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越大雾
2025-02-14梁开赵
我伏卧在宽敞空荡的天桥底,等雷炳忠。观宝街开便利店的胖嫂称雷炳忠为盲流佬,我不在乎他叫什么。天空如捅破一个大窟窿,雨贴着风乱窜,哗啦啦下到傍晚,没停过。四周弥漫开潮湿的气息,陆续有人跑到天桥底避雨。一位壮小伙蹲着身子靠近我,打量一下说:“嘿,这条狗不错,中华田园犬。”我体毛浅黄,身体健硕,跑起来像初春的晨风一般轻快。主人岳晓蓉为我取名“巫拉”,我认为比“雷炳忠”这个名字好。壮小伙黝黑的脸庞没变形,好人。倘若是不轨之徒,我会瞧见人脸魔法式的变化,奇形怪状。
澜城近海,每年一入秋,雨水便多。下过两三场雨后,澜城终日笼罩着湿凉的雾气,到处灰蒙蒙。我从主人岳晓蓉前男友苏哲家偷跑出来,遇到雷炳忠。他一脸稀疏的络腮胡,头发杂乱,身上没异味。我不喜欢苏哲,他瘦削,形同纸片人,成天喷一些古怪难闻的香水。
大约七天前,岳晓蓉将我带给苏哲。她摸一摸我的头,说:“巫拉交给你了。剩下的狗粮全在这里,好好照顾它。”苏哲抱着把旧吉他,眼微闭,不停晃动脑袋,弹出的曲子鬼哭狼嚎。逼仄的宿舍散发近似腐朽的味道,混合苏哲身上劣质的男士香水味,直往鼻孔里冲。我受不住了,朝苏哲狂吠,宣泄着不满,端起十足的示威架子。岳晓蓉揪一揪我耳朵,说:“不要叫了,跟他住,一样要听话。”我垂头低呜,无比沮丧。她抛弃我了,这种环境都肯让我住。苏哲放下吉他,说:“你准备去哪?”岳晓蓉叹了叹气,答道:“出国散散心。我U盘没丢的话,陈响那王八蛋,够他喝一壶。”我知道陈响,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戴金丝眼镜,澜城达宏集团的老总。据说,他在澜城跺一跺脚,理财圈得抖三抖。
坊间传言,陈响傍着大靠山,背地里放高利贷,搞非法集资、金融诈骗。新闻中,我瞧不出他像王八蛋,露着正常人脸,西装笔挺地频繁亮相各种慈善活动。上个月,岳晓蓉辞掉了达宏集团理财总监的工作。见苏哲没搭话,岳晓蓉掏出一串钥匙塞给他,说:“我换地方了,在昌安路260号502室。房子还剩下半个多月租期,比这里好,你可以去住。如果我没回来,帮我把房子退了,单据在房间抽屉里。押金归你,买狗粮养巫拉。”苏哲拽着套住我颈部的绳子,安静地看岳晓蓉转身离去。我吠累了,叫不回岳晓蓉,生着闷气侧卧地上。天花板挂了一张摇摇欲坠的蜘蛛网,胖胀的黑蜘蛛寂然蛰伏。
雨渐小了,暮色一点一点地蚕食大地。雷炳忠背着一个麻袋回到天桥底,袋子里装满废纸皮。我起身抖一抖毛,转了两圈,尾随他返回落脚的烂尾楼。观宝街两旁商铺亮起了灯火,姜洛坐在胖嫂便利店门前,右耳上夹住一根香烟,看到雷炳忠,招招手,叫嚷着要找他喝酒。姜洛打包回熟食,从胖嫂店里拿了几瓶啤酒,往门口一侧的便民桌上摆好,招呼雷炳忠开喝。我蹲立着伸长舌头,垂涎地紧盯那卤鸭爪、卤鸡翅,不时瞧几眼两人上下律动的喉结和撑鼓的腮帮子。以往,岳晓蓉只准我吃精细狗粮,不允许碰她视为垃圾的食物。现在没了她的管束,我可以尽情享受。姜洛啃净一只卤鸭爪,喝了口啤酒,掏出一张印有图文的白纸,对雷炳忠说:“忠叔,你发财机会来了。看看吧。”
雷炳忠接过纸,借明亮的灯火细瞧。纸上赫然印着一条通体黄毛的狗,跟我差不多大,样子相仿。姜洛瞧了我片刻,抬头压低声音说:“你捡的狗,应该就是寻狗启事上要找的。有重酬呢!”雷炳忠扬了扬寻狗启事,说:“指望它发财?我这人呀,没发财的命。”姜洛向我丢下几块鸡翅骨,我快速扫一眼周围,没发现同类,随即用前爪拨弄骨头,大口嚼咬。
姜洛慢悠悠地说:“城里养狗金贵,有钱人当儿女养。丢一条狗,等于挖了心头肉。”我停顿一下,回想起岳晓蓉,思考她符不符合有钱人的条件。好像符合,又似乎挨不上边。姜洛拿起半瓶啤酒和雷炳忠手里的啤酒一碰,“呯”地发出脆响,他咕咚咕咚喝光半瓶啤酒。雷炳忠说:“你在工地干活,钱省点花。酒少喝些,喝多了伤身。”姜洛岔开话头,打着小嗝说:“主动权在你手里,忠叔。先晾几天,说不定寻狗酬金还往上涨。我帮你留意。”我好奇寻狗者到底是不是苏哲,瞧他那香水油腻男的德行,舍得花重金找一条前女友抛弃的狗吗?
