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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望

2025-02-11重李

安徽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外孙女姥爷

月光在湛蓝的长空铺上一层层薄薄的、冷冷的寒霜,一片片银白色霞幕连接天地。黑鸟疲倦了,与蜘蛛一同躲在某处隐秘的树梢,四处结满了一张张外形规整内里杂乱的蛛网。冷风飘荡,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在游离、嘶吼。这一丝一缕的月光,竟直生生地刺过蛛网,发出微弱的信号。月光转移方向,随一声无形声响抵达船舱外部,笼罩这艘在东湖上无边漂流的船。他静默地待在舱里,河水从破洞里不断溢进来,又从另一端破洞流出去,循环往复。他身子冰凉,呼出一口寒气,船舱四壁结满一层薄冰。他靠在船壁,听水流流淌,野风呼啸,草鱼游走,借着这支原野催眠曲入睡。眼皮耷拉下来,仅剩这一丝独属于月光沉闷的明亮在上头跳动。他听见一声声悲伤凄凉的欢笑传过来,紧接着,欢笑被远山里躲藏的野狼哀嚎所掩盖。眼睁开,精神振奋。半趴爬到船头,透过洞,看远处漆黑一片的群山。野狼正舔舐皮毛,尖利的爪牙此刻在他身子四处游走。血渗出来,泪,跟着渗出来,一片暖流倏尔布满全身。

在这一团漆黑里,凭着月光,他隐约看见一团模糊的东西在缓缓移动。他奋力将视野向更远处抛去。就在这时,那团东西察觉到他的目光,手持火把朝树林深处走去,脚步一直向前,却仿佛原地行走,就在眼前。紧接着,模糊的人影转身,火炬消失。五官渐渐清晰,是妻子的模样,他没认错。脖上那片蝴蝶胎记,清晰、深刻,挣脱皮肉飞出来,在空中灵巧翩舞。妻子正面带笑容对他挥手告别。空旷的眼眶在无声中装满泪,沿着眼角滴落下去,融入东湖之中。闭眼,回味着。耳边回响起哭声,犀利动人。睁眼时,妻子已不见了,耳旁只回旋着哭声以及狼的哀嚎。船不断向前游行,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与船往下吸。恐惧涌上来,下一瞬便平静了。一团紫红色光辉照亮漆黑的天,船舱顶一块钢片松散,直突突落下来,在脖子、胸口、大腿划开一道道猩红的口子。他喘不过气来,闭着眼,任随钢片嚣张着。但令他无比欣慰的是,他清楚,这个梦,快要醒了。

太阳爬到半空中,往屋里刺入一道道金光,在墙角舞动、荡漾。醒来,眼睛凝着一片昏黄的沉淀物,擦拭去。木笼里的八哥叫得欢快,迎接着新日子的到来。那一小片进入屋里的阳光,肆意变化着身躯,时而成圆点,时而成方块,点缀着冷寂的屋,添一丝活气。光偶尔扭动一下身子,迅速转移阵地,回到太阳身旁。他艰难转身,拿过床头柜那张发黄的照片,摸了摸,哈一口热气,细细擦拭。仅有的全家福,他、妻子、女儿,以及外孙女。下床,膝盖发出咔嚓声响,他给自己揉了揉。到客厅,倒杯温水,喝药。柜里放着妻子生前织毛衣用的工具。棒针被蛀虫啃食得只剩半边身子,铜针生出暗红的锈。旁边摆着的,是女儿给他买的茶叶。他不舍得喝,堆积的茶叶,早已发霉。打开盖,无数霉菌跑出来,钻进鼻子,他的脸挤作一团,打个喷嚏,彻底精神。吃过药后,头有些昏沉,老毛病了。

这些年来,他始终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摸索、寻找。祈求着再见她们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呢?只是一面,他便极满足了。稍稍给自己梳洗打扮,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黄斑又多了几块,不均匀地分布在脸旁,像只年老的花豹,头顶的发大面积投降,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只剩几根白发独自流浪。岁月的痕迹,无情地在他的身躯爬行。右眼那团息肉越长越大,沿着瞳孔乌灰一条,肆意生长,视野愈来愈模糊。他不愿让外孙女麻烦,她早有了自己的生活。年岁越老,记忆越差,连手机也不愿相信了。他使用原始方法,在日历上写上要做的事,仿佛看着日历,琐碎的日子便仍有意义,临出门,看上一眼,脑里计划分明。

天晴朗,四处溢着光。开一丝车缝,透些风进来。风刮着几根白发,晃动着,凌乱着。在穿流的人群里,他认出了之前给他说过几次亲的媒婆。相亲途中,外孙女陪过他两次。女方均与他年岁相当,条件匹配,同样无牵无挂。外孙女在旁说,别挑了,姥爷,就她吧。他知道他们的心意。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过得闲适、安稳。有次,遇上个心动的人,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她的气息。是她回来了吗?

