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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店与山居(散文)

2025-02-08柳宗宣

滇池 2025年2期
关键词:山房理发店

理发店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划得许多痕迹

——废名

他的店面镶嵌在众多向街的门面之间。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在偏僻的街坊。垃圾转运站在门面的右侧;朝向街道的东面为某单位高大的办公楼;理发店在一天的某个时辰处在它的阴影中;正午才有阳光照入玻璃。他在内里的玻璃镜与转椅之间,穿着你早年穿过的牛仔裤;使用他乡村理发师傅用过的剃须刀。削刮你的脸部,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在你的耳垂四周点涂溢香的扉子粉,在他为你解开蓝色围巾前。你奔向这里——面店还是老模样。在他的招呼中落坐在陈旧的转椅上。你们的边理发边说话的面影映现在镜子清晰可辨。他还在这里,万师傅以他的剃刀,他的手艺和廉价不变的收费为社区居民服务。理发店就是理发店。不是会所不是连锁美容院,持促销卡的美女站在门前挂着绶带迎候。理发店就是理发店,日常生活的毛细管。市民离不开的面店。它在这里经历世代之变(时代的横幅标语有时会拉扯到公路两边)。你奔向它,它还在那里,镶嵌在众多错落的门面中间,围巾罩住你的胸襟;低头为你洗发,修理每月长出的头发。疫情时期,理发店当然关闭,他就呆在空椅子透过玻璃门观看街市无人,偶尔救护车疾驰呼叫而过。他的生意和股市的一样跌落。理发店成了无人光顾的地方。时隔多月你回城,寻访理发店。它还在,万师傅独自在玻璃中打盹,等候你的光临。

为什么不在小区附近的面店理发呢。总以为会员店的理发师的手艺不适宜,将发型理不出你所要的效果。你到那个空间去,程序繁多,不同的人接待你和你套近乎,从洗发到理发要经过几个人转手到一个理发师面前。心事不是用在为你剪发,而是借此打探你住所位置个人收入家族成员,最后要你加入他们的会员。一个去理发的人被弄成赴商务会。理发店成了一个会所,交易在这里发生。一个古老的服务业变了味道。发型也理得让你不顺心(全然不理顾客对发型稳定性的要求)。三下五除二将你稳定的发型给破坏殆尽。从那里出门,发誓不再去那里了。这也由不了你的不满;隔了不久那家店关门转让了。

这让你想念那家老店:鸿运理发店。店主是湖北孝感人。店面在一条街的门店中间,很容易被忽视。你如前一般拐了进去,那里白天夜里荧光电灯皆亮着。他总在店里。天气变冷顾客少。熟悉的转椅空闲着。哦,你来了。不热情也不冷淡,好像前些天刚理过发似的。他的妻子出来也和你打招呼,谢谢你关照她们的生意。男人继续他的谈话。除非房主不出租他是不会撤离这里的,毕竟在此干了三十多年。他做的街坊生意,附近小区居民大都是这里的顾客。收费也低廉合理。第一次到这里理发价钱十元,现在还是这个价,勉力维持着物价的稳定。喜欢到此理发缘于他对你的发型了解,尊重你保持发型的不变。先用牙剪将头部四周的浓密头发绞薄,与头顶的稀疏不致于对比强烈;后脑勺下端不可削剪陡峭;耳朵也不露出来;从头部的左边分岔,流海自然梳向右边。两鬓角保留得不多也不少——这是年轻时看日本电视剧《血凝》,从电影主人公学习的发型。直筒裤。长鬓角。后脑勺下的头发坠长,是那个年代的审美残余;发型的择选与保持,它是一种态度一种生活风格,或对流变生活称定性的依恃。

你想让这个发型还保持几年。后脑下端发线变长耳朵也不露出:有着类似于摇滚乐歌手对发型的另类讲究。如果退职了,会剃成光头。同事说他退休后有所觉悟:生活从“头”开始(剃成光头)。光阴流变,人的发型或肖像会骤然改变。剃头三天丑。你的发型也暗中悄然演变。你的头发不烫不染不焗,即便有了白发掺杂其中也由它去。一个同事去理发店不让女人替他翦理(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他的保守有些过分。你去理发店不洗头,避免皮肤病的传染。不想与他人共用毛巾,之前洗好后去修剪,然后回到家里自个儿清洗。每次到那个矩形摆着两张转椅朝向两扇镜子的店中,如同故人相见。主人也不多语,朝你笑笑,从镜中看见他用心处理你的发型。也不洗漱进去就剪,对着玻璃镜,两个人说着话,间或聊他的生活,他的儿子房贷或日常见闻。全然不同在别的理发店:小伙子在理发,顾客拿着手机在看。你和万师傅长一句短一句地聊着天,理发店成了类似茶室闲语的空间。在鸿运理发店,时空是多位交错的。某日入店,看见他下身穿着多年前你穿过的蓝色直条纹路的牛仔裤。你盯着他的裤子看,一条跟随你多年最喜欢的裤子被他保有。在理发店忆起多年前,那条消失而复现的牛仔裤归属于你的两条腿,在西部火车车厢里晃荡;在黄土高原峁梁上被风吹动;你爱着那条伴随你困顿生活多年的裤子。理发店瞬间变成回忆的场所。你享用在这里的时刻。发剪理完后,万师傅总是用剃须刀在你脸颊两侧轻轻削刮,刀片在稀疏的须髯和皮肤间轻轻荡过。他捏着剃须刀,如同我们握着毛笔一样写字,轻巧地在脸上剃刮,发出沙沙声。这是乡村老理发师傅传教给他的。现在很多新型理发店都没有剃须刀。当他将上唇髭须修剪保留,将下额髭须剃尽,解开围巾时,头部下端四围涂上痱子粉时,你仿佛回到儿时的理发店。

