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者
2025-02-11张希良
1
狗的影子深深嵌入我的生命里。
七岁那年盛夏的一个寂静的午后,微凉的风在村子里四处游弋着。父母都睡着了,孤单的我偷偷溜出院门,往村西的春生家走去。推开虚掩的柴门,穿过院落边的那口深井,正在柴门背后休憩的老黑狗忽然一跃而起,嘴里发出呼呼声,气势汹汹地朝我奔来,一口咬在我的右腿肚上。
老黑狗刚下崽,我的贸然闯入让它感觉自己受到了侵犯。狗紧咬着我,年幼的我吓得浑身颤抖。春生迅速从房间里跑出来,抄起一旁的木棍打在狗身上。狗悻悻地跑开了。我蹲下身,看着满是血丝的一圈牙痕,恐慌不已。经此一役,狗在我心底留下浓重的阴影,每次遇到狗,我都躲得远远的。
次年三月,没想到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一条小黄狗。“越怕狗越要养狗,男孩怎么能这么胆小。”父亲厉声说道。小黄狗肉嘟嘟的,每天跟我形影不离。我渐渐喜欢上了小黄狗,常带着它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野上奔跑。奔跑成了我们身体的主要姿态。我把脚上的鞋抛出去很远,它能迅速叼回来。我们一直玩到天黑了才回家。
小黄狗是捕鼠能手。夜渐深,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射进屋里。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村庄被涂抹上一层朦胧的色彩。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老鼠发出的吱吱声不时回荡在耳边。声音起初微弱而又清晰,紧接着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家里的麦子堆放在西屋的仓库里。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窸窸窣窣了一阵,确认四周安全无误后,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来回奔跑。
夜色渐深,一些细微的声音慢慢飘浮上来。忽然阵阵“吱吱吱”的瘆人叫声传入我的耳中。小黄狗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在黑夜的掩护下,它隐藏在老鼠经常出没的暗处。被狗逮住的老鼠依旧在垂死挣扎。老鼠发出阵阵呼救声,它的同伴却不敢前来营救。空气顿时凝固,有那么一刹那,世界安静无比。
小黄狗不仅是捕鼠能手,还是我的守护者。去上学时要翻过龟山头,小黄狗每天陪伴着我。我们在路上随风奔跑起来。直到把我送进教室,它才摇晃着尾巴迅速踏上回家的山路。黄昏时分,下课的铃声响起,我挎着书包冲出学校,总能看到它蹲在门口等我。
六年级时,学校开始上晚自习,晚自习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它总能出现在校门口。夜色漆黑,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阴森的坟地。爱跑的小黄狗此刻却紧挨着我。小黄狗的狂吠声惊醒了寂静的村庄,驱散了我心底的恐惧。
时光流逝,对于步入暮年的老黄狗而言,时光充当着行刑者的角色。高二那年暑假,我坐中巴车从县城回到老家,刚下车,老黄狗就摇着尾巴朝我冲过来。它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歇息了片刻,才跟着我缓缓踏上那条通往家的小路。
每到深夜,隔着墙壁,睡梦边缘的我总能听到它痛苦的呻吟声。那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呻吟声是身体痛苦的呈现。老黄狗变得食欲不振,给它准备的一碗饭,它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躺在干枯的柴草上休息的老黄狗时常一阵干呕。午睡醒来的我循声疾步过去,一脸担忧地看着它,轻轻抚摸它的头。半个月下来,食欲不振的老黄狗已瘦得肋骨横突。老黄狗艰难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泪水涟涟,而后又有气无力地躺了下去。三天后,我看见老黄狗一动不动地躺在门口,几只苍蝇围绕着它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响声。
原来,三天前的下午五点多,老黄狗摇摇晃晃地走到距离家门口几百米远的土路边,而后栽倒在一旁杂草丛生的水沟里,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它不想让我们看到它悲凉的样子,选择了静静地离去。这条它走了一辈子的土路,此刻变得模糊不清。
深夜,我和父亲在家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挖了一个深坑,把老黄狗埋了进去。稀薄的月光下,看着那个小土堆,几年前老黄狗日复一日接送我上学的场面不由浮现在脑海里。此后,每年清明或者春节时分,我总会在梧桐树下默默插上三根香。
2
随着成长的步履,我慢慢远离故乡。不停奔跑成为我的主要姿态。那年冬天,在外寻觅工作数月的我几近弹尽粮绝。为了省钱,夜幕降临,走投无路的我挎着包来到了桥墩处。桥墩的凹口恰好可以容纳我的身体。我从附近捡来几张厚厚的硬纸壳铺在里面,点燃一根蚊香放在一旁。重新躺下,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一辆辆车从路面疾驰而过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半夜,几声犬吠把我惊醒。扭头张望,发现有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正蜷缩在桥墩下。