一次公园约会,他看着路边乞讨的流浪汉,身边还睡着个可怜的孩子,从兜里掏出一张褶皱的二十元钱,展开理好,放进纸盒里。见到这种情景,无论真假,他向来会生出怜悯。但她却将他指责了一顿,仿佛他们早已共同度过几十年日子,而她掌管着财政大权。他冷静下来,望着她,说了句,算了吧,算作委婉拒绝。他不是挑,这么些年,他都是独自一人。现在,要活生生让另一个不相干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不愿,也做不到。此刻,他想大声向媒婆打声招呼,在脑海里翻找着这段记忆,却忘了她的名字。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将口里预备的话咽下去。罢了,随风去吧。

到人民公园,去亭里下棋。与老友们一周一次的约定,是唯一的消遣方式,他没忘。走过拱桥,河面一艘小船正靠岸停留。草丛里冒出两个小孩,解开绳索,走到岸边,像两条鱼,熟练而精准地跳到船上。他们拿着桨,左右运动,在河面掀起一条条混浊的波纹。他的心痒痒,一股莫名的念头像一条在心里久居的蛔虫,此刻苏醒了,钻着、爬着。他向上摆臂,做了个游泳的预备动作。他想一头扎下去,落入水中,爬上小船,驾驶着船,行到嘉陵江尽头。老友们的呼喊声将他的幻想打破,他的腿慢慢抬起来,向他们走去。河水的潺潺声,在耳边蔓延开来。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们手下的士卒将落在不同方位,吃掉对方手牌,抵达最后关卡,拿下胜利。周围渐渐挤满人,时不时传来几声惊叹与惋惜。他此刻无神,肚子闪现过一阵痉挛。他扶着墙,闭着眼,深深吸入几口气,从人群中撤回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广场,音乐声在他心头一拍拍敲响。他坐在长椅上歇息,看人群变换着身位,脸上洋溢着笑。从前他和她常常在饭后散步,跟着人群跳两支联谊舞。他牵着她纤细的手,她看着他儒雅的眼,空气里蕴含着一股甜蜜。他的脚在地面交叉踩动,踢踏声此起彼伏,右手升在空中,手腕半弯,等她来牵自己的手,一起融入人群中,静静地享受。等啊等,手有些酸了。她的身影呢?车喇叭在不远处接连响起。原来,她早已不见了。眼睛温热,泪水挂作两行,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转为一股股寒意,刺进他枯萎的心。

几个小孩背着沉重的书包从他身边经过,他立马将哭脸转为笑脸,迎合着小孩的朝气。外孙女小时候也像他们一样,整日挂笑,嚷嚷着叫姥爷姥爷,他的心都快化了。

天渐渐阴下来,人群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无形的河,带动着他的身子前行。一声声干脆爽朗的宣传声吸引他停下脚步。这小小摊位被人群包围,像战绩累累的蜂窝。笔尖流淌,响起阵阵唰唰声。他挤进去,骨头有些生疼。看桌上摆的招牌——旅行社。无趣,正想转身离开。看两眼身旁,都是年轻人。又看他们填着资料,辨别着,写上各自父母的名字、年龄。看着晃眼的优惠,报名半价。遥想这辈子,除了自己和妻子的故乡,再远些的地方,他都很少去过。趁现在还有精气神,能走能动,他卸去犹豫的性子,果断给自己报了名,付了钱。

那座两平方米的亭子里,又上新了今日早报,买两份,收入囊中。长椅上,几只麻雀在上头晒太阳。算命先生整日戴着墨镜,眼神空洞。这么多年,抽签算卦,只收五元。时不时有人去照顾他的场子,日子勉强凑合。妻子以前爱摇卦,说图个吉利。但他对她说,他不信命,每次路过,都假装不在意。今日,他透过这算命先生的镜片,看见他混浊不堪的眼,流露着一片金光灿灿,那是极乐世界,无哀无伤无痛无恼。他将摇签的钱连同报纸一起付过。拿起红筒,摇着。掉落一根木签,上签,写着四个红色大字,平安是福。他这一生过得忐忑,自己向来却安然无恙,次次都能从危机的边缘轻巧地滑过去,这是命,是福。一想到这些,他开始感谢老天爷,尔后的为人处世应更为温和。莫名的忧伤一平一和地流逝过去,忧愁消解。他松了口气,朝算命先生轻轻地点了下头。

