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西部的新疆(散文)
2025-02-13习习
“西部总叫我心里激荡”
大约十几年前吧,杭州诗人胡澄到兰州,会同几位兰州作家,一起去了青海湖。沿途风光,让她一路惊叹。那是生活在江南的她第一次到西北,也是我第一次到青海湖。
远远看,湖仿佛高出地面,大得望不到边。在干涸的西北,在青藏高原上,盛着这样一湖翡翠色的大水,像是神迹。
傍晚,在紧邻湖水的一家藏人帐篷里,围着火炉,喝青稞酒。起风了,风鼓荡着帐篷,帐篷外是一湖近了又远了的风声。酒热了肺腑,在海拔三千一百多米的湖边,我们奔跑,涌动的湖水,发出海浪般的喧嚣;我们喊叫,想让镶满苍穹的星星听见。
在青海、河西走廊、新疆,胸臆间蛰伏着的某种东西,总像小兽般蠢蠢欲动。大自然的、历史的、故土的、性情的反复糅合。有一根粗大的神经,敏锐感应着西部。
在新疆阿克苏,我对胡澄说:“西部总叫我心里激荡。”
我去过三次新疆,其间两次先到乌鲁木齐,而后,一次到北疆的布尔津,另一次到比布尔津再北些的哈巴河县,最近的一次直抵南疆阿克苏。我已无法清晰回忆起很多年前的第一次新疆之行,在通向布尔津之前我们还去了哪里,但我一再感受到,穿过狭长的河西走廊,大地倏然间辽阔得让人不知所措。每抵达一个地方,几乎要花多半日行程。如同长途马夫,当得知布尔津已是向北的终点时,我们卸下包袱,在布尔津人流熙攘的夜市,悠闲地吃着烤鱼,喝着啤酒,我尚记得友人脸上笼罩着的柔和的橘色灯光。
我还和胡澄聊起很多年前我和她在杭州小聚的情形。我们坐着小船,小船悠闲地飘荡在西湖上。为什么我对湖中竹竿上黑色鱼鹰的印象那么深?(难道它拉出了一条伸向西北山崖上布列着的鹰隼的一条暗线?)后一日,她带我到西湖边的曲院风荷。碧叶连天,荷香四溢,我们喝着龙井茶。江南的荷花和软风让我醺醉,忽然发现,几乎忘了赶去往下个地方的火车。
都是湖,西湖的旖旎让人缱绻。但面对青海湖,我心有块垒。在西部,常常有这样的时刻,热诚一再涌现,而人,哑口失言。
在阿克苏,何尝不是这样?
胡澄对我说:“每一次西行,我满心感激。”
和胡澄在阿克苏同居一室,清晨,我在熟睡中醒来,总见她端坐床头,她说:“我似乎想好了很多诗,但词语迟迟不来。”
“你看天山,一直神一样冷静地打量着我们”
在车上,胡澄对我说:“你看天山,一直神一样冷静地打量着我们。”
胡澄的普通话夹杂着她家乡浙江临海的口音,柔声细语,为了让我听明白,一字一顿。她柔和的性格里,藏着一种持久的耐心。快二十年了,我看出这柔韧的耐心,几乎凝结成了她性格中旁人难以察觉的倔强。她这句话,藏着一种力量,像她的诗歌。
真像在河西走廊,走啊走,祁连雪山永远立在一旁。真正靠近它,会是什么感受?第一次到祁连山脚时,正是隆冬,寒风刺骨,一张巨大的雪幔拉在卯来泉堡和祁连雪峰之间。仰望茫茫无际被亿万条山峰皴染的雪山,立刻被一种奇妙的神性笼罩。