少年到生产大队部旁的理发店,就是冲着那痱子粉的香气而去的。几十年后,当低头回忆,那脖颈残余的点点白粉的香气至今还能嗅闻。家乡无名河边理发店小房子内一张能转动的椅子。带补丁的蓝色围裙中你的脸,对视裸墙上的镜子。九岁的脸蛋在其中。周师傅脸上的皱纹也出现在里头。他的右手指间夹着剃刀;左手弯曲扶稳你的颈部,在头的四周剪切削刮。椅子转动在镜子发出吱吱的声响。有时它朝向洗脸架横杆上因使用很久呈现油腻的毛巾;偶尔从转动的椅子看见窄门缝隙间的河水,更远处的田野,绿树下的一排人家。母亲带领你来到村口的门店,或一个人步行来见他,周师傅。重新坐在那张能转动的椅子上。踏板上的泥浆。泥土地面凸凹不平,凹处布满细密的黑发。从镜子看见他将剃刀,在一块发黑的帆布绶带上上下烫几下,就像母亲将菜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一下,就在你头上动作开来,最后保留头顶一撮头发,如电影《小兵张嘎》中的碗盖式的平顶头。这是你最初的发型,乡村的理发师给予你的,一直保持到读完高中,直到你现在的发型替代它。周师傅为你剃头的时候,鼻孔流出清涕,挂在上唇须。周师傅当然不在了,与那河边的小房子椅子转动的吱哑声消逝到看不见的镜子——当你离开那里,他解开缠绕颈脖的罩衣绳带,取出盒装的布袋在头颈部四周涂抹白色溢香的痱子粉。现在想来,那个少年到理发店就是冲着痱子粉的香气而去的。你坐着公交车到汉口那家鸿运理发店,也是冲着那怀旧的痱子粉的迷人的香氛而前往的。

这些年,你保持择选的经历一个个不同的理发店维护发型的不被改变。离开家乡平原到了北方闯荡,你寻找理发店。对理发店的记忆贯穿不同的时空与地址。你的每月理发的时间与地址变得游动不定。那年初到北京租住海淀双泉堡,你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车身是黄色,前面安装了铁框放点什物用品。往清河的路上车胎没气了。北京边缘到处是有河无水的荒寂。一个老人在路边,守着临时的修理自行的摊子。给了你们这种人困难中的帮助(补结你生活的漏洞)。那天,在散落叶子的一棵白杨树下,一位妇女在路边为人理发。板寸头。两元。你把自行车支在路边,正襟危坐在她支起的折叠椅子上——你似乎与单位没有了联系,如同那位下岗妇女,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如同那自行车随时会被扔弃,被人转手,消失,无人知晓。你的头发散落野地,随风消散。

某日。从三联书店出门看见电车交叉纵横的网线。北京美术馆翘起琉璃瓦屋檐。白棵树林空地——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妇女正在为人理发——白果树澄黄的扇形叶片停歇地面,又迎风飞舞。京城街头游动的理发店,这里有无限的趣味。三个身着白大褂的妇女树下修剪板寸头。她们在抒写老北京的缓慢与悠闲。“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有点慢。”"你忽然想到茨维塔耶娃传记中的句子——当你坐在那下岗女工的面前低着头和她们聊天。外国人十元。中国人五元。这是她们的收费标准。后来,后来她们的身影消逝了。北京越来越规范,岁月遗留下来日常生活的场景给消解掉了。再后来,你的生活变得稳定有了自己的墅院迁入京东的皇木村,理发的场所也变得稳定:你常到小区大门右侧镶嵌在一溜烟的门店唯一的理发店。东北小伙子开的。收费五元。他在你的要求下修剪,保持原有发型,也不清洗。

地铁公寓旁的新状态理发店。店面夹在德福兰超市与房屋中介的中间。从玻璃落地窗看见里面所有的陈设,墙面挂满新式的各种各样的发型图片;固定的皮革椅子替代老旧的转椅。被围起的围巾抖落满地头发,一丛丛地散落在白色瓷砖上。你吃了一惊。瞬间转移时空与地址,身心从那里游移超脱——你看见了她——从阶梯教室跑到寝室,为一个意念所支持,在校园内的超市买到玻璃瓶和小剪刀。她上楼了,她的心在跳动。寝室如她所料空无一人。她来到上铺小镜子前,瞅着自己的脸。在头上用剪子取自己的头发。从左边取了一撮,又从右侧取了一些,将它塞进透明玻璃瓶内。乌黑发丝卷曲其中。她没有什么东西表达对他的爱。想来想去,只有这头发,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头发——她将它们剪取,小心地塞进瓶内用橡皮盖封好,关门下楼。她听到心的跳动。那一刻经过了什么、楼道的标语什么都自动消隐了——她为一个冲动所控制,一门心思完成着她的计划——奔熟悉的邮政所,来到低矮的柜台前,填写他的名字和地址(从荷包搜到一张小纸片写下附言)。当她把包裹递给邮政员的时候,心都空了。那个瞬间,随着她的头发,心也被带走了。站在校园一棵橡树下,她仿佛成了个空心人。在海拔高于北方的云贵高原一角,她停了停,过了一个时辰才晃过神来,朝阶梯教室方向走去——在北方新状态理发店,又一次看见她。你收藏至今的玻璃瓶中的她的秀发(爱的信物)。从你们身体里长出来的黑色的头发,不可仿造活生生的带着你们身体的气息和血液。你从不怀疑,那卷曲在透亮的瓶子里的头发与爱。你停在那家理发店,长时地沉默不语。

