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爱
2025-02-14张好好
这“公家”的房子不能养宠物。这里的公交车和公园也不允许宠物出现。其实不是宠物,就是小生命。但是没有地方讲理。我只得送它们四个走。三个坐飞机去了母亲那里。一个去了洪湖。去了洪湖的这一个从此断了消息,我不敢问,因心里知道它难保已经被弃。它们走后,我的忧郁症渐渐显出端倪,消沉,厌倦,无名火,全部到来。
也幸好还有上天,我思索再三,决定祈求一个小生灵来与我做伴。至于从公房里驱逐出去这样的后果,就再说吧。再说吧。于是当这夜,我穿过吉庆街,穿过中山大道,站在了岳飞路和车站路交界的地方,听见了那样昂扬的猫咪的叫声。
这声音太大了,汽车的轰鸣声都压不住。大街上那么多动静,人来人去,大声说话,咳嗽吐痰,都掩盖不住它的大叫。如果是一只叫春的成猫,我不会停下脚步。但是我分明听出来这是一只小幼猫在说话,但它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大到我都要笑出来,能够爆棚的那种。
那楼总有六七十年了。江边的洋建筑有一百年。这一带的房子都是老沉沉的。我摸黑钻进门洞,跺一下脚,果真没有光明,迟疑一下,猫还在叫,我走了进去,用手机寻找。摸进一个空荡荡的公用灶台房,还有一个敝旧至极的卫生间。我呼唤猫,猫继续叫,我终于辨别清楚它的方向,在通向二楼的楼梯拐弯处。老楼梯的地板嗵嗵响,我看见了它,一只小幼猫,淡咖啡和白色相间的小花猫。我一把捉住它,它挣扎,我快速出楼门,到大街对面我从前买猫粮的宠物店。在灯光下,我看见它眼屎糊面,蓬头,惶恐,一定是流浪猫了。于是我把它塞入包。
它进入我的包就既不挣扎也不嚎叫了。它陪我买了幼猫罐头,幼猫猫豆,几袋牛奶。
回到宿舍,它从包里钻出来,跃下地,于是我的小屋子里的空气又进入了正轨。微笑们全都回来了,我躺下之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美丽渐渐收复。上天对我真好。我得意。
它气哼哼地藏在衣柜底下,不服气地吃掉了许多罐头和一大把猫豆。牛奶和清洁的水,它也略略抿了点,估计之前喝过雨水。现在,我要好好看看它。它的小脸非常美,背上三个淡咖色的团。它不断用呋呋声威胁我,那意思是,不准吃我嘿。我把它从衣柜底下拖出来,它小小地团在我手心里,骨瘦如柴,于是我说,你太瞧得起自己啦。
夜里,我请它在我的怀里睡。它依然是不服气的,但是它实在太困了,小小的手心攥在我的手里,它睡着了。
它叫小花。它的样子可不就是一朵白蔷薇么?我常常梦见我收拾行囊,其实我是惧怕流离的。小花来了,这公房能住多久呢?但是我重新快乐有力量、心平气静了。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清晨我上班去,掀开被子查看它。它又用呋呋声威胁我。我点它的小鼻子说,嗨,我一点儿都没打算吃掉你。
圣方济各他们说,每一天的衣食住行交托到上天的手中,我们只管做该做的有意义的事即可。于是我把我和小花的每一天交给上天。那么为了写《禾木》的禾木之行呢?如果我去禾木,小花就寄存在小商店好心的老太太那里,这样是不是很好呢?
