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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应该这么蓝

2025-02-13温文锦

广州文艺 2025年1期
关键词:雨刷汽车

我极中意雨。在我迄今为止三十四年的人生岁月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雨,有云雾蒙蒙的雨,有噼啪作响的雨,有不由分说落个不停的雨,有欲断欲续、没完没了的雨,也有忽如其来又骤然而去的雨,更有希区柯克式惊心动魄的雨。

是的,我是汽车雨刷经销商。由于过分喜爱雨,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旅游广告公司待了一年零两个月,之后便辞职从事汽车雨刷销售工作,差不多两年时间,成为该雨刷品牌的区域经销商。总的来说,依靠雨,我过得还算不错。

除了雨,我的日常爱好是到近郊的湖边闲逛。有时钓鱼,有时沉思,也有露营或是仅仅散步晒太阳的时候,大部分视实际心情而定。我喜欢湖的原因仍然缘于雨。在湖中,盛载着各种各样的昔日的雨。那些骤然而下又倏来倏去的雨,那些延绵不绝滴答滴答的雨,那些去年前年甚至几十年前上个世纪的雨,它们汇流成湖,交相融汇,成为永不枯竭的湖。

没有下雨的日子里,我便常常徜徉湖边。

遇见雪悠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下午,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空姐制服坐在一家咖啡厅翻杂志,身边放着一只形如小狗的棕色旅行箱。一边凝神一边悠悠然喝咖啡的她,就视觉效果来说,看上去很像哪家航空杂志的封面海报。

坐飞机时,我常常把各种各样的空姐混为一谈,总的来说,绝大多数空姐的五官、谈吐、形态、走姿乃至笑容,往往如出一辙。但眼下这个身着制服的女孩不一样,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可人的空气感。是的,在她周遭仿佛荡漾着与其他地方空气不一样的质感,微淡而清透,令她看上去是那么与众不同。

我打算上前去和她搭讪——但也许,自己仅仅是想呼吸一下她身边的空气也未可知。

端着咖啡,我把手中的报纸卷成卷,看似随意地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来。没有说话,我花了若干秒的时间感受她周遭的空气。店内的空调冷冷地吹着,有淡然而透彻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开来。起初我以为是某种低调牌子的香水味儿,但是不久,我便发觉那是一股无法言喻的特别的,嗯,空气的味道。

“在想什么呢?”她抬头看着我,略带疑惑性的表情。

“空乘人员是不能喷香水的吧?”我问。

“嗯?”她放下手中的杂志,半眯着眼看我。原来,脱离机舱的空姐有着如此料想不到的可爱表情,我暗想。

“不像是香水味儿,是五万米高空的晴朗气息吧?”我说。

看得出,她对我的问话产生了兴趣,“形容词使用得相当可以啊。怎么了,莫非我还带着一股机舱的气味不成?”

“不,”我摇摇头,用较为认真的表情注视着她,“你身上有一股无人能及、透明的空气感,我想的话,应该是五万米晴空的空气味道。”

她被我这个结论逗笑了,“有意思得很嘛,你这个人。”

女孩的额发梳得很齐整,注意看的话,鼻头上有一枚小巧的雀斑,或者淡的小痣。从鼻形到唇形过渡的地方,微微起伏的人中显出好看的线条。虽然头发拢束在脑后,也能看出她的发质淡而柔软。唇是普通的唇形,不厚也不薄,但因为略拱的下巴,使得她的唇看上去很有生气。是那种什么都不说,却像是在说话的唇。鼻形,唇形,好看的人中和温柔的细发,我忽然意识到,样貌漂亮的空姐数不胜数,像她这样把好看的地方巧妙地隐匿在五官之间的女子,却不多见。

谈话交流到这个地步,女孩并没有想要往下深入的意思,她继续低头翻看杂志,仿佛里头藏着什么特别的宝贝似的。

我眯着眼,摩挲着咖啡杯边缘,静静感受她身边空气的味道。

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女孩抬腕看了看表,收起杂志,轻轻理了理裙摆上的皱褶,准备起身离开。

