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蝴蝶

江小麦又输了，手里的烟盒一张不剩。他弯着身子，内心被懊恼占据。他确实不该和屁牙扇纸片的，但没忍住，他是攒齐了“中华”和“人参”才敢和屁牙比试的。这一次，就只出了一张“中华”和“人参”，被公认为大王和小王。“中华”与“人参”最早在二毛手上，是他用玻璃注射器从二毛手上换来的。玻璃注射器是在医院偷的。母亲质问了他两次，他都说没拿，更没看见。

怎么样，你不行吧，我说过扇纸片老子天下第一……屁牙得意扬扬地说。

江小麦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来，眼泪流下来了。

屁牙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江小麦注意到了，他转过了身，眼里的泪水顿时凝滞了。

你们这些狗东西在干吗？大龙右手夹着烟，不耐烦地说。

所有的孩子都吓傻了，木鸡般地望着大龙。江小麦又从大龙赤裸的胸膛上看见那只张牙舞爪的龙，一直延伸到手臂的龙。他曾经也想有这样的刺青，但用针试了一下就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他不由在心里惊叹，得对自己有多狠，才能有那样一条漂亮的龙啊……不过，江小麦还是觉得奇怪，过去，大龙从来不来招惹他们，嫌他们太小，当然他们也远远地避着他……

你是江一菲的弟弟对吧？大龙半眯着眼，仔细地看着他。

江小麦点了点头。

大龙的眼睛睁大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江小麦圆乎乎的脑袋。大龙的牙齿很白，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白光。

那你在干吗？大龙和气地说。

我们在玩纸片，屁牙把我所有的烟盒都赢走了……江小麦终于说道。

大龙看了看屁牙手里的一大沓烟盒，再次拉下了面孔：把烟盒给他，所有的……

屁牙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大龙狠狠给了屁牙一记耳光。屁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把所有的烟盒都塞给了江小麦。

谁让你他妈的哭了……大龙又给了屁牙一记耳光。

屁牙的哭声止住了，脸上鲜红得如同烂掉的樱桃。

记住，大龙指着江小麦对着那群孩子说，你们以后都得听他的，他是我小舅子，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孩子们怯懦地回答。

滚蛋吧！大龙说。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江小麦呆站在那儿，脸涨得通红，如同也被大龙甩了两个巴掌。

大龙递给了他一支烟。他慌忙接了过来。大龙的一位手下送上了火，他吸了一口，接着便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大龙让手下去路对面买瓶汽水。江小麦一直望着那位手下，他注意到手下没给卖汽水的钱，卖汽水的老头也没要。

大龙把汽水塞进他的手里说，喝吧。

我真是你小舅子？江小麦激动地说。

大龙点了点头。

那你和我姐……江小麦迟疑地说。

当然，这只是我的意思，你回去告诉你姐，就说我想和她处对象……大龙笑眯眯地说。

那太好了，我回去就给她说……江小麦举起汽水就灌下半瓶。

江小麦像一阵风刮回家时，江小菲正在做一道几何题。这是几何老师额外布置的一道题，几何老师还说，不会做也没关系，这道题确实有一定难度，并且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江小菲做了两次都没能做出，她正在做第三次，并且她知道赵斌一定能做出。想到赵斌，她脑子里有了片刻恍惚，她恍若看到赵斌做题时专注的样子，还有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她的心不由慌了一下。

姐……江小麦冲进她的房间，大口喘息着。

我把这道题做完就做饭，妈今天上夜班。她扭头看了一眼比她矮一个头的弟弟，皱着眉头说。

姐，我不饿，我有事要告诉你。江小麦急急地说道。

你个小屁孩能有什么事，出去，我要做题。江小菲不屑地说。

是大龙有事要告诉你。

大龙，是那个地痞吗？我不是告诉你离他远点吗？

大龙要和你处朋友。江小麦终于长出一口气。

江小菲的脑子“嗡”了一声，她的脸一下子全白了，接着便是羞愤的血全涌上头顶。

姐，你和他处朋友没什么不好，这样我也可以到处威风了……江小麦继续说。

江小菲狠狠给了江小麦一记耳光，指着门口说：滚！

江小麦蒙了，这是江小菲第一次打他耳光，他大哭着跑了出去。

江小菲把房门狠狠地关上，坐在桌前发抖，她望着那道几何题，突然灵光一现，她知道辅助线该添在哪儿了……

大龙是第二天中午拦住了刚出校门的江小麦。今天是江小麦人生中最幸福的半天。还没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二毛就又给了他一个“中华”的烟盒。二毛给完烟盒，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大龙手底下有四大金刚，既然江小麦是大龙的小舅子了，他应该也有四大金刚才对，他想当江小麦手下的第一金刚。江小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二节课后，屁牙也找到了他。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他主动提出把昨天的烟盒分给屁牙一半。屁牙没要，反而塞给他一个红苹果。