从前我不打算在这座城市买屋。将来总是要去他处的。总觉得这十来年得过,也就且过了。后来小花来了。于是我在某天平静地决定要给“它和我”,一个安稳的家。体面的生活。我用了体面这个词语。
屋买好了,在后湖,明年秋天入住。那时候我41岁,不晚——过家居的生活,脚步留在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有小花,便觉得什么都是好的,清风和阳光和水和每一天,都是好的,充盈的,平和的,知足的。
那时候把点点滴滴都灌注在了我和它的爱中。但是现在想来,还觉得太以为时光是大把的了。会想,猫儿能活到二十岁呢,今年我们潜藏好不让宿管发现,明年我们堂皇皇搬进新家,阳台有高台,是放花盆的,但是我会放摇篮给它们,那里的太阳和花儿,猫儿会多么喜欢啊,我会做榻榻米,那么大的铺位它们尽管翻滚着玩儿睡觉就是,三宝五宝花花也回来,它们三个打打闹闹吧。然后后面的许多年,我都会出远门便尽早回来,守着我们的爱,当然不分开,更不会分心。因为有小花和它们,我的不分心的生命,多么令人珍爱而欣喜。尤其是对于爱的敬重,渐渐就如信仰了。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心,说自己已经是一个好孩子了。但是有它们,有小花,我渐渐相信,我能好,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心中纯洁的人。
小花3月29日在吉庆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用它大声音的呼喊让我的脚步停下来,于是我们遇见了,于是,我们相爱了。算起来,它今天不过是三四个月大的猫,但是它已经与我一起去遥远的洈水度假二十天;它还每天在窗台上望见长江水,看见鸟儿扑扇地飞过;它是唯一一个喜欢认真注视我的猫,把我看得那样仔细,仿佛在辨认。辨认什么呢?绝不要做一个有浊气的人。我对自己说。否则就对不住小花对我的辨认,还有它那欣喜和眷恋的爱惜之情。它是爱我的,我从那目光里早已懂得。
洈水中央的小岛是我每天在夕阳里要去的地方。去给岛上的野猫送饭。
回到房间我对小花说,你要不要去小岛上生活呢?和那个大猫做伴。
它说不愿意。
然后我发现鼠标线在我闲荡水边的时候,被它咬断了。这是第二只鼠标被它咬断。
于是我对小花说,你得赔我,而且是两个。
小花断然表示它不会赔偿我。
我只得把断了的鼠标送给它做玩具。它拍拍打打地,显得很可怜,它竟然从小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具。有时它钻进卫生间跃上洗脸盆,寻找到卫生卷纸,便叼下来,在屋子的正中间狂撕。纸卷轴滚动着,是它的玩具。
小花是简约主义者。它从小发音就是半个音节,啊的半口气,嗓子那里挤出来的,刚好能听见,它就闭嘴了。不像三宝,从来都是m—i—ao,发音发得那个悠长,那个婉转,那个完整。
我每次见了小花打招呼也发啊的半个音,从嗓子那里刚发出就闭嘴。它当然也如此回应我。于是我发现,和每一只猫相处的方式都会截然不同。
我每晚靠枕看书,它就立刻跳上床来,咬书,让我帮它抠痒,在我怀里假寐,用尖牙利爪袭击被子。哎!从前买这被套的时候,也是极其珍爱的,现在都沦落在猫的铁蹄下了。
在洈水夜读瓦尔登湖。这本书可以读一百遍。小花说,麻麻,你读书?我说,嗯。它说,那我留个牙印吧。
我说,可以。因为每一本我读的书,它都留过牙印,如果这一本不让那是说不过去的。
习惯成自然。习惯成必然。女人但凡骄纵,也是在悖论下被宠出来的。
它很认真地咔咔咬了几口,就玩别的去了。于是我的藏书相当于盖章认证了。
梭罗在书里说,清淡欲望,别被人类的大肚皮和一切贪欲出卖。
我总结:不要让我们无法克制的低级出卖了一生倾心建立起来的高贵;自由地感受自然的美丽和力量是人的最高存在状态;为了这个理想要智慧地减少人生不必要的固执负累。
不知恶的恶,焉知善的善。再次反思了自己一桩一桩的过错。
小花决定睡了,它就靠在我的身子边,依偎得紧紧的,把自己抱成个团儿。我轻轻下床去关灯,生怕把它惊醒。但是我关灯回来就发现它果真蹲坐如狮,看着我。我说,睡吧。然后我们一同沉落在了黑甜乡里。看来它肯定只愿意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会去小岛上和大猫过自由的日子。
