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与人
2025-02-13丁威
一
一如往常,临近黄昏,小林才从午睡中醒来。手机屏幕在闪烁,他拿起手机一瞥,果然是父亲。
已经晚上八点。中午吃完最后一桶泡面,他一觉睡了八个小时。那桶面已消化干净,饥饿滚石一样碾压过来。他挣扎着起身,眼前一黑,太阳穴上那根粗大的血管跳个不停,心脏也似乎随着血管蹿到了太阳穴上,两条轨道上的心跳并到了一处,一下比一下跳得猛烈。
小林惶恐起来,想象着自己的惨状,心想若心脏再这样跳下去,那强劲的血流将在血管里决堤,如一台年久失修的汽车,抛瞄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而他,将以血管爆裂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并且饿着肚子。
还好,心悸没多久便平息了,昏沉像迷雾般慢慢散去。他又看了下时间,只过去了三分钟,方才那种揪心的压迫感,似乎把时间拉长了十倍不止。抓过桌上昨晚吃剩的半个苹果,两三口吃完,果核也咽了下去,待他反应过来,只剩一个把了。苹果一落进胃囊,饥饿的蠕虫瞬间嚷动起来。手机只剩百分之八的电了,饥饿催逼着他。他不再迟疑,揣上手机,趿拉着拖鞋,转身出了门。
饥饿让他将父亲完全抛在脑后了。
在路边摊前,小林要了碗米线,又买了个肉夹馍。饥饿的触手已到嗓子眼了,没费什么劲肉夹馍便下了肚,米线也适时搁在了面前。他贴着碗沿喝了几口汤,刚出锅的汤还冒着热气,喝到嘴里,舌尖一阵灼烧。小林顺着碗沿,边吹边喝,汤落而米线出,他大口吞起了米线。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朝他扑过来,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感。一个染着黄发的女孩在旁边的麻辣烫摊前坐下了。小林停下手中的筷子,以敲骨吸髓般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说女孩已经不合适,她已是熟透的果子。小林想到,那是夏日里挂着晨露的紫葡萄。她的胸部紧绷而高耸,因过于突出而犹如倒满杯子的啤酒泡沫,往外满溢着。她骄傲地挺立,并不朝周边瞥上一眼,只专注于眼前的碟子。那毫不顾盼的神态,像端坐在世界的中心。小林索性放下筷子,更加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她点了一盘麻辣烫,将头发挽在耳后,这让小林得以看清她的脸。她的相貌并不突出,可以说近乎平庸,但在昏黄灯光的晕染下,她的面部轮廓变得柔和起来,生硬的边缘都被灯光打磨得圆润、平滑、流畅,整个面庞似乎有了光照流水般的柔情蜜意。刷了睫毛膏的睫毛,让不大的眼睛生出媚态,聚拢得起无穷的光芒了。假如不是夜色和灯光的掩映,整张脸上唯一的亮点就是她的鼻子,灵秀而笔挺,灯光让她的鼻子不因高和直而显得突兀,只在她脸上投下一块黄金分割般的阴影,整张脸也变得立体起来。小林甚至奇怪地想,如果她的鼻子上有那么几块俏皮的雀斑,像一群鸟雀栖息,会让她的鼻子变得更加生动。她似乎不饿,嘴巴缓慢咀嚼,仿佛是在享受盘里的食物。小林仔细嗅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水味,这香水充满了挑逗的意味,似乎专为他而来,今晚也许会发生点什么。
她吃完盘子里的东西,擦干净嘴,拿出口红再次修饰一番后,起身挎上包走了。
小林也赶紧起身结了账,朝着她走去的方向撵上去。
二
这是小林人生中最后的暑假,宴席将散的氛围让人无限伤感——如果还能姑且称之为暑假。
其实,小林已经大学毕业。一时间,他就像风中飞舞的羽毛。浮萍好歹会生发吸取营养的根须,而他,连落地生根的念头都没有,只能随风游荡。之后,他这根羽毛,由得由不得,都终将会无所依傍。他独自留守寝室,以自我逃避的方式延缓落地时刻的到来。
放假前,学校收回了寝室的钥匙,开始挨个寝室清查,以待开学后要在此地扎根四年的新生。像小林这样留守寝室的不在少数,学校有心再多留他们些时日,多年后回想这段留守,或许会对学校的善意心存感恩。但这些生活作息不再规律的散兵,无法做到专人管理,存在诸多隐患。思之再三,学校还是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们于截止日期前搬离寝室。当然,语气是温情的鼓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穿街走巷找了两天,社会给了他第一记耳光,他耕地般挣的那点稿费,只能租到一处地下室的“狗窝”。一张床和四面墙,风雨不动,是他如今能有的最大庇护所。自此,小林就开始了浑浑噩噩的“社会”生活,不饿到浑身出虚汗,他便不肯趿拉着拖鞋去填肚子,一贯奉行“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没日没夜地窝在房间,用上网、睡觉打发难挨的苦夏。