吃掉鸡翅骨,我望向姜洛。夜主宰着万物,大团浓雾在路灯昏黄的亮光下,像狰狞的猛兽扑过来。一瞬间,观宝街沉入看不到边的雾海里。我视力极佳,万物尽收眼底。姜洛容貌起变化了,左右额头各凸现一个乒乓球大的暗红肉瘤。瞧多几眼,肉瘤仿佛活物,循环地缩小膨大。这家伙,打着馊主意,财迷心窍。姜洛刷着手机,调侃说:“澜城达宏集团老板陈响捐款四千万助学济困,今天的新闻,怎么看都像笑话。记者根本不知陈响是什么人。”雷炳忠问:“你知道?”姜洛额头的肉瘤没消失,颤颤地跳动,暗红里像快要喷溢出一股鲜血。他压低声音说:“我在陈响那干过活,后来洗手不干了。唉,不能多说。”雷炳忠抻着脖子,凑近姜洛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守在这里不走,就是要看陈响什么时候倒台。”姜洛愣住了,夜雾盖着他全身,轮廓灰暗凝滞。没一会工夫,姜洛耸动肩膀哈哈大笑。我同样有一个秘密,藏在昌安路附近,没人知道。我温顺地望着他们,只渴望拥有一块美味的骨头。
澜城雾气寒凉,我迎着吃力的阳光,跑过观宝街。岳晓蓉说出国散心,也许躲藏在澜城。我忘不掉岳晓蓉的气味,闭上眼,熟悉的体香缭绕扑鼻。人海中,我调动灵敏的嗅觉,沿街寻觅,企盼能碰到她。雾海茫茫,我瞧见一对男女往宾馆方向走,男人狼头猪耳,目露凶光,身旁的女子妙龄靓丽。她浑然不知这狼头男的真面目,一步一步走向布好的陷阱。我挡住他们去路,朝狼头男高声吠叫。女子慌了,闪身躲在后面。狼头男一脚踢来,骂道:“死癫狗,走开!”我跳跃起咬了他一口,随即,狼头男丢下女子追打我了。跑了两条街,我终于脱离险境。此刻,我惴惴不安,咬人了,自己算不算坏蛋呢。
走走停停,我一路撒尿做标记,游荡了三四天,没想到竟在天桥上碰见苏哲。不见他一段日子,脸颊凹削苍白,憔悴多了。我目视前方,大步往回走,摆出最好的精神架势,领着苏哲去见雷炳忠。
我们进入了烂尾楼,离老远,听到雷炳忠喊嚷:“失踪几天,以为你又走丢。”他盯着苏哲缓缓走近,目光犀利,像两柄已出鞘的护身匕首。雷炳忠旁边有个简陋的篷布小棚子,距离没几步,一张遭淘汰的磨损的长沙发靠着烂尾楼混凝土立柱。沙发前摆了张断掉半截腿的小方桌,底下垫起两块砖头,将就使用。苏哲指着我说:“巫拉是你收留的?”雷炳忠回答道:“这狗跟我有缘。你准备给多少酬金呢。”苏哲发蒙了,眼神呆愣,一时答不上来。雷炳忠说:“不要忘了,你发过寻狗启事,说给重酬。”苏哲忙分辩道:“我没发过寻狗启事,你肯定认错了。巫拉是朋友寄养在我处的狗。”我的心透着冰凉,寄人篱下,苏哲果然没把我当一回事。两人一番交谈下来,雷炳忠得知我主人岳晓蓉在澜城达宏集团上过班,马上说:“她不算傻,如果待久了,麻烦更多。”苏哲说:“你了解陈响?”雷炳忠轻描淡写地说:“没人比我清楚。”男人好面子,苏哲只当他胡吹乱侃。一来二去,苏哲就和雷炳忠、姜洛混熟了。我穿过灰沉沉的大雾,偶尔回苏哲家住几天,尝一尝狗粮。自由得像走亲戚,两头跑。
雾海里裹着人,四处传来各种扰耳的喧嚣。我溜到大街上,看见很多戴口罩的人脚步匆忙,有的竖起宽大的衣领子,双重遮掩下,脸颊捂得无缝严实,只露出一双或大或小的乌黑眼睛,扫视这个雾霭朦胧的世界。我隐约觉得有人故意盯梢,仿佛静谧神秘的影子,甩不掉。我好几次回头查看,又瞅不出可疑的人。大雾白茫汹涌,我坚信,雾里一定深藏着鬼祟的跟踪者,随时随地潜行窥探。