回到南方的省城,鸿运理发店在等候你,你获得漂泊不定的相对稳定的理发店。从那里进门出门,保持日常的节奏;回忆也在此往返。隔一段时间想着到那里去,万师傅和他的女人似乎永远守在他们的店面。这写满记忆的理发店还在这里。街道悬木铃树还排列在马路两边。几个妇女在悬铃木树下摆起缝纫机为路人更换拉链、修补衣物。与理发店比邻的鞋店还在,它们在这条街坊存在了几十年,和这里列队的树木形成树荫长廊维护街市的阴凉,以其不变,衬出树杈间拉扯红色标语的变异。树叶每到冬季落在地上,雨中印在地面如一页页画片。过去单位门墙上的标识还在,但房子早已易主。这鞋店理发店还在这里让人回返。它们是城市的一道风景,这个城市身体的血管和筋脉。没有稳定的小门店,日新月异的城市会让我们辨认不清方位。理发店维系着这里时光的缓慢和个人的记忆,以它的缓慢对抗着世事的加速变化。你理发店出门路过附近的鞋店,和那个手持锥子的鞋店老板和你打招呼,他记得你,叫唤你的名字——忽然想到了马拉美的《修鞋匠》的诗句:“皮鞋修好了,你的脚如愿了。”头发理好了,心情如愿了。哦,是这样的,理发店挽留着你记忆的裤子。走在这初冬的老街坊,带着从理发店崭新的面容出现,身心游移而超脱。瞬间你改变着时间省份和国家,看见了你对理发店附近街道绿树长廊的喜爱对街市的复杂感情。你爱着这里的老街门店风物和落叶,更换心境走向交叉重叠的时空路径。你坐着公交车去寻找理发店,或者说去将过去回忆频频造访。老理发店还在没有消隐。那里的荧光灯仿佛永远闪耀光芒。那个熟悉的如同老朋友的理发师,为你围绕早年的罩衣。你们出现在墙面承载不同时空与映象的镜面中。

庚子年四月。大崎山崇山峻岭之外,你和汉口湖什坊路的鸿运理发店受隔于疫情,相违多月。武汉封城之前,归宿于自建的山舍庭院。在草坪的一张木凳上落坐,将山岭之外的都市望了望。女儿在你身后,帮你围绕灰布罩衣。她要为父亲修剪特殊时期变白的长发——院门紧闭。春风带着一丝寒意。不禁回顾飘荡不定的经历不同时空的理发店,长时无语。被群山环绕的山房挺立在你们的身后。你让女儿将这愁思似的长发翦除,不留一丝——是到了改变自己发型的时候——院内的大公鸡如常鸣叫;古老的菜畦的绿色在加深。清明前的阳光沐浴的庭院花木爆出花骨。双脚下的草地在返青,长发混入其间。这里没有佩戴口罩的面影。你想念那家理发店,但愿它行鸿运不罹厄运。万师傅在荧光灯下等候你,在你颈脖围绕那油腻锃光的蓝色罩衣。

最后的办公室

湖边的大学校园潮湿闷热。穿着短裤和裙子的学生带着口罩手拖拉杆箱,轰隆隆从身边走过,朝向通往地铁方向的三号门。他们放假或毕业,离开这里。我也要离开这里,带着独身子女证、户口本、身份证和两寸登记照片办理退休手续。校园有些空了。三角湖的荷花在它的时序不紧不慢地开放。接待我的是老张在行政楼的办公室。十多年前,也是他在此接受我面呈的密封的档案袋。他好像没有变老,还是从前的模样。岗位也没有变(办理教师升迁退休事宜)。他塞给我一瓶矿泉水,接着复印所要的资料。离开他时,我想在这校园一晃十多年过去。可能是最后到这行政楼的电梯上,最后一次见他。校园没有多少行人,空空荡荡七月的校园,学生迎来他们的假期。广场铺设的水泥砖块的缝隙长出青草。校园空荡荡的,我将迎接生命中的长假——从湖边最后的校园,永远离开。

三十多年的农场中学。七月的校园没有人影。几栋教室和教工宿舍拼接而成的校园。土操场四周的杂草向操场中心蔓延。一扇扇门锁闭。兄长的手扶拖机开进无人的校园。杂草侵到砖铺的教室走廊。生锈废弃的用作铃铛的犁铧还挂在办公室前。你曾在它下面敲响上下课的铃声。打开矩形办公室,从用过多年的桌子抽屉内取出用过的钢笔、笔记本。经过砖头铺就的过道,来到宿舍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运走使用过的铁床、蚊帐、床头书(《第二次握手》《李白与杜甫》),那张设有三个抽屉的办公桌也运走,甚至,不丢弃在此使用过的纸质就餐卡片和粮票。它们青春时期的纪念物,在此消磨光阴的凭证。你就要到县城某校园去工作。离开时,望了望“凹”字形的中学校园,为四周碧绿稻田所环绕。从远处看过来,它的外形如同一个孤岛,让我想到爱伦-金斯堡和垮掉们生活过的岛,在你远望的视线退后,几片罕见的落叶当着夏日热风飘飞乱舞。

大学校园的走廊没有草丝。打开办公室的铁门,清理剩下的几本杂书,新诗研究所的信封和编辑的诗歌研究资料。芭蕉在窗前隐现。坐在窗前,凝视它的缄默,这最后的办公室——你使用过多少间办公室。这南北迁徙,最后的办公室:芭蕉临窗,蓑衣长形叶片的鲜绿光洁,雨滴栖停其间。一个人的游走偶然的相逢:这窗前芭蕉(窗帘被挪移);淅沥风雨中的芭蕉飘荡,曾映衬你伏案的身影。芭蕉分绿影映到独立的空间,你呆在它过滤后的静宁和清凉。室内的阴翳,荧光灯也不打开;诗书安插书柜一角;芭蕉叶柄影印书脊。办公室和芭蕉就是一体。叶片紧邻窗牖;果实藏匿其中——浮生使用过的办公室,消逝又重现——在最后的校园,钟声和斜阳平敷过来,经过绿叶芭蕉到达岁月时空的圆满或伤感。