“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KA7685。”她说。

她拖着小狗般的行李箱离去后,我蘸着桌上的咖啡渍反复写着这几个字母数字组合。仿佛一遍一遍地解读的恺撒密码。

一般来说,雨天是我最为忙碌的时候。常有汽车车主开着满是泥泞的车子停在店门,摇下车窗,以远胜于平日说话的嗓门(可能是下着雨的缘故)向店里喊,要求更换汽车雨刷。于是,穿黄色销售服的店员不得不撑着伞,抱着各款各型的雨刷,拿到车主面前供对方挑选。要是能搞个像麦当劳那样的汽车餐厅就好了。形式上,购买一对汽车雨刷跟购买一份汉堡包套餐没什么两样。汽车驶过来,缓缓摇下车窗,车主伸出脑袋,提出要求,接着付款,出货,差不多,雨天卖汉堡和卖雨刷的流程相差无几。

在晴天,雨刷的推销法门则是各式各样的。早上起来,我穿好西装打上领带,提着装有厚厚产品目录的公文包,再视情况在腋下夹上几件最新型号的产品,或坐地铁或乘的士,上门逐个拜访客户。大客户一般集中于工贸区的汽车集团产品部,而小客户分布广泛,基本上位于城区各个街头,像汽车保养店、修理所,以及售卖汽车配件的地方。

出门工作,我几乎不怎么开车,车这种事物同雨一样,具有极强的倾向性,无论是朴朴实实的大众,模样舒缓的奥迪,还是让人一看就入眼的林肯或者路虎,又或是富有乡间情怀的金杯或是憨实的长城,都自有其格调。作为雨刷推销商,我所要做的是全然摒弃对各种汽车的各种见地,将它们视为独一无二的个体。

打个比方来说,客户常常喜欢跟我们谈论车,探讨各类汽车的个性、外形及性能。作为一个对车全无偏见的雨刷经销商,我常拿猫这种动物作为比喻。猫,每一只猫,有着远看大同小异,近看各不相同的外表,叫声也好,步履也罢,打哈欠的模样、吃东西的姿势,由于太相似又全然不同,以至于无法区分。然而,猫毕竟是猫,只要是猫这种动物,就必然具有其猫科动物的属性,同时又兼具独一无二的特性。所以,总结下来,但凡是猫,便无分好坏。

“你是说,但凡是汽车,都具有车的属性又兼具其独一无二的特性?”鲍鱼是一个喜欢戴鸭舌帽的抽烟时常露出龅牙的汽车修理店的店主。

“理解得相当地道”,我点点头,“方向盘,车胎,挡风玻璃,座椅,后备厢,但凡小汽车应有的,其无所不有,当然,肯定也包括汽车雨刷。这便是汽车的属性及其特性。”

“但凡是猫,便无分好坏。这点着实有些不能理解。”鲍鱼喃喃道。

“唔?”

“猫这东西很难跟价格挂上钩,但汽车就不一样。比如说,奥迪A6L和路虎揽胜,一旦坐上驾驶座握住方向盘,其中区别就清清楚楚。”鲍鱼说。

“唔,这便是其作为汽车独一无二的特性。”我拍了拍手中的产品目录,“相应的特性配上相应特性的汽车雨刷,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特质。要不要看下这期新推出的JW旋风型雨刷?创新设计的六个压力平衡点,让压力更均衡、更稳定。”我说。

鲍鱼摇摇头,“感觉上跟猫一样,远看几乎大同小异。况且,其性能也差不多大同小异。”

可怜的猫。一只棕尾巴白脖子的猫从靠墙的零件架后钻了出来,颇为不悦地“喵”了一声,跃上角落的车胎堆里,消失不见了。

“我们还是抽根烟吧?”我从怀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拈出一根递给鲍鱼,并替叼上烟的他点上火。

由于临近中午,鲍鱼的汽修店没什么客人,我们得以在车库的长沙发坐下——说是沙发,实际上是几条废旧轮胎加上几块形状奇特的海绵拼凑而成的坐垫。沙发的样子虽然不怎么得体,坐感却不错,软中带韧,有种坐在热带雨林上方厚厚密云的浮荡之感。

“讨厌下雨天的吧?”我说。

“嗯,毕竟下雨的天气,汽车林林总总的麻烦事不小。引擎受潮,大灯蒙雾,车胎打滑,连发动机也容易进水,不是雨,汽车的问题怕要因此减少一半。”

我点点头,这也是一般常人的想法,“给你讲点儿雨的故事吧?”

