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寻窑图
2025-02-13莫子易
浙西南深山秘境,有一条未名古道和一条唤作梅溪的河,旁边散落着数十个古村落、数百个古窑场。历史的巨翅下,隐匿着一个庞大的青瓷王国。
1934年11月2日下午,中国古陶瓷考古先驱陈万里经过三天半的远道跋涉,从省城抵达浙西南边陲龙泉县城,开启对这个遥远青瓷王国的第二次田野调查。沿途穷山恶水,山匪出没,县长为他派了一名随行警察;设在东街耶稣堂的龙庆基督教总会的牧师郭肃清为他写下数封介绍信,请沿途士绅尽可能提供帮助。
夜宿王乡长家
徒步,骑马,坐轿,陈万里选择了后者。彼时,轿舆作为浙西南山区的主要交通工具,犹如现今的出租车。
11月3日一早,陈万里离开龙泉县城,走官道向南,午后时分,来到下塆村协济桥上。一座体量巨大的单孔石拱桥。在此,双溪交汇,两路分叉。他们稍作休息。
蜚溪作为梅溪诸多支流中的一支,此时,正奔腾着从石拱桥下穿过,一头扎进梅溪,掀起阵阵浪花。
在石拱桥上远眺梅溪,氤氲水面上,那些漂浮的木排,如一群沉默的大鱼缓缓游动。随行警察告诉陈万里:两溪交汇口下游一百米许,古时为水运船埠,石隆、垟岙头窑区出产的瓷器,在此装船,运往温州货港。
离开协济桥,不走官道,走未名古道,向南进入那个神秘而古老的青瓷王国。
“一路沿着蜚溪,竹林颇多,曲径深入,如在画图中,惜有微雨。”——天气不好,有微雨,风景好极了:修竹叠翠,曲径通幽,岚烟飘摇,蜚溪如带,青山重重复重重,犹如画中。读陈万里考古手记《龙泉访古记》,知道他大概不作诗,不然,此处应该赋诗一首。连日跋涉,旅途劳顿,他心情依然不错。
九十年后,这天天气与那天相似,飘着微雨,我们沿当年陈万里的路线,驱车驰往石隆村。当年的曲径,已是通车大道。
石隆在山谷底部,似一口麻布袋,装着农舍、田畴、青山和宁谧。两条黑狗懒洋洋地横卧村路中央,见车来,极不情愿地起身让道,还伸了个懒腰。路边一农夫在锄地,我停车上前搭讪。
“请问,王乡长家在哪里?”
“哪个王乡长?”农夫一头雾水瞪着我看,“我们村连个姓王的人都没有。”
我自知乖谬,农夫怎知我之所思?
那年,陈万里到石隆村天色将黑,寻王乡长家借住一宿。
“王乡长家住哪里?”
随行警察在前面打探,他下轿步行。东街耶稣堂郭肃清牧师的介绍信,有一封是给王乡长的。
“乡长王君,设一杂货店,殷勤招待,至为可感。”根据陈万里记述,我四下察看,心想,杂货店也许在村中心,我停车所在即是,但是周围空荡荡,房门紧闭。还有什么杂货店呢?早已时过境迁。
陈万里的正式身份是医生,浙江省政府卫生处处长。消息如风,省官员的突然到来,使宁静的小山村出现一阵骚动,正在收工、正在做饭、正在喂鸡喂鸭的乡民们,面面相觑,脸露惊异之色。王乡长见到陈处长时亦手足无措,殷勤中,请入座,请喝茶,招待吃饭。其他人倒好说,这省里的处长,拿什么招待?山村除了青菜萝卜,一时还真拿不出什么能招待的。
“不客气,只要几个鸡子就行。”陈万里边说边从行箧里取出锅巴、酱瓜、大头菜,这是他在杭州预备的食物。鸡蛋乡村人家都有,常用于待客。
吃过晚饭的乡民,举着火篾往王乡长家赶。小孩妇女挤在门口,于暗里推搡着,勾头探脑。男人进屋,也是远远地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客人的晚餐。只有一两个年长者坐下来,默默地抽旱烟,偶尔搭上一两句话,都十分拘谨、客套。
估计民国时候的乡长薪水不高,除了公干,得有点儿自己的营生,或者做乡长才是份外事。王乡长开杂货店,还做木材生意。木头编扎成木筏,放运温州,生意做得有点大。不过,时下木材市场受洋松影响,价格低落。
“在温州我还有三十组排木没有销出去。”
睡觉前,两人于灯下这么聊过一阵,也聊到石隆古窑。估计这里的古窑还没有发掘,王乡长不做古瓷生意,石隆的乡民也不做,不然,当晚陈万里得忙于看乡民们的瓶瓶罐罐了。
“乡下条件差,委屈处长在我寝室对付一宿。”
王乡长将自己的寝室让给客人,是乡间最隆重的礼遇。陈万里非常感动,让过,就客随主便。一夜安适。
翌日,陈万里继续赶路,去大窑村。
王乡长引领他先来到石隆古窑地。作为大窑村核心窑业的延伸和补充,石隆窑区也经历了从北宋末至元、明三代,遗下二十余处窑址。蓊郁树木下,曾经龙窑卧伏,窑烟飞升。“旧窑即在路侧,由山坡斜上,可见不少碎片。”陈万里在《龙泉访古记》中写道,“此处似尚未经挖掘。釉色固然较差,可是也有极好的。”
现在,古窑群已被遮蔽,部分为水库淹没。澄泓湛碧的水面上,两只小鷉,似乎不太专注于觅食,而是东张西望。
路边一块石碑,告诉行人:已进入“石隆青瓷窑址”地带。散落在泥泞中的窑具和碎片,像鱼骸横陈。窑场裸露的堆积层上,一种跌落到中古时代的感觉如蒲草蓬生。我伸手从无序堆叠的地层中,捡起一块瓷质垫饼(古人将一个垫具也做得这么精细),中古某个时刻,一个无名窑工将其从碗底上掰落,留下指纹。此时,我们的指纹交叠在一起。
我攥紧垫饼,挥动手臂,嚯嚯嚯转三圈,倏地掷出去。垫饼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嚓——”,沉入水中。清冽幽明的水面泛起波纹,一圈一圈扩散。
那个无名窑工将垫饼掰落时,也“嚓”的一声,似泛音穿越时光,此刻,叠加在水库的涟漪上。两只小鷉,伴着交叠的泛音,在将逝的涟漪上奋力奔跑。
陈万里在此采集碎片标本,约费时间四十五分钟,然后与王乡长拱手作别。
大窑
走出那条古窑群匿伏的山谷,翻过杉树岭,陈万里为之一振,从轿舆上坐起身子。
蔚蓝的天空下,青山簇拥,山脚下的大窑村,像一窝史前的鸟蛋。
中午,村落阒然,瓦屋炊烟袅袅,鸡鸣、犬吠隐约传来。沿水街往前,一侧连栋接宇,一侧窑溪跌宕,村中龟山和一孔石桥在望。过石桥,龟山旁的瓦屋传出诵诗般的吟唱。随从警察告诉陈万里:那是叶宅。
屋内在做礼拜。陈万里没有马上进屋。那天郭肃清牧师将一沓书信交到他手上:“先生此去大窑,吃住、古瓷、古窑一应之事找叶正生即可。”
舁夫和警察坐到屋外的石凳上歇息,陈万里走向窑溪。
溪水如青瓷般清澈、娴静,于龟山前一个侧身,向西,向十里外的梅溪而去。龟山倒映水中。一棵老樟树枝丫沉重地耷拉下来,盖住大片水域。
