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水上三叠

2025-02-10廖静仁

红豆 2025年1期
关键词:木排竹篙桅杆

飙水溪上放排人

湘中有条飙水溪。正是桃花水陡涨的三月。连日风雨之后,飙水溪的本性完全显露出来了,它像一头从笼中跃出的巨兽,一路奔腾着。有谁敢与我斗技,有谁敢?

放排人站在溪岸上,嘴角上挂着一丝讥笑。你的目光热辣辣的,正瞅着拴在溪边湾子里的木排。那是你承包的,交售国家的木排。你从大森林里伐倒树木,扛着它们穿过灌木丛、刺蓬,踩着窄陡的几乎不成路的路来到这溪边,然后再编扎成木排。是的,放排是飙水溪两岸人最引以为豪的活计。只要是生长在飙水溪畔的汉子,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蔑视平庸生活的斗技场。你从容地向木排走去。近了,近了……只见你抽出横插在腰间的那柄锋口闪着幽幽青光的板斧,手起斧落,嘭的一声,排索被你猛然砍断。

飙水溪似乎感觉到来者有些不善,一连甩出好几排大浪,把木排抛起又跌下,继而直往下游撞去……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你一声壮胆的吼喊,嚯的一声,竹篙紧咬着排尾射去,轻轻一纵,整个身子便腾空向木排跃去。一瞬间,紧握竹篙的你,便奇迹般稳扎在木排当中了。你很沉稳地向前移了两步,便用叉开的脚指头,钉子般钉牢在木排上。你铁塔似的站着,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紧盯每一道拐弯处,紧盯每一座耸出水面或暗藏在水里的礁岩。你不能有哪怕是一丝的疏忽和大意。

“不好——”你突然大吼一声。原来你发现前方不过一箭之地的溪沟左侧,有一个隆起的土坡已被昨夜的暴雨冲开了一条大裂缝,正在不断地从裂缝间泻着石块和泥土。这是随时都有可能会崩裂的。若是木排能抢在崩裂之前冲过去,那便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倘是这木排还没来得及冲过,抑或是刚好到那儿就崩裂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已没有什么退路了。你只能紧紧地咬着嘴唇,舍命左右挥篙,拼尽全力地向前撑去、撑去。

“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在这一瞬间爆炸了。哦,你却仍然奇迹般地挺立在排头。你抖了抖溅在身上及脖颈里的水珠,继而又松开了那片厚厚的嘴唇,那嘴唇被咬破了,正滴着血,嘴角上仍然挂着讥笑。那热辣辣的目光怎么陡然变得冷峻起来呢?哦,前面,便是有名的三急湾。

浑黄的泥浪,大起大落地撞向板着脸孔的峭壁,又被咆哮着弹了回来,于是便造成了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你与那板着脸孔的峭壁一样,也保持着沉默。又一次,你把那厚厚的嘴唇,卷进了牙与牙的锋刃之间。其实出现在你眼前的这一场面,仅仅是拉开的一道序幕。你把身子微微地向前倾斜。眼睛里像有股寒气溢出。凭经验你意识到:这样的险滩,光靠呆板的技艺是无法闯过去的,还得保持头脑的冷静。当排身猛地一抖,带着危险的信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黝黑的陡崖的瞬间,你却冷不防感到了一阵从没有过的晕眩,天在旋,地在转;耳边卷着的砂石,卷着的巨浪,也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一切音响、一切念头都仿佛已经消失……突然,你爷爷被这陡崖撞翻木排落水时的情景,竟奇迹般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

你完全地清醒过来了。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你手中的竹篙弯成待发的弓。你那双充满活力的脚板,牢牢地蹬住木排中间的杂木横杠,像决意要踏平这发狂的浪涛。人呢?几乎是斜躺在木排上了。就这样僵持了十多秒,木排终于随着一股巨浪转过身来,很不驯服地紧擦着陡崖向第二道急弯闯去,闯过了第二道又闯过了第三道。前面纵然还会有险滩,有急弯,有暗礁,你是决不回头的了。那根竹篙,仍然紧紧地握在你手中。你驾驭着木排,征服了飙水溪的恶浪,你是一个生活激流中的进击者。

年轻的船老大

生你是在船上,于是有了“船儿”这名字。那时你父亲才二十岁,船老大的位置刚刚传让给他。资水船帮有个规矩:做了媳妇的女人是不准随船跑长途的。仅仅一条资江,水路就长达八百余里,还要经湘江,过洞庭湖,入长江,把货送往湖北汉口,抑或江苏南京。风狂浪猛,生死难卜啊!可你那倔强的母亲,凭了她从小就在船上爬滚的资历,死活也要同你父亲前去,说是紧要关头,她这船老大的媳妇也能搭上一把手的。