几日后,我顺利入职,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屋外下起了滂沱大雨,我静静地站在宿舍的窗户前,不由得想起那夜蜷缩在桥墩下的流浪狗。不知它如何面对生命中的那场大雨。狗是恋家的动物,它们记忆力强大,会循着自己一路做的记号安全回到家中。这只流浪狗没有家,城市的道路如迷宫般,它早已迷路了,忘记了回家的路。我在它身上窥见自己命运的倒影。
多年过去,我早已结束辗转颠簸的日子,在城市定居下来。2023年初春的一个深夜,空气里还弥漫着丝丝寒意,加班到晚上十点,刚出单位大门,一条蜷缩在墙角一隅的小狗朝我跑了过来。是一只瘦弱的宠物狗,棕色的毛发,浑身脏兮兮的。看着它邋遢的样子,我作出呵斥状,欲把它赶跑。它转身跑了几步,却又掉头转了回来。我启动车,迅疾驱车往家的方向奔去。刚开出几百米,车后座传来几声犬吠,我心底一惊,一回头,看见适才那只狗此刻正蜷缩在后座的地毯上。原来适才我把东西放到后备箱时,后座的门也打开了,它乘虚而入。驱车回到小区已近十一点。我欲把它驱赶走,看着它孤零零地走在苍茫的夜色里,又心生怜意,疾步走上去把它领了回来。我深知当我心软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收养它的准备。
我给它取名为欣欣,希望它能给我带来欢乐,也希望它快乐每一天。我把它带到卫生间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的欣欣变得十分可爱,它非常兴奋,不停蹭着我的手,仿佛在感谢我。
3
有了欣欣后,我单调而繁忙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欢乐。以往的日子,每当我下班归来,疲惫地在我的房间躺下,楼下烧烤店的声音沿着墙壁攀爬而上,钻入我耳里。不远处密集的车流在马路上疾驰,发出阵阵轰鸣声。我戴上耳塞,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陷入失眠的深渊里。我仿佛一个溺水者,在夜晚的河流里挣扎着,睡意的小舟却迟迟没有朝我驶来。当我疲惫地从夜晚的河流里爬上岸时,天已大亮。
有了欣欣,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它身上,这些声音仿佛瞬间被屏蔽。在城市,我看见许多宠物狗,它们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绳索,由狗主人牵着。它们衣食无忧,却画地为牢,失去了自由。兽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异乡漂泊多年,我时常感到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紧勒着我的脖子,让我感到窒息。看着它们,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广阔的田野上肆意奔跑的老黄狗。我没有给欣欣拴绳子,它时常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仿佛一个缺爱的孩子。生怕一跟丢我,就会迷路,就会再次无家可归。只要我一声口哨,它就会迅速朝我奔来。
妻子不喜欢养宠物狗,嫌吵闹,她对狗毛过敏,我只好把欣欣放在公司里。白天,它独自待在公司院子里。每次我到公司,欣欣总是不停地摇着尾巴,高兴地舔着我的手,很是亲昵。我简单收拾下,便带它去楼下散步。无论我到哪里,欣欣都会跟着我。它每天跟我一起散步,当小区别的小狗走到一半便嫌累而转头要回去时,它却能一直陪我走到最后。
每次外出,它总是一呼百应,作兴奋状。它迈开双腿迅速奔跑起来,跑开一段距离,又停下来,不停地回头看着我,直至我走上来,才会继续往前走。周末的清晨,当我去外面的市场买菜,在拥挤的人流里,欣欣怕走丢紧跟着我。许多个夜晚,我抱着欣欣入睡。周末午休时,我经常睡得很沉,整个人仿佛昏死过去,见我睡觉时间过长,欣欣会很担心,总会不停地撕扯我的裤脚或者袖子,直至把我叫醒。当我醒来,它时常高兴地舔着我的手,为再次相见而高兴。欣欣很聪明,同小区的其他宠物狗嬉戏追逐打闹累了,见我坐在椅子上,会跑过来跟我排排坐,倚靠着我休息。欣欣时常是孤独的,它被我一整天关在房间里,只有我回到办公室它才表现出兴奋的状态。
一周的时间,我只有周末住在办公室。欣欣陪着我一起睡觉,我见它睡着,便小心翼翼地起身,提着包,锁上门,往我的家走去。时常,我一起身,欣欣就惊醒过来,疑惑地看着我,仿佛在问我要去哪里。见它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一狠心,疾步走出门外,锁上门,匆匆下楼。屋内传来阵阵撕咬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啃食着我的心。我恳求妻子可否把欣欣带回家里,妻子委婉地拒绝了。我内心虽沮丧,但想着妻子过敏,心里也理解。想着欣欣独自待在偌大的房间里面对着孤独的夜晚,我于心不忍。慢慢地,我时常磨蹭到深夜才回到家里。
4