回到家,弄碗清汤面,加个蛋。以往工作忙碌下班时,他和妻子就爱下一碗面,清爽舒适,就像春天飘舞的柳絮。沙发上有个深陷的窝,有片浅黄色痕迹。他坐在那儿,沉思着。墙上挂着他和她的合照,PS生成的,背景是天安门。生前,关于两人的照片,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因这,他夜里时常叹息。月升起来,今夜的月比往日大些,他观察过。冷风透过玻璃缝钻进来,他蜷缩着身子,像只困倦的野猫。感受着她的气息,好像她还在他身边。她生前最爱在这儿待着。深陷的窝,是她留给他所剩不多的物件。

给外孙女打去视频电话,说他要去旅游,让她别担心。视频那头,外孙女的脸庞不断映照着红黄蓝绿,她叮嘱他,按时吃药,多注意身体。还说,过段日子回来,带他去医院复查。他嗯嗯应答。看着外孙女的那张脸,已是舒心了。外孙女与女儿长得极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她那双眼,他向来不敢久久直视。她的瞳孔周边,是圈棕色,夜里散发着光。对视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滋味,让他想起山中的狼。外孙女的关切使这分恐惧消散,思念此时涌上来。他说不出许多话,甚至没提及又做了那个梦,只是叫她也多注意些,没事少往家里跑,凡事儿他自己都能应付。挂断电话最后那刻,他又见到了外孙女的未婚夫。俩人早已同居,他本想劝她几句。可一想着,再过两个年头,二人便会结婚。同居这件事,在这年头,算不得新奇。而外孙女总算有托付之人,他松了口长长的气。那小子长得俊朗、硬气,眼神温和,他看着很是欣慰。他咧着一嘴黑黄的牙笑着,嘱咐他俩好好的。许多个静默疼痛的夜晚,幻想着外孙女喜气的婚礼,他坐在台上,作为她唯一的亲人给她祝福。他总是提醒自己,熬下去。

外孙女小的时候,他常爱和她说关于他的故事。捕狼,造船,梦境。这个梦像有股神秘力量,时常在他脑海里重现。场景每每都有变化,唯一不同的是,他始终在船舱中,以及河流上。那是他还在乡下的时候,日子和别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是什么时候突然有了变化,他也想不起来了。外孙女插嘴,是捕狼之后。他紧接着说,对,就在那之后。话还没接上,便被外孙女打断了。她早已从新奇转为疲倦和厌烦中,对他说,这个故事,已讲了许多次了,然后你陷入漩涡,看见一团发着紫红色亮光的圆团。他不再说话了。每每聊完这段故事后,外孙女便和他诉说她身边的八卦,琐碎之事。临走之前,对他唠叨着,姥爷,要不你还是找个人将就过了吧。他望着她的眼,摇摇头。算了,没这个打算。

夜晚包裹着他。他复盘起那个梦,这段日子出现的次数有些频繁。他思考着,这个梦无任何恶意地接近他,带有提示意味。关于那艘船,那条河,那些模糊不定的身影。他预想这个梦是这样结束的:他陷入船舱后,那团紫红色圆团伸出无数条触手,抚摸他的双眼,黏液在上头凝固。再次睁眼时,他发现,妻子和女儿都还在身旁,其乐融融。梦无规律,他无法掌控,每当漩涡出现之时,他心都会一惊,期待着圆团再次出现,变化出他脑里设想的画面。圆团是水怪还是外星生物,他不知道。但他见过它,不止一次。他睁开眼,一圈圈马赛克在眼前浮现,组成一套太极拳朝他眼前打来。

