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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鸡汤

2025-02-10毕亮

红豆 2025年1期
关键词:张松羊头李成

我是没有编制的纸媒记者,住在宁远城的羊头巷子。羊头巷子因卖羊头声名在外而得名,但住羊头巷子久了,对这个地名的疑惑就多了起来。据说羊头巷子最初是个没人的地方,后来有三户人家逃荒到这里,正是天黑的时候,见到这里有水有树则就地歇下了。第二天,他们早上起来就开始和泥、盖房子、垦荒、种庄稼,再也没有离开,再后来也都埋在了山坡上。后人沿坟墓栽了两排青杨。现在青杨早就不在了,坟墓也不在了。听到这里时,我对羊头巷子的叫法更存疑了,更符合历史的称呼应该是三家户、三间房子或青杨巷子。羊头巷子以前是村,现在成了社区。老巷子里的人还是习惯称为村,用手机导航,显示的也还是羊头巷子村委会。

宁远城这个五十万人口的西部小城,只有我们一家都市类的市民生活晚报。在新媒体的冲击下,《宁远晚报》半死不活地硬撑着,报社的广告收入已不足以支付员工工资,那些没有入编的编辑记者只能领基本工资,其他的靠本事活着。

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是快失业的纸媒记者,报社里像我这样临近失业的“无冕之王”和幕后的辛勤园丁还有三十多个。我们都知道报社关门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们在领着基本工资之外,都在自谋生路。猫有猫道,蛇有蛇路,伙计们各显神通地活着,只有我还住在城中村羊头巷子。当年一起住集体宿舍的同事们,分散在宁远城各个角落,有早早考公务员上岸的,有早早辞职自己创业有成的,还有和我一样赖在报社硬撑着的,不过他们都在市区买了房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八年前,我刚进报社时报社红红火火,广告收入不错。报社在离报社印刷厂不远的羊头巷子里租了员工宿舍。我从校门出来就一头扎进羊头巷子直到现在。八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在羊头巷子里住得习惯了,也住出了感情,巷子里的邻居都处得熟了。三年前,经巷子里的社区书记介绍,我买了一套平房。“万一哪天羊头巷子拆迁,你就可以住进高层了。”一天,张松张书记在路边拦着我,指着马路对面一溜新建的高层小区,说,“老毕,羊头巷子老住户老陈要卖房子,你买不买?”

在这之前的几年,报社效益每况愈下,员工宿舍早就没有了,而我也在羊头巷子找了套两室一厅的平房和同事合租。同事去年结婚前就搬出去了,现在我自己一个人奢侈地住着一套房子,偶尔张松加班、值班什么的,就跑我这里混一晚上,大家喝喝乌苏啤酒,聊聊天。我和张松几乎同时住进羊头巷子。我是这里新搬来的住户,他是大学生村官来上班。大概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根据师父的意见改稿子,张松和一个村干部敲门进来登记户籍信息,让我抓紧去村委会办暂住证。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是在村委会,我去找他办暂住证的时候见的。那时候羊头巷子还不叫现在的羊头巷子社区,而是羊头巷子村。村和社区究竟有什么区别?当时我也不知道。村转社区揭牌那天,张松请我去采访。采访稿写好了,但被报社毙了没发出来。事情太小了,村转社区的太多了,后来我把这则消息连同图片发在我的QQ空间的日志里,张松在后面留了一串嘲笑的、阴阳怪气的评论,气得我把日志删掉了。后来一起喝了场大酒,事儿才算过去。羊头巷子从村变成了社区,张松从村委会副主任变成了社区居民委员会主任。过了一年,他任社区党支部书记。而我一直住在羊头巷子,成天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地乱跑,写些没有营养的新闻报道。

张松点了根烟,拽着我就往老陈家走。老陈是甘肃人,我搬来羊头巷子时他已经住在巷子里了。

走在路上,张松给我说了老陈家的事儿。老实了大半辈子的老陈做梦也想不到,平时看着老老实实不爱吭声的儿子小陈,迷上网游后会伙同网游搭档一起进行诈骗、盗窃,涉案金额有七八十万元。当乡派出所在张松的陪同下到老陈家里找人的时候,老陈才意识到,小陈已经好几天没进家门了,难怪前些日子小陈隔三岔五地夜不归宿。当时还想着,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就少操心少干涉吧,没想到出大事了。真没想到。

派出所的人走了之后,老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和老伴早出晚归,避开羊头巷子的邻居,想着赶紧把房子卖掉还债,然后回老家。趁着小陈的事在羊头巷子还没传开前,他打算赶紧搬离这个地方。