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修剪得齐整。凭着校园卡在机器前归还借阅的几本书。出门时校园广场间一小撮杂草迎向你。二十年前,离开平原县城围墙内的矩形校园,同事蹲在甬道拔除杂草。暑期即将结束,返校学生的身影将塞满空虚校园。我绕行经过围墙阴影中的煤渣路,旅行箱尾随你,你就要离开这里。移动的身影一半在阳光里,另一半在阴影中。从柏树梢头,随眼望了望二楼的办公室,两个绿门关闭,没有人出入。你的备课本学生的作业和杂书扔在那里没有去清理——那是你急欲离开的嘈杂喧嚷身心分离的办公室——终于离开了它,独自离开校园时头也没有回。你听到驶往北方的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在叫鸣。

北方胡同里的出版社没有校园的广场和假期。编辑部办公室的荧光灯一年四季打开。邮件被编务每日整齐地放到办公桌上。你和同事悄无声息地折开一个个信封。看稿审读,写稿件送审单或回复作者来信。你用不着偷偷摸摸看文学类的图书,像多年前在南方校园那间大办公室。你仿佛拆开多年前在那间办公室寄发给编辑部的稿件,经过多年的颠簸,现在到达手中,小心翼翼地拆开——你爱着你的手头工作,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从无名的写作者变成文学刊物编辑,从县城到了京城。

每周穿过胡同那棵老榆树,张望编辑部外墙绿色“爬山虎”,办公桌上将堆放了新的邮件。后来,后来你还是离开了。爬山虎爬满西面的那栋墙面。你在楼上楼下跑动,也是夏日,手持办理离职手续的表格,要在那一个个框框内盖章。你要回返南方的大学校园,迎接属于自己的假期。那天,你穿着嬉皮,牛仔短裤印有蓝花。人字形拖鞋。从黑色办公桌取出电话本和几本杂书就离开了。几个女同事停在门前向你挥手,你也向她们应酬似地表示了几下。

你曾在办公室与人争执,要把在此受到的委屈倾泻。在此压抑过久,看某人的面孔太久。胡适说,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肖斯塔科维奇说他等待枪决是折磨了他一辈子主题。你的主题是反抗和逃离。那张脸阴沉着冷冷地从办公室迎面走来。冷冷的脸面。斜视的眼睛。无论置身哪座城市,你逃不出那张脸的冰凉。南方校园办公室校长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他在教师会上大声对同事吼叫:你们给我滚,谁不服从就给我走人。你从那个单位滚出来到了北方。在北方办公室遇到相似的脸。你生出对身份的焦虑。你不会从属于这充满偏见傲慢的办公室。开始你的觉醒确立自封的身份:一个游离者随时会离开同质的办公室。

那年夏日,从地铁口出口张望京城,空荡荡的,没有了早年到达这里因无知而生的新鲜感,再没有吸引你牵念的人事。时代悄无声息地完成它的转换。你完成了对国家和自我的认识。在哪里生活倒无所谓了。你发现真正所要的是过有尊严的词语生活以及那必需的黄金般的闲暇。想着在北京这些年,一个闯入者在熟悉它的街道公共汽车路线气候和环境,完全可以还在那里混日子,在某单位待着:一个体制内的编外人员,看他人的脸色,用心卖力地工作。为身份焦虑,不断地想挣钱缓解压力,获得所谓的安全感——这样的日子过完了,你断然离开那里。

你将有芭蕉临窗的办公室的铁门锁闭。回头望了望门楣上挂有新的诗研究所的招牌。拎着几本书和茶杯转移到车上。离开这一生使用过的最后的办公室——是这样的,你离开了,芭蕉还在办公室窗前——你在离开一间间办公室,潦草的浮尘散落的身心分离的,离开一间间控制你的办公室。在人世,什么是你的?就连你的身体,最后要与之告别。一切都是短暂的拥有。你只有你对自己生命的使用权。你要不断地离开离开——车驶出校园的岗亭。音语传递(内部车辆,请慢行)。如果你再次回返,你会被拦截不得入内。你也不会重返。自筑的山舍与校园相隔多重山河。车内放着学院为退休老师的送花。平生第一次接受花篮。照相机前和同事站在一起。你驾驶的车奔驰在通向山舍的高速路上。彩纸包扎的一束束丁香、玫瑰、白合散逸的混和的香气充盈于车内。

私车停在院外。你将那束花移置二楼的书房。进入山舍,木香爬满院门,金银花移栽的兰花播散浓郁的香。诗中描写过的各种花草在园子纷纷开放。芭茅在抽穗;栀子花开过了。月季一茬茬重复更替,它们开在没有时间的庭院,似乎在欢迎主人归来。浮生经历的一间间不同地址的办公室相隔消逝于山岭之外。你要为自己节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你热爱的语词。为了谋生,从事过许多职业,没有一个职业是有趣的。快些归宿于你的山舍吧。

