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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车去玫瑰海岸

2025-02-11邹谨忆

安徽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女儿

你在发梦,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噢。

女儿讲话时,游戏仍不肯撒手,人在桌前折成个“之”字,脖子前伸、双目圆突,仿佛手机里存在着某个巨大的引力场。她是想不明白,那些纸片人到底哪里好看,就算再好看,永远不会走出屏幕,能派什么用场。16岁的女儿偏偏愿意对着他们淌口水,每周的零用钱差不多全耗在这上面,以便偶遇霸道总裁冲凉时,可花288元解锁一块毛巾亲手帮他擦拭,或携神秘天才登上某与世隔绝的小岛,心疼对方晕船时,再花288元送他进木屋休息。一次性充值588元,则将限时获赠杀手哥哥在圣光笼罩中完成抚头啃嘴举高高等一系列难以尽述的小动作。

为了省钱,女儿选择走路上下学,鞋底磨穿好几对,零食烧烤全戒掉,还帮班上同学应付绘画课作业,每幅收费50元到100元不等,连续熬夜只差没熬爆眼球。看不过去时,阿萍自然也是讲的,女儿一句硬话砸来,我花自己的钱要你管?她立时吃了瘪。自打破产离婚,女儿同爸爸搬去工厂住,吃、住、学费、零用钱她都没再负担,难得见一次面,训话哪还直得起腰杆。

况且两年前,忧心女儿考不上高中,她二话不说将手机收进保险柜那阵子,女儿急到头上长出角,不惜抡菜刀劈断网线,斫碎电脑,又一把火将厨房烧至报废。回想那日烟雾报警器疯响,119紧急出动,家中黑烟汹汹,火舌狰狞,脚步纷至沓来,嘶吼,奔逃,直接沦为灾难片现场……够了,这灼热如铁、沸腾如浆、恶毒如斯的青春期!

由此阿萍便得到教训,时时提醒自己记得闭嘴。

数日前女儿打来电话,胁迫她周末同去漫展,她不情愿。女儿讲,门票一早买好,只需帮忙拍下照都不肯,有你这样做人妈的?她讪笑,真要去,可得换乘三趟地铁噢。家中宝马车一早抵押出去,女儿是知道的,电话中不发异议,今早归家却一味唆使她上楼找邻居借车。

邻居是位男士,名唤阿炜,同样独居,10年前小区开盘时识得,陆续有些交往。阿萍讲给女儿听,人家家中收拾得多清爽,地上不掉一根发,桌上不落一粒尘,打开冰箱,食物分门别类,保鲜盒整齐码放,她甚至见过他的衣橱,一色的黑与白,列队如琴键。

女儿两眼翻上去,说,这明显就是有病。

阿萍急了,嗓子拎尖,两道细眉跟着竖起来,人家是抑郁症,不是病。讲完自己又好笑,既然叫症,怎就不是病?躯体化症状出现时,他手抖到一杯水都端不平,更无法驾车,她是见识过的,帮忙打包了衣物送他入院,车钥匙还搁在她坤包内好久。

但凡觉得一个人可亲,连他的病都变得可喜吗?阿萍觉着自己大抵也是病得不轻。

女儿两眼仍陷在游戏里,口吻当中全是不忿,知你嫌我爸口臭、脾气臭又没文化,钟意你就嫁给楼上这位好啦。

乱讲什么。阿萍对着一杯热茶烘脸,两颊烘至润红,如新生的猪仔。人家都还没结过婚的。

既然是钻石单身王老五,你又近水楼台,更该去借车啦。女儿总算将宝贵的视线从手机后面匀出来一瞬,认认真真瞪住她讲,当作制造机会去试探一下他嘛,对你有意思呢自然有求必应,无意思肯定一口回绝了,这样你心中有数,好过在这边发花痴。

你才花痴。阿萍声音虎头蛇尾起来。阳台上簕杜鹃正开得蓬蓬的,三片玫红瓣子围住淡黄蕊,虽无香气,倒也颇能引得小蜂细蝶前来孟浪,果然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呢。阿萍忙将目光掠开了,透过长长短短悬吊的衣物,往对面楼上空的一方云天里望去。

住在这机场边上,隔三岔五会有飞机起落,此刻倒没有,天空蓝得迢遥而虚无,云都不肯浮一朵。某次阿炜来到阿萍家中,帮忙整理缠绕不清的网线,正是夏日炎炎,蝉唱奄奄,房间空调制冷不够,汗缓缓从他后背沁出,白色Polo衫显出点点半透明。忽而他转头同她讲话,目光闪避不及,她就红了面。他讲,你背后的天空,好比编程世界的神在渲染时偷了懒。她知他从前干的是程序员的工作,外派到国外许多年,朋友圈背景照片即是这来不及渲染般的响晴天。命运爱开玩笑,如早早让他们相识,兴许自己也会和他出现在同一张照片内,他背双肩包,她穿波希米亚裙,二人肩并肩,头挨头,笑得由衷。

哎,想哪去了,一把年纪,当真像女儿讲的发花痴吗。阿萍嘬嘴吹那茶,埋下头来连饮几大口。

听我的啦,不要怕麻烦男人,你越麻烦他,他为你付出的沉没成本越高,越舍不得放手。

噢,你为纸片人付出那么多,难怪日里夜里不舍得放下手机。算起来,游戏和现实的角色怎么互换了,变成女生买单了?