张松首先就想到了我,就在路上顺利地截住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老陈家的门,之前在门前来来回回走过多少趟,都没推门进来过。老陈的家收拾得很利索,家具不新不旧,还挺对我的胃口。因为老陈急着用钱,又有张松这个支书当中间人,房子的价格还比较公道。我有点动心,又有一点犹豫。动心的是万一哪天拆迁了,搞不好还真能大赚一笔拆迁款,但谁知道会不会拆迁呢?都喊了十来年也没见动静。犹豫的是我想等报社倒闭后,收拾收拾回老家,不在宁远城生活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张松的电话。电话一直在响,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可我还没睡醒。昨晚熬夜改一个单位的材料改到半夜三点多才睡,正在补觉,我以为他催我买房子呢。我接起电话就说:“买房子还要考虑考虑,就算要买凑钱还得需要时间。”张松打断了我的话,说:“有个活儿接不接?可以小赚一笔,缓解你的买房压力。”一听张松的话,我立马清醒了。胡乱地洗漱后,我骑着自行车朝张松办公室奔去。

羊头巷子村村民李成,原来是宁远城环卫队的一个小队长。宁远城成立经济开发区那年,李成咬牙承包了开发区的环卫工程,后面几年他和媳妇天天跟着一群环卫工人起早贪黑,开发区的环境卫生评比连年都是宁远城各个乡镇街道的第一名。赢得口碑的李成,随着开发区发展壮大,事业越做越大,除了环卫还承包了全开发区的绿化工程,手底下长短期工人有两千多个,许多都是羊头巷子的乡亲。李成也理所当然地成了羊头巷子的首富,搬离了巷子住进了高楼。但社区每次要开重要会议会,他都尽量不缺席,开着他的宝马车,规规矩矩地坐在会议室里。羊头巷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李成即便人不到礼金也要到。每年在羊头巷子的扶贫济困、捐资助学上,李成也都没少捐助。这些都是张松告诉我的。

听张松说到这些,我以为是要给李成写篇发家之后不忘回报桑梓之类主题的先进材料或报告文学。以前我没少干这事,现在也还在干,而且这还是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

张松没理我,接着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像是介绍一个村干部的履历。前两年,李成把他在羊头巷子巷口的老宅收整了一番,请大师傅开了一家玫瑰花鸡汤馆。这是一家饭馆,感觉李成像是在玩票,馆子里只卖玫瑰花鸡汤。大师傅每天早晨六点上班,把上半夜宰好的鸡放进锅里和红枣、枸杞一起细火慢炖两三个小时,鸡汤出锅前放入玫瑰花。淡淡的玫瑰花香伴着鸡汤鲜味,让人回味无穷。因为鸡汤量有限,玫瑰花鸡汤每天也是限量供应,这反而成了营销的噱头。没过一年,玫瑰花鸡汤馆成了宁远城的网红打卡店,是本地美食短视频的热点。玫瑰花鸡汤成了宁远城人的舌尖诱惑,许多人穿过整座城跑到羊头巷子来尝一碗玫瑰花鸡汤,吃前拍照拍视频发圈子、发抖音。还有一些外地来的游客也慕名而来,总会尽兴而归。

就连李成自己都觉得意外,想想自己创业之初的辛苦,现在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

我作为一个社会新闻记者,对玫瑰花鸡汤的成名史当然有所耳闻,也曾经不止一次去品尝过。而且为了赚一点报社的稿费,我还写过文章发表在报纸的美食版上,为玫瑰花鸡汤能成为网红美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想不出来玫瑰花鸡汤和我今天来张松办公室的主题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们请我写一篇文章再炒作一次?心里刚起了点念头,就自我否认了。这样的事应该去请那些拍短视频的呀,肯定没我什么事。现在是短视频为王的时代,谁还有耐心去看你写得天花乱坠的软文?张松还是没搭理我,抽着烟喝着砖茶,自言自语地往下说着。我仿佛是个多余的人,或者是他叫过来的听众。

因为玫瑰花鸡汤,羊头巷子也跟着声名在外。一个曾经在餐厅干过帮厨的村民阿布都赛米打起了“羊头”的主意。阿布都赛米觉得叫羊头巷子,怎么能没有让人流哈喇子的羊头卖呢?于是他卖起了羊头,羊头和玫瑰花鸡汤并驾齐驱地成了宁远城的特色美食。还有人借着东风准备开民宿,牌匾都已经请从羊头巷子走出去的陆画家做好了,民宿的整体设计也是请陆画家做的,马上要进入装修阶段。“李成的致富领头羊作用越来越明显了。”张松自言自语地感叹。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说了半天,张松才言归正传,他说不是要写李成的什么报告文学、创业史,是写他家老爷子,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已过八十岁,虽然身体还硬朗,但总觉得时日无多,想把自己的一生经历记下来,尤其是年轻时候从老家湖北来宁远城讨生活的经历,写下来留给后人。李成对老爷子的想法很支持,事业做大了开始重视起家风的传承了,觉得老爷子的经历是教育晚辈的活教材。老爷子现在四世同堂,孙子辈还没有回过老家,留下老爷子的一生经历也好。

