遍野草灌木,才细细采集来,晒干,装罐。野枸杞,野白蒿,一红一绿,真是绝配,是相得益彰、贴心贴肺的一味中药。谁也离不开谁,像一桩良缘。泡一杯,看那殷红浮在一片绿上,煞是好看。像小门小户俏丽女孩的绿裙红袄。
十二岁的少年,手捧一碗蒿杞茶,看门前一树桃花满满当当地盛开,突然想在这浩繁美丽的春天里,有人崔护般的叩门问茶。我不是那桃花般的姑娘,是手捧蒿茶的稚子,有一副穷人家的古道热肠。
白蒿一旦走进青木爷爷的小药橱,走进贴着红纸黑字的小屉格里,它就是一味中药,散发着神秘的气息。虽然它在大野里极其普通,充其量是一种野草,一样野菜。农妇们采二月嫩嫩的它,做一锅清香的蒿团。农夫们砍五月硕壮的它,做地锅土灶前的野柴。但是,有一日,它被药家在三四月里采集,阴干,然后走进贴着它名字的屉格,就成了济世救人的中药,完成了小野草人间一趟另外一种使命。跻身中药行列,神秘而清贵,救赎而悲悯。
野草来世间,不外乎两种使命,一是为草,一是为药。而白蒿,极其普通,却身怀绝技。可以为草,可以为药。还可以为野菜,还可以来祭祀。它多像村上的农人,生在底层,活得并不轻松,却枯荣自守,明白而爽脆。深具蒿草的秉性,在泥土之上快乐而辛苦地忙着,热闹而富有情味地活着。
我觉得,自己也是一棵小蒿。在故乡贫瘠而温暖的土地上,不惧风雨与贫寒,心怀理想,清澈坚定,不分昼夜地生长。
五
白蒿,从诗经年代的《采蘩》里走来,年华汤汤,一直走进故乡的大野之上,走成一棵白蒿模样,走成一副农人模样,深耕细作,洗衣浆纱,欢喜尘事。
十二岁的少年,对一棵曾经叫蘩的白蒿,情有独钟。青木爷爷更是对它青眼有加。
旧袍清素的青木爷爷,不侍药事时,手摇纸扇,独享清凉,颇有出离世外之姿。我手捧小碗,喝着青木奶奶泡的白蒿枸杞茶,坐在小竹凳上,难得安静,像一只困意深深的虫子。
老杏树下,泥红的陶罐咕嘟咕嘟,热气萦绕。奶奶又在为谁家煎药?睡意中,我仿佛看见脸色清白的女儿家,被那药汁疗愈得渐渐唇颊红润,像一朵活泼桃花。
青木爷爷晃动六丫头瘦小肩头,慈祥笑道:“小六,莫睡呃!小心着凉。小心茶碗烫了你。”
青木奶奶也拿扇炉火的小蒲扇,轻轻拍打我的后背,笑着说:“这小书虫!莫非昨黑下又点灯熬油看书了罢?”
我眯着眼睛,故意不醒。两排睫毛忠厚老实不骗人,颤吧颤吧,像落下两只蜻蜓踩不稳。
爷爷朗声大笑。“六丫头,爷爷给讲个故事,听不听?”
我雀跃而起,大声说:“听,听!”