屋外的夕阳落下,只剩一丝殷红在天边停留。他的记忆在白昼黑夜交接之时,迎来极为短暂的空缺。趁这空隙里,一把莫名燃烧的火引得小区里一棵老槐树自燃。玻璃上反射着红色透明的灯光,像急救车闪烁的霓虹灯。他起身走到阳台,看老槐树的灰烬此起彼落,天乌压压一片。一颗颗大小不一的脑袋从人群中探出,看热闹。地面破开无数个细小的洞,一群群白色飞蛾正扇动着风浪扑向老槐树以及火焰。无数声淡漠的叫声密密麻麻爬进他的耳朵里。在那不远处,他看见一头满身白毛,眼神犀利的狼,正一脸得意朝他嗤笑。身子隐隐颤抖,急忙入屋。远方传来消防车呜呜的警告,声音越来越近,在耳旁停留。人群嘈杂起来。再起身时,狼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声刺耳爽朗的哀嚎响彻云霄。火焰在水流的冲击下熄灭,天上浓烟卷卷。他知道,是它又来了。他踉跄着起身,走到柜前,打开落灰的木盒。嘎吱声传出来,引得门窗里的灰一片片落下。拆开木盒,取出,是块铜片,铜片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圆形触点,像章鱼的手爪,身后系一条电子金属绳。这是外孙女听医嘱送他的,无梦睡眠器。据说戴上便不会做梦,可安稳度过漫漫长夜。他半信半疑地戴上去,紧贴头皮,凉意袭上来。启动按钮,圆点运动,颤动着,散发出一股股温和的热。热在头脑攀爬,慢慢使得全身都温热起来。像泡温泉,热气像稚嫩的孩童,四处嬉戏。眼里陷入黑暗,紧接着明亮,又黑暗。几个回合后,他入睡了。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那夜,他果真没做梦,睡得极为安生。醒来时,他见到一个纯白的地界。

坐上大巴,周遭雾气笼罩。车上都是同龄人,散发着一股难闻腐朽形同死水的气味。头靠窗上,倾听着喇叭里传出一句句导游的话,犹如幼儿园放学,老师对学生的反复叮嘱,随即便抛之脑后。远处山林不断飘出粉状物,像一只只黑鸟在空中翻腾。万物后移,快慢频率随着大巴行驶的速度变化。

抵达目的地,旅途与想象中一样,别无趣味。看在他们都是老人,找个农家乐,糊弄糊弄。好在居住环境适宜,清净、悠闲。旅店在半山腰,周边是林立的森林,再往后能看见白茫茫的群山。偶有飞鸟掠过,投下厚厚的影子。欢笑声在山林中回荡,下一秒又弹回来。

他的房间在三楼,靠窗,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

夜里,闻着空气中飘荡的消毒水味道,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月在空中半挂,一轮轮银光散发着,有一缕银光跳到他身上。他侧过身,望着它,像望着一只精灵。他起身坐在床头,听森林里响彻的咕咕声。烧一壶热水,打开圆盘里附带的茶。热气上浮,茶叶入水,膨胀,透明的水逐渐变色,散发出一股股迷人的清香。莫名走神,水从桌上流下,打湿裤子,一阵滚烫钻进来,他嘶地松口气,扔掉手里的杯子,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他站在玻璃窗前,看着远处雾蒙蒙的一片。似有召唤,抑或是好奇,他想去这林中探探。轻轻掀开房门,绕过大门,打开手机电筒,走向后山。仿佛之前来过此地,他轻车熟路地在林中穿梭。黑暗笼罩整个世界,抬头望天,湛蓝的天今夜生出无声的可怖。风在林间散步,发出呼啦呼啦的嘶吼,吹得他膝盖疼。前方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在闪烁,不是月亮,他确信。越往前走,光点越清晰、明亮。渐渐地,森林在身后消失。群山的痕迹显出来,无数巨石显出斑驳痕迹。四面的山像一块块无形的墙,逐渐组装成梦里的船舱。

走到头,一条河正缓缓流着。站在岸上,一眼望去,看不见边。月亮出现,漏下一丝丝光芒。银白,像与铁水交融。脚底似粘着层胶,他望了许久,困意都浮上来,也没离开的打算。风声变得剧烈,叶片刮落,飞舞,盘旋,落入水中。水中央缓缓旋转,像洗衣机滚筒,速度加快,漩涡出现,树叶、沙砾、月光不断往下沉。他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一个长相怪异的小东西冒着紫红微光,在水面停留,与他互相对望。接着,它一蹦一跳地朝他过来,发出诡异的叫声。脑子刺痛,闭眼,是梦吗?睁眼一看,小东西还在,小腿般大小,长一双长长臂膀,头顶两只眼眨着。他蹲下身子,靠近它。冰冷环绕全身,它的臂膀向上与他触碰,黏液在手腕包裹。没想到,它再次出现。他轻轻问一声,是你吗?它没反应。松开他的手,靠近他的腿,微微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他感受到它的心跳。打开相机,想记录下来,证明给外孙女看,他没骗过她。转眼一望,它消失不见。