站在庭院的甬道,想到自己迎来真正的假期,生命的长假。早年在平原校园,曾辗转托人说情,申请创作假。一年的假觉得足够用来做自己的事情。你迫不及待地想着回到书桌前,忙着手头的一摊子事:阅读和写作。这是你一生的志业。所有的外部游走都是为了服从这个内在愿望。你为之经受过多少折腾甚至屈辱——现在,终于迎来了你的漫长的假期,可以身心同一地归宿于最后的山中书房。此生渴望的假期真正到来了。忽然,你生出感伤——漫长的假期掐指可数,留待供你使用的假期并不漫长。离职会上的赠花在书房迅速枯萎。人生看似很长,其实很短,短如午休时的轻梦。从漫长死亡的墓穴往人生里看,人生只是一瞬。你迎来了生命短促的假期,然后是长久的没有时间的睡眠。

适得其所

丙申岁末,你托运一车藏书朝向山房。藏书和你,背离与前往,在夜的山岭之间。这词语间的颠沛与流离。你以山为归,写作生活将在这里开启完成与终止。如愿造就祈愿多年的山房,把这山野院墅当成自己的家——翻过山岭的太阳光线平铺过来,照亮书房,为面墙而立的书架涂抹上暖色调。

你一生都在建设书房。一生都在逃离。现在逃到山野,在山舍放置一张书桌——从城中的书房将转徙的图书运往地下车库,驾驶汽车从武汉走高速公路,转入国道,登上大崎山舍,又一箱箱搬上二楼,然后一本本摆放在新书架。樟木打制成书柜散逸天然的木香,混合书的油墨气息。你一本本擦拭书封面上的灰尘;你要把它们带到床上,沙发上,拥抱在怀里。

二十年前,你将藏书从江汉平原的公寓运往省城,经汉口火车站托运至北京。十年后,又从北京将它们物流到武汉,藏书和你一道在迁徙。初到北京时,痛苦的是书与你的分离,它们闭锁在南方那套三居室向南的房间。在京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将它们从南方运往北方。2009年,从北方回到武汉工作,书和你有过暂时分离,它们在缓慢的物流途中。你将它们安放在汉口新居顶天立地的书架,以为是最后的书房。珠不知,几年后它们伴随你迁移山中。

从城中公寓将它们搬运到地下车库,于楼道转移腾挪时,想到为它们找到最后的停居,在漫长而短促的人生。坦克车停在山房院外的山坡上。从后备厢将它们挪移到背上,如同农民卖粮,将车上的一袋袋稻谷弓身背负运往粮库。你驼背弯身缓行在院内石头路上。一本书从纸箱掉下来了,抛落在一块石头上。那是友人吕德安的诗集《适得其所》——哦,适得其所:你和你的这些颠沛流离的藏书。

山中日出。一面墙体的书脊被照现斑斓,那可是山房最有生机的油画。当你从书桌抬头,窗外起伏山岭曼妙地护守在那里。在书房环顾四望,你一生都在建设自己的书房,这是最后的书房。山居的核心就是书房。山舍如一个人的身体,那书房即是身体的心脏。造山房时,你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心形空间的营建,其他空间因书房而演生展开。楼房第二层,皆为读写空间。在洗手间也设有一个书架;大厅内的茶室和观影厅,也设有书架,图书可以从工作室内部漫延到此,甚至到楼下的房间。你的书房有着水的漫流性质。现在,为它们的流动找到宽阔的空间。平房的炕上,也打制了一个移动的书架。山房就是一个书空间,你为那些流散各地的藏书找到最后汇聚的场所。

北京时期,你把部分图书运往北方,拓展藏书的空间,在京东六环边购得带有院落的两层楼。二楼就成了一个藏书空间:一个像样子的书房建设成形。至今,你记得那书架摆放的位置。你的漂居无法在此安身,只是你心静的场所。几年后,从那里撤离,北京的书房瓦解了。几万册的藏书随你转徙至武汉。装修房子时,你让来自黄冈的木工精心打制顶天立地的书架,收纳从北方运回来的书桌和几吨的藏书。现在,它们大都随你漂流至山中的书房。流离失散的藏书获得了团聚,山房有足够的空间让它们漫延交汇。

阳光又从山岭平铺过来透过窗帘照进工作室内有节瘤的木地板上。写作的空隙散步于室内。心情甚好,因为你在写作。从空阔的大厅观望山体映入落地玻璃窗间,远处的山拉近移入室内,觉得栖居的愉悦与安稳。你确实是一个作家(坐家,坐在家里的人)。外面的世界一下退隐了,或转换到敲击键盘显示在电脑荧屏的文字。一排排图书在你的身旁静默停驻。

有时,躺椅上卧读释卷,凝视墙体上不同颜色的书脊织入一面“壁画”。山风随公鸡的打鸣声声入室,书房荡漾着从庭院飘来的草木花香……从城中回返山舍,你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自己钻进与书房比邻的浴缸。法国作家图森小说《浴室》里的主人公爱停在浴室不愿出来,以此抵抗外部的对他的挤兑。你把洗浴空间弄得足够大,躺在孤立的浴缸以山泉浸泡,观望与之比邻的书房,或凝视窗外长有柏树丛竹的山体——它们四季陪守在你身旁。

山居何寂寞之有。你日日面对由山民以樟树打制的书桌,一排十个樟木书架驻立在身后。你从宽阔能看见山岭的大厅走向书房,面壁而立的图书静立在那里;有时夜里上楼,也不开灯,经过暗中大厅,书房的杉门倾泄出一方光亮,这是你日日朝向的空间——“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你把写作当成成就自我的事情,以此为安身立命的所在。

一本本书,参与生命的回忆与重建。书中的人物思想协助你对宇宙物性的理解;你读过的书与经历的事在融合与促进。你想写一部此生关于阅读的书。它不是艰深的文论,它是一部带有生命气息的书,是一部有身体味道和灵韵的特异作品。