爷爷手摇纸扇,面容慈和,眼神明净。那就继续讲一讲草木传奇,说一说小白蒿罢:
传说,华佗巡诊,路遇一名村妇求医。华佗见她眼白而全身皮肤黄染,像是病入膏肓。华佗摇头,向病妇表示歉意,说他已束手无策,要她还是另寻良医罢。
见华佗无方。村妇只好作罢,灰心等死。只因家境贫寒,村妇每日只能以野菜充饥,苟延残喘。好在时值春三四月,百草旺盛,村妇每天都挣扎着去割一种细叶的青草煮食。蝼蚁尚有求生意,她也不想死啊。一天天努力活下去吧。谁知一个月后,却黄染俱消,意外地全好了。
当华佗又一次遇到村妇时,人家已经在山上打柴。华佗大为吃惊,上前殷殷询问,惊奇于世上还有如此神医良方。村妇就如实将每日食草以苟活之事,给华佗说了一遍。
华佗大为惊奇,为了证实这种野草的价值,他割了很多,给黄疸病人服用,可是并不见效。华佗顿悟,可能与药草的采割及时令有关罢?到了次年的三四月份,华佗割取了那种野草,给黄疸病人服用,果然疗效神奇,药到病除。华佗在实践中得出结论:这种野草,在三月份叫茵陈,四月份称白蒿,具有清热、祛湿和退黄的药效。它的药用价值及功能,季节性很强,一旦进入五月份以后,便迅速失去药性。所以民间便有了:“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割下当柴烧”的说法。
茵陈,又名白蒿。味苦辛,性微寒。主要用于治疗急性黄疸型肝炎。
听完青木爷爷草木传奇之白蒿,我对这种小野草,又多了一层敬意。贫苦年代的白蒿,简直是穷人的救命仙草呃!
世间一种极其卑微的小野草,日日年年扯了又长,居然怀有如此浩大的慈悲之心,尚不求回报。哪怕老了无用了,被樵夫砍了当柴烧,也没有一丝怨艾。也许,那樵夫累累的旧伤,就是小白蒿二月的鲜嫩绿泥覆好的呢?也许,那樵妇周身的黄染,就是小白蒿四月的茂盛绿叶吃好的呢?蒿们不计较,它们懂得世间小民的苦。大野的风,浩浩然荡过大地,把蒿的筋骨锻造得可以为药,也可以为柴。它们乐此不疲,也乐在其中。谁能懂得一棵白蒿的博大情怀?
其时,月亮从东篱爬上来。分外的清白而圆润。像是从诗经的《月出》里升起来的。熬药的青木奶奶坐在奶白色的月光里,周身晕染一层绒绒的白光,像莲花上的观音。青木爷爷手摇纸扇,神态安详而明朗,像田园隐士。大野上的白蒿呢?一片清凉月色里,也定是泛着潮润润的美好与安稳罢。
六
采蘩,采蘩。
诗经时代的周人,忙于让小宫女采集白蒿来祭祀。劳碌辛苦的女孩子们略微有了怨言,有了不满。但她们玲珑识大体,还是认真完成采蘩的任务,还一边劳动,一边歌咏。她们仿佛是千万株白蒿中的成员,隐约含着大地香,隐约含着草药香。繁茂而结实。明澈而微苦。
杨三姐她们在浩荡春风里采白蒿。用嫩嫩的蒿,做成地锅野柴的蒿团。那是春天里穷人最清新的食味,能唤醒一年的希冀。芸芸小民的日子,没有采蘩的风雅,没有宫人的不满,有的只是朴拙的瓷实,和简单的欲望。白蒿在乡野的春风里,有泥土香,有阳光的香,有尘世的香。
白蒿在老中医青木爷爷的眼里,是性情温厚的药草,满怀慈悲和善意,和青木爷爷一起,为村里的穷人们把脉问诊。最后走进泥红的陶罐,完成药草悲悯的救赎。
十二岁的六丫头,捧读《红楼梦》。影影绰绰看到了蒿的影子,犹犹疑疑,又似是而非。它是大观园宝玉身边的丫鬟晴雯,带出来的,那个美丽的女孩,爱吃蒿子秆。
红楼梦里的丫鬟们,可是了不得。平日里,吃穿用度,竟比那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要富贵尊荣。特别是公子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更是锦衣玉食,略微低于正头主子,俨然二主子一般。先不说千尊百贵的宝玉身边的晴雯,就是那二木头迎春身边的司琪,在贾府的风头,也丝毫没受懦弱主子的影响。就说有一回,她手底下的丫头莲花跟厨房里的柳嫂子说司琪姐姐想吃炖蛋,结果柳嫂子各种理由不给做,莲花认为柳家的是看人下菜碟,就说了这么一段:
“前日春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蒿子秆儿,你怎么忙着还问肉炒鸡炒?春燕说荤的不好,另叫你炒个面筋儿,少搁油才好,你忙着就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屁股儿似的亲自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蒿子秆就跟着光鲜主子,倏忽间跳到我眼前来。
晴雯在曹公笔下是“晴为黛影”。不管是从外貌,还是伶俐劲儿,都是出类拔萃的,也因此格外得到宝玉的疼爱。素日里,她怼宝玉跟玩儿似的。宝玉偶尔被怼到脸蛋子憋成鸡冠红,也大不了摔个茶碗,还被晴雯讥笑说拿哑巴东西出气。为博美婢一笑,宝玉捧来一堆扇子让晴雯撕着玩。就连老实温顺的袭人也不免心生嫉妒。晴雯被撵时,宝玉把晴雯比作海棠花,袭人马上恼了,说晴雯的次序越不过她去,如果是比花,也是先比她。
晴雯死了,宝玉为她作《芙蓉女儿诔》。月夜之下为晴雯祭奠,诵文,深深哀悼与眷恋:“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可见,晴雯在丫鬟队里的分量,在宝玉心里的分量。
宝玉知道晴雯爱吃豆腐皮的包子,他去东府吃饭时,还谎称自己爱吃,巴巴地遣人给晴雯送了去。至于晴雯爱吃蒿子秆,我一直认定她吃的就是嫩白蒿。
可是,饱读诗书的青木爷爷,却笑着驳我。他说晴雯的蒿子秆,不是大野里的白蒿。它到底是茼蒿还是芦蒿,还是个喋喋不休的争议呢。小六丫头居然举着一把白蒿,又挤了来,这是唯恐不够热闹啊!
我不服。缠着青木爷爷说出子丑寅卯来。青木爷爷说,曹雪芹自幼长在南京,蒿子秆应该是南京特产蔬菜芦蒿,更符合生长环境。至于鸡炒还是肉炒,那是小小芦蒿走进华贵贾府,摇身一变。就像茄子进贾府,变成红楼名吃“茄鲞”一样。
爷爷的话,使我倔强未消。想起探春和宝钗让人给柳嫂子送去五百钱,想吃她做的油盐炒枸杞芽。谁能说那枸杞芽不是和白蒿一样,也是沟渠塘岸野生的呢?
后来,又细细一想,心底也渐渐冰消雪融了:我一口咬定晴雯爱吃的蒿子秆就是白蒿,委实太过牵强。之所以想偷梁换柱,让乡野白蒿刘姥姥般进到富贵繁华的贾府里去,成为那千娇百媚女孩口中的最爱,是怀有私心的。我只不过是太爱蒿,也钟爱红楼梦里那些水做的骨肉的女孩子罢了。总想把心中最爱往一块扯,就像把两个璧人儿一根红绳拴成一桩好姻缘。白蒿卑微,晴雯也低微。可蒿和女孩,在十二岁少年的心里,都洁净完好,白衣胜雪。
采蘩,采蘩。一株白蒿,从诗经年代的《采蘩》里走出,亲历公侯祭祀的庞大庄穆,体味小民蒿团的清香微苦,跌身药家陶罐的泥红热腾,慰帖红楼晴雯的凄凉悲孤。最后,承载少年绵延悠长的记忆。
故乡的大野,万物在列。白蒿,一直在时光深处葳蕤生长,散发着悲悯而微苦的气息。
责任编辑 李知展
朱盈旭
朱盈旭,笔名梅妆,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莽原》《散文选刊》《草原》《红豆》《星火》《胶东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海燕》《散文百家》《安徽文学》等刊。获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第一届教师文学艺术奖散文奖。出版散文集《杏花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