鲍鱼颇为不悦——感觉上像有不悦的表情,实际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反应,“尽管讲好了,总不至于把汽车雨刷的故事也包罗进去吧?”

“那倒不至于。”

“嗯。”他吐了口烟圈,像一坨熊似的半仰瘫在沙发上,做出一副汽车修理工应有的休息姿态。

雨差不多是我抵达机场的同时下起的。那是一个位于山顶的超小型机场。我出差所在的山城由于地处山区,陆路交通极为不便,跨省的长距离出入几乎都由这个山顶机场来承担。顶着盘旋又盘旋的山路,预约的出租车将我放在了机场门口,极小的机场入口处,只有我一个旅客,外加三个安检人员。除此之外,整个候机大厅安静得像是数十年无人问津的老式宾馆。

将仅有的一个行李送进托运安检机,我开始沿着候机大厅闲逛。整个候机厅也就比老式宾馆的招待厅大上那么一点儿,除了屏风有常规的当地特产风俗画装饰,大厅两边还各有一个圆明园兽首纪念币展览柜、一个雕刻品展览柜,怎么看怎么像填充大厅空间的无谓之物。

真小啊。简直像浮在天空的一座幽岛。我往两个展柜各绕了一圈,瞄了一眼,权作观赏,便信步往机场大厅外走去。

雨下得极是雅致。像是那种微妙钢琴背景音般的下法,你认真听,便是有的,你若是愿意不知不觉地湮没其中,却也觉得美妙。机场门口是一片修剪得极为规整的平庸草坪,间或种着低矮的小灌木,虽然普通,浸淫在天色雨色中,也显出妙曼的草色来。由于登机时间还早,我想绕四周走走,却发现随身携带的短柄伞早已放进了托运的行李箱里。

既然是好雨,倒也不妨就在细雨中走走看。从草坪的小路走出来,不到一百多米便能看见用铁丝网住的停机坪和机场跑道,更远处的尽头是一个类似风向标的灯塔。不管是灯塔还是停机坪,裹身于灰蒙蒙的铁丝网另一端,现实与非现实性,有一种被其一分为二的错觉。究竟哪边才是现实?我凝视着细雨中平阔而又质朴的停机坪,深深觉得,所谓现实,怕是不在自己这头。

我不是擅长欣赏停机坪的那类人。但因为有雨,所以得以在雨中欣赏了许久。在雨中,没有什么绝对的事物。这个想法是在我十五六岁的年纪里,也许更早一点儿,十三四岁的年纪里领悟到的。在那样的年纪那样近乎相似的细雨里,自己究竟领悟了什么,如果不是此刻站在雨中,怕是想不起来。但此时站在雨中,一时间想起来的又太多了。

我沿着铁丝网走。从盘山路上来直到候机厅前的草坪,再从草坪远眺到停机坪,仔细看来,这座山城好像没有多少搭乘飞机意愿的人。地勤人员是有的,三两个地勤人员仅作为机场的象征物存在着,由于隔着铁丝网,又有点儿远,地勤人员实际行为模糊得像举止不明的太空宇航员。

雨中的空气非常清新,在这个海拔相当高的机场,树林很清寂,每当一股似是而非的山风拂过山头时,整片整片的草木便齐刷刷地摇曳了起来,像海浪,像孤独海洋中心的海浪。

雨丝停驻在我的眉心、眉毛、鬓发、耳际和额角。我略眯着眼往前走,更远处的风向标徐徐转动着,仿佛是整个欲静又止的机场中心的小小心脏。

据替我购票的事务员说,我乘坐的飞机相当小。由于小,座位又多,她破天荒替我订了张头等舱的机票。说起来,这算是自己从事这份工作以来唯一一次享受的所谓特殊待遇。我掏出衣兜的贵宾厅候机券看了看,淡金色的票券湿湿黏黏的,虽然没有淋雨,却沾上了雨的气息。想不出要去贵宾厅枯坐着的理由,隔着厅里淡瓦蓝色的落地玻璃,边喝免费咖啡边看机场跑道,未必有隔着镶着五月细雨的黯淡铁丝网看起来更有乐趣。在别人料想不到的地方静静观看普通的事物,在我算来,也是乐趣的一种。