对岸的学校还在上课。那两位教员还在吗?陈万里想起那个燠热而潮湿的六月,从庆元县公干后返龙泉取道大窑的情景。两位教员把他当作古董商人,领他去附近窑地。他在那里拍摄、捡碎片,再回到学校,许多村民已捧来各种物件在等。
“我也要学那鉴赏家的脾气,凡是破碎的、有缺损的,或是只有冲口的,就看看而已。”
读陈万里的《龙泉访古记》,每读到这就想笑:一个青年人——那年他三十六岁——坐在椅子上,接过村民手上的古物,歪着圆圆的脑袋一一看过,还不时腾出手托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一副拿捏的样子。
很快六年过去。现在,他再次来到大窑村。看溪岸芦苇摇曳、水波荡漾,不觉感到时间的匆忙和往复。
对岸响起一阵悦耳的摇铃声,震荡着滞重的空气。放学了,孩子们像水一样从学校门口汩汩而出。他期待两位教员出现。孩子们走完了,最后走出校门的却是一位手捧教案的女教员。
叶宅的吟诵声亦稀落,一个五十岁左右男子从屋里出来。他中等个,穿藏青色短褂、黑色折腰宽腿筒裤、黑布鞋,快步来到陈万里跟前,行过礼,将陈万里引进屋去。
此人正是叶正生。
立春已过,气候还没有从隆冬的襁褓中苏醒,这对于阳光下的老人而言,更多是为了打发时间,而非晒太阳。我和叶君、林君来到大窑。在村口文化礼堂外面——此时,这里已不是小学校,是大窑村文化娱乐中心,村民们谈天说地、嗑瓜子、晒太阳的地方——黄泥墙下,五六个老人在长石条上坐成一排,像冬天里几丛沉敛的茅草,暗淡,缄默。他们无所事事,悠闲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我们的出现,如风过草丛,老人们纷纷转过脸,投来异样的目光,那是一种盘问的眼神。我想,在到处都是古窑的村庄,对于陌生人,他们该提防点什么。但出乎我所料,他们对外来者已习以为常,既无所需,亦无所警惕,仅仅是心存好奇而已。
面向老人,我们站成横列式。村口出现两条平行线的空间关系。初春的阳光在此落下,有些慵懒,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老人是大窑村的一部分,他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隐藏着古老青瓷的影子。那个在古代文献中被称作“琉田”的村庄,因为青瓷烧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改称“大窑”。
我们大声谈论古瓷,谈论过去的挖掘和交易。我们的谈话具有“引逗”性,希望老人加入谈话中来,从而获悉一点什么。然而,老人对我们似乎缺乏足够的热情,态度陌生而冷漠,好像我们谈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与他们无关。但恰恰是他们这种态度,使我产生一种错觉:对于古青瓷的种种,包括盗掘和买卖,一百多年来,如飘浮在这片土地上空的一朵诡异的云,村人已然形成习惯性的警惕。对于先辈们的那些事,他们缄口不言。
我们把话题转移到陈万里上面,一个老人终于开口了:“那个医生实际是个古董商。”
老人嘴含一粒瓜子,头戴米黄色绒线帽,这使他看上去有些荒唐。他的话可能来自民国的传言,与我们内心预先的认知存在差异。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铜像那人就是个古董商。”
一个喉音很重的略胖老人从石条上猛地站起来,试图修改我们脸上的疑惑,他的视线越过我们肩头,投向身后的某处。
我们身后是窑溪,对岸是叶宅和陈万里纪念亭。此刻,阳光在纪念亭和叶宅的屋瓦上延展,远远看去,纪念亭仿佛成了叶宅围墙上的一幅水墨画。
陈万里半身铜像位于亭内,背后石碑上,碑文用洗练的半文言文概述了陈万里在民国时期九下龙泉调查龙泉窑的事迹。2007年,北京故宫博物院、《文汇报》和龙泉市政府联合建立此亭。老人们对纪念亭了然于胸,又置若罔闻,他们缺乏阅读碑文的热情,一厢情愿地选择相信传言。
是的,在时间的影子渐渐拉长的村口、溪边、屋檐下和记忆中,传言经年未改,偏执而富有惊人的说服力。
陈万里八次前往大窑调查,每一次去,均跟其他古董商人一样,引来村民关注和兴奋的目光。很难想象,一个热衷于古陶瓷田野调查的人,见到古瓷会无动于衷。收集标本本身就是考古调查的内容。读陈万里的考古手记《龙泉访古记》知道,他也买古瓷,讨价还价,见到上好的东西两眼放光,这与古董商人的表现毫无二致。
北京故宫博物院吕成龙在《紫禁城》杂志2009年第12期《陈万里先生捐赠故宫博物院的瓷器》中披露,1954年至1959年,陈万里向故宫博物院捐赠陶瓷器136件(套),其中一级品8件,二级品49件,二级品79件,以六朝至唐、宋时期的浙江越窑和宋、元时期的龙泉窑青瓷为主。
陈万里陆续捐赠的瓷器,兴许仅为其收藏的一部分。一次次龙泉之行,陈万里采集了许多瓷器、碎片和窑具,具体多少,没人知道。村口黄泥墙下,老人说他是古董商人,似乎也不是毫无根据。
幽蓝的夜空下,秋虫低鸣,水声空阒,正好是思维活跃的时刻。叶宅二楼临溪那间寝室,孤灯印窗。陈万里埋身于暗影中,写下一天的经过、收获和思考:
总之大窑货,各种式样都有,我相信此处烧窑的处所,的确不少,而且时代很长久,所以出品的种类很多,如果要详细研究,我想最好在此有一个月以上的停留,似乎为详细审慎研究起见,那是应该如此的,不过我现在还做不到。
龙泉窑作为中国陶瓷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窑口,瓷品冠绝天下,陈万里以前人不曾有的姿态,踏入其烧造中心,叩响神秘而沉寂的殿堂大门,向外界宣告,大窑村有个庞大、复杂、年代久远、样式品类繁多、品质精良的青瓷古窑群。
的确,要研究大窑货,一两次短暂的调查显然远远不够。此后七年,他不忘初心,六次踏入这片神奇的土地,做详细审慎的调查研究。1941年9月21日,他早早起床,看窗外潇潇风雨,内心郁闷,在考古手记里有如谶言地说道:
“为什么我到大窑,总要下雨?至为闷损!”