哎呀你老土,跟不上时代,现在是女权主义,主打一个养成系的嘛。

不晓得女儿小小年纪,从哪学来一肚皮的恋爱套路来嘲她,俨然个中高手,恐怕连吻都未见得接过,只说游戏不香还是外卖不好吃,谈恋爱多老土,不婚不育才能保平安。所以当代年轻人都流行自骟自阉吗?相当于乡下骟牛、骟马与阉鸡,城中猫狗亦早早绝育,手机则充当了孩子们的手术刀,便捷无痛,令阿萍越想越不可思议。

到底去不去借车嘛?女儿又拉长了嗓音在一迭声地催了。

她试着将话题转移,既然要去漫展,还不赶紧扮上,等下那顶头发又要烫半天。

借不借嘛?这是逼问到脸上来了。

咳,人家常年睡眠质量不好,又昼伏夜出的,跟我们作息不一样呢,这会儿说不定吃了药才躺下,怎好意思打扰。

任凭女儿再不悦,阿萍到底没答应去扰人清梦。砰——房门几乎撞在她鼻尖,劲风一扫,汗毛纷纷向后倒伏。

罢了,这几年的内忧外患下来,阿萍早给磨得没了脾气,遂不再言语,由着女儿去作天作地。

拾掇完早餐的碗筷,她便照常打开电视播报新闻,自己开始操作手机。

一道没有情绪的女声说:今年以来,我国跨境电商与海外仓等新型外贸基础设施协同联动,出海效率得以大大提升……

阿萍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敲击,这段时日她都忙着给朋友的跨境物流公司帮闲,上各种代购群去拉订单,跟客户确认商品重量与尺寸,计算好价格,然后请客户将包裹发至站点,再由公司集运去海外。无底薪,工资仅从运费中抽成10个点,好在她慢慢做开了,倒也能月入万八千。只是薪资她必须收现金,打到银行卡或微信、支付宝都会立时被冻结,像掉进吞噬一切声色光电的黑洞。

她实则是个背负黑洞的人呐。

发觉自己成为失信被执行人,源于阿萍突发奇想,将清一色的核桃木美式家具以一两折的价钱挂上闲鱼售卖。最开始成交的是床,一米八的床,售价1300元,一米五的床售价1000元,还有女儿房间的高低床,售价900元,床垫赠送,买家自付运费。因品优价廉,成交出乎意料地快。

送走搬运工,关门落锁,惊觉睡过10年的位置被骤然腾空出来,仅余浅浅一圈灰渍。她木然跪坐到地板上反复揩拭,灰渍拭尽,经年累月的压痕却无论如何再去除不了,过往那些伤心难堪事一一浮上来,她整个人如被抽筋扒皮,遂丢了毛巾,揽住双膝哭至瘫软。

那天夜里她开始打地铺,一床棉被,一条毯,一只枕,竟也无梦无魇到天明。仿佛随着床的失去,那些陈年旧伤被揭开、洗涤、晾晒,继而得到某种愈合的契机。

接下去电视柜、沙发、茶几也都顺利出手,然后是书桌、大衣柜。她简直迷上变卖的过程,前夫动手打她时撞碎复又配上的玻璃门,被女儿砍斫后失去一小块雕花的桌腿,那些汲取了无数难听话的海绵垫,见证了太多眼泪与不眠夜的抽屉,皆不过日常生活中非必要的累赘。她将收到的款项妥善规划,余钱请女儿到旁边的海鲜市场饱餐三文鱼刺身,一顿饭吃掉一张桌子的钱,多久不曾这样豪横。

然而轮到餐边柜时,买家打入她支付宝的2000元死活提不出来,她才知法院果真言出必行,似小学逃课时遇到的教导主任。餐桌自是不能再卖了,原本她还想着在厨房台面一人食也挺好,吃完刷碗,再便利没有。

如今月末发薪,阿萍先留出1500,800用于在楼下的肉菜店搭伙,中午人家会送上来一份饭盒,分作两顿吃刚好,早晨她吃个馒头,为着补钙喝瓶鲜奶,贵价水果不大去买了,其余无非是水、电、煤气、手机话费、物业费、卫生用品。她难得出门,不再在穿着打扮上费心,偶尔头疼脑热也就两片药了事,如此一番断舍离下来,钱尽数贡献给银行,只求保住房屋,留待行情起来时再卖,一举覆盖掉债务,实现翻身。

女儿见到空落落的家时罕有地哭出声,说,能不能不要再卖,房没了,家才是真没了,再多熬几年好不好,等我毕业赚钱来还银行。阿萍岂有不心酸的,只是女儿哪会知道,这套房后面增值的部分她又贷了经营贷出来,雪球滚大,叠加投资失败,凭两双手怎阻得住。没顶之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女儿推出去,毅然决然,留自己一个人沉堕。

此际阿萍母女在地铁上落座。女儿顶着硕大假发,脸涂成僵尸样,口红却是黑色,或许应该改名叫口黑。那一身黑寡妇样的纱裙,腰被龙骨束细,裙底是弹力裤,戴了手套的手一刻不停地去捋胸前的暗红蝴蝶结,蓬蓬袖在阿萍臂上来回刮蹭。她接客户电话时,还得帮忙抱住一对高跷,说是进入场馆后需要穿的。她是当真无法理解女儿,好比女儿同样无法理解她,难道她们之间从未有过脐带相连?

地铁冲出隧道的瞬间,玻璃窗被大片填海工程形成的滩涂占据,虽已近12月,亚热带地区的紫外线仍强到无法直视。阿萍将眼睛眯起来,看滩涂上漫生着的红树林,遒枝碧叶,丛丛簇簇,长腿脚的鹭鸶在泥泞中逡巡。视线上移,见浓蓝天幕中的某点,如同水银滴在女儿做手工用的海军蓝卡纸上,玲珑浮凸,太阳光一映,白得灼眼,自是飞机无疑了。

从前坐飞机其实也有限,而今被限制高消费,飞机是断不能坐了,她倒时常忍不住要去幻想,齐齐坐于那铁皮蜻蜓腹内的200号人,都是长什么模样,做什么工作,吃什么食物,讲什么话。最主要的是,坐在那上面,是否较容易看透世间的千沟万壑,人心的云山雾罩?

很长一段时间,她沉浸在某种无法诉诸言表的复杂情绪当中,焦灼,愤恨,自责,又无能为力,当初怎就贪婪又颟顸,以致被骗到倾家荡产。她与阿炜明明都是纯真的人呐,竟被摧毁至此,到底还能不能重开新局,或是只能信命——程序早已编定,半点不容置喙?