我最终看到了蔚蓝蔚蓝的雨。

那是飞机徐徐靠近机场上空时,一片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中,所静默飘落的雨。那种蓝,是一种近乎洁白的宇宙感。若能在茫茫然荒漠般的太空,伸出手来,攫取一片宇宙,便是此等幽微、此等无疵之蓝。我猜这片雨,对的,就是飞机身上这片雨,当它的前身作为水汽徐徐经流太空某深处时,被渲染、被传递、被交汇,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俨如宇宙荡失的一个小角。

在缓缓着陆的、小得连轰鸣声都没有的飞机身畔,蔚蓝色的雨殷然浮现着,宛如前世前生中我所过分期待的某种事物,在今生的今天毫无缘由地相见了。来得真好啊。我暗叹着,自己马上就要登机了。怕是一登机,这雨就要将山色及灰蒙蒙的停机坪湮没了。

“你是说,这飞机身上的雨,是脱落宇宙的一部分?”雪悠看着我,雪白的手肘从淡色的锦丝被中伸出来,撑着脑袋,一副狐疑又可爱的样子。而且,她的浅栗色头发都快要散到我怀里来了。

“准确来说,是随着飞机降落所飘落的雨。”我说。

“唔,有多蓝?像蓝栀子花?”

“不对。”

“巴厘岛。巴厘岛的海水。”

“唔,不太像。”

“蓝色弹珠球?”

我摇摇头。

雪悠摊开手臂,把脑袋往后仰,栗色的头发全然散落在白枕头上,“蓝鳗鱼,猫眼睛,蓝莲花,哈根达斯冰淇淋,止咳水,蓝莓,喏,还有那双高跟鞋,”她用眼角睨了一眼墙角新买的一双后跟修长的登喜路,“要么,就是鲸鱼,蓝鲸鱼?”

我把被子卷成一坨,把穿着睡衣的她裹了进去,裹着她的发梢、耳朵、额头、鼻子和身体的一切,悄声说,“谁知道呢,可能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呼吸的蓝。”

“嗯,所以汽车店那个叫鲍鱼的家伙,还真信了?”

“信不信不清楚,订单倒是成交了。”

我在被子里做了一番不可名状的动作,“雨嘛,怎么下都可以。可是鲍鱼先生的孤独却说不清楚,他说让他想起来童年时被大孩子当成土豆塞进贮存室的事情。”

“的确很难说清楚。”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在被窝里,我和她以交叠的姿势蜷成一团,像一对久久疲惫的海马。

在交往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有一天,雪悠告诉我,她有个未婚夫。

“未婚夫吗?”

“嗯。”停顿了长长的沉默,她又问,“你介意吗?”她望着我,看上去,她几乎是用闪动的细长的睫毛在跟我讲话。

“或许。”我说。事实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个副机长。航校毕业出来后就一直在开飞机,因为他在飞,我也在飞,感觉上,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她用长柄的勺子轻轻搅动柠檬茶里的冰块。

从电影院刚出来的我们,坐在沿阶而下的小饮料店门口,喝着柠蜜和冰咖啡。从天街阶梯另一边不断有人走下来,又有人走上去。

店主端来了雪悠的淡奶油西多士,以及我的豉油炒饭。埋首在食物里,淡奶油的香气和粒粒分明的炒饭很是可口,我们不再就所谓的未婚夫说些什么。

六月的阵雨来得又快又急。雷声滚动的时候,我的炒饭刚吃完一半,西多士也被雪悠消灭了四分之三。头顶的遮阳伞,伞缘不断被台风扇动着,像是快要起飞的小栀子花。

“要走吗?”我问,“找个避雨的地方?”

“你不是中意我又中意雨嘛?”她拿着吸管,一戳一戳地戳着玻璃杯底的透明冰块。

“那我们要再点什么?”

“抹茶冰淇淋、咖喱鱼蛋和炸薯条。”

“我要菠萝冰、煎鸡蛋、猪扒包。”

那顿饭,我们在暴风雨中吃了很久。她脚上穿着一双白凉鞋,身穿贴身的无袖藕色连衣裙。暴雨的余韵一直溅落到我们身上,她的鞋,她从凉鞋中透出的白色脚趾,以及粉白的胳膊,裙摆下白皙的腿肚,都染上了雨水。

“我以为我会怕的”,她在暴雨中约略提高了说话的嗓音,“小时候特别害怕下雨天,一到打雷闪电,便烦躁得不行。”

“这样吗?”