后来的几个夜晚,他都在此等候,企图与它再次相遇,但都没见到它的身影。是真是假,他都有些糊涂了。

旅途结束,外孙女开车接他。车上,他提起那只水怪。外孙女的身子微微一怔,轻轻问他,想起些什么吗?他愣了会儿,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外孙女将话题转移,带着他去医院检查。一路上,都还好好的,临到医院,看见硕大的牌匾,他一下子慌了神,身子急忙往后缩,像听到什么天塌的消息似的,直说自己不检查、不检查。半蹲在地,像小孩耍赖。外孙女拿他没办法,翻着手机里姥姥的照片,放他面前,一顿劝说。最后,他妥协,起身,拍拍灰,跟在她身后,像一只驯服的小鸡。一小时后,带他看专家号。进入诊疗室,他看见医生的脸庞,一下子想起他给妻子下死亡宣告时的脸色,依旧是那般无情平淡而冷漠。他等待着医生给他进行审判。最后,耳朵空洞,他和外孙女之间说了些什么,全忘了。

抽血、化验、体检。进入脑电图机,听机器传出机械规律的呲呲作响的声音。四周黑暗,他自己在脑海里虚构出一幅荒诞可怖的景象,脸庞变得扭曲起来。沧桑的皱纹出现一个个剧烈的旋涡,不断旋转,不断加深,吸入一切万物。旋涡最深处,有双眼睛正审视着他。他全身燃烧起火焰,翻滚成巨龙,席卷全身。一头白发沦为灰烬,胡须站立,紧闭的双眼流露出悲伤与恐惧。四肢忍不住颤抖,像医院里突发癫痫的病人。在这幽闭空间里,无人听见他的心声。心跳在机器上呈现一条白色、不同变化的线条,以示平安。他很想落泪,眼角挤了半天,也无一滴泪赏他面子。他郁郁地走出房间,看见外孙女。她安慰他,医生说你身体康健,只是脑子机能有些退化,多注意些即可。

回到家,她从身后拿出一款升级后的无梦睡眠器,金属材质,轻盈,显得高级。又让他服药,替他戴好,连接手机,按下按钮。他闭着眼,呲呲声在耳边围绕,随即周遭安静,脑子空白。他听见外孙女的问候,嘴巴却张不开,无法回应。随即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沉闷的明亮熄灭。他陷入一个密闭的黑色空间,周围有水声流动。一眨眼,天亮了,周围一棵棵树木破土而出,飞鸟扑棱着翅膀,向南飞。有风袭来,天上的金光不断摇曳。自己又置身船舱,身子摇晃,随水波流动。透过破洞,他看见,岸两边无数个房子被幕布遮挡。耳边回响起耳熟的交响乐。晃眼间看见妻子熟悉的身躯,三十岁光景,他和她正值青春。妻子身旁闪烁的霓虹灯光照耀着她,她脸上浮着笑。似在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她跳着舞蹈,轻盈、梦幻。他就是这样爱上她的。那时候,无数人反对他们这段恋情,怕她给他带来祸。他不信这些流言蜚语。此后,二人度过无数个幸福的春秋。音乐停止,妻子转身跳入漩涡中。妻子身旁站着三十岁的自己,两眼无神,不为所动。此刻正缓缓转身,咧着嘴,露出一脸心酸苦涩的笑。

船仍向前流,他急忙到最前边去,试图将洞撕扯开。无果,手被拉出口子,溢出鲜血。突然出现另一艘船,与他同行。他换了个方向,侧过身子看船里动静。仔细辨着,看见船里的人,是女儿。

女婿失足掉入河中后,她便整日沉默。女儿爱茶,家里堆满了各类茶叶、茶具、关于茶的书籍。她的房间,总是飘着一股股茶香。女儿脾性温柔,随他;做事爽快,随妻子。女婿死后,女儿很少说话了。鸡鸣,月落。她无时无刻不在煮茶,熬茶。那日,座机嗡嗡响,他接过电话。那头说,让人去交接女婿的工作手续。他传达给女儿。那些日子,他第一次看见女儿脸上重新带着欢颜,脸庞微红,像两朵绽放的梅花。他想象着女儿在路上生出的欣喜、雀跃,蹦跶向女婿的公司走去。就在那条路上,女儿离开了。关于她生命中的一切,暗藏着凄凉、悲伤,以及淡淡的茶香。他接受不了她的突然离开。年轻时,他与妻子忙于工作,常常将女儿拜托给各位街坊。女儿向来懂事,从未让他们操心过。一次捉迷藏,女儿躲在洗衣机里,但他没找到,转头一封信件便让他投入工作中。女儿在洗衣机里哭了许久,他总觉着耳边有躁动的声音,就打开收音机,听午间新闻。女儿从洗衣机里出来,浑身冒汗,脸像花猫,不断往下淌着泪。他一直含有愧疚。当下,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了。外孙女常常安慰他,就让一切都过去吧。他泪眼婆娑地看着船舱里的女儿,依旧在煮茶,脸上挂着笑。那双眸子,清澈动人,如往日般不谙世事。她的船一直直行,旋即也入了漩涡中。

