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苏游记(散文)
2025-02-13张颐雯
去新疆之前我是纠结的,因为只有四天出差时间,路上就占了两天,这么远的去处折腾下来似乎不大值得。但当时就是想离开北京,只要是离开,再短的时间、再远的距离也是好的,于是下了去的决心。
到了订机票的时候才关注到是去阿克苏,若干年前曾经走过一次南疆,用几天的时间穿越沙漠,过程是记得的,一个大团队一起走,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那时候还算年轻,对大自然缺少兴趣。阿克苏去过吗?应该去了。有什么特色?完全不记得了。去过也就和没有去过一样吧。
从飞机上往下拍照,一张又一张,视野中渐渐不再有内陆那种平原与山峦交错的绿,也没有土地的棕色,而是大块大块的灰,那是岩石山峰在坚硬伫立着。让这些山柔和下来的是白色云朵和山顶的雪,它们混杂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机上的人们开始努力辨认到底都看到了什么。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白色时有时无,我无法形容它们的存在,但我知道,我来到了新疆,我来对了。
下了飞机就感觉到新疆的不同。此时正是北方最闷热潮湿的时候,这里却天高地阔、艳阳高照,好似来到另一个世界。我们是来参加《西部》杂志的活动的,那么就可以称这里为西部世界。是的,我们到了西部世界,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一天的活动是参观当地文博馆,这里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和悠久的人文历史,所以博物馆比一般的地区博物馆要大,内容也要多。首先记住的是一个巨大的唐代陶罐,它是整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里的镇馆之宝不同于中原地带的,不走精美华贵路线。罐子大概一人高,比我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罐子都大,挖出来的时候碰到了边角,又进行了修补,现在的罐子鲜艳明亮,没有多余花纹和装饰,看起来非常完美,摆在灯光下确实起到了震慑作用。想来它不应该被称为罐子,而应该被叫作大陶缸。据说当年是军队用来装水的,装的水可以喝很多天,大概因为天气的原因,水放在里面很多天也不会坏掉。后来的人们注重实用性,已经没有人再制作这种大的罐子,这使得它变得更加珍贵。参观的人们和我一样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器物,都围着它仔细观看,啧啧赞叹,被它的奔放气势折服。
之后我们来到克孜尔石窟复原展厅,因为无法和大部队去采风,无法看到真的壁画和真的洞窟,我就认认真真一点一点看这些仿真的洞窟,权当去了库车,去参观比敦煌莫高窟还早了两百余年的石窟。仿真洞窟很真,斑驳的墙上各种壁画交相辉映。壁画内容丰富,不仅包括飞天、佛塔、菩萨、佛传故事等佛教内容,还有大量民间习俗画。其中一组壁画画的是那个时代当地人理解的世间轮回和生命意义,表达的是我们如何过一生的问题,竟与我们今天的所思所想相差无几。另有一些壁画有装饰画的现代感,白色皮肤的美人与棕色皮肤的美人穿着蓝色的衣裳共舞,非常旖旎。我由衷赞叹着她们的美丽,同时为无法看到真迹而遗憾。同来的朋友纠正我说,这是修复过的样子,让我不要对真的洞窟抱有不切实际的想象。这一纠正安慰着我不平的心态,但我知道,真的洞窟不会更美更艳,但一定更真实也更奇幻,比敦煌还古老的壁画在这遥远的荒原上永久而寂寞地绽放,想一想也是值得向往的。
看多了仿真的美好,还是要探索真实的美景。于是我们置留当地的几个人自发组了个团开启了一天的西部探索之旅。先去神木园。听介绍说神木园在荒漠上,里面长满奇花异树,离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于是前往。当然,远与近在每个阶段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定义。在北京的时候,我们说的远是要算上堵车时间的,上班时间的远与夜晚的远并不是一个概念,远是时间与空间的叠加。而在这里,远则是事实的远。驱车从市里到神木园,或者说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是遥远的,这遥远有着非常单纯的空间意义。一路上我们经过大片的空地,看很高的树木,然后路过一片建筑,再继续是大片的空地和很高的树木,再路过一片建筑,如此这般,迟迟不到目的地。当地的朋友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路过某某师范学院,放眼望去,也是一片巨大的空地,一个孤立的大门立在那里,然后是几座漂亮的楼矗立在远方。再往远看就是山,灰色的石头山,山上有雪,白色的雪和云。这不就是来时飞机上往下俯瞰的那些山峦的平视图吗?