刚毕业时,小林也萌生过回家的念头,在家里至少能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可一想到回家,父母保准边哀叹着立业边催赶着成家,念头刚起,就让他毛骨悚然。他打小瘦弱,肩不能扛,刚褪去的那层“大学生”的躯壳,既以无限落日般的辉煌返照着他,又以盗铃般的骗局遮掩着他。他既眼高手低,又拈轻怕重。
母亲总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嘱咐他要吃饱穿暖,又绕着弯子劝他回家。小林知道,打这些电话时,父亲多半在旁边听着。话赶着话,织成网,笼到了他身上,像是漫天飘飞的毛絮,耳朵嘴巴鼻腔都被填满了,他情绪的毛刺也慢慢长满了全身。再听下去,他要无法呼吸了,只好支吾着应答几句,匆匆挂了电话,给那边留一串一脚踏空的忙音。
三
走在她身后,小林得以更全面地看清她。她穿着紧身T恤。小林想象她美妙的锁骨平直而纤细地对称着,抵达肩头便弯出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弧度。她的腰很细,形成背靠背的两弯残月,那腰两只手一合围,便能指头抵着指头掐过来。这么想着,小林的手就像真的已经揽住了她的腰。
当然,再往下是小林最先注意到的,但他觉得应该把这块放到最后说。如果说鼻子是她脸上真正的亮点,那么,这块就毫无疑问是她全身的华章了。她的屁股不大却翘,恰到好处的一溜,却有着饱满的弧度。她走动着,那屁股似一条金鱼在水中灵动而有力地甩尾。小林看着它游动远行,像从极乐之境往下跳。她的腿并不长,踩在厚底松糕鞋上,那两截细瘦的腿像两段葱白,在超短裙下没有丝毫遮掩。一路灯光明暗交错,引得小林一阵阵眩晕。
入夜,街上满是人流车流。已过了下班高峰期,但“996”让整座城市依旧处于拥堵之中。急于赶回家的摩托车、电动车,穿行在缝隙中,丝毫不顾周遭鸣响的喇叭,偶尔发生剐蹭,还没等司机反应过来,那穿梭的身影已经扬长而去。狭窄的路口,调转的路口,不见一丝动弹,几十个伸出车窗的脑袋提颈的鹅一般探头张望。
路灯把夜晚照得如同黄昏,车流静止,一些车甚至连灯光都关闭了。与车辆的等候相比,那些饭后出门散步的人则处在悠闲中,尽情享受着难得的惬意。
傍晚射落了一阵急雨,此刻又吹起了风,溽闷的暑气蒸腾起来,旋即被风吹散了。雨后的风长出冰凉的触角,小林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清凉的空气灌满全身,一直懵着的脑袋好了许多,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散。
她似乎有所察觉,脚步停了下来。小林的手机突兀地响了,他猛然一顿,掏出手机,是父亲打来的。小林想都没想,立马挂掉了,而后紧赶着走了几步,又跟她保持了比刚才稍远的距离。
她确定无疑是感觉到了,脚步快了起来。小林也跟着加快了脚步。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母亲打来的,他看了一眼,又挂了。他挂电话的瞬间,她回头望了一眼,把原本拎在手上的包抱到了胸前,脚步更快了。小林左右看了看,一样加快了步子,电话又不屈不挠地打过来。他边大步跟着,边把手机调成静音,世界总算清净了。
小林跟她的距离又拉大了。她朝着明亮的地方小步跑,挎包依旧抱在胸前。到了超市门口,强烈的灯光一闪,他这才注意到,她并不是裸着腿,而是穿着肉色丝袜。在靠近右膝关节窝处,丝袜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顺着这个洞,一条长长的炸线绺上去,直达大腿根部。不知怎的,看到这个洞,他刚才吃的肉夹馍朝着嗓子眼一阵阵翻涌着。
她并没有如小林所想转身走进超市,而是继续朝前走。小林反倒希望她能走进超市去,这样他就能跟着进去,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清楚她真实的模样,击碎他一路跟来的幻想,也好结束这段已显出乏味的尾随了。小林盯着她丝袜上的破洞,脑子里回想着肉夹馍里那块煮到透烂的肉,他觉得从那个破洞开始,整个晚上变得无聊透顶了。
四
铃声又响了,小林掏出手机,父亲和母亲又是一连串地轰炸。小林不去管他们,只瞥了一眼时间,八点四十九分,他已经尾随她近二十分钟。在他看来,前面的女人似乎已解除了防备,在人流熙来攘往的街上,他是不敢做出什么危险举动的。
小林的躁动渐趋平息,而驱动他依旧尾随的,只是这个百无聊赖无处可去的夜晚。
他的脚步慢下来,那个女人的脚步也没那么慌张了。她像是刻意在跟小林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不远的街对面,蜂拥了一大群人,像是有什么值得围观的事。小林的注意力主要在女人身上,他不打算去凑热闹。女人却没像他想的那样避开围观的人群,而是朝着围观人群的方向走去。一眨眼,女人就在夜色和人群的掩映下,从他紧追不舍的视线里消失了。但在消失前的一瞬,小林似乎看到女人扭头朝着他露出了诡秘的微笑。她的嘴角朝着一边扯过去,这个笑如此短促,像一个闪念,给他感觉却是毛骨悚然。小林心里“嘣”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被轻轻折断。