小麦哥，我以后就靠你罩着了。屁牙可怜巴巴地说。

江小麦兴奋了，他拍了拍屁牙的肩膀说，放心好了，谁敢欺负你，你给我说。

小地主是第三节课后主动来找江小麦的。江小麦的腿习惯性地哆嗦了一下。小地主一脸横肉，比他高半个头，过去经常欺负他。他曾告诉过他姐。他姐二话没说就带着他冲进了教室，上去就给了小地主两记耳光。但小地主并没有被打服，江小菲前脚走，他后脚便接着收拾江小麦。江小麦再不敢告诉江小菲了。

小麦，听说大龙现在是你姐夫了？小地主讨好地说。

关你屁事。江小麦理直气壮地说。

小地主狠狠给了自己两记耳光说，小麦，咱们过去的事算是两清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金刚，你让我打谁，我就打谁……

看见大龙时，大龙正笑眯眯地向他招手。他回了一下头，看见小地主他们的脸都白了。江小麦不怕，大摇大摆地向大龙走去。

怎么样，你给你姐说了吗？大龙递给他一瓶汽水。

江小麦一下子虚得厉害，他低下了头，把汽水瓶死死攥着。

没事，小麦，有啥说啥。大龙又摸了一下他的头。

我姐给了我一巴掌，还叫我滚……他实事求是地说。

大龙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你姐的风格，我想到了，全校的女生，也就只有你姐，不光长得标致、学习好，更重要的是有血性……

那你……还认我当小弟吗？江小麦仰着头望着大龙说。

认，怎么不认，不管你姐答不答应，我都认……

江小菲是放学的时候叫住了赵斌。当时他们已经出了教室，正在穿过广场。江小菲叫赵斌的时候，仍然紧紧拉住刘晓丽的手。赵斌站住了，转过身，望着江小菲，他的脸不由红了。刘晓丽甩了一下自己的手，没甩开，她就像一只被牵着的羊，无可奈何地来到了赵斌面前。

赵斌，你是怎么想的，会在第二个等腰处加辅助线，比我的办法简明多了。江小菲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过你的办法也不错。赵斌也笑了，脸还是红着。

他们边说边出了校门。感到别扭的是刘晓丽，她用食指的指甲一个劲地挠江小菲的手腕。江小菲浑然不觉，脸上仍然挂着笑。

当大龙手下的四大金刚围住了他们时，他们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你们想干吗？赵斌脸色苍白，怯懦地问。

你滚开，和你没半点关系，我们老大找的是江小菲。

赵斌扭头望了一眼嘴里叼着烟的大龙，身子开始抖动。他半张着嘴，转头又望着江小菲。

你走吧，我没事。江小菲漠然而平静地说，但赵斌眼里的虚光让她身体里的一种东西开始坠落，一直落，就像永远没有底……

赵斌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四大金刚闪开的缝隙里穿了过去。他刚穿过，背后就挨了一掌。记住，江小菲是我们老大的马子，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一个光头的金刚警告道。

赵斌踉跄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江小菲松开了刘晓丽的手说，你先回吧，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你行吗？刘晓丽发抖着说。

我行，我他妈可不是吓大的！江小菲终于爆了句粗口。

刘晓丽走了。四大金刚向四边退去，大龙站在了她面前。

江小菲浑身不由哆嗦起来，但她怒视着大龙。

怎么样，咱们的事，你还是考虑考虑……大龙笑嘻嘻地说。

门都没有，你不过是一个地痞加流氓。江小菲义正词严地说。

大龙咂着嘴说，小菲，你确实有性格，这一片，没有一个人敢当着我的面说我是流氓，你是独一份，就冲这一点，我就没选错人，咱们是绝配。

就凭你也配？江小菲撇了下嘴说。

哥把你当盘菜，你可别不识好歹……大龙眼里突然爆出一道狠毒的光。

江小菲站得像一棵笔直的白杨树，她直视着大龙，突然感到自己不再害怕了。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大龙首先收起了目光里的邪恶，笑着说，咱们这是干啥，搞得像一对仇人似的，我对你还是有耐心的，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江小菲干脆利落地说。