走了很久,眼前干涸的土地前方突然出现一片绿洲,我们到了神木园。这绿洲类似一个小山包,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地理因素,在四周都是沙漠的空地中央,这突兀的山包上有着丰沛的水源。山包长满树木,被风、被水、被沙石、被岁月塑造成了千奇百怪的形态,匍匐的、斜倚的、倒挂的、盘旋的,垂死的与新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因为形状的奇谲,有时我会怀疑这是人工斧凿的巨大版盆景,当然不是,它们都是上天打造的,所谓天造地设。我们在这些类似人造的天然景观前徘徊、拍照、叹息,渐渐被这里悠远的时空中发生的事征服。
转过头来到另一个征服我们的去处——阿克苏托木尔大峡谷。看介绍说,天山托木尔大峡谷是天山南北规模最大、美学价值最高的红层峡谷,被誉为“峡谷之王”,也是天山托木尔世界自然遗产已开发的景观名片。听起来很不错,并且这也算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大峡谷了,不过还是远,到那里时已经是下午了,于是匆匆转车往里面去。很快就到了第一个景点,步行往前走,峡谷内迂回曲折,两侧是红崖赤壁,石峰石柱形态各异,矗立着,这是早年间地质变动和雨雪风化形成的样貌。它们在夕阳的照耀下沉默着,却展露出夺目的橙红色。光照之下石头的轮廓更加清晰,同行的朋友把它们形容成佛像、大树、美女与野兽,要用语言把他们说活,而我们的脚下寸草不生,是细碎的沙石。从两侧高耸的红色崖壁中间穿行而过,竟产生了沉陷其中的无力感。
忽然听到几声凌厉的叫声,接着有人高呼:“羊,那边有羊!”转头只见两只棕灰色小羊在崖壁狂奔,游客们全部扭头望向小羊,抬起手机对准它们一通狂拍。抬头仰望天空的瞬间,竟又出现了一只鹰,它的身姿在峡谷的映衬下似更有气势。大家又开始呼喊和拍摄,两只羊和一只鹰并未被惊扰,也不在乎我们的叫喊声,徘徊玩耍了很久方才离去。“值了,今天看到了羊和鹰,就没有白来。”同来的朋友尽兴地说。天山托木尔大峡谷不仅是一处自然景观,更是一部大地的史诗,羊、鹰和我们都曾在这里停留。
我们开车去夜市吃饭。山谷与夜市好似毫无关系,却又相得益彰。夜市有新疆美食,有当地的朋友,有歌舞表演,还有头顶上阿迪力式的走钢丝,极尽热闹。这样人声沸腾的夜晚好像在北京已经很少见到。每一个人都是过往时代的参与者,谈起新疆的历史变迁,谈起它的今天,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返回时已经很晚了,但人们还在继续他们的夜生活,我这才想起来,新疆的时间与我在北京的时间并不一样。记得刚来到新疆的那天下午,大概是五点多下飞机,阿克苏的人们都在忙着正事,上班、开会、筹备第二天的活动。刚来的朋友们却还是按原来的方式生活,认为已经到了开饭的时间,就只等着吃饭了。我们很快知道了在这里做任何事都要往后推两个小时,顺应不同时区的生活节奏。没有问题,我们学会了晚两个小时出门,晚两个小时开会,晚两个小时吃饭。可是,每一个早晨,我还是会按照生物钟的时间醒来,向窗外望去,一片漆黑,我北京的家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此时此地还只是凌晨。我在黑暗中还会等待两个小时,又或者,我这一天多出了两个小时?
可是,时间又怎能凭空多出两个小时?西部世界的时空自有它的节奏,我们来到了这里,只需要慢慢理解、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