他四下张望,女人像热锅上的一滴水,消失得毫无影踪。胸腔里一阵发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丝毫不能缓解胸腔中的压抑感。人群越聚越多,外围的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企图分享热闹。聚拢的人群,将圆心围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小林想去凑热闹的想法被打消干净。
雨后,空气新鲜,小林想着,比起那四面墙合围的牢笼般的巢穴,他更愿意在湿润清凉的屋外打发这个无聊的夜晚。他掏出手机想要再次看看时间,本就没有多少电的手机,在父亲和母亲一通又一通地轰炸下,彻底关机了。也好,索性就全无打扰,他可以尽情在夜色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这个漫长的夏天对小林来说,早已没了白天黑夜的界限,只剩一片混沌。他把手机揣进兜里,继续朝前走去。
女人那夜色中的回眸一笑,仍在他心里留有余悸。慢腾腾走了一会儿,那种始终萦绕着的迷离情绪逐渐蒸发干净。原神归位,小林才觉出后脖颈靠近耳根处,有一处痛点,疼痛波浪般往头皮上蔓延。伸手去摸,有一个拇指甲盖大的包,硬硬的,轻轻按一下,小时候被“魔辣子”的毒刺扎伤后那种电流般撕裂的灼痛迅速朝头皮跑上去,在头顶的中央聚集,又往脑子里钻。小林疼得咧开了嘴,真是见鬼,如何凭空长出这么个东西。他挑衅般地使劲按了一下,一个立体的有棱有角的疼像升空的烟花般炸开了,他脑门上疼出一层虚汗,眼泪都挤出来了。
似乎为了安抚它,小林用食指的指肚在这个包上轻柔地绕了几圈。让它静静地自个儿待在那儿,心想,不去触碰它,它就不会来找你的麻烦。等等看,说不定明天这个包就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了,他在心里暗自祈祷着。
五
夜已过十点,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小林在东风渠边转了一大圈,又跨过几座造型各异的桥,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之前发生事故的地方,人群已经散去,只剩几个人在附近边抽烟边闲聊。小林在旁边店面的台阶上坐下来。
“人恐怕是不行了,听说是过人行道,边走边打电话,背上扛着一个尼龙袋,正好把撞过来的车遮得一点儿都看不见,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听说脑浆都被撞出来了。”
“这地方人多,车子跑不快的,就这也撞得不轻,你看这地上一大摊血。”
…………
小林起身朝那边走过去,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已经分不清血迹和雨水了。他弯腰低头找地上的血迹,灯光昏黄,还是看不大清,但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蹲下来仔细找,这么一找,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地正蹲在血迹上。小林一个弹跳,踉踉跄跄地蹦到了路边的花池里,吓得那群闲聊的人一阵后退。他抬起两只脚,花池树下的干燥土地上,已印上了两个血脚掌。
小林说不出来这种滋味,不是惊惧,也不是恐慌。那血脚掌像两个恶狠狠的巴掌抽在他脸上,让他一阵天旋地转。那群闲聊的人朝这边看,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同时爆发出狂笑。明确无疑,那是在笑他。小林把拖鞋在路边的水洼里涮了又涮,越涮越觉得水也变成了血,血就拽着他的鞋面,一寸寸地往他脚上腿上爬。
先是女人诡秘的笑,接着是后颈上这个莫名其妙的包,之后又是这沾满两脚的血。小林伸展开两只手,手心手背反反复复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如此三番,才觉得夜晚又真实地回到了他手里。他不能再无所事事了,要找点具体的东西来填满他的脑子。
前方不远处,电影院的霓虹灯播散着清凉的光,小林决定用一场电影去打发余下的时间。