你会考虑的。大龙突然阴暗地笑着说。

大龙，你个狗杂种……

江小菲和大龙同时转过了身，看见张民警和刘晓丽过来了。

大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像变戏法似的脸上堆满了讪笑。

大龙，你是不是又想进去了？张民警黑着脸说。

我和小菲有些私话要聊。大龙辩解。

赶紧滚蛋，还有，我家的鸡要是再被人毒死，那一定还是你干的，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张民警警告他说。

那可是冤枉我，不过我可以放出话，看哪个不想活的人敢打你家鸡的主意。大龙边走边说，用眼睛狠狠剜了刘晓丽一下。刘晓丽不由打了个哆嗦。

小菲，你怎么和这种人纠缠，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像大龙这种货色还是离他远点得好。张民警皱着眉头说。

我没和他纠缠。江小菲吸了一口气说。

没和他纠缠，他会找到你？你一个女孩家更要注意，那个狗东西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流氓。张民警摆了一下手说道。

姨父，你不能怪小菲，我是了解她的，你们应该把大龙这样的人抓进监狱里才好。刘晓丽咬着牙说道。

大龙明年才到十八岁，很多事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轻巧。

他怎么不到十八岁，他看上去有二十岁了。刘晓丽叫道。

问题是他户口本上不到十八岁，再说，那个狗东西已经被我们关疲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们处理他不是一般的头疼……张民警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让所有学生先围着操场跑两圈。刘晓丽举起了手，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同学们都笑了，尤其是男同学，他们都知道刘晓丽说身体不舒服意味着什么。刘晓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体育老师皱了一下眉头说，那你就跑一圈，可以掉队，但就是走也得走一圈下来。

刘晓丽只好跟着队伍跑。江小菲凑到她跟前说，你还行吗？刘晓丽狠狠地骂：希特勒。她骂完，整个人便从队伍里脱离出来，像示威似的，走得格外的慢。江小菲他们两圈都跑下来了，刘晓丽还没有归队。

体育老师扫了一眼还在慢吞吞走着的刘晓丽说，同学们前后左右各保持两米，咱们接着学广播体操。同学们散开了，江小菲的目光又习惯性地去寻找赵斌。他其实就在离她四米远的地方。今天早上第二节课后，她和赵斌碰了个脸对脸，赵斌脸上挂着明显的羞愧，他看了江小菲一眼，就慌忙避开了她的目光。其实，到今天下午上体育课，赵斌都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江小菲。

江小菲把转了一半的脸又硬生生地转了回来，她又想到了赵斌眼里的胆怯与虚弱。那样的赵斌不是她想象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是。

体育老师脱掉了运动服，把它挂在了操场边一棵杨树的枝杈上。他过来，面对着所有的同学，目光里升腾着一股凛凛之气。江小菲被体育老师裸露出来的肌肉所吸引，那些从白色背心里绽放出来的肌肉群，如同滑动的肉色铁块让她感到困惑，甚至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寒意。

同学们有些骚动，江小菲微偏了一下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大龙站在离体育老师五米远的地方，半歪着头，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望着所有的同学。他腰间的一截铁链如同一条黑得发亮的蛇微微扭动着。

体育老师注意到同学们的骚动，困惑地转了一下头，发现了大龙。

你在这干吗？赶紧走，不要影响我们上课。体育老师严肃地说。

这操场是你家的吗？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管得着吗？再说，我是来看我朋友的，还犯法了不成？大龙不屑地说。

你朋友，你说说同学里哪位是你朋友？体育老师狠狠盯着大龙，目光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江小菲。大龙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有的同学都扭头望着江小菲。江小菲感到了致命的羞耻，她浑身都在抖，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才好，但她惨白着脸，冷冷地说，我不是他朋友，不是……

体育老师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握着油锤般的拳头走向大龙说，听到了吧，赶紧滚蛋……