我爸说你快要过生日了,让我对你好一点,门票就是他给买的,去完漫展我再请你吃大餐。女儿没头没脑讲完这句,声音轻,嗡嗡嗡就像伊蚊耳边绕,语速又快,阿萍只当她给手机里的谁发语音。哎,你想吃什么?女儿板着张僵尸脸对准她,她方才回过味来,蓦地发觉女儿同自己其实生得很像,一样精致的巴掌脸,细眉目,翘鼻头,下颏尖尖。

都随便啊,你爸怎么忽然这样好心?阿萍随口应着。如果不是迷上这什么Cosplay,弄得不人不鬼起来,女儿该多标致。

女儿将脸埋下去,继续摆弄那歪掉的蝴蝶结,其实他现在也改了很多,工厂管得好好的,学费、生活费也都有按时给,还老跟我讲妈妈也不容易,要听话,念书,长大了赚钱孝敬你,讲真的,他又没偷腥,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见阿萍迟迟不肯接话,女儿等得急了,又发狠似的讲,果然你是喜欢上了那个谁吗?我爸讲得对,你肯定都把人带到家里睡过了吧?这么大岁数这么自私,都不会为我考虑的吗?字字句句均是咬着牙切了齿,光讲还不够泄愤,脚上漆皮鞋一蹬,手上跟着使劲,蝴蝶结就给硬生生拽下来,破碎的线头拖长,是那蝴蝶寸断的肝肠。

所以女儿先前怂恿她去借车,更教她以车试探对方、拉近距离,实为钓鱼执法,内心深处的盘算在于——她若去借了,有车代步;不去借,则二人的关系进展也可见一斑。小小年纪竟这样擅长拿捏,阿萍突发一阵恶寒。

旁人在等着看她俩吵架,空中浮尘也跟着鼓噪,然而谁都不再言语。地铁变轨令女儿不由自主倒向她这边时,女儿亦及时用手抵住,过后还要再挪远些,仿佛她罹患传染病。太阳是过于酷烈了,将两张倔硬的后背烘出层层油汗,她不禁想,好险组成人体的材料不是冰激凌,否则只怕坍到地板上去,剩两身衣物垮垮覆住。

短暂的光辉结束,地铁再次钻入地底,窗景瞬间换作了隧道内壁的黑,玻璃便成镜面,两张近似的脸幽然浮现。阿萍的脸仰起,萎黄且开始打皱,迸出斑点,是撒了芝麻摊了酱的鸡蛋饼吧,而女儿的脸低垂,被手机幽蓝的光线照成一面死湖。

饼不知怎同湖对话,或许她们之间早失去了对话的根基,若某日女儿也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会不会无需言明?她想说很多事过去便是过去,与旁人无涉,亦无谓对错,只无法再从头来过。啊不,还是不要讲,哪怕女儿永远沉浸在虚拟世界,做她柔柔小小的宝贝。

场馆500米开外即陆续看到各种造型的coser出没,待到检票入内,触目皆是蓝头发,粉头发,黄头发;白蕾丝,黑缎带,蓝丝绒;脸颊画蛛网的,眼睫粘羽毛的,脚上穿驴蹄的,屁股装尾巴的;还有将自己缠成木乃伊的,扮作一棵树的,举长枪挎短剑扛火箭筒的,还有模仿蛇类蠕动爬行的,完全是误入怪奇生物展销会。

阿萍本能地要退避,太多色彩与形状汇成泥石流,噪声与体味充当这流上的脏沫,强度完全超出日常经验范畴,令她脑胀眼晕,寻着个墙角便忙不迭将高跷奉上。

女儿取出小圆镜先确认好自己的妆造,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三下五除二将高跷踩上。说是高跷,不过是黑棍上固定了几圈弹力绳而已,只需将脚伸进绳圈,踩稳横杠即可。

阿萍正思忖踩着两根棍可如何起得了身,女儿早双手背反过去,摸索到墙面,腿脚跟着借力撑起。她伸手要帮,女儿却不理会,愣是自身支棱起来了,最后阶段更着力一推,整个人趔趄两步,眼看便要栽倒。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失声“啊”了出来,然而女儿终究是站稳了,前进两步,后退三步,转个弯,弯下腰,动作竟流利自若,看得出之前没少在工厂宿舍练习呢。

这只“蝙蝠精”如今是俯瞰着她了。本身女儿就比她高出十来厘米,加上拔地而起的跷,身高差得有接近半米,用俯瞰不足以形容,根本就是睥睨。阿萍将脖子反折过去,望见自己屈居女儿裙底,便有些失笑,只想问问那上面空气是否较为新鲜。女儿仍在置气,扫她一眼,拔跷便走。阿萍无法,唯有巴巴跟着。

巡游完一大圈,阿萍看清这漫展实在也没什么,游戏、动漫作品设置了一区,电子竞技类是另一区,还有一区则摆摊售卖毛绒玩具、卡套、冰箱贴之类,他们管这些玩意儿叫什么周边。人气最火爆的自然是游戏区,对着屏幕疯玩的,围观的,合影的,闲聊的,各路妖怪,无法无天。

阿萍不免啧啧,这些孩子的父母都不管的吗,怎就由着他们这样?想想自己也是这些父母当中的一个,又觉心酸。忽听女儿的声音自半空砸落,你干吗,拍照啊!果然有人上前求合影,阿萍只得收摄心神,左一张,右一张,单独一张,合影再一张,比耶一张,不比耶又一张,蹲下,起身,再半蹲,拍了又拍,忙到口燥舌干。

所以怀胎十月生个孩子,吭哧吭哧拉扯长大,还要看他们脸色,到底是所为何来呢?阿萍摇头,笑得气闷。等空闲掏出自家手机,她才看到一刻钟前阿炜传来的讯息。

你不在家。他只写这么一句,想来是下楼敲过门了。她整日在家,今朝难得出门,偏又来寻,真叫不凑巧。她扶额苦想,他从国外回来不久后生的病,因此辞去正经工作,只在网上做些项目,一个人住,日常吃用全盘网购,清洁卫生自己弄妥,常夜半出门健身,非必要白日难得露面,会有什么事呢,难道……

先前听说抑郁症如瘴气黑烟,一个人踽踽独行,前后见不到光,由轻度至中度,中度至重度,到末了喘气都会嫌累,是最容易感到孤立无援的。阿萍忙跟女儿比个手势,行去左近拨语音电话。不接。关了机吗?再打手机号,线路倒是通畅,只仍旧不接。她焦躁起来,咬住下唇在对话框输入:我在呢,我在。这是他们先前约好的暗号,若他发病,该就医就医,该吃药吃药,其实也不必额外做些什么,只需让他知道还有她在便好。

五枚汉字倏地弹出后,对面始终未有回音,她看了又看,窗口顶端也不见“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到底怎么了呢?