所停留的地方是一个村庄。每天除了深夜都有鸟的大叫,没有其他的杂音。布谷布谷算是喜悦的,娘啊娘啊这样的鸟叫声令人悱恻。小花在窗台进进出出,偏着脑袋看石头一样飞过去的鸟。
它对我说,麻麻,我想捉一只吃。
我相信这话。三宝当年就在窗台逮到一只麻雀,我下班回家惊异看见一只细瘦的雀脚丫在床上。
小花还喜欢在落地窗帘背后捉迷藏。因为窗帘隔开我们,所以它喊我两脚兽,我喊它四脚兽。它的脚丫从左边跑到右边,它看见我的脚丫追逐,就兴奋。这是我们独有的快乐。
每次回到房间,回到我和小花安静有序的生活里,就觉得一种不在安全里的大安全。这里面似乎有庆幸,也有更大的不安。我们这样敏感存在于世间的人,总被人众看成异类,甚至是讨厌的人。但是我不得不断定自己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
当我站在清洁流动美好的水里,就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少女;当我独自行走在风中,风吹着我的头发和简朴的裙子,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在洈水的时候,我发音“喵”,突然联想到谐音的“庙”。每一只猫就是一个人心里稳固的庙宇。在这庙宇里,人成为一个果真遵守“十诫”的天使。
我们从洈水回来,我又去北京,小花放在小商店老太太那里。
四天后我回来,小花生病了,不吃饭,恐惧水,送去小黄陂诊所。
小花不在家。推开门,全都是寂静,连我的嘴巴和头发也是寂静的。我的脚步也寂静,喝茶,躺下,看书,起身,端起盆子去走廊洗衣服,到阳台上看大江和月光,湿头发请江风吹干……都是寂静的。没有星星,这座城市的文明把星星干下去了。于是天空每晚招摇着霓光的假星星,也飞得那么高,仿佛贴在苍穹上,乱真啊,这多么可怕。如果爱也可以乱真,这世界就可以灭寂了。
所以……凡是虚幻的虚假的虚伪的虚浮的,必得早早了结,不让生命的负能量靠近我搅扰我。我多么自私,一定要上天爱护我,让我好好活,因为我有它们,我必得好,它们才能好。这个逻辑,宽厚而爱我的上天蔼然接受了。他每每就说,赐你善良和忍耐,孩子,去吧,在人间永远不要辜负如夏花的生命。
小花若在家,我们一问一答,多么不寂寞。我对着它的小脸,看着它的眼睛,说出一句话,它根本无须听懂我在说什么,立刻就大大地张开嘴巴,眯起眼睛,回应我一声:喵儿儿!类似于大公鸡的“咯咯咯”,那样婉转得彻底。我若再说一句,它会很敬业地端正了脑袋再来一长声。那么斩钉截铁的回答,真仿佛它完全懂得我在说什么。它在我怀里假寐渐入梦乡的时候,也不忘记回答我,但是不发声,就那么张开嘴一下下,“啊”的半个音节。其实它的意思就是:麻麻,我听见了,我在这里呢,我知道你在和我说话,麻麻,我很爱你,我知道你也很爱我,我们在一起生活我感到很幸福。我在夜里打开音乐,它更加喜欢,睡得更香,仿佛那音乐在暗示:我们的生活如此安稳宁馨。
小花是我的小小庙宇。它在,我就安于修行。专注地读书,思考,清洁居所,和自己的心灵。放下!从前的悔恨,和今日的欲得。放下!从前的屈辱,和今日的执念。若小花在,我就能放下。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是美的,善的,温良的,就放下心来。可是小花不在家,我思念它,牵挂它,修行也做得不好起来。一个一个的不喜欢的人和往事跳入我的脑海,包括我不喜欢的那个从前的我,也有今日的我,她可否为了好的生存环境就卑躬屈膝了?有那么一点点的动机在里面,我便不能原谅自己。然而小花是治愈我的药,它在,我就健全,朗朗,身体和灵魂的宫殿都被清晰而结实的大柱支撑起来。
清晨六点半起床,赶到兽医院是七点半。小花虽然虚弱但尚安好。小商店的小金子竟然完全好了。昨日送来时鼻子嘴巴耳朵全都因为上火而淌血,现在一切燎泡结痂。我真羡慕它。兽医小黄陂说,小金子的先天比小花的要好。
用湿巾清理小花身上的脏污。因为我在它的视线里,它打吊针很听话,看着我,虚弱到不能回答我说的一句又一句的话,连啊的半个音节也给不了我。我抱它到我怀里,它突然挣扎要走,去到旁边,失禁。它的心事就是不要给我带来麻烦。