大龙撇了一下嘴说，你一看就没开过壶，知道吧，这是男女朋友之间正常的怄气，怄气你懂不懂？

体育老师上去狠狠推了大龙一把。大龙后退了两步。体育老师又推了大龙一把，这回大龙向后跳了两步。大龙扭头对着所有的学生说，你们大家看到了，是他先动的手，我可是属于正当防卫。大龙说着从腰间解下了那截铁链。

体育老师一脸杀气地又逼了上来，大龙向旁边一跳，手中的铁链向体育老师的脸上挥舞过去。体育老师躲避不及，额头顿时绽裂出鲜血。大龙又狠狠挥了一下铁链。体育老师发出了一声惨叫，像座铁塔似的倒在了地上，同学们看到体育老师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鲜红的血把他的眼睛都覆盖了……

大龙对着倒在地上的体育老师吐了口唾沫，抬起头，盯住了江小菲。江小菲也在望着他。在大龙狠毒的目光中，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抽空了似的，但她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空洞而倔强地与大龙对峙着。

大龙阴笑了一声，转身吹着口哨走了。

大龙再次出现在操场上是半个月后。刘晓丽说得没错，大龙打了体育老师的当天下午便被送进了看守所。十五天后，大龙又从里面出来了。体育老师休息了整整十天，半个月后的那天下午，是体育老师受伤后第一次给江小菲他们上课。他们一个星期只上一节体育课。

所有同学都看到了体育老师额头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如同两条交错的蚯蚓刚刚从新鲜的泥土里爬出。体育老师的表情仍然严肃，如同一块生铁。当同学们再次发出骚动时，他看到了又来挑衅的大龙。体育老师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内心就像陷入了一场搏斗，最后，他还是把满腔怒火的目光从大龙身上折了回来，望着第二排的江小菲。江小菲也正望着他。江小菲感觉到体育老师望她的目光越来越走向虚空与恼怒的时候，她受不了了。她从队伍里冲出来，向教室跑去。

体育老师挂着生铁般的表情说，同学们，咱们现在继续学剩下的四节广播体操……

江小麦是下午放学后主动找到大龙的。这半个月他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大龙进去后，说什么的都有。二毛说，据可靠消息，大龙弄不好会判两年。他慌了，如果大龙真被判刑，他就什么都不是了。特别可恨的是小地主，他明显对他的话爱理不理了。

下午还没放学时，便从中学部那边传来最新消息，大龙又回来了，并去找了江小菲。这条消息是小地主告诉他的，小地主告诉他时，又恢复到前段时间那种归顺与讨好的表情。江小麦激动万分，但他还是冷冷地对小地主说，知道了，噢，还有，从现在开始，你当第三大金刚，屁牙现在是第二大金刚。小地主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兴奋的是屁牙，他做梦都没想到能排到小地主前头。

江小麦带着他的三大金刚找到大龙时，大龙正坐在学校对面的冷饮摊上。江小麦响亮地叫了大龙一声姐夫。大龙脸上绽放出金花般的笑容，他让冷饮摊的老板开了四瓶汽水，他们一人一瓶。

姐夫，我真怕你不回来了。江小麦喝下一大口汽水由衷地说道。

怎么会，这里是我的地盘，谁也甭想把我弄走。大龙点燃了一支烟说。

对，姐夫，你说得没错，听说你去找我姐了，那我姐她……江小麦问道。

你姐可不是一般的倔，她越倔，我越喜欢。不过话说回来，小麦你应该帮我劝劝你姐。

我劝了，但我姐她……江小麦犯难地说。

你应该动动脑子。大龙敲了敲江小麦的脑壳说。

江小麦傻傻地望着笑眯眯的大龙。

江小麦回家后，就推开了江小菲的房门。江小菲并没有做作业，像个木偶似的呆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江小麦迟疑地叫了声姐。江小菲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下头，她对江小麦说，我过会儿就做饭。