一本本新书插入书架旧书中。书房充满新鲜的空气随着一些新书的到来,改变书的格局和色块,随着阅读拓展的节奏。我的书房充满了民主精神,所有的书都有可能被摆放到醒目的位置。我的书房充满了活力,散乱着混杂在一起,伸手就能取出所要的图书,似乎摆放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我的书柜是敞开的,没有门锁没有限宥。它是万有世界的藏身处。

请不要动我的书房,就像不要动我的身体。我在书房擦拭时代的灰尘,世界的喧嚷退去。一册在握的享乐,此刻只有你与语词的私语。纸质的图书是有生命的活着的语言。在这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你热爱书房一个个寂静而生动的肖像。生命中的大部分光阴在书房虚度。雨天。走投无路的你置身于此获得多重光阴。望它一眼就能获得安抚或福报。书房是自我教育最好的场所。打坐的蒲团安置书架前,书房如镜照现你的浮浅浪荡。书房是你的领地。或者说,你在这里试图逃避死亡。

冬日大雪封山。你的空间缩小到了以壁炉为中心的书房。壁炉的火在“噼啪”燃烧,辐射出热能。温度计的数字在往上蹿。与室外的温度构成反差。走进冰天雪地也不觉得寒冷,这是心里温暖的原因。你有壁炉和写作的一摊子事情。那安放在书房的壁炉在燃烧。壁炉下端一节节松木摆放在那里。你就着壁炉读书,有时候将书放在木头旁的柜子。书和木头,是协助你度过冬天的方式,你用它们来取暖。壁炉的火噼啪燃烧,你不停地往里投放木头,面对壁炉发呆:让木头自己去燃烧;让词语自己去言说。你只是一个点火的人,助燃者。词语让你体内的火势不减。渴望得到足够的热量,所以你燃烧。

登崎山绝顶未见山舍

万贯的家财都不恋,

一心只想上钟南哟山。

——甘肃民歌

连绵山岭之间的山道弯曲。车经过楼房错杂尘土飞扬的小镇,柏油路上两边的山冈铺展开去,高低起伏于峡谷两侧。少有直路,多是S型山路,遵从山地形貌。越往里深入,山岭益高峻。从山涧蜿蜒而至的溪水流淌,在探出窗外的视线。绿树丛林山花涌动在密布的山冈和云天下。发现这里的空气变湿润,掺合了草木的气息。夏日过此,温度比路过小镇的气温低好几度,从汽车驾驶室的仪表显现出来。你的心境也随之变化,发现自己在向无名山地挺进。

山道近旁险峻陡坡,披挂着灌木芭茅或矮树丛;另一面,树的缝隙间清碧水库隐约,三两家山坳人家临水而建,房舍周边的板栗树倒影水中,增加河水的碧绿。绿竹簇拥在农家的屋后掩映红瓦屋顶,而白云栖停在与丛竹相连的天空;云气在平远的山野蒸腾变幻。这隐藏国土的超凡脱俗。这就是一块飞地。在到处是卡车轮子扬起尘土,挖掘机张扬铁臂的现实,山地呈现相对原始的绿色静谧,处在自持的天然状态——

这样想着,驶入乱石窠的一个高坡,然后,右脚离开油门,车朝向公路低缓的凹处滑行——山道呈现其全部弯曲柔曼的线条,夹护山道的梧桐树也俯冲向下。汽车在山地描画出一道弧线,蜿蜒在阳光投照的树影斑点之中。从公路两侧望过去,经过层级不同的梯田,民宅错落在山麓,为树丛或绿竹掩映;山民的房子大都背靠着山,和车行的山道保持必要的间隔。几头水牛散落在阳光照临的田间逐食。稻草人站岗式守在田边。忽然,层层梯田涌现,直抵天空下的山顶。春日路过这里,油菜花出现了:一垄垄攀崖向上,漫向沟壑凹处。油菜花的运动与层级显豁,似乎要开到天空中去,给春来晚的山地书写隆重喜庆的金黄。

初夏。山脚方形水稻田蓄满泉水。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山影投映于农田,墨绿锥形山体隐约可见:从车窗望过去就是一幅山水水墨画。三三两两的山民在惟妙惟肖的画卷中插秧。白鹭也回来了觅食在田野——光阴转换到了秋收,这里金色稻田与山间黄枫色彩呼应;牛吃草在稻田间,白鹭停在它们身旁,一大一小地彼此陪衬。有时停歇在黄牛的脊背上,仿佛凝视辽阔秋天。而岁末时,瑞雪铺盖向本地的层层梯田,一帧静雅的黑白影像。你就这样走在四季轮转更替的画卷里,在其中,归来与出门——

每每在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岔道处,转弯上坡,汽车开始它吃力地爬行。之字形山路盘旋绕曲而上,迎向转弯处的巨石。在此,你能看见自盖的山房:三角的屋顶。一排柱廊。灰蓝色墙体背靠山头。云朵下的苞茅环护的房子,镶嵌在山坡上——这第一次看见山房,也是在此处。从城里返回建设中山房工地。灰色祼砖墙砌到一半,毛坯房忽然出现在山地绿色草木之间。一只鸦雀在那儿叫鸣呼晴,它的巢就建在院中的柳树上。你一次次归来和离去,这转弯处的巨石旁停观:山房挂在山坡上。

下山时你也会在此,将头探出窗外,回首山房无遮挡地显露全体。坡地。庭院。围墙。丛竹。平房和楼房可见,那一刻,人的心情发生变化:山崖岩石草木间的房子,你的新家,在无名山头坡地驻守,张望你的离去或归来——到了芒种时节,万物复苏重生,山房仅显露一角,大部分隐藏在草丛,渐渐融入山野,目光到达的地方,唯有山体绿光荡漾。小暑节气,或山地出梅入伏,山房完全化入广寂的绿色,彻底地淹没其中——金秋收获季节,路边的柿树挂满了红柿,衬着秋天,你归来朝向山舍,也会驻车石头旁,从山道边柿树的果子和树枝交叉的缝隙,窥视山舍,框入视线和镜头。哦,我的山房在完成了必要的隐藏之后,敞现出来。