此后,他再没有来龙泉、去大窑。他与古陶瓷研究渐行渐远。
望着对岸二楼那个黝黑的缄默的窗口,我们陷入沉默。一个老人说起三棵树的故事。
事实上,村口的老人渴望讲故事,尤其在陌生的城里人跟前,讲故事本身带有种炫耀的成分,只是细节大多已被删减,听起来像几根冬天的干柴在风中敲响。
“岙底有三棵大枫树。”
去大窑,未名古道穿过的那条狭长山谷底部就是岙底。此地作为古时烧造皇室用瓷的重要产区,还有另一个名称:官厂。
曾多次去岙底,知道那里没有三棵大枫树。
“早砍了。”那位喉音很重的略胖老人看出我们的疑惑,大声说。
“趁书记去公社开会那天,把树砍了。”另两个老人咧嘴笑道。
他们对追忆往事感到快乐,眼眶里散发出混沌而明亮的光泽,仿佛在回味一道可口的佳肴。
从老人的叙述中得知,砍树的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阵子在学大寨,三棵巨大的枫树遮蔽耕地,影响了农作物的种植和生长。但是,村民们为何要选书记不在的时候下手呢?显然,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为什么呢?”林君望着老人们问道。
老人们都默默不语。还是那个戴米黄色绒线帽的老人,一把将手里的瓜子皮撂到地上道:“枫树下有他家的祖坟。”
浙西南山区存在一种现象:古树与古墓相生。村庄附近有擎天大树,郁郁葱葱的古树群,多半是古墓群的所在。几百年来,无数的窑主和窑工在此劳作、生活,自然有无数墓葬遗存。三棵枫树下,其墓主会不会是古代某个窑工或窑主?
我们再去岙底,寻找窑工的墓地。当然,岙底作为古代龙泉青瓷烧造的一个至为重要的窑区,意义远不止一座古墓。
时近中午,天空明澈,窑溪汤汤,琉华山下,风在开阔的谷底吹拂。一幅已然褪色的千古窑图,辽阔,旷古,如洪水过后的荒凉。几百年来,这里数十座龙窑,犹如长龙俯卧青山,窑烟弥漫,炉火相望。无数窑工在此捣土、淘洗、拉坯、刻画、堆塑、施釉、装窑、烧窑、搬运……背后是他们的妻儿、父母、衣食、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和四季冷暖。
民国以降,岙底古窑址被无数盗掘者一次次翻动,地层被掘开、扰乱,在菜地、溪岸、草丛、山坡、古道边,到处都是遗弃的窑具和碎片。不过,1934年,陈万里经由此地去大窑时,这里的古窑尚未发掘,一切都在田地和树木的掩饰下平常无异。1939年1月,叶正生给陈万里写信,附瓷片两块,告诉他,在岙底出土一种非同寻常的疑似哥窑的黑胎青瓷,制作极其精美。
此时,浙江省卫生处已随省政府内迁永康方岩,陈万里接信后,即从永康兴冲冲前往大窑。
“约离大窑里余,系在大窑之北。”在岙底,他看见那种与文献中描述的哥窑特征完全相符的碎片:茶青色,细纹片,胎骨细薄而黑,与乌龟山官窑无异。他感慨不已,“举头望向远山,远望一带山坡,恐尽为古代窑基所在,未能施以大规模的科学的发掘,是一大憾事”。
那远处“一带山坡”可是亭后窑址?2022年6月,浙江省考古研究所在此启动大规模科学发掘,确认这是一处始于北宋末,历南宋、元、明三代的古窑。春风敲响枯枝,在一棵掉光叶子的李树下,我捡起一块兽足残片,抚摸姜黄色断纹和已然消失的时光,然后丢入窑溪。
我们发现一处古墓,无碑无名,且不知是不是三棵大枫树的所在,或为古代哪位窑工窑主。
匆匆而过的金村
秋凉已深,山野白露茫茫,一簇簇为霜月染红的乌桕树和枫树,远看像燃烧的木炭。寒鸦将归,鸣声凄厉,划破冥寂而辽阔的天空。陈万里辞别叶正生,沿未名古道继续南行,跟随寒鸦的身影,越走越远。
五里山路,来到金村,来到梅溪河畔。
遇见一座土窑,已停烧多年,窑内残存许多合钵和未经烧制的日用青花粗品。土窑附近,林子下又见一处旧窑,陈万里“疑与大窑同时,拾有碎片多种,拟回省后检理研究之”。
进村,见村民手上一把破损酒壶,有“天下太平”四字。金村窑的烧造始于五代,早于大窑。在五代十国的纷争岁月里,身处吴越国与闽国边界的金村窑工和子民,将渴望太平的愿望刻在壶上。
梅溪,这条孕育、成就了龙泉窑的河,此刻,像年迈的母亲,静卧村庄一侧,沐浴阳光。她的身上似有无数鱼儿在跳动,波光粼粼,余音重重。其实,那不是鱼儿,是青瓷碎片,无数缥碧碎片在清澈的水底闪烁。陈万里可能正徘徊在金村古码头之上。但码头已被遮蔽,他不知道脚下就是古货运码头。在水草丛中,他捡起一块“河滨遗范”碗片,欣喜若狂。
2016年冬,一支国家考古队来到金村,经过两个多月发掘,在梅溪荒芜的水岸,披露了那个已然湮没的古码头——瓯江流域第一个货运码头,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起始点。
古码头分五级,由南而北逐级提高,长度分别为48.5米、31米、32米、20米、24米,总面积约一千平方米。根据古码头上遗落的青瓷碎片和遗物,考古队判断,码头年代为北宋至清末。这是说,在北宋,金村作为龙泉窑早期烧造之地,瓷品已通过该码头运销远方。南宋以降,这里更是金村和大窑村瓷品外运的重要船埠。
这天,我在金村梅溪水岸,看见野草掩映中的码头遗迹。没有行船,没有往昔的繁忙,那些洁净的、铺排有序的河石,不过是历史的一点剩余,现在,正以印象派的风格,悬浮于湿润的阳光之下。
陈万里在梅溪没有遇见码头,但遇见溪圩上堆积如山的木头。此前,王乡长和叶正生都跟他谈起过,当地木材遭遇洋松挤兑价格低落、滞销的情况。此情此景,他内心愤然:“一定是奸商在那里操纵。为政要猛宽并济,捉到奸商,惩一儆百。”这里,你或已见到另一个陈万里,一个书生气十足的政府官员,他行走在梅溪之上,慷慨激昂。