姐，我不饿，江小麦垮着一张脸走到了江小菲面前。

江小菲意识到什么，声音抖抖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吧？

江小麦不说话，但眼泪掉了下来。

到底怎么啦，你快说……江小菲一下子清醒了。

大龙的四大金刚说，要是你再不答应和大龙处对象的话，他们就把我大卸八块，然后拿去喂狗……

江小菲浑身都在抖，但她又很快镇定下来，她摸了摸江小麦的头说，小麦不怕，再说他们那是吓唬你，放心好了，我明天就去找大龙那个浑蛋，小麦不怕……

姐，你为什么不同意和大龙处对象，我倒觉得他是个人物呢。江小麦说。他的眼泪已经彻底干了。

闭嘴！江小菲厉声喝道。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江小菲本想着给刘晓丽说一声，她一个人走。奇怪的是刘晓丽并没有等她，而是和另一个同学先走了。江小菲没有多想，便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外走。她走的时候，注意到别的同学看她的目光非常异样，就像她是个怪物似的。她冷冷地回望着他们，他们又慌忙扭头看着别处。

江小菲出了校门，看见大龙时不免有些纳闷。大龙在校门口支了个杂物摊，正在卖东西。来买东西的学生可真不少，她不明白他们是真的想买，还是受了胁迫不敢不买。

看见江小菲站在那儿望着他，大龙把摊子扔给了手下的一个金刚，就屁颠颠地过来了。他指着自己的杂物摊说，小菲，你看到了吧，我这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觉得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现在做生意呢，过几天，一位朋友会给我进一批最新式的电子表，到时我送你一块，不，两块，你和小麦一人一块……

江小菲不屑地说，谁稀罕你的电子表，你这个人虽然坏，但我相信你义气还是有的，否则那些金刚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承蒙夸奖。大龙拱了拱手，一脸得意。

不过今天我才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下三烂，那种事你都做得出，亏你还自称好汉。

我做了哪种事？大龙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你为什么让你的手下去威胁小麦，说要把他大卸八块？江小菲质问道。

我要是靠这种手段来让你就范，我他妈就是你孙子。大龙举着拳头又诅咒又发誓。

好，这可是你说的，别让我瞧不起你。江小菲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大龙望着江小菲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意识到今天算是狠狠地栽了一把，他万分恼怒，恼怒过后，又突然觉得好笑，嘴里骂道：死妮子，敢玩老子……

江小菲放学后，喊了一声刘晓丽。刘晓丽站住了，跟旁边的同学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再见。

晓丽，你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刘晓丽说。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走？江小菲问道。

没有呀。刘晓丽掩饰着说，并拉住了江小菲的手。

江小菲边走边说着什么，刘晓丽只是保持着沉默，并没有接她的话。走出校门的时候，江小菲停了一下脚步，刘晓丽也只好站住了。大龙还在那里卖东西，他也看见了江小菲，但他并没有过来，而是挑衅似的向她吐过来一个烟圈，然后坏笑着。

大龙的两个金刚向她们走了过来。刘晓丽突然松开了江小菲的手，什么都没说就向前走。江小菲咬着唇望着那两个金刚说，你们想干吗？我们啥也不干。他们讪笑着。

江小菲便继续向前走，那两个金刚也跟上了她。他们跟了江小菲一百米后，江小菲站住了，说，你们到底想干吗？我们真的什么也不干，不过老大说了，让我们护送你回去。一个金刚说。江小菲冷笑一声说，我不需要你们护送，没你们跟着我会更安全自在。那你给我们老大说去。另一个金刚说道。

江小菲意识到这又是大龙的伎俩，对付大龙这样的人，最好是永远别搭理他，也永远别示弱。江小菲转过身，向前走了一会儿，便进了厕所。她从厕所的窗口向外察看，那两个家伙并没有走掉，而是在厕所外吸烟。江小菲在厕所里足足待了二十分钟，那两个家伙竟然还在外面抽烟。江小菲最终无可奈何地出来了。那两个家伙一直跟着她，看她打开了家门才散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两个家伙不光每天下午放学后跟着江小菲，连中午放学都跟着。想跟跟好了，江小菲憋着劲，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他们不存在。

让江小菲想不到的是，同学们看她的目光又有了新的内容。让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赵斌。其实，自从体育老师被打之后，江小菲就想在内心深处原谅赵斌了。他毕竟是老实人家的孩子，像大龙那样的人，谁又会不怕呢。她对赵斌其实有些苛求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原谅，她曾主动向赵斌问过几次几何题。其实那几道题并不难，她只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估计也能做出来，只是她最近心思恍惚，也懒得想，便找到了赵斌。赵斌有些迟疑，但还是讲了，讲得简单快捷，只是他脸不再红了，有着明显的漠然，就像竭力在保持着一种距离。