日头朗朗,人头熙熙,按说不该这个时候发病才对,不过也说不准,谁知他又受到怎样的刺激。都说人生海海,谁不曾遇到几回这样的糟心事,但如果糟心事一连串,一箩筐,一塌糊涂,一败涂地,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便要问问老天爷这个程序员到底安的什么心了。

在阿萍想来,这世界大概就配不上阿炜这样的人,是以他才会抑郁。然而凭什么呢?大家都开开心心在尘泥里打滚,生病吃药的只有他。转过念头再想,若他果真选了那条路,是不是该当尊重他的意志放手让他走,勉强挽留或许才真叫自私?关于这个问题,她始终没有答案。

电话再打,始终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不会真出事吧?安眠药是睡眠一直不好,医生给他开的,万一悄悄攒下来,一次性吃下去,神不知鬼不觉。或者他已经吃了,又后悔了,趁着最后的意识,爬下来向她求救?啊呸,想哪儿去了!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又那样爱他,怎么可能!

来回琢磨得心焦,早知之前真该像女儿说的,以借车为契机上楼看看他去。无奈她惯于自轻,一年到头难得鼓起勇气主动靠近两回。电话一打再打,始终无人接听,她急到指甲掐进肉里,联系物业服务中心吧。

喂,是这样,我楼上那户人家可能出了点什么状况,你们能不能派个保安上去敲门看看?对,房号是……隔一小会儿客服回电,您好女士,我们保安已经上门查看过,您说的房号家中无人,非常抱歉帮不到忙。

如今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只剩马上倒三趟地铁回家去了。阿萍回转来寻女儿,女儿站得那样高,人群那样吵,她忽又想起前夫讲的那些难听话来,怎么开口呢?讲担心楼上男邻居的安危,不得不半路撂下女儿自己跑回家去?还不知父女俩会怎样联手编派她哩。

不,她分明就是自由身,想跟谁恋爱就跟谁恋爱,想亲近谁就亲近谁,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尚要活在羞辱里?

咳,要么还是拐着弯说吧,万一引得女儿叛逆起来更难办。脑子里跑马灯似的想到了说辞,物流公司那边出了点岔子需要她过去一趟,对,就这样讲,反正和回家方向顺路,穿不了帮。

就这一小会儿工夫,妖怪们仿佛又翻了倍,一句话讲不清楚,她更不愿扯嗓子去喊,决定了,跟女儿通电话吧。号码已经拨出去,屏幕上女儿的幼年照亮起来,彼时瞳仁多大,反着光,圆溜溜两粒乌葡萄样。她看到女儿在跷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掏手机了,嘟——嘟——

三秒之内,人群像投石入水,縠纹层层漾开,阿萍只来得及看到当中一个“妖怪”扑过去揪另一个的头发,被揪的连连后撤,又踩了其他“妖怪”的脚。这样相互推搡起来,电光石火间哪来得及反应,身体的重量、跷的高度、人群冲撞的势能汇聚到一处,那便是女儿脆弱的站位。眨眼间人群尖叫四散,而女儿如折断翼翅的燕尾蝶重重拍向大理石地面,啪——

阿萍捂住嘴,呆了好大一阵才反应过来,发足奔至女儿跟前。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怎么样?她穷追着问。真是蠢透,用得着问吗,女儿已痛到泪流满面,一大一小的鼻涕泡跟着鼓了出来。她马上动手去扶,女儿当即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哪还碰得。

泪飙出,强烈的自责几乎要将她淹死,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那个电话,如不是为着接电话,可能女儿早早看清形势躲闪开了。不,她就不该管阿炜,她有罪,完全应当换自己摔那一下。

当初女儿1岁学步,新奇得一路笑,扶住小推车在花岗岩地上摇晃跌撞,摔倒复又爬起,直至膝盖磨烂,暴露出血肉。她急着喊停,嗓子冒出烟,女儿倒还杠上了,一路走,一路摔,一路摔,一路走,女儿还未哭,她跟在背后已是很没出息地哭出了鼻涕泡。

阿萍差不多是从医院住院部逃出来的。麻药效力慢慢过去,女儿痛到破口大骂,喊她快点滚蛋,加之前夫就快赶到,住院费她都交不出,还得他来收场,可想碰了面会有多少怨怼。

脚踝骨折,进行了钢板螺钉内固定手术,必须卧床休息一个月,还得进行关节功能的训练,防止关节僵硬和肌肉萎缩,过后再拍X片,明确恢复情况才可下地行走。

阿萍将医生讲的打成文字,点击发送。在她手机里前夫姓名被备注为“姓史的”,据女儿讲,前夫备注她为“臭婆娘”。命名都在代替他们斗嘴。“嗖”一下,大片绿飞出去,马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过半晌,“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消失,什么都没收到,看来前夫权衡过后选择了腹诽。

走去地铁的路上觉出饿来,说什么生日大餐,中午饭都忘掉。好在女儿打着点滴,一时也吃不下什么,天亮换班,她会带换洗衣物来,再煲上一壶靓汤。

下扶梯进入地铁站之前有几间便宜的小食档,烧鹅烧鸭油滋滋地吊着颈,烧卖在蒸笼内仙气袅袅,螺蛳粉逸出酸笋的臭香。阿萍木然挨过去,要了一碗云吞面,撒虾皮、紫菜、葱花、榨菜末,动作全凭肌肉记忆,从前爱吃的送至嘴中只像是些蜡。

吃完恰逢下班高峰,都说这两年百业凋敝,年轻人还是多如过江之鲫,个个负着包,步履快得六亲不认,唯恐落后一步。舱门开闭间,巨量吞吐将她搡得滴溜溜乱转,至于进到舱内,逼仄程度是连拽住扶手深吸一口气都成奢望。

正像一张画像那般屏息呆立着,忽听电话响起,以为是前夫打来问责,阿萍心下一震,掏出看却是她母亲。接吧,真抹不开身,不接吧,偏又响得不依不饶。接起未及开口,母亲的数落有如苍耳勾缠而至。

一天到晚到底在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啊?几月不曾打过一通电话,真是白白生了你,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只怕哪天我死了臭了你都不晓得。

唯唯诺诺挨过这波情绪爆发,母亲好歹进入正题,讲出她弟做空调生意亟须资金周转,想拿她那几张信用卡去刷个十来万的事,又说自己都打听清楚了,这张到期那张还,日子算好,完全腾挪得开。

阿萍差点没绷住笑,我现在已经……她顿一顿,扫视周遭,旋即埋了头,压低嗓音继续道,我都已经这样了,哪还刷得了信用卡。

母亲见招拆招,说一早问过几个牌友,都讲信用卡冻结与否实在是很不一定的事,尽快去试试,空调生意必须季节性囤货,否则来年天热拿货价高还怎么赚钱?弟弟家三个小孩五张嘴,加上又要赡养两边父母,难道统统吃风屙屁。

阿萍讲,弟弟已经三十几,不是十几,业已帮衬他结婚养崽起了新屋,生意事怎还要替他操心?