她点点头,黏附有水渍的细薄刘海儿撇在了一侧,使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透彻。“就因为这样,我投考了空乘工作,以为那个什么……”她轻摇着吸管,“以为坐着飞机钻到雨幕里,云层之上,可能会安心点儿。”

“实际上呢,还好吗?”

“说不清楚,总之在空乘考试的心理测试那一轮,自己竟然异乎寻常地得了A+,想想都觉得难以置信。”

我掏出烟来,想抽,却发现烟盒在裤兜中蔫得像过期的香口胶,遂作罢。

“吃冰淇淋吗?”她问。

用透明小杯装着的茶绿色雪糕球已经溅上了雨水,但她全然不在乎,用不锈钢小勺一勺一勺地挖着,接着细细品味起来。

“喜欢看你吃。”

“是吗,听你讲雨的时候,就觉得这种事物其实也蛮好的,又像有生命又像有呼吸,比如现在。”她举着透明小杯子的手停下来,注视遮阳伞以外的天空。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晦暗的、不安的天空仍然填满了远方各种屋顶的间隙。天街阶梯已经没有人了,只白花花的水流沿阶而下,夹带着空的食品袋、残缺白色泡沫盒和一小片一小片的人行道枯叶。

雨势渐渐变小的时候,我脱下身上的夹克衫披在她头顶,“回家吧?待久了怕是会感冒的。”

她点点头。

抬眼望去,云的阴影似乎比刚才浓了几分,仍是傍晚,光线黯淡,远处的各路霓虹招牌闪烁着雨的华彩,空气清新得无比透彻。

“想洗个澡。”推门而进时,她马上褪掉了脚底的白凉鞋,连带几乎快湿了半身的连衣裙。穿着白色胸罩和三角裤,她缩进了沙发一角。

我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开关,调好水温,又拿出干净的大白浴巾给她披上。

裹上浴巾的她样子变小了,也许是连同沾湿雨水的胸部被遮住了的假象。

她进了浴室,白色浴巾连同胸罩内衣留在沙发上,像煺了毛的小动物。

“你来吗?”隔着沙沙的浴室水声,她问。

我从厨房拿出威士忌,用高脚杯倒了一点坐在沙发上喝。烟盒是湿的,家里哪里都找不到备用的香烟,也只能就着威士忌干喝了。

脱下衣服走进浴室时,她正在用头巾揉着湿发,玲珑有致的身体有不断的水渍从可人的曲线上滑落下来。我靠近她,再次确认她的身体的触感。

再一次遇上暴雨时,我正在中央大道上堵车,打着双闪,在车流和雨流中艰难挪动着车身距离。半老不旧的别克夹杂在无数汽车之间,前进后退艰难于事,成千上万小汽车挥舞着成千上万的雨刷,想象中,那小小的蜻蜓双翼般的玩意儿上下舞动着,正在一次又一次抵御暴雨的冲刷。

怕是这样的。一到下雨天,不论在哪里、咖啡馆、厨房、办公室还是地铁里,我总像是强迫症般地想起这个,即便我不想,怕也是有电话不断地打进来,让我所有的思绪让位于这个蜻蜓翅膀般的小玩意儿。

我打了雪悠的电话,关机状态,怕是又在天上飞。她在天上飞时,我时不时地有种错位感,一旦想象到她几近完美的身体在天上云间穿行,说不出来为什么,只觉得地面间的一切事物仿佛变慢了,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运行,也包括我。

右后侧的沃尔沃狂按喇叭,我的电话又响了,助理告知哪个型号的雨刷出了问题,投诉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一把雨刷坏了,势必一把接着另一把,某种天气状况总是对应着损坏某个类型的汽车雨刷,这几乎是固定不变的故障定律。雨一停,成千上万的坏雨刷便涌上我们售后部,犹如被暴雨冲上岸的各色砂石。