再去兽医院接小花。它的身子已经硬了,只皮毛温柔。放在布口袋里,我们一起走回长江边,我要把它埋在江边公园里。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小街、红绿灯,我的手托着它的小身体,和它说一路的话。我的头发散飞,说是新亡的灵魂会跟随最亲爱的人,在头发上栖息。小花果真做了小天使,它轻盈地飞翔在我的头发上,肩头,胳臂上,鞋面上。我说,小花,麻麻知道你来到这个世界只有麻麻是你的挚爱,小花你一定知道,你也是麻麻的挚爱呢。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一个目不转睛端详我的家伙。你看也看不够我,每天看,每天等待我,我也以为“每天”对我们就是常态……
夜里只是觉得痛苦。亲吻小花咬过的台灯线,常常睡的铺位,空气中有它的白色的毛落下来,接住,猫砂盆不会扔掉,就在原地搁着,它从前喜欢在衣箱上卧着,让我亲吻它,它仰面朝天几乎是在哈哈大笑。它喜欢从书桌上一蹦蹦到我的身上,这铁蹄啊。它喜欢在窗帘背后睡觉,可以望见长江和展展飞过的鸟儿。它在某天清晨用毛茸茸的双爪扒开我的眼皮,要我必须起床,要我和它一样,睁开眼睛看世界,——其实是为了互相能够看见对方。
我们在洈水度假的时候,它失手从窗台上掉下去,掉进了一个小小的水泊里,它尖叫着爬回来,登上窗台,手抓铁栏杆,坚决地要回到我们自己的那间屋子里去。它从来就是这么坚决,必得要回到我们的家来,要和我在一起,仿佛天下就一小片屋檐,只这个屋檐是它活着的全部意义,而且它珍爱这屋檐到了无比的程度,它不愿意和我分开哪怕一个小时。我去北京四天半,它在小商店不吃不喝尖叫四天半,然后生命就虚弱了下来。它啃咬铁笼,总以为我不要它了,而它的天便塌了,它崩溃了,它把我和它共有的生活看得比命大。
一个爱另一个的程度到了——要追随而去,我想,这就是挚爱了。勘破人世间的存在,想要和小花在一起,也许我们是两只小蜜蜂一样的小天使,只要能在一起,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所以,小花,请伏卧在我的肩头吧。不要离开我。
如果你是一个小小的光亮,落在我的眸子里,唇微笑的漩涡里,说话轻柔的呵气里,站在大街上孤独的一小刹,夜里翻身手搭在你从前常睡的小角落,窗帘背后光升起来落下去你从前在这里望风景,门打开而屋子空荡你在哪里?
衣服夹子掉地上,梳子掉地上,小东小西都会失手。有一种说法,若亲爱的人的灵魂回来看望,就会这样,它用小东西提醒你,它就在你身边呢。我对着空气说,小花啊,你若愿意一直在我身边,那就在我身边哦,看着麻麻,麻麻一定是你希望的美好的样子。
你飞身一跃说:我在你的肩膀上,在你迈出的每一步里,你凝视世界的时候我正在凝视你,我已契合你心。
小花神秘的出现。那时我慧根已修,善性未全,十罪之一二尚且不能有把握完全规避;小花决绝离去后,我清晰听见心中一声脆响:你便全部都改了吧。家兄送我的《神曲》三部,我在解放公园买来的《埃及亡灵书》《西藏生死书》在端午节里规规矩矩取出读。心中第二声脆响:从此你便是活在完全爱中的人了。
有一天我在一座其实破旧的城市,也是陌生的城市里,走了很漫长的路,心中充满喜悦,这便是第三声脆响了:里和外要完全地一致。只是去爱,去奉献,去看见——光,而不是物欲砌造的人间。
责任编辑 李知展
张好好
张好好,1975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尔津,现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布尔津光谱》《禾木》《古玉生烟》等十九部。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家》《美文》《散文》《滇池》《诗刊》《钟山》《作品》《长江文艺》《小说界》《天涯》等刊。曾获2006第三届《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2010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2010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奖,2011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2015《小说选刊》优秀编辑奖,2018《长江丛刊》文学奖,2022第五届茅台集团征文特等奖首奖,2023格桑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