两个金刚跟了她的第三天下午照例是体育课。整套广播体操已经学完，体育老师让同学们十人一组，做给他看。到了江小菲他们这组，刚做到第四节，体育老师就发火了，他怒视着江小菲说，你是怎么搞的，每节都做错，你的脑子是不是挂在裤腰上了，去，围着操场跑五圈。

江小菲便围着操场跑，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她快跑不动了，但还在咬牙坚持。经过主席台时，她看见所有同学都在幸灾乐祸地望着她。她并不在乎，她在寻找赵斌的脸。赵斌也正在望着她，但目光里有一种鄙夷甚至不屑。她突然有些绝望，固执地扭头望着赵斌的脸。下午的阳光仍然灼热，她正好跑到逆光处，赵斌的脸就像被阳光的铁拳猛击了一下似的，白乎乎一片。她腿一软，便扑倒在一片尘土之中。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人发出惊呼，甚至没有人向她跑过来。她一个人在一片死寂当中……

金刚跟了她一个星期后的那天下午，她终于堵住了刘晓丽。这一个星期，刘晓丽明显在躲着她，她叫她，她也不理，好像她就是一个聋子。

晓丽，你干吗不理我，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江小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刘晓丽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既然咱们是最好的朋友，那你告诉我，你和大龙那个了没有？刘晓丽的目光向她两腿间扫视了一下。

江小菲的脸瞬间煞白，她的声音都在抖：我怎么可能和那个杂种处朋友，怎么可能……

那个家伙再浑蛋，对你可不浑蛋，他又做生意，又每天派金刚送你回去，你说没有，谁信呀！

我真没有，我要是骗你，我回头就让雷劈死！江小菲发着毒誓说。

刘晓丽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转身而去。江小菲双眼发黑地望着刘晓丽远去的背影，她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与屈辱。

江小菲放学后走出校门，习惯性地向右边扫了一眼。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大龙并没有在那儿摆摊，更奇怪的是那几个金刚也不见了。江小菲快走到家时，又转过了身，后面还是没有人。

江小菲进了自己的房间后，把作业掏出来，望着老师鲜红的批注有些恍惚。她从没有出过那么多错，从来没有。门响了，不用说江小麦回来了。他走到江小菲半开着的门前，向里面探了一下头。江小菲让他进来。

你怎么啦？江小菲注意到他一脸沮丧。

没怎么，只是估计大龙的地盘保不住了。江小麦低沉地说。

给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小菲急急地问。

我听小地主说，雷天虎要过来抢大龙的地盘，大龙正在积极备战呢。

江小菲噢了一声，她联想到校门口突然失踪的大龙和他的金刚们。

姐，你说大龙他们能打得过雷天虎吗？我可是听说雷天虎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一拳下去能把砖头打碎，并且他手下的人也比大龙的多……

你说呢？江小菲问。

我估计这回悬，现在小地主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还要我做他手下的第四金刚。江小麦哭丧着脸说。

江小菲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溜走了，她笑着说，小麦，你想吃什么，姐给你做。

三天后，江小麦便给江小菲带来了大龙和雷天虎交战的战报。当时，江小菲刚刚回到家，这几天她的心情还算不错，没人跟着她了，虽然同学们对她还是有些阴阳怪气，但她不在乎，也竭力不去想。

江小麦像一阵风似的撞开了江小菲的房门，直喘粗气。

赢了……江小麦说。

谁赢了？江小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龙……大龙赢了，小地主说，大龙拿着两把菜刀，就像疯子般地向前冲，雷天虎他们虽然人多，但都蒙了，人都被大龙冲散了，怕得要命……

江小菲一下子不能动了，就像有人抽走了她的呼吸，她大张着嘴，还是无济于事。

姐，你怎么啦？

江小菲还是一动不动。

大龙再次在校门口出现，又是半个月后，他和雷天虎开战的当晚，便都被抓进去了。江小菲走出校门，看见摆摊的大龙，身体不由晃了晃，她觉得是脚下的地在晃。

大龙看见她，便慌忙过来了，他右脸的那道新鲜的伤痕，就像一条还没有死透的蛇，微微蠕动着。

小菲，你都听说了吧。大龙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有些沉重。

听说什么？江小菲装作没听懂。

小菲，说实话，我之所以那么不要命，都是因为你，我知道我不能失去这块地盘，如果我失去了，等于也失去了你……大龙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江小菲扭过了头，再次感到窒息，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恐惧。她狠狠咬了一下唇，一股血腥气在嘴里弥漫着，她像被解冻了似的，继续向前走。走了没多远，她就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她又被护送了。