一切都是自己预想中的样子,一一出现了。

妻子离开有二十年,女儿离开有八年了。

倏尔疼痛弥漫上来,他睁眼看着四周,明晃晃一片。眼眶早已湿了,泪水不断滴落下来,口水沿着嘴角流出来,眼睛发出昏黄的光,有些诡异。他嘴里不停轻声低语,念叨些什么。地面深处,他的灵魂,早已连同那只奇异水怪如彗星般静默滑行。外孙女被吓得厉害,摇晃着他的身子,喊着,姥爷,姥爷。她急忙将无梦睡眠器取下,扔在地上,并给未婚夫打去电话,寻求帮助。未婚夫看着他的模样,对她说,去华严寺看看。

车上,他的身子颤抖着。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如雪般寒冷。

到寺里,她向住持双手作揖,问好,又取来香、烛。正大堂门口有尊铁绿色火炉,东西南北各雕一龙虎头。铁锈味和木炭味在鼻腔中弥漫。火炉里铺满厚厚一层灰,一根根香烛,或照常燃烧,或已然熄灭,互相交错,视野遮盖,看过去,仍旧火光一片。她点燃香烛,插在灰里,鞠三个躬,又引燃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檀香四溢,她拉着他迈过石坎,朝佛像走去。她跪在蒲团上,示意他跟着跪下。

他看着金碧辉煌的四周,一条轻柔的赤红的疼痛,闪现出的金色光芒从脑子里穿行,横冲直撞地通过。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处于何地,嘴巴张大,发出咿呀声,檀香跑进喉管,滑入肚里。耳边一声声木鱼声不断回闪,在心头叩响,节奏三秒一下,他内心深处沉寂已久的灰色情绪正蠢蠢欲动。机械的木鱼声了却了他记忆犹新的痛楚与忧虑,使得他当下在寂静中漫游。空荡荡的脑袋前后左右胡乱转,他看见自己正拿着香,虔诚地跪拜在佛像面前,心里默念祈求家人永世平安。一月一次,庙里的住持早已熟悉他,知道他心中有逃不过的劫数。看着他如今的凄惨模样,住持手中的佛珠不断转动,炉中的香接连熄灭。嘈杂而嗡嗡作响的光影在脑子里旋转,形成一座石泥组成的野庙。她看见姥爷的脸扭曲作一团,挤在寺庙幽暗的角落里,毫无生气。人群和几个和尚围过来,望着他。一个和尚挤进人群,摸着他的手,见他脸色变黑,对她说,施主请回。几个小孩被他的模样吓到,一下子哭起来。他狰狞的脸不断用力,驱动嘴巴,只重复着一句话:回家。

回家后,外孙女知道,他说的家,是故乡。她给未婚夫发去消息,说带他回去几日,兴许会有所好转。她看着他,像个六七岁的孩童。她替他理好飘零的几根白发,蹲下身子靠在他膝盖上,像小时候一样。问他,我是谁?他看着她,打量许久,沉默连连散开。头像拨浪鼓一样摇,说她是妈妈,妈妈被狼抓走了。她笑了,收拾好衣物,开车带着他回家。

路途中,记忆里的一切都变了,却又能一一记起原本的模样。

到家时,暮色四合。推开木门,灰一阵阵升起。院子里的水缸早已生满青苔,里头还有爬虫生命的痕迹。一进屋,他仿佛一下子恢复清醒,眼神有力地打量四周。简单收拾过后,她躺在床上。屋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姥爷总会在院子里给她捉萤火虫,讲故事。那些故事每次都有新花样,但她知道,故事其实永远都是那个单调的故事。她乐意配合他。打开手机,翻看着姥姥和母亲的照片,记忆如一幕幕黑白电影放映着。她陷入一个无比幸福的梦境中,听雨水打在屋顶,听见自己儿时无忧的欢笑涌上来。这么多年,关于她们的逝去,自己早已释怀。其实,姥爷也释怀了。脑梗手术后,他的记忆愈发不如从前,但却记起许多往事。这些往事组成一支精锐的部队在他脑海里不断冲锋陷阵,最后他渐渐瓦解、崩溃,举手投降。