哪里都没有出路,索性仰靠在座椅上听音乐。我调整着收音机,把交通台的频率调整到古典音乐台,勃拉姆斯的D大调第一钢琴曲从左右音箱缓缓淌出,随着挡风玻璃前扑簌簌的水痕涣然流动,交汇成整个中央大道所有雨,漫灌入下水道,流入海洋。

有人敲我的车窗。那声音和雨声、钢琴声混在一起,像是哪个天外访客的奇异敲门声。窗外站着一个头发有点儿长,长得像亚洲版的科特柯本的流浪艺人,他一手拿乐器,另一手轻敲驾驶室的窗户,样子固然被雨淋得有点儿走形,却不失艺人的风度。

“什么事?”我摇下一点点车窗,调小了电台音量。

“听音乐吗?十五块钱一首。”他指着自己拎着的吉他盒子。

我想了想,点点头:“进来唱吧?”

他走到车的另一侧,拉开副驾驶座车门,坐了进来。

我关掉电台,调直了座椅,他打开乐器盒,小心拭擦吉他琴弦,方才摆好放在胸前。

“听点儿什么?”

“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随便哪类都好。”

他想了想,“好的,弹点儿有劲儿点的吧,起码得劲儿过这个雨。”

我说,“那是。”

他点点头,扫动琴弦,颇为粗粝的嗓音唱出了披头士的《昨天》。

车流一点点地在水流中蹚过,我们差不多挪动了十来个车位,他差不多为我唱了五六首歌,有1990年代的,有1960年代的,也有刚刚创作的新歌。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听歌,他笑了笑,“你这个人,看雨看得入迷,怎么看也不像那种为堵车所苦恼的那类人。”

“也是,眼下要是有威士忌就好了。我习惯边听边喝。你呢?”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唱歌。”他小心地抚了一遍琴弦,“你知道吧,连地下通道都漫水了,找个地方唱歌很难。”

我说了声“谢谢”,给他一百块钱,并问他要不要送他到最近的避雨处。

“谢了,不用的。”他说着,并递给我一张名片,“有机会再来听我唱歌。”

接过他从吉他盒夹层处拿出来的白色名片,上面写着:中央大道地下通道D4,乐手科仔。

她的手机依然关机。回到家,我擦干湿发,脱下衬衫换上了旧T恤,边听答录机的留言,边处理事务,之后瘫坐在沙发深处,拨打着她的电话。

与空姐交往从形式上而言——似乎过于虚幻了。几乎相对固定地陷入某种失联的状态中,在傍晚暴雨如注的中央大道也好,在晴朗如怡的上午工作时间也罢,在黄昏,在咖啡馆独自一人晚餐的周末,在喉结发炎的牙科诊所,这个身姿如云的女孩哪儿也不在。我摩挲过她鼻翼的形状,闻嗅过她眼角的小痣,也能肯定她的发梢以及裸身时周遭清透的气味,唯独不能确切地把握住她应有的存在。

女孩自然是存在的,不然不可能在天上飞。在卧室的实木衣柜里,整齐地挂着她的淡蓝色套装,暗丝波纹样的制服丝巾,小巧如手心的帽子,也在内衣抽屉贴合地叠放着她柔软细致的肉色丝袜。她那双替换用的黑跟鞋,像忠诚的马耳他犬般蹲守在鞋柜深处。但总的来说,她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她的家,她的公寓。短时间内,怕也不在地球上,我不断地接受这个事实又怀疑这个事实,多一个未婚夫或者少一个未婚夫,她的虚无性也不会因此动摇。大概,是这样的。

我给她发了短信:“落地后给我信息。”

接着拧开电视,起身做饭。电视播放的是凡尔赛宫的旅游节目,晚饭我只简单地做了虾仁青瓜汁意面,开了一个鲅鱼罐头,边喝伏特加边看电视。吃完饭,我又把旅游节目换成赛车频道,差不多快到十点时,窗外的暴雨戛然而止。我看了看手机,除了几个客服发来的售后处理单号,关于她的短信一条也没有。关掉电视,我回卧室睡了。

半夜时候她回来了。有冰凉的手脚往我温暖被窝里钻的触感,接着是凉而轻软的身体,犹如鲇鱼滑到了被窝深处,她用头靠着我的后颈处,确切感到她存在时,她已经睡着了,仿佛一直在我身边睡着的似的。