横亘于新疆中部的天山,将阿克苏安放于山南。天山磅礴逶迤,在我心里阿克苏似乎也大到无涯。在来阿克苏的飞机上,乘务员说请打开遮光板的那一刹那,近切的天山,崚嶒嵯峨,雪白的山峰令人震撼。这是真正意义上奇特的鸟瞰,我问身旁一位新疆乘客,他说,这应该是天山的博格达峰。“博格达峰”,熟悉的四个字,那一刻,让人心生敬意。
和胡澄的江南相比,在西部,大自然更多地保持着它主宰世界的神性。
巨大的天山,在西域,制造着无尽的意义。“阿克苏”,维吾尔语意为“清澈奔腾之水”,这水,发育自天山。
阿克苏仿佛身处巨大的矛盾,往北,它歆享着天山雪水的滋养,向南,塔克拉玛干沙漠对它虎视眈眈。强大的地理性反差,若同甘肃中部广大的干涸地区,也许会造就出人的异常坚忍的脾性。在阿克苏温宿县的柯柯牙,这一想法,得到了印证。柯柯牙人,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打响了“不给沙漠让半步”的全民植树造林之战,四十载已过,柯柯牙曾经无垠的荒漠变成了今日近一百万亩郁郁葱葱的林果地。筚路蓝缕、坚韧不拔的柯柯牙人,让柯柯牙的土地向人们奉献了瓜、枣、核桃等丰美甘甜的果实。那天,天气晴朗,当地朋友载我们穿过柯柯牙辽阔的林果地,到了山的近处,山上流淌着清澈冰凉的河水。他指着面前的小山说,它们是天山的小脚趾,顺着脚趾间的缝隙前行,有绿色的地方就能看到天山。
我知道,天山的白和天山脚下的绿,它们是亲亲的亲戚。
克孜尔石窟让我马上联想到敦煌莫高窟。几乎一样的地理选址,克孜尔石窟背倚明屋塔格山,南临渭干河。但它早于莫高窟近三百年。我心里暗自猜度,当年的乐僔和尚或许先朝拜过了克孜尔石窟,过天山,东行到敦煌三危山下。某一日,夕阳映照,在佛光的昭示下,他开启了之后延续近一千年的莫高窟的开凿工程。我想,佛窟渐东,或许也需要蓝本,西域的克孜尔石窟抑或就是。站在克孜尔石窟高处,我看到西域的红柳分外艳红,想起当年我一样站在莫高窟的高处,看到党河边的芦苇莽莽苍苍。因着丝绸之路,在这里,时空在我的脑海中似乎线路清晰又似乎回环往复。就像在库车的苏巴什佛寺辉煌的遗址旁,我仿佛看到时空和历史浑然为这样一个图景:在天山南北,鸠摩罗什东度、玄奘西来,他们在不同的时空中相向而行。
傍晚,和胡澄回到住处,我们总要聊几句出行的感受。那天,胡澄说:“你今天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我说,我对龟兹博物馆里的苏幕遮印象很深。我想象,如果从大唐长安出发,穿过河西走廊,在驰名东西的交通要隘和商品交易中心的敦煌,定能感受到美轮美奂的歌舞盛景。再出玉门关,到龟兹,方知龟兹才是西域音乐歌舞最叫人叹为观止的渊源地。原来作为词牌的“苏幕遮”,是龟兹的乐舞,头戴面具、乐器琳琅、服饰华丽、舞蹈奇美。这些,在敦煌壁画和克孜尔壁画都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之外,那个产于唐代的高达一百三十五厘米、腰围四百二十厘米的大陶缸,也惹人遐想,这是我在南南北北的博物馆见到的中国古代最大的陶缸。它的大,放在大唐十分合宜。它出土在西域的阿克苏,叫人深味。
另有一天,胡澄问了我近似的问题:“这几天,印象深的还有什么?”