母亲当即语带愠怒地回道,上回你那车那么便宜就抵押了,一声不吭,也不同屋里通个气,春梅老不高兴,讲你就是怕他们不给钱,情愿把这便宜让外头占了,搞得我和你弟夹在中间难做人。眼前你困难是困难些,过年过节姆妈也没问你伸手要过钱,只是你们在大城市的不比老家,总能想办法变出钱来。再讲你又没有多余的兄弟姊妹,等爹妈两眼一闭撒手去了,世上血亲就剩这么个弟弟,你不扶着他一点,他靠哪个去?你的女儿是那个样子,以后等你死了,只怕还要你弟埋哩。

念过无数遍的亲情咒,听得阿萍起腻。就算信用卡还能套现,莫非不用还?以她弟和弟媳的做派,逾期几乎可以想见,难道到时让她从老赖变为老老赖,还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摆明了叫她破罐破摔?

她自问一生最是铁骨铮铮,过往在工厂管账,一分一毫不肯拖欠,现如今这样,情愿咬牙短自家吃用,物业费愣是没少过一回,怎就变作法律意义上的老赖?成为至亲眼中无足轻重的弃卒?人活一世,未见过这样恶毒的玩笑。

当初刚读完初中,母亲非让她南下打工贴补家用。天冷她打电话哭诉想家,母亲直接挂断,之后发了薪水,按月往家中汇钱,才得到些好脸色。过几年嫁人,开厂,一度跻身中产,母亲眼见下半生有世界各地去抡一块纱巾享晚年富贵的可能,欣慰之余也曾主动帮她带女儿。父亲酒醉,斥骂她帮扶弟弟太少时,母亲更像老母鸡一样挡在弟弟前面。

其实她吞过药的,救醒来很多事便不想去记得。之后与前夫过不到一处,贷款去跟人合伙开连锁幼儿园,说白了也是心急,唯愿在父母面前证明哪怕离了婚,同样可以成就自身。谁料大股东跑路,投资款项全打水漂,作为股东,她尚得背负其他投资人的赔偿,官司打过一轮又一轮,终至个人信用破产,心力交瘁至此,他们却还要想方设法来逼她。

更早前她在田间帮忙插秧,被蚂蟥叮住吸血,起身发觉腿上脚全是鼓胀胀的一根根、一条条,自己以草刮落,点堆火焚了。听老辈人讲,蚂蟥即便踩死晒干,尸身触到水,都还能变出千条万条的。

从地铁站出来,天完全暗了,南国特有的深海蓝天幕底下,灯黄莹莹地亮起来。机场边双向四车道大马路上,重型货车拖着铁皮厢奔忙不停。路边的榄仁树影拢着卖炒粉凉菜的小摊,没什么人来,摊主咬开啤酒自己喝上了。流浪的小野猫瘦成骨架,眼仁亮极,抱着手卧在三轮车座上。

阿萍快步朝前行去。住这城市边缘倒好呢,既避免了与人世亲狎,又不至于完全是荒野。有时半夜突发奇想,她会独自在路上疾走,遇上流浪猫与钓鱼佬,彼此都不以为意,除非是蛇,那便等它先行,互不干扰。

像她同阿炜这样的人,手无寸铁,口无獠牙,大概也只适合置身边缘地带,忘掉蝇营狗苟,忘掉功成名就,在最低限度的生活中修身养性,将自己活成个隐士。

过掉红绿灯就看到小区轮廓了,加纳利海枣拥住法式雕塑与坡形屋顶。每盏灯代表一个家,从飞机上看下来,小区大抵像一只金色蜂巢。这刻正有飞机起落呢,伴随着压倒性的轰鸣,墨蓝夜空中划出一笔银白斜线。

偶尔她会到楼顶看飞机,尤其在深夜里。机场那边是入海口,一马平川,对面则是绵延的山峦,黑如兽脊。山海间只有她的脉动与机身上的信号灯相应和。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女儿同她不亲,父母不曾真正爱她,前夫只想拿捏她,弟弟只知利用她,无非都是蜂巢边的碎渣。什么重要?不重要。飞得更高些,只怕连蜂巢都看不见。大家无非地球上的一粒微尘。再往后,微尘都不算,熵增到最后阶段,一切走向寂灭,连时间都不剩。这些都是从书里看来的,闲来无事她什么都读,读稻盛和夫,读历史和文学,也读《金刚经》。心外无物,只要彻底看开,万事万物皆不能将她限制住。

下决定往往只需一个瞬间,越重大的决定越像儿戏。阿萍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或者在真正做决定之前,早已有过无数次的纠结、权衡、否定与自我否定,死灰复燃,卷土又重来。眼下就是这样一个瞬间,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人生苦短啊,要做就做长久以来真正想做的。

阿萍加快脚步往家行去,途中设想过数种可能,门不开,电话不通,请开锁师傅前来,进去见到惨烈的一幕……是“近乡情怯”,只能先去到地下停车场,他的车仍在,豹形,黑曜石色,透过挡风玻璃看进去,除了移车电话没有冗余装饰,没有一粒灰尘。她便折返进电梯,一层层缓慢升上去。到门开启那一刻,一切忧虑全被证实为谬误,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赞美谬误:老天爷,谢谢你总算编了个讨喜的小程序!