周末,苏哲要去昌安路,想瞧一瞧岳晓蓉租的房。苏哲说:“巫拉,还记得昌安路吗?你不知怎么去了吧。”人眼看狗低,小瞧谁呢!我在外面游荡那段日子,回过昌安路找岳晓蓉。苏哲骑上共享单车,我飞快地奔跑在前头,比他先到达昌安路260号。
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们上到五楼,502室门口围着一伙人。见到胖乎乎的女房东,苏哲弄清了事情,傻眼了。女房东说:“岳小姐不在家,502室进贼了,没抓住。不知丢没丢东西。”她看了下我,转过头去,防贼一样瞧着苏哲。女房东问他:“你说你是岳小姐的朋友,最近有联系吗?”苏哲说:“没有。岳晓蓉很久不回我微信了。”他掏出手机打电话,无人接。苏哲的眼神黯淡不安,摩挲着手机说:“她号码已过期。”女房东双手抱在胸前,说:“门锁我会换掉,未确认你和岳小姐的关系,你不能进502室。”苏哲提出要退了租房,拿回押金。女房东说:“我没收到岳小姐的交代,退不了押金。”苏哲说:“认得这狗吧,巫拉。岳晓蓉的狗。”女房东瞥了我一眼说:“它不是人,能证明啥。”话音刚落,我瞧见女房东长着厚唇的嘴巴消失了,鼻子下面呈现一块白得瘆人的光秃的皮肤。神气什么!我看破她撒谎的嘴脸。联系不上岳晓蓉,我们难讨回租房押金。
回去前,我躲开苏哲,绕到昌安路南边标着红色醒目的“拆”字的一排废弃平房,检查我的秘密小窝,仍保持原状,放心了。以前和岳晓蓉一闹矛盾,我便偷溜出门,藏身在专属的秘密小窝,让她难以找到。苏哲担心岳晓蓉多过在意能不能讨回租房押金。姜洛说苏哲太善了,不够狠,碰到久混江湖的狡猾女房东,压根不是她对手。苏哲说:“我有预感,岳晓蓉未离开澜城。”姜洛开玩笑道:“怎么,舍不得她?”苏哲望着烂尾楼粗糙不平的天花板发呆,带来的吉他懒得弹了,胡乱丢在一边。雷炳忠安慰他:“不会有事的。我帮你找找,如果人还在澜城,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宽心话使苏哲紧张的情绪得以缓和。我弄不懂人的复杂情感,幽微晦涩,一头扎下去,明知前面可能是死胡同,照样闯。
雷炳忠问苏哲:“你为什么能和我们混一起呢。”苏哲没回答,直勾勾地看着我。姜洛像咂摸出其中的缘由了,弓着身,挠挠我背,说:“我活得不如一条狗啊。女人不爱,家人不疼!”雷炳忠拍拍他肩膀说:“不要说丧气话。你已经改了,记住走正道。抽空回家看看吧。”
姜洛扯着粗犷的嗓门唱《酒干倘卖无》,调子跑得摸不到北,便利店老板胖嫂的手机常放这首歌。我宛如无形的绳索,把三个男人拢在了一块。我没忘记遇到雷炳忠那天,他站在观宝街岔路口,向我扔了一根鸡腿骨。吃完骨头,我抹抹嘴,决定跟随他了。至少,我相信他不是狡诈的坏人。
好人不惹事,但麻烦也会找上门。观宝街一带恶名缠身的盲流汉黑老三瞧中雷炳忠的落脚处,要赶他走,企图霸占做自己的地盘。我看见黑老三硕大的脑袋变异成细小丑陋的鼠头,活像科幻片里入侵地球的外星怪物,面目令人作呕。他一只手叉着腰,凶恶地说:“这里归我了,不想再见到你,快滚!”姜洛、苏哲没来,雷炳忠可能要吃苦头了。我不退缩,冲上去朝黑老三张牙猛吠,必须为雷炳忠壮胆。黑老三惊恐地后退几步,狂妄的气焰挫去了一半多。雷炳忠不慌不忙,摇手呼喝,示意我停止吠叫。烂尾楼重归于寂静。他望着黑老三说:“做人不能过分了,我不是盲流。这地方大,你随便挑一处。”黑老三以为雷炳忠害怕他,嘲讽地说:“装什么装,你和我一样,都是盲流,盲流。”