事实上,学界对龙泉窑的认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真正开始,对金村窑的考古发掘,更为滞后。陈万里的调查只是黎明前的一盏孤灯。此时,金村窑的烧造、航运及其历史意义,陈万里尚处于茫然之中,停留在“发见旧窑山一处”的认知上,此外,没有足够关注。
这对于陈万里而言,也许是遗憾,或者说,他对龙泉窑的田野考古调查,还有时代的局限性,是表面的、匆促的、孤立的。他还不知道,金村是龙泉窑的发源地。
大量的考古出土指向一个观点:龙泉金村、庆元上垟这一片区域,是为龙泉窑烧造的起源。复旦大学科技考古研究院郑建明先生在《龙泉窑的时空格局》一文阐述:北宋晚期或两宋之际,龙泉窑开始由这一区域扩展到包括金村在内的大窑、石隆、溪口以及东区整个龙泉。金村最早开始烧造淡青釉产品,以透明薄釉和刻画花装饰为主要特征。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陈万里乘一叶木舟,匆匆地,继续往南而去。
旧照片上的风景
离开金村,沿梅溪流动的方向,我们来到庆元县上垟村。这个聚落在梅溪之上的小村落,像块不起眼的土豆,置身于庆元、龙泉两县的夹缝中,史上一度属于旧龙泉。梅溪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大片冲积河滩和沙渚,宁谧的阳光下,小村落弥漫着格非小说里那种神秘的江南气息。
林君和叶君均热衷于当地乡土文化研究。起初,林君的做法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他要在未名古道上寻找一处九十年前拍的风景。
陈万里在前往竹口镇的途中拍摄了这张风景。日本昭和十年,1935年,东洋陶瓷研究所出版《陶瓷》,刊登陈万里于1928年、1934年两次在龙泉窑的田园调查手记,以及多幅土窑、村落、古窑址和沿途风光照片。林君要寻找的旧风景,为其中一幅。现在,这张照片电子版收藏在林君的手机相册里。
林君可能是从日本那本书上翻拍了这张照片。我和叶君都被林君的做法感染,热情地参加到他寻觅旧景的行动之中。时过境迁,九十年过去,能寻到那一处风景吗?
照片里有个小村落,农舍依坡而筑,如一群巨鸟栖息于稠密的树林之中。前景,秋收后的稻田刚刚腾出大片土地。一条小路,在土地与村舍之间,从照片上看,像麻绳一样,约成二十五度角贯穿整个画面。从物影看,拍摄时间大概是晨间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
过一座水泥桥,桥堍旁有块庆元县文保所设立的古窑址管理责任人的铁牌,著名的上垟窑就在附近树林蓊郁的山上。我们于铁牌前踯躅,寻思当年陈万里拍摄的所在,没有去古窑址。
铁牌后面走出一个老头。他突然的出现,让我感觉到,他也许已经在铁牌后面窥视了很久。老头穿一件半新旧的鸭黄色风衣,身形臃肿,行动迟缓,当他走进我们时,脸上堆满快乐的影子,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每一道皱纹都塞满岁月的痕迹。
“你们从哪里来?”老头用庆元方言问道。
“从龙泉来。”林君忙回答。他靠近老头,拿手机给他看。“您认识这照片上的风景吗?”
我们都将目光投向老头,捕捉他的脸上的表情。他只往林君的手机上瞟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脸上没有丝毫反应。我想,手机上的照片可能太小了,他看不清,或者根本就没看。
不过老头是热情的,他的关注点不是林君的照片,而是内心想要表达的。他把我们引向梅溪。三个外来人,成了他抒发心事的最佳听众。
他让我们看梅溪。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梅溪上的春水还未上涨,大片腾出的河床散布着无数白色的巨石,像放牧的羊群。梅溪静静的,既无摆渡,也无飞鸟。
老头改用龙泉方言,跟我们谈起梅溪上的三座桥。
事实上,我们只看到两座。一座是眼前的水泥桥,是一座平庸的桥,没有任何值得称赞和描述之处,不过,它很结实。另一座像一把拉满的弓,静伏在下游的支流上,因为太远,我们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还有一座呢?”
老头没有马上回答,引领我们来到水泥桥上方,在堤坝上停下来。他看向河床:
“那是一座木桥。”
“木桥?”
“五十年前被大水冲走了。”
老头陷入回忆,叙述的节奏明显放缓。随着叙述的深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哦,那是一座记忆的桥,不是实体的桥。
我们承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座存在于老头记忆中的桥,使寻觅出现了转机。
老头用寓言的方式,跟我们谈起梅溪上的洪水,谈起木桥被洪水卷走的情景。“像个鸡笼,在洪水里没抛几下就不见了。”老人顿了一下,又道,“只剩下两个桥墩。”
“桥墩呢?”
在老头的一再提示下,我们终于发现,在对岸茂密的芦苇丛中,一个桥墩像头野猪一样露出半个身体。于是坚信,这里确实存在过一座桥。
另一个桥墩呢?老头看我们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道:“就在你们脚下。”
的确,它与堤坝连在一起。天衣无缝的接合,使我们均被蒙蔽了,辨别不出哪块石头属于堤坝,哪块石头又属于桥墩。如果不是老头的提醒,我们丝毫察觉不到自己正站在一座“过去式”的木桥上。
现在,我们在桥墩上做了一个向后转的动作,以约四十五度视角望向远处——那里,大片田野经过漫长的休耕期,已经披上一层毛茸茸的嫩草;十几座农舍像火柴盒一样,在午后漫漶流淌的阳光下战栗。我们注意到,最前面那座大屋,它的两道白色的墙体和一道黑色的檐脊,宛如从遥远海面上驶来的一艘小船。