面前的阿炜才刚醒转,整个人惺忪着,上衣来不及穿,松松垮垮的运动长裤底下赤着一双脚。不好意思手机静音了,放外面充电,我睡了一觉。他打个呵欠,是想送你几颗桃,你等等啊,等等。

短短两句话讲完,心定下来。门敞着,既然未叫进去坐,她便只睁眼望向屋内,是与自家一模一样的格局,风格却截然不同。当初开发商赠送的统一装修基本拆完了,淡黄乳胶漆改作浅灰壁纸,门窗、灯具全数换掉,加上地毯、落地台灯与龙血树——理想单身男邻居的家。

他转身离开了,他的热力仍在,原来有些存在是以不存在而存在的。她深吸一口气。他自房间折回厨房翻找起来,弄出一长串窸窣声。她遂将坤包换过肩膀,再低头留意看玄关地上,拖地机器人旁只有他的一双运动鞋,并不见其余。她将那口气长长吁了出来。

好了,人总算再次露面,白T恤衫已穿好,拎只纸箱说,这里头是水蜜桃,分两种,一种清脆,一种软甜,各拿了四枚,都试试看,虽已过了吃桃的季节,也还算有滋味。

二人目光交接,笑意柔淡,他并不问她白天去了哪儿,他们从不干涉对方来去,是关系没到那个程度,亦是生性使然。见过太多强势而无理的、动物性的人,阿萍越发觉出植物性的珍贵。

她当即道谢接在手内,问,你用饭未?

阿炜摇头,不不,吃桃就可以。

目光滚珠样在他脸上滚过来滚过去,觉着比前段时日仿佛又瘦了些,精神状况只怕不是很好。她找话说,你才买的那些个户外设备,怎么在群里卖掉啦?全新,一折,还不都抢疯。

他挠头,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过后想想没必要,还是不提了吧。

听到此处阿萍便不作声。先前上网了解过,有种叫双相情感障碍的心理疾患,也叫躁郁症,比单纯的抑郁更凶险,躁狂发作时会说话、动作不停,包括乱买很多根本不需要的物件,过后抑郁发作又陷入情绪低谷,饭也不吃,话都懒得讲。而且听说这种病还特别难治,她心中立时警铃大作。

那你先吃东西,我下去换套衣裳,时间还早,天气也适宜,不如我们去骑车好不好?上回打从山上骑回来,不是说什么时候再找机会骑到出海口那边去?择日不如撞日呢。

她倚住了门槛,讶异于自己的机智与勇猛,同时已经做好被拒的心理准备,毕竟抑郁症难得愿意出门她是知道的。照着往日习惯,但凡他有些犹疑的表示,她一定也就作罢,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既已下了决心,是非要把他怂恿出去不可了。说辞也已想好,什么人不能一直待在屋顶底下啦,总要到自然环境当中透透气,心胸能开阔好多,什么运动产生多巴胺,比心理咨询更疗愈之类。万不得已时,她甚至打算拖住他的手哀告,说自己一天到晚与世隔绝,讲不定也被那黑色雾障给罩牢,要不怎会对一切打不起精神。

她确信女儿玩的那款游戏对性别心理的把握是错的,就算世异时移,女性再独立强大,在钟意的男子面前都不妨将身段放软,而男性,则永远愿意做英雄无畏的拯救者。诚然她仍是那个背负黑洞的人,自知配不上他,但如果对结果根本无所求,只想相携相伴走过这段艰辛路,那就无所谓。人生如逆旅呀,谁又不是行人。

如此想过一轮,阿炜却只是略低一低头,再抬眼时,直接答她说,好。如此简单爽利,像大大方方借她作业抄的男同学。

上次骑行还是夏季末尾,他约的她。山道上隔很远才有一盏灯,得亏月亮盈满,将骑行线路照彻。二人一前一后,他在前面开路,她在后边跟随,彼此暗中较着劲。骑至中途,路陡坡急,汗出如浆,只好停下休憩片刻,谁知他又跨车猛冲,她喊他根本不应,唯有咬牙去撵。

既是故意捉弄,哪会轻易让她追到,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了。阿萍两条腿尽管重复着机械运动,人等于给满山的植物、流水、夜鸟甚或蟋蟀给哄抬起来了,内心并不感到害怕。体能突破极限后,时间已失去了意义,大可以一直骑下去,直至最终消隐在这夜气里。谁料一道黑影自道旁窜出,哗啦写成个“大”字,跟着捶胸又顿足,且模拟出灵长类的爆笑,她差点刹车不及,直接撞过去。

过后阿炜好生可惜,问她怎的都不惊,他费老大劲以为能将她吓哭,那样他才会大有成就感。她实则已惊到内伤,只不肯当面认输,过后想想又追悔,跟他认输能怎样?哭哭啼啼打打闹闹又怎样?是长久以来做惯了规矩懂事的人,面具与血肉相融,轻易摘不下来了。

转眼他们已出得小区,在路口等红灯转绿。阿炜仍骑着那辆碳纤维公路自行车,阿萍则是扫码租的共享单车。毕竟快要入冬,他们各加了一件冲锋衣以对抗入夜的海风。

红绿灯那边即是海鲜市场,一楼卖鱼虾蟹贝,二楼则开出大大小小的酒楼,买了送上去加工,白灼,盐焗,清蒸,啫啫煲,配米饭、蒜蓉菜心,丰俭由人。阿萍想起自己同阿炜食过的饭统共不超过三顿。某次在邻居家中用餐,她喝了些红酒,讲起自己的悲催事来,阿炜从旁听着,忽而就说,要是我的钱没被骗走,帮你还掉银行贷款,再付清法院判决,就都好了。

大家皆知阿炜有500万元,早先出国赚的,加上父母的毕生积蓄,买入某家地产公司的理财,承诺年利率15个点,投进去三个寒暑,赎回日之前突然爆了雷,他去闹过几回,竟还被捉住打呢。

当下邻居一家笑而不言,阿萍也只装作不曾听闻,回转来却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他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还想着解救旁人呢,她怎能不哭,一生中能得着这样一句话,也是无憾了吧。

车轮滚动,将灯光切碎,他们避开露天停放的私家车,骑过潮湿腥臭的小广场,农民房边上是一条村道,高挑的紫薇树已没有了夏日里繁花织锦的盛况,只剩榕树一如既往垂下颀长的气根。二人下了车,从树边的台阶将车小心推下去,面前出现一条骑行专用步道,步道外即是通往入海口的河汊。