你陪来访的同事前往对面山岭人家。下山绕行熟悉的山路,朝向另一处山湾人家。山路当然弯曲,通向隐藏于山间的湾子,水塘丛竹果树围绕的人家。平和的山峦在这里静息,人间烟火和丛竹环绕村落。你们的到访成为一个事件。村民们纷纷出门围绕你们,闲话。他们不用空调。不与外面隔离,可以骑着摩托弯曲下山,走访亲戚。你对他们说,你住在另一个山头,隔着山坳平视,搜索辨认你的山房:高耸连绵的山岭间:你的房子变小了,混淆在群山之间。你们继续搜寻,用相机的潜望式长焦镜头,把隔着山坳的另一个山头间房子拉到眼前:山房毕现,坡地、回廊、草坪中的桌椅,甚至走动于庭院的珍珠鸡也清晰可见。你建设的山房在山之阿,它是天空下横亘山岭的渺小的一点,一个可有可无的细节。

秋天到了,我们去摘柿子,来到一户平常人家。她的院子坐落在公路另一旁的水库边。女主人拿出柿子让你们吃,且吃且送,不可推却。好像说,她富足得很如盛产的柿子;日子甜如柿饼。他把你们当成了城里人。你在她家的院子的柿子树下转悠,闲闲地观赏山景。秋日山地层林尽染,色彩斑驳,阳光明亮,渲染着静谧平和与富足。越过一脉山岭,望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岭,目光停在隐隐约约的柱廊,你是站在了山地的东北面。偶然看见了山房,退远了似的挂在矮山之上的山间。

每每过山腰公路回城,在溪流之上和公路混和一体的桥面,将车速放慢,视线探出车窗,沿着栗树竹丛苞茅的坡地延展向上,房子的轮廓几秒钟就隐退了。夏日只能见到它的一角,守望塔似的停驻在草木丛间。山腰穿行经过红旗下的村委会,道路两旁的山野村落,发现和它发生着关联,因为这里有你的家舍。你知道山民朋友的房子的位置,他们的儿女分布在国家的不同的省份。设想如外人,路过平常的山地村落,似乎不会和这里发生关系。一个过客会忽视这里,从后视镜中不存留恋看着它退隐——你曾在世上寻寻觅觅。总在山林平原河边,流连观望油菜花中的黑瓦平宅,一颗不定的心无处安歇——没想到迫近晚境,安营扎寨于这处朴素秀美的山野。这是你一生漂行,最后归来的地方。

丙申冬日,从城市回返雪天山舍,将车停在村民院落。步行上山,雪铺满山路和层层梯田;山泉依旧流淌,发出轰鸣。你不停地用手机拍摄道路,梯田和披挂雪衣的板栗树。野蜂窝如长形瓢,悬空挂在柿树间;无声雪山奔驰在转晴的天空下;山房的柱廊撑起雪霁后云朵下的红瓦屋脊;从无到有的山房挂在长满丛竹芭茅的山坡,出现崎山确凿山地。这是你在世流徙祈祷隐身的山舍。一生经营的大地作品出现天地人间。

崎山是可感激的,它在接纳你的逃离。山居日久,对身处山地的依赖感日益增强。你在山舍附近走动,冬日杂草绊着双脚和裤腿。尝试山中登山,更高的山峰在吸引你。群山低矮下去。山腰人家收缩变小。永不凋零的藤萝绿色呼应着远山柏树苍翠。山野沟壑褶皱显露。山舍融入本地山野,只能想象其大致方位,镶嵌在无名矮山的某个坡地。群山抬高了你,扩充了你的视野。你得以俯视,因为你已升高。你这个浪游的登高者,从一马平川的平原到达贴面入云山岭陌生的陡峭,平衡你的一览无余。大崎山,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敦促你上行,抵达崎山绝顶。

山风猎猎作响。层云动荡胸襟。众山莽莽涌入视野。心跳着置身在山顶巨石上,无言的激动,或坐或卧。那交错鸟鸣的啾啁似在渲染登临绝顶的欢喜。曾历经的盘山路弯曲的线条,你逃离和归来的路途,此时俱在俯视之中。一个值得铭刻的时刻:在绝顶拥有了新的视觉,获得了新的自我。攒动的群峰向你涌来,匍伏于脚下。你不再纠缠它的局部,山脊与深壑同时纳入视阀。挂在山坡的房子有如一个疑点,被广袤的山地收容。鸟群敛翅,滑入丛林巢穴——发现在庭院日日熟视的山脊,那水库的镜面在折射光亮,盘旋如故人的弯曲山道,正通向炊烟人家——哦,你是站在山房北面山头之上的至高处——那日常厮守的院墅,融入了天地的神秀灵晕,被脚下的无名山遮隐了形体。

鸡群不弃家园

2019年12月5日傍晚。在炕房闲卧翻书,听见从隔壁柴房传来熟悉的声音:鸡群挤在一起发来的喈喈细语。前一日,从山民处购得,临时放置那里。有了这些鸡,空阔山宅有了家舍的感觉,它们在此生息打鸣,山房不再空寂。山民告我,将它们关上一个星期,就会以你的家为家。很快它们成为这里的成员:出门散漫于山岭野地;傍晚归来,潜入为它们打制的鸡舍。