雷炳忠握着拳头,走到黑老三跟前,几乎贴上他那张尖削的鼠脸。黑老三眼神躲闪,心虚了。他推了一把雷炳忠,扑上去扭打。我东窜西跳地瞧热闹。雷炳忠使脚绊倒黑老三,抓住他左边胳膊向后背顺势一屈,扣着手腕脉门。雷炳忠举起拳头,就要砸下去。黑老三忙求饶:“不打了,哥们,不打了,我闹着玩呢。”雷炳忠放开他,大声说:“滚蛋。”黑老三蔫了,耷拉着鼠头逃命般地跑出了烂尾楼。我极失望,原想看雷炳忠暴揍黑老三,没料到恶人是“纸老虎”,当遇上硬茬子,秒怂。
此事发生后,苏哲劝雷炳忠暂时搬去他那里住。雷炳忠阴着脸,闭口半晌,终究没接话。姜洛见状,打圆场说:“忠叔习惯待在这,理解。谁敢来挑事,我打断他的腿。”姜洛轻抚我右耳,继续说:“有舞拉做保镖,一条狗顶两个人,安全。”我不乐意了,仰头朝姜洛生气地吠叫。苏哲说:“它叫巫拉,你说错名字了。这狗听得懂。”雷炳忠搂我过去,沉声说:“狗比人干净。”
私下里,苏哲问姜洛,雷炳忠是不是盲流。他们坐在广场弧形的长阶梯上,看高处的城轨隆隆疾驰。姜洛思索了一会儿,说:“忠叔没讲过自己的事,听他口音,不像澜城人。”他们不揣测了,视线转移到灰白的天空,记忆里或许停留着澜城灿烂的阳光。
天气预报说寒潮来了,要注意保暖。天一黑,冷风呼呼地刮,雾海里浸着矗立的密集楼房,灯光模糊错落。雷炳忠穿了件深色的连帽风衣,在烂尾楼架起小火堆烤玉米、火腿肠,空气中飘散开清淡萦绕的香味。我舔一舔嘴巴,守着等他烤好火腿肠。雷炳忠俯下身,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是盲流,任他们猜。我待在这,就想等到警察抓走陈响。我没能耐扳倒他,人在做,天在看。你是一条狗,瞧不出藏起本性的坏人。”我吠了两声,恨自己不能说话,得来一句:老雷啊,咱俩真有缘。岳晓蓉假如知道我可以辨别坏人,哪肯舍得抛弃,绝对视我为宝物。
雷炳忠取下用树枝条穿插烤好的火腿肠,拿着喂我。火腿肠冒出温暖的热气,阵阵肉香彻底俘虏我的味蕾。雷炳忠啃着烤熟的玉米,说:“苏哲还爱着岳晓蓉,他没机会了,感觉这女孩不简单。”我吃完火腿肠,迅速瞧向雷炳忠,风衣帽遮挡住他的脸。雷炳忠自言自语:“姜洛说我像他爸,话少,样子五分像。臭小子。”寒夜深沉,我辗转难眠,强迫闭上眼睛,头顶滚过几种相互掺杂的声音,孤独地回响。
岳晓蓉出租房被盗已过去约一个月,苏哲带着我,又来到昌安路260号楼下。他假装要找房子租住,走进楼下一间百货商店询问。店内坐着一女三男打麻将。听说苏哲想租房子,一个高鼻子男人即刻说:“租我那里吧,在对面,福乐居。地方干净,空调、热水都有。”苏哲抛出一把八卦牌:“治安好不好。朋友特别提醒我,附近出租房发生过入室盗窃案,人抓到了吗?”高鼻男瞄了瞄苏哲,说:“监控拍到两个戴太阳帽和口罩的人,老手作案,哪那么容易抓到啊。”高鼻男向苏哲介绍他的出租楼房,零盗窃,治安良好。苏哲以考虑为由,撤出来了。他皱着眉头,一副苦瓜干的表情,闷闷不乐。走到僻静地,苏哲望着我沉思了好久,说:“巫拉,他们不是偷东西,冲U盘去的。岳晓蓉究竟躲在哪呢。”我不懂什么是U盘,反正岳晓蓉潇洒地跑了,懒得朝我们挥下手。