他们并排站立一会儿,看水面黑黑沉沉,漾着碎金样的微光,防波堤下,碎水泥块胡乱交叠着,暗中显出死鱼肚的灰白。对岸有一大丛红树林,影影绰绰看到白日里水边觅食的鹭鸶了,夜来它们原是宿在枝头的。红树林边那条小路上,泥头车正呼啸着驶向灯火通明的所在,大概就是扩建中的新机场航站楼。

骑吧,沿着这条路一直骑,就可以到入海口那边了。阿萍故作轻松地说话,阿炜怎会不懂,十几公里的路途并非易事呢。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点头,重新跨上车向前骑行,她便也赶紧跟上。

不大一会儿,忽听一阵巨响由远及近而来,他们又不约而同停下,仰头往蓝得泛紫的夜空张望。一架飞机很快从头顶位置斜掠过去,这样庞然,就在似乎要蹭到鼻尖的高度,以至于机舱的圆弧形及一个个方形舷窗都清晰可见。来不及眨眼,它已掠过了红树林与白鹭,掠过扩建工地,高度降得快,下一秒就要放下襟翼与起落架。现在他们看不到飞机了,但完全可以想象它触到跑道那一刻,那决定性的一颠,借助襟翼的升力腾起,滑翔一小段距离,再触,再颠,总算落到实处,终于滴溜溜地跑远。

堤岸上发出一阵惊呼,原来不止他们在看,还有好些钓鱼佬、大人小孩、骑电动车的工人,摆摊卖鸡尾酒的也有,两只沙滩椅对着一张折叠桌,电子黑板上荧光粉荧光绿的大字幽幽亮着:cocktail,15元一杯。

这个地方我来过。阿炜转头跟阿萍讲,有一次半夜里,跑步跑到这边来了,耳机戴着,坐下听听音乐,喏,就在那边,防波堤底下。当时我就那么坐着,忽地起了一阵小型龙卷风,“哗”一下水卷到岸上来,不偏不倚,兜头兜脑,正好给我洗了个淋浴,你说多好笑。

真的吗?阿萍紧盯住阿炜的眼角眉梢不放,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抓取一些更微妙的信息。谁会坐到那底下去,毕竟这条河汊从前是臭水沟,丰水季时常会有生活垃圾需要打捞,枯水季则露出淤泥。

除非,除非他想干些别的。

当然是真的。阿炜把脸转过去,自顾自笑了,当时还有一对情侣坐在边上打啵,也给水溅到,还大呼小叫的,说是不是闹鬼呢。

那后来呢?她紧追不舍。

后来当然就走了,走了也好,我一个人更清净。

所以你淋得透透的,就一直那么坐着?

不然呢。那天夜里,我足足看了有39架飞机降落,到后半夜可能是货运机,响声更惊人,吵得脑袋发炸。

好吧,阿萍的手机响起来,没工夫继续追究了,姑且信他。

躺在病床上的女儿,痛得“嘶嘶”的,没头没尾发问,他们讲,生孩子相当于一次性打断20根骨头,是不是真的啊?

应该是吧。阿萍瞥向阿炜,下意识收细嗓音,不过出了月子,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就记不得了。想一想她又补充,你也会很快恢复,把这些痛都给忘掉,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主要靠的就是记性不好。

妈,你知我讲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讲什么?

算了,懒得同你对线。女儿又“嘶”一声,听到没,我爸在旁边打鼾呢,吵得根本睡不着。妈,明早给我买肠粉来,加双蛋,不要葱。

阿萍应了,收好手机,盯住阿炜后背的发光条,继续朝前骑行。这次说什么他都不会有机会再吓唬她了。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讲话。在他们面前铺陈开的是填海区的大片荒地,视野变得越发空阔,道旁树没有了,只剩河汊蜿蜒。肮脏的黑水,破碎的水泥块,沿河汊迂回的骑行步道,以及蓝紫色天空遥遥垂落,笼住这一前一后两个骑行者。若叫女儿来画,只需“唰唰”几笔。拍成电影,则宜用长镜头。

其实,你觉不觉得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蓦地阿萍又再开口,如果我签合同之前稍微学习一下法律常识,也不至于照着那个老赖说的,直接把钱打到他指定的私人账户上去,这样非但我的投资款得不到保护,又因为股权协议上签过名,还需要我去赔其他投资人的钱。曾经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冤的人,其实并不,我就是蠢。

那我大概不叫蠢。阿炜迎着风大声回说,叫贪。年利率15个点,哪有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偏偏我就信了,还有脸去闹呢。

所以才有那么个说法,靠运气赚到的钱,总会凭本事亏掉。

人能活下去,主要靠记性不好。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沙砾借助风势灌了人满嘴。天上云层翻涌,月亮遮遮掩掩出来了,是蚀去大半的下弦月,它周围的云因而变得云母片一样纤净,其余部分的云天倒还显得更暗些了,差不多成了铁锈色的脏羊群。“羊群”中不断有细小的娩出,平均三五分钟一趟,在它们身后画出一笔笔斜线。

他们于是骑得更快些,像是怕被飞机撵上。

三刻钟后,总算抵达入海口,长滩漫漫,四顾无人,他们便驻了车,先拧开水壶洗手漱口。海风比想象的更劲,白浪前赴后继摔碎在岸边,咸腥气层层翻涌,摔到他们脸上来。矶钓的人倒无惧风浪,三两个在突出的礁石上屹立着,头顶射灯照住面前十来米,在水面上摊开微弱的扇形光晕。

从前买过矶钓来的红杉鱼,每只嘴里衔着细钩,透明钓线被整齐截断,比人工饲养的贵上一倍。阿萍选择相信的纯天然无污染,多半只是心理安慰吧,买回去下料酒、姜丝蒸了,也不搁盐,只取鱼肉拌饭,喂给女儿。

想到女儿她内心搐动一下,过两年上大学,预备念美术设计专业,毕业会做自己择定的漫画行当吧,也会有自己命定的痛要背负,她大概是帮不上忙了,多可惜。特意打来问她生产的痛,什么用意呢?过往从未问过呢。阿萍忽而觉得心底软软的,便将念头转开,极力朝远处望。