资水汤汤,眨眼,你快二十岁了。二十岁正是展示生命价值的年龄。虽然你母亲早已顺应了资水船帮的规矩,离开你父亲离开船帮孤身陋居在江岸的木板屋里,而你却一直是生活在船上,一直在与激浪狂涛进行搏斗。但你毕竟只是辅佐你的父亲,人们毕竟是喊你船老二。这老二的意思是边把式,也就是说在大风大浪中你无法把握船的命运,而船老大是你的父亲,额头上淌着岁月的江河的父亲。

你父亲总是沉默无语。星星点点的阳光或月光偶尔落在他坑坑洼洼的眉目,滔滔滚滚的资水湘水长江水无休无止地滋润他的喉咙,一双铁掌死扣在后艄船板上,一双老虎钳似的手紧握舵柄外……沉默的父亲把拴牢在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来,嘴对嘴亲热一阵,那酒是你母亲专门给他酿的,用了所有的柔情所有的蜜意。谁又敢说你父亲没有想起自己的女人来呢?他准在心里自语:“能把女人酒葫芦一样拴在身上该多好!”当然他随即又不得不感叹,“唉,风浪无情啊!”于是他只好微微地合上一双眼睛,从梦里抑或幻觉里,在这闲暇的片刻中走到自己女人身边去……

然而今天,风与浪与女人的诱惑便开始无情地雕刻你了,直至把你雕刻成嶙峋黝黑的一尊无言的礁崖。你的骨骼好粗壮,你的腰板好硬朗,你这即将满二十岁的汉子有着亟须发泄的精力啊!父亲偏偏在这时一挥手命令你上岸去。这同样也是资水船帮的规矩:十八九岁的汉子,这是婚配的最佳年龄。无论如何也得找女人在岸上成个家的。

但你的生命是属于船的,你的驰骋的领地毕竟是在有着狂风恶浪激流险滩的江域。锚链响了,涛声在召唤你,无论如何也得挣脱自己女人温柔的手臂,向着帆船挪动脚步的。你要是不回眸该多好,其时,你粗壮的脚杆像是灌满了铅,浑身瑟瑟发起抖来……你险些坠倒在地上了。

你的那位柔弱的女人早已泪流满面,痴痴地站着,是要站成一尊望夫崖,在这江边成为优美的传说吗?

得感谢螺号,是陡然吹响的嘟嘟嘟的螺号声给你注入了意志和力量,那是资江在呼唤你,那是湘江在呼唤你,那是洞庭湖在呼唤你,是长江在呼唤你啊:“船儿——船儿——”

你的精神陡然一震,扯开嗓门狂应:“来啦——来啦我来啦——”你的父亲并没有责怪你,只用严厉的目光铺一条路通往斜倒着桅杆的滩涂去。

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阴晦而又凶险的日子呢——父亲啊?!

涛声在咆哮,激浪在翻滚,险滩正张开着巨口,暗礁正潜伏着利齿……整个世界都在预谋灾难啊!然而此时你却并没有犹豫。有的只是二十岁的无畏和骁勇!朝着你父亲指引的方向,你甩开了大步,直逼向搁在江岸滩涂的桅杆,呼呼生风地,你将自己紧紧地拴牢在桅尖上了!

那桅杆是怎样在你父亲的操纵下竖立起来的呢?你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使你刻骨铭心的是,当桅杆笔挺地竖立在船头的那一刻,当你以桅杆一样的姿态悬立于桅尖上的那一刻,你那惯于沉默的父亲,突然哈哈大笑,声音雷动,把风的怒吼浪的咆哮全都压了下去。紧接着,便是甩出竹篙,江岸被撑得远了。你于是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螺号声中,在海啸般滚来的父亲的狂笑声中,立时集中起全部精神与大幅度摇撼桅杆的浪涛展开了角斗。陡然间,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江河在旋转……而你,正铁青着脸用二十岁的尊严在这旋转的世界中接受着苦难的雕刻!

骆滩过去了,崩洪滩过去了,渣鲤滩过去了……向湘江,向洞庭湖,向长江……待那两眶离别自己女人时蓄着的泪水被狂风刮干了之后,待那身粗布衣服被激浪撕扯成了碎片之后,待脸上的皮肉被时间的雕刀刻出了一条条江、一条条河之后……慢慢地你竟也成为一尊用沉默无语来宣告你是胜利者的塑像了!