林君赶紧打开手机,翻出旧照片。没错,照片上多数房屋已经消逝,或者改变,但大屋上两道墙体和一道檐脊的结构,与照片上的大屋何其相似。农舍后面的山体,前面的田野和小路,大体轮廓均与照片吻合。
毫无疑问,这就是当年陈万里在调查龙泉窑途中拍摄的风景,且是在木桥上拍摄的。那座“过去式”的木桥上,正是照片取景的距离和角度。
1934年11月5日上午,晨间光景,陈万里出现在梅溪对岸的小路上。一顶轿舆,一个警察,快速地向前移动,上了那座木桥。木桥在舁夫的脚下吱嘎作响。陈万里眼前出现的山体、田野、村舍、小路,在寂静的阳光下微微颤动。兴奋扑涌,陈万里叫停轿舆,抱着相机,在桥上选好位置,取景,对焦——那架现在看来有多“老爷”的相机,在那时是那么“现代”——“咔嚓”风景被拍摄下来。
现在,那一声“咔嚓”,成了我们在上垟村寻觅的理由。我们取出手机,尽管角度和距离与当时不完全相同,还是对准九十年前陈万里拍摄的风景按下拍摄键。
大屋在未名古道一侧。我想,陈万里经过时,可能进屋小憩,屋内主人热情地为他煮水泡茶。
我们告别老人,走向大屋。门牌显示:竹口镇上垟村横坑自然村3号。
屋内四个女人在做鼠鞠粿。有一笼已经起锅,香味扑鼻。在女人们的热情招呼下,我们各吃了一个。这过程,得知三个年轻女人是年长妇人的女儿,她们相约回娘家做鼠鞠粿。清明快到了,田里的鼠鞠草已经长成。
遇到两个当地人
陈万里甫抵庆元县竹口镇,即去竹口窑山,旋即又去三里外的枫堂村。在枫堂窑山上,遇见两个当地人。
“你是江西人吗?”老叟看他捡碎片,问道。
陈万里明白,老叟把他当作拾荒者了。他记得家乡苏州流传一句俗语:“江西人来觅宝。”这跟当今城市“沙县小吃”“缙云烧饼”现象差不离,都是百姓谋生活的方式。
老叟的话触动了陈万里,感慨道:“人弃我取,恐怕只有我这被冒认为江西人的傻子才能来觅宝呢。”
说自己“傻子”,是自嘲,还有几分自得。他想自己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涉足考古,随美国哈佛大学考察队赴敦煌考察;在西安未央宫遗址寻觅秦砖汉瓦;在苏州护龙街摸索古玩;在杭州湖山喜雨台与古董估客喝茶,说长论短;在龙泉田野调查,采集标本,十余年来,对古陶瓷是越发痴迷了,亦深谙古玩水深。相较于道上那些古董商人和藏家,自己确实是个傻子,却又甘心。
这么想着,他捡碎片的兴趣愈发浓厚了,像是回答老叟,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弃之荒野的碎片,对我而言,确实是宝贝。”
老叟走后,一个年轻人过来搭话:
“他说你是江西人呀。”
年轻人也听出了老叟话里的意思。他一直在看陈万里捡碎片,看他与老叟对话,揣测、怀疑眼前的外乡人的身份和行为目的。他已经断定这个外乡人不是江西人,不是拾荒者,是个神秘的有来头的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捡碎片呢?碎片捡去有什么用场?……
年轻人想探个究竟。待老叟走了,才上前搭讪。
“你是江西人呀!”
年轻人的话听去似乎莫名其妙,其实是试探陈万里捡拾碎片的用意。陈万里看了一眼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你要这些碗片有什么用处?”年轻人终于憋不住了,说出内心的疑惑。
“做化验用。”
“化验……”
年轻人不解地望着陈万里,眼里流露出谨慎和渴望。那时候,“化验”一词还是很专业、很现代的词,年轻人没听懂,他也不想多做解释,就搪塞了一句:
“捡来是好玩的。”
年轻人有些失望,知道外乡人在敷衍自己。陈万里也知道年轻人对他的回答不能满意。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山峦阻隔了风的流动,也阻隔了人对世界的认识。五十里外的大窑村,窑山早已掘开,而枫堂的窑山,还像地窖中的酒瓮一样没有启封。年轻人是聪明的,他怀疑陈万里可能是揭开酒瓮泥封的人。他的眼神中,一粒种子已经破土,抽出两片叶芽。他有了盘算,只是这盘算还有些朦胧,还不能清晰的表达和付诸行动。
“这里的窑很多,不晓得古代哪一年山都动了,窑都湮没了。”
年轻人看陈万里这般专心捡碎片,不好意思再打搅,讲了这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后识趣地离开了。
陈万里觉得那是地震。这一带窑场的毁灭可能跟一场地震有关。还有一个传说,是前天在石隆王乡长家一个村民说的。古时,周围有三十六座龙窑,有个风水先生,要破坏这里的窑业,就在各窑场之间散布谶言,窑主们听信风水先生的话,于某日某时辰一起举火,因此损及龙脉,引发洪水,将龙窑全部淹没,窑业一蹶不振。
从五代至明代,活跃了将近七百年的龙泉窑,何以突然沉寂?龙泉南部产区、东部产区、庆元产区,以及保定等瓯江上游其他产区,窑工们纷纷离场,奔走他乡,窑火熄灭,窑炉坍塌,野草葳蕤。曾经如日中天的窑业像遭遇一场地震、洪水,目之所及皆是疮痍、死寂和荒凉。若干年后,民间于惊愕中谈及此事,将其归咎于天灾人祸。对于这个遥远的问题,陈万里也在思考。
九十年后,当我和两个热衷于乡土文化研究的朋友来到枫堂窑山时,一个老人竟然也说这里有三十六座窑,遭遇风水先生破坏。我一阵惊愕,打量起眼前的老人:他读过陈万里的书?
“你是个爱读书的人吧。”我没有直说出自己的猜测。
老人哈哈大笑:“我连‘上’字哪边点都不知道。”
我更加吃惊了。传说在这片土地上游荡,经久不变,是有一股什么力量于暗中推动?“风水先生”“三十六座窑”,又有什么暗叠和隐喻?