我说石窟穹顶菱格画里的长胡子的男性飞天,还有衣袂飘飞快要被吹走的风婆婆。
“我最喜欢的边塞诗原来大都伸向西域”
在新疆,和诗人胡澄自然聊到了边塞诗。
我对边塞诗有着偏爱,就说唐诗中的边塞诗吧,我的定然不够准确的理解是,唐朝边塞诗出产最多时应始于唐朝西域都护府的设置。
人的视野局限着对文学的理解。之前,因为常常游走于河西走廊,我胸臆中的边塞诗似乎大都在写河西走廊,写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嘉峪关、玉门关。阿克苏之行,打通了我的心理视阈。出了玉门关就是西域,我对胡澄说:“原来我喜欢的很多边塞诗都伸向西域。”
早先,我写过,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自是他所言的“诗即是画”的最好例证,但总觉得带着他静凉的禅意,少了西域狂风吹过铁笔横扫的硬朗。
在唐代描景写物的边塞诗中,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给我印象尤深。
被人们赞誉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种奇崛冷冽的妩媚,在很多人眼里,这两句跳脱出了全诗,人们已不在意与这两句相顾盼的前后左右。我喜欢这首诗的每一句,尤喜欢被每一句铺陈出的特别醒目的后几句:“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奇寒和苍茫中出现了人,有了人,便有了异样的深情和怅惘。
岑参两次出使西域。从这首诗句中可见,《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于与库车相邻的轮台。
边塞诗以其特有的边塞特质,伫立为诗歌中一个独立的门派。它的沉郁慷慨源于边塞以及与边塞相关的历史,文学与独特的地理、独特的历史相映照,成就了边塞诗迷人的质地。
胡澄让我简单描绘一下以新疆为基点西北各地大致的方位,我给她描画了甘肃、青海、宁夏,还有西藏的位置。
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能涵盖最广袤西部的形貌短小的边塞古诗,大约非王昌龄的《从军行》莫属。这组诗的第四首“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短短一首绝句,二十八个字,从青海甘肃的祁连山,飞驰到河西走廊尽头的玉门关,再向西,驻足于楼兰古国。巨大的时空转换,带给诗歌无尽的旷远,而唯一与地理无关的一句“黄沙百战穿金甲”,秤砣一般,把全诗压得铁骨铮铮。
在我来阿克苏之前,我对边塞诗地理范围的理解被玉门关关着,阿克苏之行,对我而言,正像李白的边塞诗《关山月》中的诗句“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而且,我暗想,如果把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放置到阿克苏的克孜尔尕哈烽燧,那情、那景,多么神似。
“每次从西北回到杭州,我就成了一个反刍动物”
回到杭州的胡澄,发微信说:“每次从西北回到杭州,我就成了一个反刍动物。”
可以想象相距几千里的新疆给予这个江南女人的冲击。
我们各自回到来处,回到日常。生活看上去似乎回归了原状,但一定有某种新鲜的东西与我们一同归来。
我们各自带着众人所见所闻的历史、城市、古迹、风貌,在自我的角落,安静反刍,将其划归为我们个人的所见所闻。我们所带回的新鲜草料,经我们一再的审视和回望,已然是我们成长了的精神中的一部分。
卡尔维诺在他《看不见的城市》一书中写道:
“无论我怎么描述采拉这个有许多巍峨碉堡的城,都是徒劳无功的。我可以告诉你,像楼梯一样升高的街道有多少级,拱廊的弯度有多大,屋顶上铺着怎样的锌片;可是我已经知道,那等于什么都没告诉你。组成这城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它的空间面积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
世间有无数个叫“采拉”的地方,它们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阿克苏也不例外,但是“组成这城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它的空间面积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
美妙的无花果,
在口中咀嚼,
金盘里堆着冰凉的西瓜,
大得没法儿抱,
鲜嫩的桃子带着绒绒的细毛。
没有籽的——
那是透明的葡萄……
这一切,
你可曾想到?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魔市》(摘自《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书)
这样梦幻富丽的描述,不是魔境,在阿克苏,我已亲见。
在阿克苏的好几个博物馆,我凝视反复出现的一张题为《张骞出使西域辞别汉武帝图》的壁画。张骞跪地拜别,汉武帝亲自相送,通向天边的漫漫荒漠飞沙弥漫。这一年是公元前138年,史家称这一年是中国人睁开眼睛眺望世界的一年。
我对胡澄说:“你看,我的反刍终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