烦心事像漫野的灰扑扑的大雾,挡不住。我的秘密小窝被一条瘦土狗盯上了。为宣示领地主权,我在昌安路南边的废弃平房外溜达。对手目光流露出肆意的挑衅,白脏毛粘卷,污斑僵硬。很显然,它长期奔波流浪。我和对手挪着步探头嘶牙,猛烈地吠叫,伺机试探出击。我不能胆怯逃离,需要像雷炳忠捍卫他的落脚点,无畏无惧。对手耐不住了,突起背,前爪一按一刨,蓄足力量冲过来,宛若发射的飞速炮弹。我不敢大意,闪腾缩躲,诱使对手全力进攻,待它耍到疲惫了,一招制胜。没多久,对手攻击的节奏慢下来,凶狠的气势锐减。我果断反击,两条后腿一蹬,奋力攻向对手。它身形瘦小,轻易让我撂倒了,陷入将要败北的被动局面。我居高临下,死咬住它的脖子,用劲踩着蜷缩成一团的战栗的躯体,特解气。最终,我放开对手了。它笨拙地翻起身,夹着无力的尾巴,仓皇逃去。
跌落冬天的巨口,我敏感谨慎,像一艘惧怕触礁沉没的船。寒风下,澜城经营狗肉的饭馆档口场面火爆。雷炳忠叮嘱苏哲:“天冷了,多注意巫拉,预防偷狗贼。”苏哲嘴上答得痛快,说丢了他也不会丢我。一掉头,苏哲依旧忙着在澜城转悠,希望遇见岳晓蓉。我佩服雷炳忠,他说中了,偷狗贼活跃于冬天,开着面包车偷摸地寻觅下手目标。
街道行人稀落,两个样貌变为蛇头状的偷狗贼逼近我,凸鼓的眼睛闪着深幽的绿光。一人拿套索,一人持麻醉弓弩,左右合围,我处境危险了。麻醉弓弩射出飞针,一旦击中,麻醉药产生作用,猎物则逃脱困难。我连忙低头伏身,顺势打个滚,躲过了飞针。拿套索的偷狗贼调整好角度,单手甩一甩作案工具。未等他掷出,我的预判点燃起熊熊的逃生烈火,抢占先机,我铆足劲往对面疯跑。中间隔着马路,逃到对面握手楼老城区,易藏身,准能保住一条命。眼看就要成功,意外发生了。我横穿马路,被一辆疾驰的女装摩托车撞飞,脑袋嘭地碰到坚硬的路灯柱,身体倒在马路牙子边。我好像听见雷炳忠的喊声:“巫拉,巫拉!姜洛,堵住偷狗贼!”我眼睛一黑,遗憾看不到偷狗贼的下场。
长道灰暗寂寥,七拐八弯毫无规整,不知通往天堂还是地狱。我壮着胆子独行,越走越有劲。前头亮起一盏油灯,光如蚕豆大小,高低起伏地飘浮。我追赶油灯的弱光,它似刁钻任性的精灵,劫持了距离,我怎么跑都追不上。长道旁立着一块巴掌宽的石碑,油灯停在碑端,光线透亮,碑身沁凉空白。
我居然醒来了,轻微睁开眼,脑袋炸裂般疼痛。苏哲、雷炳忠和姜洛围着我瞧,烂尾楼里气氛的紧张程度不亚于观察一个重伤的人。姜洛说:“看,醒啦。巫拉命大,死不了。”雷炳忠呼出一口气,说:“够悬的。偷狗贼差点便得手。”苏哲没吭声,抬着我右前腿仔细瞧,浓毛沾了血迹,腿伤灼痛火辣。他买回紫色药水,使用小棉签给我拭擦疗伤,一遍又一遍。姜洛常从上班的工地提来剩饭菜,说我伤了腿,应多补充营养。
休养到第九天,我能走路了。雷炳忠要陪我出去逛一逛,活动筋骨。苏哲说:“套上狗绳吧,巫拉爱乱跑。”雷炳忠大手一摆,说:“不用。”我们行走在雾海里,看不清天空的边界。路人迎面走过,三三两两。逛了几天,我见到的人脸无异形变化者。他们挂着和善的笑容,说话坦然,我分不清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我万分惆怅,事实表明,一对眼睛失去了神奇的异能。