他选择了一部国产喜剧,深夜的放映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十几个人。他前前后后扫描一遍,选择这个时间段来看电影的,多是情侣,这让他瞬间想到了那个女人。假如他此刻跟那个女人坐在这里看电影,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一定会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电影一上来就落入了无趣的俗套情节。小林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脑海里却都是那个女人。不一会儿,周边的几对情侣已经旁若无人地黏到一处了。
小林深吸一口气,稳定自己的神思,却让他后脖颈的那个包刺痛起来。虽然轻微到只有蚂蚁那么大的力气,却仍旧闪电一样穿过他的脑仁。小林轻轻去摸它,发现它比之前更大了一些,火山似的聚集着内部的能量。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把身体往座位里窝得更深,面对着屏幕,把心思用在了电影上。
六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满头灰发的老父亲。一张空空的餐桌,顶上吊着一个昏黄的白炽灯,老父亲独自坐在桌前,面对盘里的一条鱼。他低着头,很用心很缓慢地吃,边吃边把嘴角的刺用手一根一根捏掉。捏掉一根鱼刺,先在左手拇指和食指间捻动几下,再轻轻地粘到桌面的纸巾上,接着又去捏嘴上的另一根刺,就这样,他捏下一根又一根,纸巾上躺满了尸骨般的细碎的鱼刺。灯光从头顶照下来,看不到老父亲的任何表情,只有满头的灰发不时充满着屏幕。老父亲不停地捏着嘴角边的刺,那条鱼似乎不见一点少,他静静地吃,吃了很久……
掏出手机,那已被父亲打到没有一点儿电的手机,再也亮不起来了。小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一串串父亲打过来的电话,如果他接起其中一个,父亲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小林记得,在他还未上学前,父亲是亲切的。那时,父亲天南海北到处做生意,不常在家。他作为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白胖的儿子,父亲对他的宠爱几乎达到了溺爱的程度。每次从外地回来,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让这种口舌之享的父爱有了光芒笼罩的意味。但从上学后的第一天起,在“望子成龙”的巨大憧憬下,父亲变脸一样搬出了他严苛的斧头,像修整一棵要长歪的树那样,不时砍伐着他生发的枝叶。此后多年,他再也没变回当初那个亲切的父亲。
最开始是小学一年级,小林刚开始学习拼音,父亲就早早地在纸上誊抄了拼音表,贴在衣柜上。每天晚饭后,父亲就搬来一个凳子。父亲趴在柜面上,小林站在凳子上,也趴在柜面上,从“a、o、e”开始,一个一个跟着父亲的指头念,前面几个还好,最要命的是“b、d、p、q”,它们脑袋的朝向让小林迷惑。小林念错一个,父亲挥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小林脸上。再念,又错,又是一巴掌。越打越错,越错越打,经常是一个晚上下来,小林的一边脸已经红肿得像发面馒头了。
有一次考试,小林在班里依然是前几名,但分数有所下降。老师要求把试卷带回让家长签字,以免有些同学隐瞒成绩。回到家吃过晚饭,小林磨磨蹭蹭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把试卷拿出来。父亲正歪躺在床上看电视,他把试卷递过去,站得离父亲稍远一些,害怕父亲那随时可能挥过来的巴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父亲竟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只说了他一通。待小林告诉父亲,老师要求在试卷上签名时,父亲拿过笔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却写了让他至今迷惑不解的四个字——“骆驼与人”。
四年级的暑假,此前每学期都能领回奖状的小林,这一次却只带回了一张写着两门刺眼分数的通知书。回家的路上,他想着就此逃跑,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边想边走,家只有一射之地了。看到小林空空如也的手,父亲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他夺过小林手中的通知书,从前到后仔细看了一遍评语,又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念出来,而后又一点点撕碎了它。小林设想中的巴掌和拳头没有落下来,父亲换了一种手段。夏天烈日当头,父亲让小林站在家门口的日头地里反省。午饭熟了,除了小林,一家人都在屋里吃饭。日头暴烈,他身上的汗,出一层,晒干一层,又出一层,又晒干一层。满身晒出的盐让他浑身发痒,他却一动也不敢动。邻居过来劝,父亲却沉默不语。小林脑袋昏沉,脚下松软。后来跟母亲形如姐妹的张姨来了,她在父亲面前劝了半天,父亲仍是一声不吭,母亲也不敢言语。张姨只好过来劝小林,让他回屋。没有父亲的发话,小林不敢应声。张姨拉他,父亲只喊了一声“他敢”,他就硬着膀子不敢动了。最后,张姨不管了,一把将小林抱住,搂回了自己家。