因连轴开车,她的头有些疼,疼痛逐渐游走到智齿,随即放射性地蔓延开来,抵达小腹、腿根。在这疼痛中,梦境缓缓消散。她听见姥爷起身的动静,他正站在院子里发愣,他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浅浅的一片。雨水有节奏地从砖瓦滴在地面上,姥爷从前诉说的一个个场景此刻浮上眼前。狼的哀嚎,船舱的游走,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水怪。此刻,她从旁观者的身份,转换成亲历者,亲眼见到了关于姥爷过去的世界。

光从窗户里透过来,无数个斑点在墙上飘浮。因床板是坚硬的材质,她全身酸痛。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她走到姥爷门口,推开门,不见他身影。出门寻找,路上遇见许多老人,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寻找许久,不见姥爷的身影。她向村人询问,他们一下子想起来,原来她是他的外孙女。

凭着他们口中的言语,她走向后山小径。路很潮湿,有一道道脚印,沿着脚印穿过树丛,她看见一个席地而坐的身影。是姥爷。他的身旁,杂乱堆放着一堆钢片、螺丝、铁板工具,反射着微光。她走过去,蹲下身子,陪着他。他转头看她,忘记了她是谁,随即转头,继续望着眼前的河流发呆。她看见西北方向,有块木匾,上头写着东湖。在那不远处,有座山。山里从前有野狼,到处偷吃猪羊,闹得人心惶惶。他的父亲,她的太姥爷,曾是捕狼高手,杀掉躲藏在山中的野狼,替村庄消除隐患。

她听姥爷说过,他儿时也不信山中有狼,趁一天夜晚,父亲拿着火把与砍刀出门上山,他偷偷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手持火把,走在阴森黑暗的后山中,四周安静,寂静的草丛里像藏着无数双闪烁着幽蓝色火焰的眼睛,偶尔有三两只被热浪席卷的飞鸟扑棱着翅膀从巨大黑幕中掠过。四处仿佛散发着浓郁的危险气息,而剧烈的喘息声荡漾过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被喘息声盖住。他见父亲穿过一片树林,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片草丛,往前走去,进了一个山洞。深不可测的山,暗藏着无数条死气沉沉的暗涌。火光四处飞溅,在黑暗的洞里发出明亮。他看见三只小狼正蜷缩在草窝里睡懒觉做美梦,除却褐灰色皮毛,和乡下的野狗别无两样。他知道父亲的脾性,从不无故杀生。一想到野狼作的孽,他心一狠,掏出腰间那把锋利砍刀,插进狼崽脖子,血喷涌而出,叫声在山洞里此起彼伏,不断回响起悲痛而又剧烈的哀嚎,暗示着平凡的岁月将迎来无尽的波涛。火把落入狼群中,点燃皮毛,点燃肉身。白烟滚着,翻着,转着,不断变化着往空中升,凝成了一片。火光明亮起来,哀嚎声渐渐消隐,洞里生出一个火团。火团随后落地,熄灭,刺出三道癫狂的棕色目光。

那天,下起暴雨。老天爷在怒吼,在咆哮。草木摇曳着身子,枯叶在空中飞舞。忽地,雨点滴答滴答的声响转为一声声剧烈的啪嗒啪嗒声。他趴在窗上,露出一对眼睛,看着天上正掉落无数只墨绿色的青蛙。它们匍匐在地面,挪动着身子,喘息着,唱起一支蛙声交响曲。紧接着,远处山林里钻出一团充斥着光芒的圆形球体,正不断朝屋子袭来。他赶紧躲在被窝里,眼皮紧闭,仍能感受到那物体发出的光愈来愈明亮。他在心中大喊,爸爸,爸爸。未果,他又向上天祈求平安。许久后,光亮消失,屋子陷入黑暗。下一瞬,他便入了梦。梦里,他看见那三双狼崽未闭上的眼,流窜着燃烧的火焰。转而,野狼站在它们身后,对他龇牙咧嘴,随即化作一缕轻烟,穿过他的身子。他知道是水怪在作祟,趁它离开时,他掀开了被子的一角,看到地面上有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那日后,他便病殃殃的,似乎只剩一口气,寻医多处,也无法医治。父亲背着他到深山顶那方小寺庙,将他的生求于佛。父亲磕了许久的头,嘴里不断念叨着。他躺在旁边,无力地望着父亲,泪流下来,融入黄土里。父亲跪拜许久,待到太阳落山,后经人点拨,说遇水则安。父亲便让他日日夜夜在东湖前静思。静思的时光过于单调无趣,于是趁着平日,偷来散落的螺丝、钢板,胡乱拼了艘船。放入水中,船悬在水中,许久未沉。他心惊胆战地坐上去,船竟能随河流动,心一喜,病痛散去。身子好后,没过一段日子,他的母亲无缘无故撒手人寰。他坐在船舱里,船舱四壁早已被风雨吹打出破洞。他又回想起那狼的模样,耳边响彻着悲恸的哀嚎。忽地,水怪破水涌出,叽喳叫唤,之后化成狼的模样,三头身,越过河流朝他奔跑而来。他紧闭双眼,等待水怪对他审判。睁眼时,看见水怪幻化成母亲,正满脸带笑潜入东湖深处。