张松说:“你要做的就是,老爷子讲,你录音、记录,然后整理成文。李成李总给的费用非常可观,以你的文字水平,接这个活儿完全没问题。”张松还没说完我就心动了,决心接下这个活儿。张松放下茶杯,用手比画着报酬。“你就等我的大餐吧。”说完,我边走边对张松说,“记得把李成李总的电话发我微信。”

第二天,我就去市区高层电梯房里找李老爷子。老爷子又把我带到羊头巷子玫瑰花鸡汤馆。在一个角落我们一人一碗玫瑰花鸡汤,就听着他说开了:

“我是一九六一年从湖北到的宁远城。当时的宁远城只有两条沥青马路,是全城的主干道,其余的都是灰土路,一脚踩下去,浮土都能把脚面盖住。路上跑的基本是马车、牛车、毛驴车,车子过去,走在后面的人要吃一嘴一鼻子土灰。住的是榆树庄子,庄子里到处都是大榆树,听老一辈人说是左宗棠的兵种下的。榆树庄子虽然是个老村庄,苇湖面积大,老乡们不懂种植农作物,种了农作物产量也不高,我们就是来这里开荒造田的。开荒造田需要刨坑拉煤、拉肥料等。当时工作和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住的是苇叶铺的地窝子,吃的是老坝水,碱度还很高。但我们为了能吃饱饭,不怕苦,不怕累,领导指到哪里就干到哪里。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四年,我们开荒造田两万多亩。

“一九六四年初,我搬来羊头巷子。那时候不叫羊头巷子,叫六大队五小队,同时来的还有十来户人家,都是从甘肃自流来的。在羊头巷子,我们也是开荒种田。那时候年轻,才二十出头,一身都是干劲,除了开荒我们还自己干基建。我为修厕所拌浆、运浆,天天挑得肩膀红肿,晚上能吃上盐水洋芋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就在羊头巷子扎下了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粮食够吃了,调整种植,有些田地就成了果园,苹果树、杏树、核桃树,能种的果树都种。你看,我们当年开的荒、种的田、种的果树,现在长出来的都是楼房……”

后来我们又见了几次,还是在玫瑰花鸡汤馆。渐渐地我当起了合格的听众和陪聊者,偶尔记上几笔,晚上回去再整理录音。

半个月后,我把前几次的口述材料整理好发给了李成李总。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对我表示感谢,说李老爷子看了很满意。他也很满意,看得都湿了眼睛,老爷子他们那辈人真不容易……等全部口述完了,他要花钱印成书,放在玫瑰花鸡汤馆,给有兴趣的顾客赠阅。挂了电话,我就收到李成李总转过来的钱。一看手机短信,我大吃一惊,足有十二万元,是全部费用的百分之八十,比约定的首付款多给了百分之五十。

因为有了这笔口述史的报酬做底气,我咬着牙把老陈的房子买下,经过简单装修就搬了进去。后来的一年里,我每周和李老爷子碰几次面,做好录音,整理加工成文。全部口述史写完后已是第二年夏天了,竟然有二十多万字。

李成找了家省城的出版社将口述史出版了,没想到这倒成了我的第一本书。

受此鼓励,又受玫瑰花鸡汤和阿布都赛米羊头店的启发,我成天骑着自行车到处探访美食美味,在自己的公众号上连载《宁远城美食游记》。我不仅赚取了一些打赏,作品还引起了一个书商的关注,他从中发现了这个题材里的商机。后来,宁远城的旅游业越来越好,配套的文创产品市场前景也广阔。书商想出版我的《宁远城美食游记》,版税很让我心动。我果断地同意了,还推荐陆画家来画美食插图,印成了一本图文并茂的美食书,我拿了一笔满意的版税,当起了“作家”。

现在三年过去了,我成了羊头巷子四百八十多户中的一户。等待拆迁还遥遥无期,报社关门大吉如约而至,我成了城中村羊头巷子的自由职业者之一。而玫瑰花鸡汤和阿布都赛米羊头店在宁远城的繁华地段各开了一家分店,它们还成了左右邻居,店里摆着我的《宁远城美食游记》。

羊头巷子对面高层小区草木葳蕤,车进车出,人间烟火气息让我经常忍不住跑进去遛遛。而羊头巷子的村容村貌得益于乡村振兴的政策也有了很大的改观,门前巷道栽种了榆叶梅、月季、玫瑰,春天以后也花红柳绿地热闹了一阵子。每天晚饭过后,住在马路那边高层里的人,着装休闲地来羊头巷子散步。

羊头巷子里的人天天盯着对面的高楼等着拆迁。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依旧住在羊头巷子,做文字搬运工养活自己。

【作者简介】毕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等文学奖项,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如看草花:读汪曾祺》《看山是山》等五部。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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