大一那年的暑假,父亲还在外地打工,小林回老家前,顺道去了父亲的打工地。晚饭后,忙了一天的父亲推着自行车喊他出去散步,仍旧是父亲骑着,他坐着。小林一个跨步坐上去,父亲的车把踉跄着摇晃了几下,半天才稳住。父亲骑得很慢,两个人都不说话。看到路边有人在围着下象棋,父亲笑着跟他说,我经常跟他们下,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到了河上的一座拱桥,父亲把腰弯折下去,头几乎抵到车把。小林一大步从车上跳下来,又一个跨步走到父亲前面去了。他站在桥背的最高处,回头看弓背往桥上费力蹬车的父亲。那一刻,他觉得这几十年来父亲好像一直在这样弓背骑车。
随着小林渐渐长大,父亲就很少再跟他动手了。现在他想起父亲,父亲的形象多是沉默和严肃的。父亲年纪大了,出门打工没地方再要,只好在家务农。他在外上大学,父亲几乎每天一个电话,翻来覆去就是“吃了吗、在干吗、学习咋样、钱够不够”这几句,像绳子一样捆着他。逢年过节待在家里,不需打电话了,他们反倒再无话可说了。
小时候小林怕父亲,现在父亲对小林却变得小心翼翼了。话语权的天平上,他的在加重,父亲的在变轻。小林觉得,这仿佛就是父子之间角色的转换,当我们开始与我们的父辈相像之日,也就意味着父辈开始衰老之时。
去年夏天,因为前些年父亲替亲戚担保贷款,亲戚跑路了,银行找到了父亲,他这才知道,那三十万贷款竟完全是以父亲的名义借出来的,前前后后签字拍照的都是父亲,亲戚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银行追到家里,他们只管和父亲要这笔钱,至于和亲戚怎么商议解决,他们管不了。打那之后,父亲的情绪变得极差。有一天,小林从楼上下来,见父亲坐在门口,低着头,正择着盆里的豆芽。父亲择得那样仔细,每一根豆芽上的壳子都要择掉。父亲不厌其烦地一根根择,一边是堆积起来的豆芽壳,一边是择好的豆芽,像两座小小的坟堆。听到小林下楼的脚步声,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就又低头接着择菜了。小林看到父亲的脑袋顶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一片稀疏一片灰白了。
后来有一天,小林跟母亲闲聊,说到小时候经常挨父亲揍的事。他把那些年挨揍的经过一件件讲给母亲听。母亲说,我都记不得了,你倒都还记得清。隔几天,母亲把那些说给父亲听。再后来的一天,小林主动跟父亲说起这些。小林笑着说,爸,小时候挨你的那些揍,我一条一条都记着呢。父亲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半天,父亲看了他一眼,说,我挺难过的。
七
此刻,坐在电影院里的小林,全身缩在靠椅里,已是泪流满面。一只手推了他一下,他幡醒过来,才注意到电影结束了,厅内的灯光大亮,工作人员已经来打扫卫生了。小林低下头,抹干了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座椅旁边留下了两个血脚印。看到这两个血脚印,他一阵揪心,那个后脖颈上的包又突然跳出来蜇了他一下。
他想,明天是否该去医院看看这个越长越大的包。
出了放映厅往电梯口走,小林竟然又看到了那个女人。空空的电梯里只站了她一个人,面对着电梯门,她盯着小林看。小林朝电梯跑过去,电梯却在几步远的地方合上了。女人透过即将合上的电梯门缝,朝小林又露出那个诡秘的微笑。她的嘴角朝着一边扯过去,这个笑容如此短促,像一个闪念。
而后,电梯下行。
小林没有乘电梯,他从楼梯一步步走下去,今晚似乎有一些东西变得微妙起来,让他无从捉摸。
外面下起了小雨,街道上已经不见行人。头顶上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偶尔有辆车穿过街道,轮胎在地面上发出黏滞的声音。昏黄的灯光里,雨丝像细密的针脚,在空中弥漫了蒙蒙一层,天地间犹如笼着一张金色的网。
小林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才想起来,手机早已关机了。有关父亲的一切,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父亲择豆芽的样子,父亲沉默许久说起难过的样子,让小林的眼睛有点热。他快步走进雨中。他要赶紧回去给手机充上电。
他要告诉父亲,他明天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