苏哲拍下我相片,发给岳晓蓉,配文说我遭遇偷狗贼的事。他少不了自夸一顿怎样尽心照料我,计划诱使岳晓蓉露面。苏哲说:“岳晓蓉未删我微信,讲巫拉的情况,有八成把握回复。”姜洛开导他说:“老弟,你咋那么倔,要向前看。”岳晓蓉索性拉黑了苏哲。他脸色苍白,强打起精神说:“我推测岳晓蓉搞错了,嗯,搞错了。”心底支撑着那点可怜的臆想,聊以慰藉。
过了几天,姜洛喝酒出事了。酒醒过来,姜洛揍了一顿包工头,说他不讲信用。包工头鼻青脸肿,伤得不轻。苏哲收到雷炳忠透露的这个重磅消息,挨着观宝街一幅宣传扶贫的公益广告,瞪大眼张开口,愣说不出话。酒分两面,好与坏,看怎样去喝。雷炳忠语气低沉地说:“姜洛被警察带走了,工地的人说,须联系家属来处理。”姜洛好酒爱财,一般不易放过自认为捡到的便宜,了解者皆知。工地领导组织聚餐,慰劳一线工人。酒过三巡,包工头喝得兴起,扯着姜洛赌酒。喝白酒,单独干完一瓶包工头答应给两千块钱,不允许偷奸耍滑。姜洛接受游戏规则,喝了两瓶白酒,大醉昏睡。事后,包工头以酒话为由,不认账。姜洛怒上心头,动手揍了他。雷炳忠对着辽阔的雾海骂姜洛:“臭小子,钻进钱眼里迷了心,傻瓜。”他神情肃穆,酷似公益广告中描绘的人像。我摇摆尾巴,哼唧地舔舐雷炳忠的手,围绕他转圈。
黄昏时分,我们路过一间连锁超市,服务员在门口搞家电促销活动,大屏幕彩电播着澜城新闻。陈响获得“年度慈善企业家”荣誉,他稳占领奖台C位,攥着荣誉证书,握住奖杯,展露谦逊的微笑。最近,小道消息满天飞,传言陈响的靠山落马了,陈响即将被抓。雷炳忠冷着脸,眼睛如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新闻里的陈响,恨不得要干掉他。新闻很短,屏幕切换到其他画面了,雷炳忠的脚未移开过。他俨然没了退路,在澜城的大雾中,苦熬着漫长的季节。
朋友姜洛离我们而去之后,我发觉,苏哲不喷古怪的香水了。走近他身,我嗅到男性独有的正常体味。幸好,他没患上尴尬的狐臭。深夜里,苏哲接了一个电话,未说几句,神色倏然紧张了。挂断电话,苏哲托着我下巴说:“岳晓蓉欠人家钱,你信吗?巫拉。电话打到我这问她下落,我不信她欠了债。”苏哲的眼神释放着怀疑,护花意识那么果断坚定。我做证,同岳晓蓉一起生活,她甚少欠外债。相反,找她借钱的人很多,理由五花八门。岳晓蓉高冷地拒绝了,她不可能做被任意宰割的绵羊。苏哲神经兮兮,夜晚关闭灯,轻手掀开窗帘一条小缝隙,侧头偷望楼下寻可疑分子。散步时,他牵着我在街道闲逛,目光频频扫向路人。有时,路人和苏哲对视一下,他就耍个心眼,跟在后面察看对方。苏哲说,岳晓蓉丢了的U盘是一枚‘炸弹’,不知几时将爆炸。
细雨天夹着大雾,寒气逼人。我在烂尾楼待了几天,卧守小火堆,不想走。苏哲打着小伞寻来了,厚衣服穿得臃肿,身板更显出单薄。雷炳忠拿着一把水果刀翻看,褐色塑料刀柄,刀身约长四寸,不锈钢材质,刃边白亮锋利,刀尖弧线对称完美。雷炳忠说:“这刀是姜洛送给我的。我说我有刀子,他非要我收下用作防身。”苏哲搓一搓手,伸开来烤火取暖。他问雷炳忠:“姜洛的家属会来澜城吗?”雷炳忠说:“还未知。”他将刀刃朝外,两只手指压住刀身滑动。雷炳忠的眼睛亮着火焰的光芒,热烈燃烧。