从窑山下来,经过竹口国营造纸厂。在树木稀疏的山坡,在新近掘开的黄泥小路,在匣钵堆垒的菜圃,随处都是被翻动的明代碎片:碗、盘、杯、盏的残骸,厚胎、淡青、玻璃釉。
竹口国营造纸厂已经消逝,眼前是新建的还散发着建筑材料气味的商住小区。路边那个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国营造纸厂大门,犹如一件旧衣裳上的领口,被孤零零地弃置路边,向路人讲述老工业时代于这深山里所发生的一幕幕往事。
枫堂村像犄角一样突出在松源河拐道的河口上。那些骑在墙头上的官帽形闽式老屋,表明未名古道即将进入福建地界。
松源河作为闽江上游一条支流,在明代龙泉窑走向衰败之时,回光返照般,以其发达的水运条件延续了龙泉窑的烧造,在枫堂、竹口、新窑一带,出现了一个青瓷小王朝。
龙泉窑青瓷除部分精品供应皇宫、士大夫阶层外,大量产品主要供应海外市场。明代中后期海禁,官方渠道上的烧造走向衰竭,大规模的走私贸易和急剧膨胀的民间利益,使局部地区的烧造保持强劲势头,浙闽海禁处于禁而不止状态。
“上不杀我,浙闽之人皆欲杀我。”提督浙闽海防军务的浙江巡抚朱纨,自杀遗言满怀孤愤。现在看来,这老兄是个死心眼,既然海禁禁不住,何不睁只眼闭只眼呢?这下可好,你打击走私,杀了走私番舶上的船员,断了浙闽百姓财路,引火烧身,就是皇帝不杀你,浙闽之人也要杀你,何苦呢?事实上,朱纨死与不死,番贾巨舶终归要扬帆大西洋,那些从福州闽江口逆流而上的走私商船,繁荣了松源河两岸的青瓷烧造、运销。
松源河上,风轻云淡,微波荡漾。我走出竹口国营造纸厂,伫立河岸,缓缓流动的河水使我入神,渐渐忘却周围事物的存在,觉得点点瓷船帆影,仿佛漂浮于流逝的夕阳斜照之中。
竹口的晚餐
天将黑,陈万里离开枫堂,返回竹口镇公所。一个名叫许远图的人在等他吃晚饭。六年前,那次陈万里前往庆元公干,在新窑岭与此人相遇。今日相见,算是熟人了。
竹口许、陈、田、阙四姓聚族而居。许、陈为大族,所居的后山是窑山,称后窑许、后窑陈,为古代窑工后代。许远图是后窑许。晌午,他陪陈万里在窑山捡碎片、摄影,有一搭没一搭说些当地情况,尔后他回镇公所,陈万里去了枫堂。
想来陈万里这个江苏人,长期在京、杭生活,没吃过浙西南山里的溪鱼。是的,山里的溪鱼不同于海鱼、湖鱼,它们个头小,肉质鲜嫩,用当地人的烧法,更是入味。他在考古手记里常说到吃饭,大多是“几块冷面包”“鸡子炒饭”“自己带的锅巴、酱瓜、大头菜、花生米”。在大山里做田野调查,风餐露宿,谈不上美食。
这天竹口镇公所的餐桌上是道美味佳肴:一锅煮溪鱼,大概是溪石斑、马口、麦穗、溪哥、白条,放了红辣椒、紫苏、生姜、大蒜、薄荷——辣椒祛寒,薄荷、紫苏去腥,生姜、大蒜调味,都是山里人煮鱼、泥鳅、田螺的佐料——底下泥风炉热着,燃的是木炭,鱼在锅里咕嘟咕嘟滚,又热又辣,热气腾腾地刺激着空荡荡的胃。深秋天气,陈万里吃得满头大汗。
对了,那个叫许远图的人可能是镇公所的文牍,不是镇长。省里有大员来,许远图许文牍殷勤接待。红泥小火炉,能喝一碗不?山里深秋夜,寒气逼人,有珍馐,得去弄壶酒来。山里只有农家自酿的老酒,红曲米酒和溪鱼,很相配。摆桌的厨房,烟熏火燎,泥墙缝里插三两根火篾,照着两人,吃鱼,喝酒。
想起白乐天迁谪江州,遇到刘十九——刘禹锡的堂兄刘禹铜,心里空落落的,邀刘十九喝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大哥,新酒酿好了,来喝一碗。火炉,朋友,新醅酒,情意、酒意融融,那个孤悬异乡的灵魂暂且放下,有了落地的感觉。围炉小饮,对酒当歌,千年的美事定格在时间的大书上,成为无数寂寞灵魂的依傍。
陈万里想必孤独。他的《瓷器与浙江》是一本孤独的书。但作为古陶瓷学研究书籍、一部考古现场的原生档案,满纸都是理性和客观的字,没有你想要读的孤独。他的孤独在文字之外。如“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他“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一条无人踏入的古陶瓷田野调查之路。日出日落,背负沉重行囊,孑然一身于荒僻山野,与草木为伴、飞鸟为伍,勘探、重绘全景式龙泉窑地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何尝不是孤独?他天生有一个孤独的不安分的灵魂,他的理念、姿态、实践、范式,皆呈现独特的个人风格。他用孤独书写了一本孤独的书,走了一条孤独的路。他“由此获得一个全新的生命”。——此里的引文不是陈万里的话,而是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句,他们的选择相像。
许远图一介山夫子,看似愚陋,实则谙熟世故,他窥见陈万里千里飘零、孤寂劳累,即沽酒煮鱼,喝一盅。
“鱼在庆元是龙。”
两碗酒下肚,一开始还有些拘谨的许远图许文牍变得生动起来。
“有此说法?”
陈万里看着对方,酒也是到了份上。
“在我们山里有鱼龙、鸡凤、菜灵芝的美言。”
许远图有几分得意地说着,起身走向渐弱的火光。火篾上挂着一圈燃尽的篾炭,他伸过手去掐断,火苗窜动一下,又明亮起来。这个山里文牍其实很能侃,一锅鱼,竟然被神化了。
微醺处,火光忽明忽暗,许远图借酒兴又侃起自己的家史。
明代,竹口许姓从江西迁来,在此做青瓷,初来时住枫堂周家,后来许周两家结姻亲关系。许家发达快,靠做青瓷赚了许多钱,买了许多山和地。迄今,竹口周围还有许多山和地属于许姓人家,而枫堂周家反倒衰弱了。
“我们许家原来还藏有制造青瓷器的秘本。”
“可取来我一看?”