狂风你咆哮得更猛烈些吧!浪涛你翻滚得更汹涌些吧!

仿佛是从原始混沌的蛋壳中爬出的一个新的生命,一个真正的全新的生命,你的瞳孔在扩大,你的视野在拓宽,展示在你眼前的是一派恢宏与庄严的、永远不能压缩和割让了的广阔啊。其时你的每个毛孔在迸溢无与伦比的快感,甚至你感到自己的身躯在膨胀。在长高,长成了一根又粗又垂直的桅杆,膨胀成一片抖擞又魁梧的帆……

二十岁,这值得纪念值得庆贺的日子,父亲把船老大的位置传给了你,父亲把征服狂风、恶浪、险滩、暗礁的胆魄传给了你……感谢你的父亲吧!感谢资水河这一代接一代延续的包含着厚爱的粗野和蛮荒的特殊传位方式吧。

父亲啊!资水河啊!纵然船桅在哪一阵狂风暴雨中突然折断,那大声地向着这天空宣告的自然是你:把我的脊梁拿去吧——竖立成桅杆!

你这资水河二十岁的船老大啊!

青春在大海上扬帆

那曾经是一片白帆。母亲就在那片白帆下怀了你,又在那片白帆下生了你,你是在那片白帆下长大成人的。你清楚地记得,儿时,母亲怕你掉进大海,曾用一根缆绳把你拴在擎着那片白帆的桅杆边。起初你老是哭老是嚷啊,当你陡然发现了那片打满了补丁的白帆时,你幼小的心灵却感到了歉疚。此后你就再也没有哭嚷过了。你只是凝眸注视着它,注视着它那张惨白的脸。就这样,在咸涩的风浪中,你终于长成了一条壮实的汉子。然而你的母亲却衰老了,脆弱的她再也无法征服那狂妄不羁的大海了,不得不与那汹涌的生活作别……

一串脆亮的锚链的声响,还有你那粗犷嗓门中迸出的使大海也感到战栗的吼喊声,合奏一支与陆地告别的雄壮的起航曲——

“开船啰——开船啰——”

声音雄浑、厚重,与波涛在壮阔的海面翻滚、奔腾。你那双从小就经受了风浪磨砺的粗糙的手,正紧紧地握住一根竹篙。那竹篙也仿佛蓄足了万钧气力,随手一甩便将海岸远远地撑开了……那片白帆,那片打满了补丁的白帆,就如同你高举的手臂,向站立在海岸上的母亲,深情地招呼着:再见!再见!

大海上的天气是变幻莫测的。刚才还是一碧如洗的晴空,转眼便是乌云密布了。咸涩的海风刹那间就纠集了沉重的成排的涌浪,喧嚣着朝你扑了过来。你感到势头有些不对,忙收了那仅仅收获过“失望”的渔网,继而撑着船篷一纵身又稳稳地扎在后艄的船板上了。

风一阵比一阵更紧了,像是非要把那片打满了补丁的白帆撕扯得粉碎不可;浪也一排比一排来得沉重、凶猛,将那叶小小的渔船,一忽儿托入云霄之上,又一忽儿甩进浪谷之中,仿佛决意要踏平脚下这万顷波涛。铁塔似的,你叉开着两腿屹立在白帆的下面。那个希望的船,就牢牢地牢牢地紧握在你的手中。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碧蓝的海水,已成了深黑色。浪涛翻滚得更加厉害了,像一座又一座险峻的山峰向你压来。更使你难以忍受的是暴雨也像箭矢般猛烈地射向你的胸脯,射向你的脸颊。然而你的那双由于愤怒而通红了的眼睛,竟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前方,盯着那些耸出水面的残暴的崖石。

“哗——”的一声,小船被一方阴险的藏匿于水中的暗礁拦住了。你心里一沉,来不及细想,便一纵身跳进了咸涩的坚石般锋利的浪涛。你真不愧是在大海上长大的汉子,分明已经被巨浪淹埋进了海底,仿佛只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你又一抖身子鲤鱼打挺般跃出了水面,而且还一把抓住了船尾。好险啊!你心里暗自惊讶。是的,如果有一丝迟缓,搁浅的小船就会被发狂的巨浪撞翻,惨遭吞噬……

你全身的皮肉已被激浪抽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了。你是明智的,你把小船推过暗礁时,毅然地将航向拨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朝着最初的启航处驶去,但谁敢说你是在这汹涌的生活面前退缩畏惧了呢?