大龙出来的一个星期后，班主任终于找江小菲谈话了。办公室里只有她和班主任两人，班主任威严着脸，不说话。江小菲站在那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飘浮起来。半个月前，班主任撤了她的学习委员，由赵斌担任。

班主任沉默够了，终于说：江小菲同学，今天不仅是我找你谈话，同时也代表教务处找你谈话，学校是不准谈恋爱的，更何况是和大龙那样的社会渣滓，你知道你对整个学校造成的影响有多么恶劣吗……

我没和他处朋友，没有，绝对没有……江小菲忍不住辩解道。

既然你没有，大龙为什么在校门外摆摊，还要每天护送你回去……班主任气势汹汹地说。

江小菲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江小菲同学，你过去还是很优秀的，可你看看现在，学习一个劲地往下落，你能说你自己是无辜的吗？这完全是推卸责任的态度……

江小菲望着班主任黑洞洞的嘴，整个人都快失去了知觉。

不管怎么说，学校还是想挽救你的，这样，给你三天的时间，你把自己和大龙的关系处理好，否则的话，只有开除……

江小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她感觉有亿万根针在扎自己的脑壳。校园里已经空空荡荡，她出了校门，看见了大龙，还有那两个如影随形的金刚。

江小菲的脑子立刻清醒了，她望着大龙，满怀仇恨，她从没有如此仇恨过一个人。大龙感觉到了她的仇恨，他无所谓地笑笑。江小菲走到他跟前一米的地方，站住了。

你他妈到底想怎样？江小菲歇斯底里地骂道。

大龙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说，小菲，我知道你在校园里的压力一定很大，你只要同意和我处朋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再为难你……小菲，你也得替我想想吧，如果我连你都摆不平，我还怎么在这一片混……

江小菲沉默着。

小菲，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这三天我不摆摊了，也不让他们护送你了，我彻底从这里消失，但如果三天后你还不答应，那么……小菲，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大龙阴冷地说。

江小菲感到脚下的地又开始晃动……

从星期天早上开始，江小菲就坐在书桌前，透过窗户望着外面，外面只有着一棵树，并且是一棵小树。到了下午，她都没写作业，明天就是最后一天，她得给班主任一个交代，也要给大龙一个交代，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想好该给他们一个怎样的交代。

母亲的房间有了动静。她出了自己的屋子，看见母亲正拿着暖瓶给自己倒水，她只倒了半杯开水。江小菲这才意识到今天忘了烧开水。但她还是没动，只是望着母亲。母亲一脸疲倦，那是长期上夜班积攒下来的疲倦，江小菲不知这家医院到底是一家什么破医院，母亲要长期上夜班，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自己和小麦做饭。

小菲，你没事吧？母亲注意到她脸上的恍惚与忧虑。

我……我没事。她望着母亲虚弱的表情，迟疑地说道。不知为何，近在眼前的母亲，让她感到非常遥远。

母亲噢了一声。

妈，爸什么时候回来？江小菲问道。

母亲迟疑了下，望着外面说，可能要到元旦了，他一般都是那时候回来。

江小菲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心里那丝隐隐的希望终于也破灭了。

小菲，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母亲又问道。

我没有，真的没有。她说道，她不想让虚弱的母亲担心。

母亲走了，她去烧水，水烧好后，她灌好，把暖瓶又放在五斗橱的上面。这是家里放暖瓶的地方，虽然有些高，但他们都习惯了。母亲是怕放得低了烫到毛手毛脚的小麦。

江小菲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书柜上拿出那块化石。化石上的鱼清晰可见，那是过年时父亲送给她的。父亲说，上面的鱼有几万年历史。她还记得自己问父亲，这块化石是不是特别珍贵。父亲搂着她的肩膀说，那当然。她又记起了自己的开心，她知道父亲是最疼她的了，甚至胜过了小麦。