走出烂尾楼,我随苏哲回去。细雨停了,路面湿渍渍,形状各异的坑洼窝着积水。苏哲避开一个又一个坑洼,格外小心。我一脚泥巴一脚积水,昂首阔步。路过四星级“银纳酒店”,我们望向那扇金灿灿的旋转门,蓦然瞧见岳晓蓉和一位魁梧帅气的西装男子走了出来。我们驻足看着她走下酒店门前的台阶,恍似梦境。岳晓蓉烫了波浪卷发,戴着墨镜,挎一只粉红色精巧的坤包,气质比以前时尚多了。墨镜掩藏不住岳晓蓉,我闻到她的熟悉的体香,确认无误。岳晓蓉挽着西装男的胳膊,没看我们一眼,就要从跟前走过去。我伸头冲岳晓蓉一顿龇牙吠叫,两人不动了,西装男斜着身半挡住她。墨镜无奈地凝视我们,背后应是凌乱恍惚的眼神。西装男说:“请看好你的狗。”苏哲拍一拍我,说:“巫拉,不准叫。”他特意将我名字咬重,岳晓蓉颤了颤。我闭口了,瞧着两人坐上一辆惹眼的豪车,隐没于雾海。
怕什么来什么。雷炳忠去工地打听,获悉姜洛的家属不想来澜城。家属说姜洛在外面混黑道,做流氓,已丢光家里的脸。也许,他们的家庭生活早就剔除了姜洛,苏哲的担忧应验了。雷炳忠说:“我想去一趟姜洛老家。”我伏在他脚边,啃咬猪骨头。苏哲说:“姜洛老家远啊,你要考虑好。”雷炳忠的话不像随口说一说,应该认真琢磨过。姜洛老家远在北方一座小镇,他说到了春天,吃过开河鱼,屋后的山岭就长满绿色的野菜。雷炳忠望着苏哲说:“万一我有事,去不了,你代替我去,劝姜洛家属要来澜城。”我翘嘴嚼食着猪骨头碎块,看苏哲一脸愕然。苏哲说:“那么远,我难以代替完成。”雷炳忠不接腔,抚摸我宽大的脊背,力度轻柔,我感觉很舒服。
苏哲话语一转,谈到岳晓蓉。雷炳忠说:“你确定没看错?”苏哲说:“她戴了墨镜,我能认出来。不会错。”可惜,我瞧不出岳晓蓉身边的西装男的真实本性,但愿他是个样貌没变异的良人。雷炳忠说:“照顾好巫拉。”苏哲目光投向我,温柔安详,像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我合上眼,见到我在幻境里跑过广阔平坦的荒原。
夜色无边,雷炳忠盯着城东高档酒楼“天下湘”。有时白天跑去盯城西郊华丽的“康怡温泉山庄”,快一周了,我陪着他折腾。天寒地冻,陈响有两大爱好,泡温泉和吃湘菜。雷炳忠摸陈响的私人生活不像刚刚开始,行动时间或起始于更早期。“康怡温泉山庄”远离闹市,据传老板是一位高挑貌美的女人,活招牌。陈响喜欢白天去,通常选在下午。“天下湘”位于城东商业核心区,热闹非凡,澜城湘菜霸主,陈响多数踩着傍晚的饭点出现。
大雾遮住“天下湘”溢彩夺目的霓虹灯,酒楼名字变昏淡了。我们守在外面,食客来来往往,夜雾增添的幽晦似抽象的浓墨油画。我幻想在“天下湘”鼎沸的大厅窜走,捡食湘味浓郁的剩骨头。雷炳忠说:“巫拉,我要杀了陈响,杀了这混蛋。”他表情异常平静,犹如忍耐了一个世纪。我瞧着酒楼旺盛的人气,愣神了。二选一,雷炳忠放弃在幽静的“康怡温泉山庄”动手。时间逼近了,陈响吃完饭走出酒楼,站在停车位接听电话,司机离得较远,闷头抽烟。雷炳忠右手藏背后,握着一把水果刀朝陈响走去。街边灯光照射到刀身,泛着寒亮。我看清了,刀子是姜洛送给雷炳忠防身的那把。我下意识追上前,咬着雷炳忠裤脚往回拽,他焦急地俯视,我们展开剧烈的拉扯战。雷炳忠说:“巫拉,回去吧,听话。”我不能松开嘴,否则,眼前这个男人难见到一面了。苏哲悄悄现身,抓住雷炳忠右手,说:“别做傻事。一刀下去,不值。”雷炳忠微颤,抽手打算挣脱苏哲。瘦子终敌不过壮汉,雷炳忠如愿了。苏哲扑身抱住他,仿佛做最后的努力。我松开嘴,瞟向“天下湘”酒楼,陈响走了,夜雾稀薄地包围食客。雷炳忠推开苏哲,叉腿瘫坐地上,刀子未离手。我们陪他坐到半夜,一直沉默。雷炳忠站起身,握着水果刀,行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我们跟着他。路过酒吧,雷炳忠挥了挥刀,对一个中年男子怒喝:“你敢碰她试试。”男子想“捡尸”门口落单的醉酒女,看见雷炳忠握刀相向,吓坏了,只好赶快溜走。男子枉披了张人脸,该套副獠牙尖角的变异样。