你不能上船了,因为那把握命运的舵艄,已在触礁时被损坏了。你不得不强迫自己用手抓住船尾,把下肢插入水中,为小船定向拨航。

不知过了多久,你壮实的手臂麻木了,你充满着活力的双腿也在发酸……难道你就甘心如此失败吗?难道年轻的生命就如此结束了不成?不行!不行啊!你在心里呼喊着。你的心中也在滚着波涛,卷着狂风……你的心并没有失去知觉,小船上那根象征渔人信念的垂直的桅杆是不会夭折的,永远也不会夭折的!是的,你不能玷污桅杆,你不能玷污白帆。你使劲把那片厚厚的嘴唇,卷进了牙与牙的锋刃里……忽然你感觉到海浪在托举你,你感到青春在萌动。是的,人的躯壳是会衰老的,生命也会在某一时刻如流星般消逝,然而青春却是充满着希望、充满着活力的,永远、永远……

风明显地弱了些,雨也似乎有了几分倦意,而你却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力量,一股从没有过的力量。借助着浪涛的推动,凭着对航线的熟悉,你仿佛一位至高无上的命运之神,左右着小船在这夜色深沉的大海上向前向前……

小船终于甩脱了咸涩的海浪的冲击,白帆也躲过了凶残的风暴的蹂躏。你靠岸了,在这黎明的时刻,你靠岸了。

那位身子微微地向前斜倾的飘散着满头银丝的老渔妇,不就是你的母亲吗?当她远远地看见了你,看见了你的那叶小船,看见了小船上垂直的桅杆,以及那片虽然百孔千疮却依旧牢牢地系在桅杆上的白帆时,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兴许你也该在这坚实的陆地上,在母亲的身旁,美美地躺一会儿,接受母亲慈祥的温柔的爱抚吧。抚你皮肉上的伤痕,抚你心灵上的痛楚……然而你没有。你抖擞精神,敏捷地解开系帆的绳索,把那张被激浪狂风扯得不成样了的白帆落下来,铺开在母亲的身旁。

母亲是早有准备的。她从怀里掏出了三段不同颜色的布来。起初你似乎还没有明白,母亲为什么会买回三色与渔家生活毫不相干的布。当看到母亲很是虔诚地将那旭日般温暖、蓝天般宁静、鸽子般和平的三色布,一段段抖开,再小心翼翼地贴上帆架时,你终于懂得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不是吗?那旭日般温暖、蓝天般宁静、鸽子般和平的颜色,是母亲对儿子的前程由衷的祝福。

母亲仿佛已是返老还童了。那双皱巴巴的平时总是抖抖瑟瑟的手,竟然变得那般灵巧。一针一线,母亲在细心地缝合那张三色帆。其实她老人家早已深知大海本来就不可能有片刻的宁静与和平!但是她却是那么执着地奢望自己的举动,能够感动海神,能够感动上苍……

那是怎样的一个晴和的吉祥的日子,你强壮的身子一俯一仰,你坚实的手臂一屈一伸。那张由母亲一针一线缝合的旭日般温暖、蓝天般宁静、鸽子般和平的三色帆,正缓缓地缓缓地升上桅杆,升上了垂直的信念的桅杆。

“开船啰——开船啰——”

从你那粗嗓门中迸出的雄浑厚重的,使大海也感到战栗的吼喊,就随了那串脆亮的锚链的声响,合奏一支与陆地与母亲告别的雄壮的起航曲。这起航曲正与波涛一起,在壮阔的海面翻滚奔腾。

你经过整修的小船又起航了,你的青春又重新起航了——即使未来的航程上仍然会有着狂涛恶浪、暴风骤雨,以及明崖暗礁,但你却并不会胆怯了。

胆怯什么呢?你有着一腔沸腾的青春的热血,有着不可夭折的信念,更有着高高地系在桅杆上的母亲的祝福。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芙蓉》《中国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著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境界》、中短小说集《门虚掩》以及长篇小说《白驹》等。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等。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 张" "凯

猜你喜欢

木排竹篙桅杆
放排女
生命的桅杆
在蟠龙湖上撑篙
生命的桅杆
神 医
搭排
清平乐·青梅竹马
履带起重机超起桅杆替换性研究
对桅杆式起重机的几项革新改造
放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