“最近已遍寻不得。”
许远图流露出歉意,又起身去掐篾炭,见火篾剩一小截,干脆换上两根新的,点燃插在墙缝里。
“四十年前,我们许家一位叔公还想恢复窑业,终未办到。”
新换的火篾窜出一朵火苗,呼呼呼地跳跃。许远图忙说:
“火苗笑,贵人到。”
陈万里朝许远图端起酒碗,猛一口,清清嗓子,来了一段皮黄: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过往君子听我言。
……
幽暗寂静的伙房,回荡起陈万里字正腔圆的唱腔,似高山流水、春雨潇潇,把个山里文牍震得一愣一愣,抓耳搔腮,如堕五里雾中。唱腔一落,许远图忙不迭起身作揖:
“先生京剧造诣如此深厚,鄙人三生有幸,如沐春风。”
“多时不曾唱,生疏了。”陈万里也拱手谦让,“还得感谢先生盛情款待。”
1946年10月中华书局印行的《瓷器与浙江》,陈万里夜宿竹口镇,只谈到吃鱼,至于喝酒和唱戏,是我的虚构。罗常培作序,开头一句即是“万里永远在趣味中生活着的”,是的,他是个多才多艺而有趣味之人,医术、京剧、摄影、考古皆有深入研究,酒量也相当了得。现在,此荒僻山野,鱼是龙,就让龙于酒中飞吧,让孤独的人在酒和歌声中飞,在温暖的良夜融化吧。
南乡重镇小梅
小梅,是地因水名,还是水因地名?这个问题,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且一边放着,先看小梅镇作为龙泉南隅门户,其地理位置的举足轻重。
由闽入浙,假如突破了浙闽边界那个叫木城的村庄,小梅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越过小梅,即可沿梅溪、龙泉溪顺流直下,亦可沿官道长驱而入,直抵龙泉县城。这座有着许多殷商富户、官宦之家的古城,像肥羊,一直令兵家、各路剪径垂涎。
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公元937年,闽王突然挥师北上,掠走龙泉县松源乡,又虎视眈眈,直逼龙泉城。吴越王匆忙调兵小梅,在木城修筑城墙,挡住闽军进攻,保住古城。1929年,福建匪首何金标部越过小梅屏障,沿查田、豫章一路扰掠,攻陷龙泉城,虏走县长黄樨贤及富商大户十余人,县长索要两千大洋取赎,富商李师佐索要一万两千五百大洋取赎,其他富商皆要几千大洋不等,方可取赎。1949年5月,国民党退守台湾,连续三天,十五万人马沿龙庆公路,过小梅,向福建沿海溃退。
瓯江航运史上,小梅埠自古繁忙,物流辐射龙泉、庆元、政和、松溪四县。南乡瓷器,周边县域竹木材、山货由此运往温州,温州食盐、鱼鲞、煤油、南货运至小梅埠,转运周边各县村镇和窑区。
这天,陈万里一早从竹口出发,抵小梅陈介夫家,已午时十二点。作为龙泉南乡重镇,小梅地面上也不乏人物,譬如吴井兰、陈介夫、夏兴,都是古玩圈内高手。关于前两位,没有找到更多相关资料甚至族谱,我亦无意再找。夏兴的资料多一些,我在《日军飞机掉落的日子里》有涉及,此时,他已辞去校长职务多年,专事古董生意。
陈万里在陈介夫家吃过午饭,即去夏兴家。夏兴不在,说是去五里外的大梅村看货去了。上一次陈万里初到龙泉,他们有过接触。此时人没见着,内心想:“夏君原在龙泉养真小学,前次曾经见过,现在住到小梅,想来是收大窑出土物品的。”
没有见到夏兴,陈万里决定去孙坑村。每次龙泉之行,他都是马不停蹄。陈介夫看他如此匆忙,也不多说什么,只给他介绍了孙坑的周君和半边月的李君:
“先生到了那里,可去寻此二人。”
很遗憾,陈万里在小梅错过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古窑址探访。当然,这事发生在七十七年之后。2011年秋冬,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小梅瓦窑路发掘、揭露南宋早期窑炉一座,器物填埋坑若干,出土两百余件可复原黑胎青釉瓷器。这些器物细碎片纹,紫口铁足,薄胎薄釉,器形精巧,釉多玻化,种类丰富,是一处纯粹烧造哥窑器的窑址。当年陈万里如果得知,当欣喜若狂。但是,他错过了。
这是时间的错误。一件古物,一座古窑,一个千年之谜,大概像树上的果实,总要待到成熟才会蒂落,才会被发现,拂去尘封。这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民国那阵子,夏兴、陈介夫、吴井兰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在小梅镇中心小学竟然藏匿着一座宋哥窑。自然,陈万里也不知道。
陈万里一次次龙泉之行,有一个目的,就是寻觅文献中反复涉及的哥窑。时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注定他在小梅无法与它相遇,让他与一座古哥窑擦肩而过,无缘见识。
每次去小梅,都要注视那条穿镇而过的梅溪,涌动的河水,像青釉一样润泽,像岁月一样流淌。对了,现在我想,在梅溪上游,定然有一座长满梅树的山,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梅溪流经梅山,即称梅溪;梅溪奔湍,流经小梅,那地方就叫小梅;流经大梅,那地方就叫大梅。梅溪流过的地方都盛产瓷器,青色的瓷器,像夏天的梅子一样青绿。
梅溪带着梅子的青绿,带着青瓷的温润和述说,流入宫廷和海外。
最后的窑场
我们从越野车里出来,走到双溪桥东头的桥堍上,望向晒坪,猛烈的阳光,正是晒谷子的好时候。但对于一旁盖房屋的泥瓦匠而言,似乎并不美妙——黄灿灿的谷物,以及三个打地基的泥瓦匠,一时间仿佛都成了虚幻之物。
“这鬼天气,都要热死人了。”
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子,像头熊从工地走出,嚷嚷着来到我们中间,一屁股坐到石阶上,复又跳起。
“屁股都要烫熟了!”
石阶埋在屋桥的阴影里,仍像刚出炉的红薯一样烫人。我看了一眼熊——滚圆的肚子真的很像——又继续欣赏起古屋桥。
这座编木拱石木屋桥,十一间桥屋,坚固,豪华。两条溪流由北、由西而来,在桥前汇合,哗哗哗地向东南淌去,汇入梅溪。
男子看我们在议论屋桥,就卷起T恤,双手在圆溜溜的肚皮上有节奏地拍打着,像击鼓,跟我们谈起这座桥。
其实,这桥的故事早收录在1985年龙泉政协编辑的《龙泉文史资料》第六辑,范传统撰文。
原来的桥也是屋桥,毁于清光绪三十年那场洪水,“迨至民国廿九年”,范传统说,他的父亲,前清庠生,发起重建,“惜桥中砖石和桥岭砌石尚未竣工,先父即离开人世”。念及先父遗嘱,范传统辞去江山法院推事,“回孙坑重兴土木,前后费时两年,于翌年十二月始告厥成”。
范传统的文章在修桥时间上出现混乱。后来,在西桥墩一块巨石上,我找到正确答案——“中华民国二十一年重建”。这个时间,也使陈万里在孙坑村遇见范传统成为可能。
民国廿三年,1934年11月6日下午,陈万里持龙庆基督教总会郭肃清牧师的介绍信,在孙坑村找到范传统。范传统正在村里专心造桥。
“晤谈极欢。”
陈万里用四个字描述二人的谈话。在此遇见一位舞文弄墨的司法官,显然是欢喜的,且这位司法官另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孙坑窑范氏后裔。这使陈万里着实感到意外。
当然,这对于日日忙于造桥的范传统而言,也是十分意外和欢喜。两个读书人邂逅乡野,相谈甚欢。他们谈什么?其他的不知道,有一个话题,孙坑窑的前世今生,必然谈得畅快而深入。
收录在《龙泉文史资料》第二辑,范传统另一篇文章《孙坑青瓷窑小记》中,有具体描述——
清乾隆年间,有一人名叫范元相,从福建连城来到龙泉孙坑村。此时,显赫数代的龙泉窑已然式微。他筑窑炉,取山中瓷土,汲溪水淘之,拉坯施釉,烧制青瓷。龙泉窑将熄窑烟,在孙坑村复又摇曳而起。
孙坑窑范氏历五代传承,最后传承人名叫范祖裘,为范传统叔公,烧造技艺已然炉火纯青,制品多为仿古哥窑和龙泉窑,与其同窑烧造还有同村江崇义父子。文中,范传统没有谈及他与陈万里相遇的事。陈万里在他的考古手记《龙泉访古记》中谈到了,“到孙坑先晤周君,为介夫先生介绍,后又去访郭先生介绍的范善基(范传统字)君,曾毕业于法政学校者,晤谈极欢”。接着,有段话:
此处本有一土窑,从乾隆时烧起,一直到最近四五年以前才停办。民国九年时,曾集十股经营,不幸终告失败。因为主持的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手艺倒很不错,一见旧器,即能仿造,可惜有点神经异常,不肯好好儿地做,所以就不能继续下去。我很想要见他,回头说出去了。
这么看来,孙坑窑停烧时间大概在1930年,或者上一年。那位手艺不错、擅烧古器的老人可是范祖裘?我想,可能是。
“他人在家吗?”