杀完狼后,父亲似卸下了以往耿直善良的皮囊,整日站在院里发呆,坐在木椅上抽草烟,眼睛始终望着远处隐蔽的群山,霎时间天昏地暗。地上密密麻麻堆满烟头,犹如一小座山。他在山底,父亲在山上,他硬生生接下父亲爆裂的目光。迎接着夕阳的褐黄光辉,他缓缓地起身,头颅不受控制般摇晃,胸腔发出几声闷响。紧接着,他颤巍巍地向前挪动几个碎步子,影子在暮色落下后渐渐淡弱,他猛然跪倒在地,双手作揖,朝着远山跪拜。天上回荡着凄惨的叫声。山林冒出无数股黑白交错的烟雾,飞鸟从山林蹿出,纷纷逃窜,嘶叫着。父亲投下一束束漠视而又难以揣测的眼神,他一抬头,与其对视。心里铸造的城墙被不断瓦解、破灭。天黑得见不到边,他起身,脸上是不可言说的疲惫。父亲对他说了一句话,活下去。此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剩他一人。再见水怪时,他没了初次见它时那般恐惧、惶然。站在船舱上,直溜溜地与它对视。心里默念,用生命换取一世平安。他不知道许愿是否灵验,话语散去后,水怪从此不见,再寻不到它的影踪。那日天上猛然落下几道惊雷,轰轰隆隆地劈打在山顶那座寺庙上。寺庙正中央,石像破裂成几块。寺庙替他挡了灾。他站在山顶,俯瞰一切。三只乌鸦站在树枝上,随风晃动着,摇着黑色脑袋看着他。他的右手触碰到分裂的壁面,一条条裂纹组成的墙面袭来低沉的嘶吼。

他日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东湖,待到黄昏后才拖着沉重皮囊回家。他身上那股腐肉的气味越发浓烈,整个身子快要融入地底深处。那天夜里,她许久不见姥爷的身影,心里着急,走到后山东湖岸边,四处望着。远处湖面有一艘船,正随波而行。他转过头,透过船舱的一丝缝隙,她得以瞧见他的脸庞。那张脸被岁月不断侵蚀,逐渐失去年轻时的轮廓,像一面满是裂纹,不断滴水的天花板,无人修缮。在这风月夜里,他这一生平静而矛盾的光阴,正日渐淡化,却又拥有着留有余味的美好回忆。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从容、宽慰。夜色裹挟着她,她靠在一块钢板上,睡着了。耳边窸窸窣窣响起许多声音,无法一一辨别。醒来时,姥爷连同那艘船都消失不见了。她发动村里人寻了几天几夜,也没下落。

她的心,空荡荡。坐在院里,看月亮如往常般升起来,一切都那么寻常。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她听见屋外传来敲门声。推开门,一望,重新见到了他。他脸上容光焕发,光彩熠熠,腰板挺直,朝气蓬勃地看着她的眼。此刻,她恍惚又看见了儿时那个硬朗、幽默的姥爷。四下响起一声接连一声的怪叫。她低头一看,看见一团满身黏液的东西,头顶一对眼睛眨着。一时间恍悟过来,这是姥爷从小给她讲故事,以及他前段日子嘴里提及的水怪。周遭浮起密密麻麻的音节,在这音节里,藏着昆虫的交响曲,河流的涓涓声,以及风猛烈的呼啸、土墙悲凉的回响、狼的哀嚎。他在梦与回忆里陷入如此之深。他走进屋子时,她看见他的背影散发着透明的、刺眼的光圈。那平凡而又灿烂的片刻,变成了忽闪的火花,虚弱、无力地平行于地平线之上。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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