江小菲突然口渴得厉害，她放下化石，拿着白色搪瓷缸子来到五斗橱前，她去拿暖瓶时，内心一下子被什么触动了，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艰难与困惑当中。她恍惚起来，她又想起了父亲。她轻轻叫了声爸，手一下子变得虚弱……暖瓶倒了……里面刚刚烧开的水顿时向她倾泻下来，她听到她光滑而娇嫩的皮肉发出的尖叫声……她知道那些尖叫其实从来都是不属于她的。她昏了过去……

江小菲醒来是三天后。她看见母亲正望着她，一脸忧伤与绝望。而她身上缠满了纱布，纱布里面裹着火烧火燎的痛。

孩子，你终于醒了……母亲开始痛哭。

江小菲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今年开春时刷过，洁白一片，让她想到冬天的雪。她心静得很，她知道所有的烦恼都过去了，她再也用不着给谁一个交代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黄昏，江小菲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这些天，她不是一般能睡。睡醒后，她就看天花板。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看天花板有什么枯燥，它像雪，冬天的雪，下雪的时候，父亲就该回来了。

江小菲听到窗外有人喊她，她扭了一下头。是大龙，他趴在窗户上说，小菲，我知道你很疼，但你放心好了，你就是变成一个丑八怪我也娶你，我说到做到……

江小菲静静地望着大龙，她突然笑了，她觉得外面的大龙就像一只黄昏的蝙蝠挂在那儿。她笑出了声，接着便是熟悉而几乎麻木的疼痛……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刘晓丽和赵斌走进了病房。江小菲望着她们，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她觉得他们是那么陌生，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似的。刘晓丽和赵斌望着一脸茫然的江小菲，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江小菲是深秋时节出的院。出了院后，她便在家里继续休养。班主任来看过她后，让她先好好休息，明年三月再来上课。江小菲每天便坐在书桌前，看着外面。外面空荡荡一片，只有那棵叶子落尽的树。她不再操心做饭，自从她出院后，母亲便调成了正常班。母亲不光做晚饭，还做早饭和午饭。只是母亲眼里那长长的忧虑让她不安。那是对她身上伤疤的忧虑。母亲说过，她是疤痕体质，那些疤痕很可能会跟她一辈子。她曾经也看过自己身上的疤痕，那触目惊心的伤疤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她无动于衷地望着，好像那是她身体死去的一部分留下的灰烬与见证……还有不屈的抗争……虽然它们是那么丑陋……

初冬的一天上午，她吃过早饭，便又坐到桌前，她把目光又转向了窗外。那棵树边站着大龙。大龙一脸默然地望着她。她望着大龙，想了想，便从家里出来了。

小菲……大龙声音沙哑地叫了她一声。

你来干吗？江小菲淡然地说。

我只想来看看你，只是看看，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现在就消失……大龙的声音低了下去。

噢，我忘了，我还欠你一个交代，你是来要个交代的对不对……

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来看看……大龙慌慌地说。

那我给你一个交代……江小菲说着，猛然撕开了自己的衣服，向大龙裸露出身上那醒目而丑陋的疤痕。

大龙目瞪口呆地望着，脸上的肌肉开始剧烈地抽搐。他突然蹲下了身子，痛苦地说，小菲，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江小菲像棵白杨似的站着，她注意到有泪水从大龙的手指间渗出，那是愧疚的泪水，也是恐惧的泪水。她没想到大龙也会害怕，她知道她赢了……

母亲刚去上班，江小菲匆忙吃过饭就出门了。半个月前，母亲告诉她，父亲来信了，他买了十二月十五号的火车票。今天是十九号，是父亲回来的日子。她决定亲自去接父亲，这么多年了，父亲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从没有人去接过他，她想给父亲一个惊喜。

她出门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雪。这是今冬的第二场雪，雪不算大，下得正合她的心意。江小菲没从门前的那条大路走，她走的是一条很少走的小路。她知道那条小路的尽头刚好是十三路车的站台，而十三路车的终点站就是火车站。她算过了，父亲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到，她完全能赶得上。

小路很静，没有一个人，旁边是一丛一丛的枯草，草上顶着雪。她走得有些气喘的时候，看见地下一个井盖被打开了，里面冒出热气腾腾的蒸气。她站住了，注意到井盖上空的雪还没有完全落下就消失不见了。她望着那些消失的雪，突然，那些雪向她飘来。她吃了一惊，那是蝴蝶，白色的蝴蝶。它们围绕着她飞翔，好像她是一个提前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