那日清晨,我正带着欣欣在小区散步,裤兜里的电话忽然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家里昨晚闹贼了。吓死我了。”年过九旬的母亲在电话里心有余悸地说道。原来,凌晨一点多,一个小偷戴着口罩趴在窗户上,用眼睛朝房间内仔细地搜寻着。从睡梦中醒来的母亲恰好看见了这一幕。母亲被吓得禁不住一阵儿颤抖。她迅速镇定下来,然后轻轻推了推一旁的父亲。父亲正沉睡着,响起均匀的鼾声。无奈之下,母亲灵机一动,忽然大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让他开灯。趴在窗外的贼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拔腿而跑。母亲的这个电话让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我已近半月没回老家。年过九旬的父母深陷在各自的孤独里。乡音牵引着我一次又一次回到故乡。几天后,我带着欣欣驱车回到老家已暮色四合,年逾九旬的父母弓着背站在门口等我。见我归来,他们灰暗的脸露出一抹亮色。晚饭后,夜色覆盖大地,屋外月色苍茫,我伫立在窗前,静静地凝视着村庄。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记忆中的故乡是喧闹的,眼前的村庄如一口枯寂的深井。我趴在井口,投下一块石头,只听见细微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多年过去,门口的那棵梧桐树早已枝繁叶茂。我手持三炷香,点燃,插在树底下埋葬老黄狗的位置。欣欣紧跟着我,摇晃着尾巴。老黄狗回来了,以欣欣的方式回到了我身边。深夜,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的一声犬吠划破了夜的寂静,转瞬间,夜色变得愈加寂静起来。
只有在春节,一批批在异乡漂泊的人带着满脸的菜色归来,空荡荡的乡村才变得拥挤喧闹起来。乡间小道上不时传来拥堵的汽车发出的阵阵鸣笛声,集市上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混杂在一起,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弥漫着喜庆气息的鞭炮彻夜不停地响着,仿佛在宣泄着村庄一整年的孤寂。鲜红的春联在一抹暖阳的照耀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一阵风吹起,满地的鞭炮碎屑微微扬起又落下。母亲的咳嗽声穿透夜的迷雾,回荡在半空中。我看见一只老鼠沿着墙角瑟缩着从墙边疾速跑过,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些土地被撂荒,长满杂草。一些陈旧的老屋远远望去仿佛一个个补丁。惯于在土屋瓦房里打洞做窝的老鼠无法在坚硬的水泥房里栖息。村里的老鼠几乎销声匿迹。老鼠发出的声音映衬父母亲人到暮年的孤独。
记忆里那些声音有的涌向城市,有的走向山林间的墓地深处,就像我的老黄狗。许多细微的声音从夜色深处慢慢浮了上来。昆虫潜伏在草丛深处孤独地鸣唱着。更细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在我们身上响起。村里年过七旬的大叔身患肺癌,正深陷在疾病的深渊里,他在长夜深处不时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声,却无人聆听。只有门外那只瘦骨嶙峋的老狗不时发出阵阵犬吠声,回应着他的呻吟声。他的儿女长大成人后,都远走高飞,去城里生活了。他随着大儿子在城市里生活了半年,每天被关在十八楼的房间里,他有恐高症,想着脚下就是五十米高空,浑身就禁不住颤抖起来。挣扎许久,他终于在一个薄暮里回到了老家,仿佛一尾搁浅的鱼回到了熟悉的水域。
次日,我去小镇上买下一条黑狗。黑狗和欣欣很快熟络起来,它们在田野里肆意奔跑着。有了黑狗,寂静的屋子多了一些生机。暗夜里,屋外一有风吹草动,躺在暗影深处的黑狗就会迅速站立起身,咆哮狂吠起来。
5
那天深夜在我内心深处划下深深的印痕。我没想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却危机四伏,会成为欣欣的忌日。
当我带着欣欣从老家回到城市,我还计划着过一个月再带它回乡时,意外却发生了。
那段时间,欣欣连续多日泪水涟涟地看着我。忙于工作的我却疏忽了这个细节。我以为它饿了,把狗粮递到它嘴里,它却只嗅了几口,便转身走开,在一旁的角落里躺了下来。
三天后的深夜,我像往常一样与它在办公室告别后回到家里,心底却一直感到隐隐不安。次日醒来,我打开办公室的门,却不见欣欣的身影。在屋子里寻觅一番无果,我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疾步跑到阳台上,朝下张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底。见到欣欣时,它已躺在一楼的草坪上,浑身沾满了苍蝇。我想象着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它,最后是如何悲壮地从阳台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思及此,我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深夜,我塞了五百块钱给小区的保安,昏黄的灯光下,我和保安在欣欣死去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它轻轻放入其中。坑不远处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看着埋葬欣欣的那个小土坡,多年前埋葬老黄狗的那一幕又不由得浮现在我脑海里。
半年后的一天夜晚,我在小区附近的公园散步时,看见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蜷缩在黑暗的一隅。我蹲下身递给它一块面包,它贪婪地咀嚼起来。
在公园溜达一圈出来已是深夜,走至门口,适才那条流浪狗一直紧跟在我身后。我停下脚步,它也停了下来。
我把它带到家门口的那一刻,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欣欣的身影。欣欣换一种方式回来了。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