陈万里急忙问道。他想见识这位老人,龙泉窑烧造技艺的最后守护者,一颗遗落山野的寂寞种子,他有点神志失常了。范传统差人去唤,不多时,那去唤的人回头说:“出去了。”
在范传统屋里,还有几件老人的手作,陈万里一一看过,叹息:“不能不说是憾事。”
翌年,范传统开始烧制青瓷,欲重振家族旧业。聘请江崇义之子江元善相助,但江家手艺已经失传,所烧瓷器“青色变黄,质量过差,只好停歇”,范传统在《孙坑青瓷窑小记》中最后写道。
不过,孙坑窑还是为龙泉窑青瓷保留了最后的火种。1918年,一个名叫蒋建寅的工匠,从孙坑窑出走,犹如灰烬中飞出一粒火星,孑然一身来到西乡宝溪,开始在一家烧制青花瓷的窑厂研烧青瓷,烧制技艺的星星之火,在宝溪乡的山野复燃,后经国营上垟瓷厂发扬光大,成今天燎原之势。
龙泉青瓷博物馆,陈列一件范贞耀的刻花瓶,不知此人为孙坑窑范氏第几代传人;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件清末孙坑窑刻花凤尾瓶,为江崇义向黄南植碧殿捐舍之物,至于范祖裘题款的东西,却不曾见识。
“范家后代没有人烧青瓷了。”
双溪桥上吹过一阵凉风,穿黑色T恤的男子继续拍打着肚皮,很快活的样子,说:“后来范传统也去坐牢了,出来后在乡间行医,听说擅长妇科。”
“你可知道旧窑址?”我问。
“知道。”他转身看向屋桥上游水岸,将头抬了一下,“文化礼堂那座房屋的位置就是。不过,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确实,除山坡上几块破碎的匣钵外,一块碎片也找不到了。男子脸上露出歉意,似乎作为弥补,又领我们去范家大屋。一座典型的浙西南宅院建筑,三进五开间,门额“双溪毓秀”行楷,落款为清代温州书法家许苞。见院墙上满是碎片,知墙土取之窑场。碎片淡青色,胎骨较厚,釉层较薄,禁不住伸手在上面摩挲,与一座窑做内心的交流。
在周冠南客栈
叶正生拎着半麻布袋碗片,在查田周冠南号,等陈万里。
那天他俩秉烛夜谈,陈万里委托叶正生:“我愿出相当价格,收购有字的残片。”
这两天,叶正生从村民们手上收购了八十余片,送到查田时,太阳还没下山,他就在周冠南客栈坐下来,吃茶。
龙庆一百九十里官道上,论热闹,查田是仅次于小梅的集镇。此时,龙庆公路尚未开通。周冠南号在官道一侧,客栈兼山货行。客栈外,梅溪淼淼,大片楝树林遮蔽了古船埠和帆樯。
天色已黑,陈万里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查田周冠南号。门口一个年轻人正举着竹竿,在挂马灯。
“掌柜在吗?”陈万里招呼了一声。
“我爸去八都了。”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答道。
上一次陈万里庆元之行,夜宿周冠南号,认识这掌柜,也做古瓷生意。他想,大概也是看瓷货去了。
年轻人挂好马灯,回头打量陈万里:“你要住宿?”
陈万里说是的。
屋内,在吃茶的叶正生听到门口陈万里说话的声音,赶紧迎出来招呼。
两人久别重逢一样,拉着手走进客栈。在八仙桌上,陈万里看见叶正生拎来的半麻布袋碗片,顾不上歇息,将碗片悉数倒出,凑近油灯先看起来。
内中“顾氏”字样最多,十多片,其他有“福”“寿”“秀”“定”“石林”等,陈万里高兴极了:
“我晓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读他的《龙泉访古记》,读到这活灵活现的一句,便觉有趣,属于陈万里的神韵,或可于此中一睹。
那时候,古董商收购古瓷只要完整器,碎片弃之荒野。这里看来,有字的碗片也要卖钱,且不知陈万里所言“重赏”是多少。据称,现今一块有字碎片,已卖到五十元有余。
陈万里让客栈炒了两个小菜,留叶正生一起吃晚饭。席间,他们谈“顾氏”。
明正统景泰之际,政治动荡,经济衰退,但对于浙西南深山巨富顾仕成影响不大。他家居龙泉县城水南,极善经商,开船行,在瓯江上做瓷器、食盐、水产品、山货运销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在大窑村投资窑厂,又赚了不少钱财。荒野中这许多“顾氏”碗片,可知顾窑的烧造规模。琉华山上,七月十七庙会极盛,庙内一口大钟,有“顾氏”铬文。向山上神庙捐钟,对于烧造大户顾仕成而言,也在情理之中。
陈万里抚摩碗片上的“顾氏”:“明朝前期的很好,后期的就差了。顾仕成制品,已远不及章生二了。”在竹口窑山,他也捡到“顾氏”碗片,断言,“竹口的窑,就是顾仕成的窑”。
碎片上的字,携带了时间上游冲刷下来的信息。顾窑出品,大概以国际贸易为主。顾氏在大窑置窑,又在竹口置窑,窑业从瓯江流域向闽江流域延展或者转移。顾仕成在竹口开辟新的生产基地和运销路线,可能出于对时局的考量,瓷品通过福州外国走私商船,销往海外,又获得巨大财富。
据闻,顾仕成有一女,嫁与龙泉知县之子,一段官商联姻的传说。还有一则,顾仕成恪守孝道,为后母守孝三年,则不是传闻,是方志上所载。“忠”“孝”二字,乃封建社会树立的两个标杆,选择有钱有势的顾仕成兴许更具影响力和教化意义。想必顾仕成也是乐意扮演这个角色。故事最初见于明成化《处州府志》,后为清乾隆、光绪两部《龙泉县志》一再延用。
晚上叶正生还要回大窑。吃过饭,收了陈万里付的货款,提灯笼要走,陈万里送到客栈门口,互道后会有期。
没有结束
一如既往,这天陈万里又很早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像等出租车一样,在周冠南客栈等轿舆,等了很久,等急了,两个舁夫才抬着轿舆,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马路尽头。
秋风紧,他的身上还是一件薄薄的衬绒袍子,如荒野上一匹踽踽独行的马。
他还将继续在南部产区以及东部产区进行田野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