次日临近中午,苏哲急匆匆跑来说:“陈响被抓了,被抓了。”他拿手机让雷炳忠看,网上相关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雷炳忠捧着手机,目光凛冽,宛如一尊无声的石雕像。陈响是王八蛋,样貌要给他极度异化 ,猴脸马耳人鼻狮嘴,头顶长毒疮,流墨棕色臭脓水。雷炳忠对着手机嚎吼,憋足力气。吼完,他在烂尾楼内默然走动,一层一层踱步去。
冒着严寒天气,我又回到昌安路南边废弃平房瞧秘密小窝。废弃平房外围整齐摆放着工程防护栏,一台推土机开足马力正在扒墙拆房。工程队火热地进行拆迁,我的秘密小窝将保不住了。趁废弃平房未全推倒,我偷溜入秘密小窝,叼出一只暗灰色的小盒子,飞奔逃离。大雾漫天浮游,行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诧异。我把小盒子叼回宿舍给苏哲,他怔住了。缓过神来,苏哲打开小盒子,拿出一个像钥匙的东西。他吹了吹尘埃,插进电脑浏览。少顷,苏哲抱起我转圈,激动地说:“U盘,岳晓蓉丢失的U盘。巫拉,你是条神狗。”
我承认,岳晓蓉这U盘不会无缘无故丢失,我瞒着她藏起来了。岳晓蓉生活中忘性大,口红、发卡、书本等频丢,几千块的手机都丢过,唯独暗灰色小盒子平时锁着,似珍爱的宝贝。那次,她跟苏哲闹分手,心情不好,骂了我一个晚上,还加踹两脚。我记下此仇,乘她忘上锁的机会,叼出小盒子藏到我的秘密小窝。岳晓蓉发现小盒子丢了,精神紧张,患上焦虑性失眠症,常药不离口。
雷炳忠理了头发,刮净胡子,整个人年轻几岁了。我和苏哲陪他去市场,购买物品。走回烂尾楼,雷炳忠取出一个小相框摆好。相片是一位年轻女子,瓜子脸,乌黑的披肩发,眼睛澈亮。他点燃三炷香,插入地板小裂隙扶正,前面放着一碟苹果及两碟地方特色小吃。雷炳忠说:“她是我女儿。六年前,她从这烂尾楼跳了下去。我守在这里,能梦见我女儿,就想等一个结果。”我阒然地蹲立,挨着雷炳忠。苏哲一动不动,脑袋像未反应过来。雷炳忠拈住半张报纸点燃,放在地上烧成灰烬。报纸刊登有陈响被抓的新闻。
我们来到澜城古老的码头看海,雷炳忠与苏哲坐两边,我在中间。天地苍茫,越冬过境的零散水鸟呱呱地飞翔盘旋,海面鸣响起大货轮震撼的汽笛声。雷炳忠说:“我买了火车票,明天出发去一趟姜洛老家。”我仰望天空,一根轻盈的羽毛飘落下来,摇摇晃晃。
责任编辑 李知展
梁开赵
梁开赵,广东高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山东文学》《北方文学》《延安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短篇小说》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