新开通的横亘两岸三地的桥,因距离迢遥而显得细巧。长虹卧波,新闻上用的词语她记下来了,此际亲临,着实觉着贴切。彩灯勾勒出桥上的悬索与风帆形巨塔,且作着韵律感十足的变换,一时红,一时蓝,看了心生喜欢。这世界原本也不全是那样令人讨厌的。听闻过那桥还需走一段长长的水底隧道,有机会她倒愿意到对岸去看看,对岸的人兴许也正想着过来这边吧。

电视里面放呢,运气好的话,入海口可以看到中华白海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走吧,去看看。

简单交谈后,他们便往礁石边去了。大大小小的岩块突出沙滩,牙尖嘴利,有如史前动物的遗留,“尖牙”上遍生着滑溜溜的苔藻,穿行其间须得万分小心。在差点摔上两跤后,他们的手已自然而然牵到一处。

阿炜干燥暖和的手心一时令阿萍想到,难怪人总免不了相互需要呢,要能一直行不到目的地,一直这般牵着就好了。然而等到他们登上最大最高的那块礁石,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手便松脱开了。

阿炜踅过去同钓鱼佬聊今日渔获,对方好像不愿多谈的样子,再问有无见过白海豚,亦只是沉默摇头,过后便将钓竿定住了,停下来吸烟。阿萍见到红光一闪,将钓鱼佬皮肤上的坑洼照亮。她想这大概是最孤独的工作吧,好在一年四季总有那许多洄游的鱼类聚集到礁堆底下来觅食,大海总不会骗人,如此就又羡慕起钓鱼佬来。

站了一会儿,这边入海深,风烈,气温也更低些,汗湿的衣物冷冰冰贴住后背,她有些眩晕症发作的迹象,忙在人家的折叠椅上坐下,将双臂抱紧,腿也曲起来,整个人蜷作一团取暖。

隔一会儿阿炜转来,见她这样便俯身说,你还好吗?

她没气力答他,一双眼垂着。他用手背来探她额头,又跟自己体温相较,过后将她的头稍微扶起,戴好冲锋衣的帽子,拉紧抽绳。

要不要现在回去?还能行吗?他又将手心覆上她的手背了。波光在他眸子里粼粼,担忧的神色令他看起来完全像个正常人。阿萍前所未有地希望他们都是正常的,命运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令他们成为世间的残次品呢?想哭的冲动升起来,接近临界点时赶快摁下去,胃里便像吞了一剂汞。

在他们前方是冬夜里暗淡的南方入海口,礁石高崛,似在船上。如果让他做船长,钓鱼佬就充当哑巴水手好了。寒风中海岸线冗长肮脏,他们终将驶往深水区,未知的危险,全新的刺激,一往而无前。她只恨自己脆弱,挣扎着想起身又打起喷嚏,一连3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鼻腔迅速堵塞。

可以,抱一下你吗?她瓮着声音问完这句紧跟着又解释,这儿可太冷啦。不被爱的人,向来是没有勇气理直气壮的,就连女儿讲的发花痴,也只敢在梦中。

眼下阿炜近在咫尺,却久久不动不语,仿佛程序被关停。关停也好,借此机会可以多看他一看,抚上他唇角、眉端。咳,还是不要了,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蓦地,阿萍感到眼皮上一阵炫光扫过。喂喂,你怎么了,还好吧?这声音是谁的?闷雷似的滚过来。她心中发急,无奈神识要从泥泞中脱身,过程总是滞重,眼球转一转,如揉进海沙,哪还睁得开。

你醒醒,喂,有没有事?那声音加大了,闷雷成为炸雷,同时在颊上左右开弓地扇着,触感是糙的,闻着又腥气。给深海石头鱼撞了吗?她又痛又急,总算是醒转来。

阿萍发觉自己摊在乱石堆当中,哪里都不见了阿炜。先前喊她、大嘴巴扇她的,是收竿准备回家的钓鱼佬,单手拎着湿答答的水桶与渔具箱,看她醒转才将射灯关掉,啪嗒。她分明记得他皮肤上的坑洼,就是刚刚那个钓鱼佬,可自己刚不是坐在礁石上吗,怎么会是在这里?支起身去看停车的地方,竟也只得共享单车的一抹柠檬黄。

她拖住钓鱼佬的衣袖,有没有见过我的同伴?喏,大约这么高,有点瘦,有点,有点忧郁。

钓鱼佬摇头,默默走开,水鞋踩在铺满橡胶粒的步道上,呱唧作响。阿萍马上又想到打电话,翻遍手机通讯录与聊天软件,哪还有阿炜这样一号人。

狂乱中她记起,女儿的游戏账号丢失那几回,不记得密码了,换手机号了,或系统出故障了,也是这般急得困兽样嗷嗷乱叫。她当时不解,问题或迟或早都能得到解决,即便解决不了,又有什么所谓?

可阿炜难道也是虚妄?明明他们相识十载,她知他怎么亏掉的500万,他也知她被法院列为失信人。他们同病相怜,相扶相携,就该相濡以沫,把剩下的半生一齐交代!

跨上自行车时,阿萍发觉自己冲锋衣的帽子是戴上的,抽绳也拉得紧紧的——阿炜亲手帮她系的,不是梦。她使出绝大的气力往回程方向骑,两只手攥紧车把,以致青筋条条暴突,后槽牙也快要咬碎。这家伙真太坏了,次次躲起来唬她,一点都不好玩。她要赶回去看他的车,敲他的门,再不济还可以归家确认那一纸箱的桃,香气在鼻端萦绕呢,怎么会假呢?绝不会!

下弦月升到中天来了,比先前更为紧凑、明亮,银镜似的照住地上的河汊、步道、一个人。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拉长,拉长又缩短。飞机降落的轰鸣声远远听闻了,确实分贝陡然增大,若到了面前,只怕会将人的魂灵攫取。真就是货运机吧,阿炜讲的,她什么都记着。你在发梦,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噢——女儿的话她可不信,当务之急就是要把他找出来,用尽一腔孤勇抱住他,认认真真告诉他,我在呢,我在,你也别想逃。

夜风凛凛,月光皎皎,她一再用力蹬踩,整个人便飞了起来。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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