次日醒来时我们做了男女间那事。仿佛为弥补飞行带来的幻梦感,她在拥抱这件事上格外地——结实。

分手是在次年的秋季。晴,无雨,周末下午充满小孩子的街心公园。也许不能称之为所谓的分手。她只是淡淡地同我讲,她快要结婚了。未婚夫将婚事提上日程后,他们双双向航空公司请了年假,总算有同时在地面待着的时间了。

“逛百货公司,买必备的灯饰,挑选装修用的窗帘,还有榨汁机和微波炉,什么都得自己去选一选。敬酒服和舞会用酒都得好好挑,其实我连蜜月都不想去了,一有空歇下来,就不想飞了。”她自顾自地说着,还不时地用纸巾擦一擦手肘沾染的灰迹。

我只通通地盯着街心公园的喷水池在看。那并不是一个撒尿的小男孩,只是一条尾巴很翘的扁头鲤鱼在吐水罢了。

她的话里有没有分手的意思我并不太晓得。

“看,我的手指甲也该修修了。”她说,“工作要求不能涂指甲油,现在差不多要去美甲店修一修。淡哑金色,就很好看。你说呢?”

“可能是吧。”我对女人手部的颜色了解得并不多。

扁头鲤鱼的造型风格接近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心想。茫茫然能吐水的鲤鱼何其多,几十年来不懈地喷出形状婉转的水柱的鲤鱼,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还有,你觉得喜糖的话,准备朗姆的巧克力怎么样?”

“好像还可以。”从路边沙池嬉戏的小孩子的角度来看,就好像我们准备要结婚似的。

“嗯,”她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儿,“乐队演奏名单呢?约翰·梅尔,奥斯卡·皮特森,麦可·布雷,艾尔·格林。”

“都差不多。艾尔·格林的歌更好一些。”我说。

她将擦过手肘的纸巾叠得整整齐齐。我们不再说什么,就那样在水池边久坐不动。扁头鲤鱼喷出的清澈泉水折透出秋日午后透明的光翳。她的侧脸很单纯,我仍在静静地呼吸着她身边的气息。

那次交谈后我有好几个月没有联络过她。她大概在忙,她现在有需要在地球上忙的事情了。我想。某天的一个深夜她在答录机里给我留言,说是祝我生日快乐。听到那通留言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若不是她提醒,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然从三十四岁跨入三十五岁的行列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我也是在看喷水池的扁头鲤鱼中度过的。新交往的女友翻出了衣柜里浅蓝色的制服、丝袜、小帽子,独独鞋子她没有发现。

她问我是不是喜欢玩制服游戏,我摇摇头。我当然玩不好,那种游戏怕是孤独大人孩子气的做法,而我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罢了。

大概又一个女友离开我后,我在偶然的街角遇见雪悠。我坐在咖啡馆里,她和一个男人正推着超市的购物车走过,边走边说着什么。她穿着淡绒黄色的开衫,淡蝴蝶白的及膝裙,头发在后面松松地绾着,鞋子也是相当轻便的夹脚凉鞋。

她比从前更像个小女孩。我的心深陷于咖啡馆深处,看着她和那个男人一点儿一点儿地走出街角的风景。大概什么时候还会下雨,而那场雨也可能会途经她所飞行的区域。如果我能够不打伞的话,这大概会是我离她最近的相遇了。

我想。

好几年了,我仍勤劳卖力地兜售我的汽车雨刷器。汽车雨刷器进化了一代又一代,雨这种事物却没有多少变化。秋天的雨,夏天的雨,春日午后的雨,深夜暗无声息的雨。我买了一栋复式小高层,留出一间层高高挑的宽敞阳台用于看雨。在我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雨来得也并不怎么频繁——当然下到刚好够我维持手中汽车雨刷器销量的地步。有一天,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一则报道,说某航空公司的KA7685航班在忽如其来的暴雨中失航坠毁。好几年了,我看见蔚蓝蔚蓝的雨再度从天而降。

是幻觉吗?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家阳台的咖啡桌旁,抽着烟,细细回想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她的面容,留在耳畔的若断若续的话语,习惯性轻扯裙角的小动作,她的眼泪、肌肤以及脖颈的形状。如果不是这一切,雨也不应该这么蓝。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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