公鸡的叫声从平房旁小屋传到北边二楼的书房。夜里听来清晰明亮。你在它的叫声中醒来,然后沉入睡眠。白日,一只公鸡带领四只母鸡散漫在庭前后院。有时,在院内的石道走动,伴着双脚。它们认出你,是它们的主人,知晓你要为它们喂食。那只骄傲的公鸡停下,伸展长颈,红红鸡冠颤动,迎着无拦遮的天空打鸣——这无法控制的传统的鸡叫。

你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阳光下的庭院,突然看见父母,站在故乡黑瓦屋檐前,在鸡叫声声中;一瞬间消逝了身影如同鸡叫;环顾四周,发现山居变得格外荒寂。

某年晚春,回返平原家乡去借住妹妹家中。辰时醒来,妹妹后院传来一只公鸡的叫声,短促、稀稀落落的;孤寂的啼鸣隔一个时辰叫几下,又被黑夜吞噬,没有回应地融入乡村的夜色——忆起童年之家,鸡笼就在堂屋后面的厢房,鸡和我们住在屋檐下(可能是防止盗贼或被黄鼠狼侵犯)。睡梦中,我们家的公鸡率先打鸣,从后屋响亮地爆发出来,紧接着,隔壁邻家的鸡,被唤醒似的响应。邻居家的鸡被邻居家的鸡接力叫喊。一台人家的鸡就这样叫起来了,此起与彼落,演奏寅时的大合唱;月光照着平原田野上升腾的白雾;鸡叫声一浪浪缠绵回荡在童年的平原——天将摸黑,鸡栖于埘;他们夜里要赶回家中,为饲养的鸡开笼给食,为圈养的猪喂菜;这些家禽的存在让他们牵念家园。有了这家禽的院落才叫家,正合于古老汉字的象形会意。

在妹妹忽然听闻,惊喜又伤感:这鸡鸣稀落冷寂,它们在远逝,乡村的败落荒凉如同稀落的鸡叫。永逝的亡灵和童年的老屋,老屋门前月光和傍着菜地的河水,河水清澈,掬水即饮,这一切随着鸡鸣消隐。

你在异乡建造山房,把山泉引入庭院。庭院鸡叫声声,这是你要重返的生活。春日到来,从镇上购得雏鸡,买有如鸟的珍珠鸡,让它与土鸡杂处,看着它们长大,草坪上啄食青草,在平房门前,坐于石头上,它们也不避开你。在关上院门回城的空隙,鸡叫在一棵樟树下;几只母鸡在水塘边以足蹼刨食。

你暂时离开这里,它们替你守护山房;在荒山野岭叫鸣,仿佛主人还在那房子里饮茶,写字。当你归来,打开院门,几只鸡停在槐树上。鸡鸣桑树颠。陶潜的诗写不虚。你把收藏的鸡群的油画挂在山房,它们十八世纪就进入欧洲画家的笔下,现在复现在你兴建庭院。有时,在户庭内外搜寻它们,散漫在山坳坡地,有的隐在矮树蔓草间,找到它们藏身之处。足不出户的隐居者,它们还在这里,一个也不少。不离家舍的鸡群,在此享受山野的宽阔。声声都叫喊:这是我们的生活。

黄昏。它们无声地从山坡下缓缓涌向草坪。你站在石头上,阻止它们进入最初栖身的鸡舍,令其退回山坳新的鸡屋。它们可不听从你的安排;鸡有它自己的记忆,它在厢房住过一些日子,傍晚如常从山林分头归来,在日落时分回笼。他们保持着农民一样的作息制度:日入而息。这是它们顽固的记忆,就像早年田园的记忆深入你的身体和血液,你要归庭院。

它们把庭院当成自己的家。那只公鸡率领四只母鸡,在青草里水池边缘觅食嬉戏,公鸡雄性的红红的鸡冠围绕着母鸡打转示爱。没有公鸡,母鸡下的蛋不能育出小鸡。两只珍珠鸡伸展好看的细脖子,有时即兴地飞过水塘,把它的身影投映其中。它们知道主人回来了,簇拥在主人的双腿旁:你手持装有谷粒的瓢,口里念念有词,像母亲早年的叫唤——咯-咯-咯——鸡群就跟着跑向鸡屋;果达果达。母鸡下完蛋后也要这样叫几声;你从鸡窝像母亲在世时捡拾几个鸡蛋,鸡蛋的余温从你的掌心瞬间传递至体内。你散步庭院。发现黑母鸡守在鸡窝一动不动。同伴外出觅食,它独自呆在鸡窝。这只要孵小鸡的母鸡,以双翅和身子昼夜罩在那里,沉默而专注。它没有别的目的,孵出小鸡来就是目的。守着必要的时间,21天。以它的体温让种蛋里的小生命一个个醒来。

山房周围,云朵停泊消退

昨日一场雨,今日早起,山岭被一根乳白色腰带缠绕浮荡。屋顶上方,它们凸现停驻,蓝天映衬下的白云,点缀山舍。庭院荒芜孤寂:它们忽然消逝又回返:彩云支撑柱廊。庭院过道,止步远望:条状云层伏贴山坳上空,静默着生成筒形卷云,巨蛇般缠缚山尖。有时,如牛羊簇拥,轮廓分明:向山舍汹涌而来,却忽然掉头转向,幻化成褐色渡船,向山外驶离,又回游过来,摩擦屋檐,如棉花炸裂停泊在山舍四周。你从书房移身,打开杉门:成群云朵如瞭望员守在山房四周。你隐藏在此,仿佛无人。

山居让你成为早起的人,尤其是雨后天晴。太阳照亮房间,掀开眼睑。哇哈,这是怎样的云啊,从未见过的唯一的外型走势:迷幻的光影形构:乳白色的云将山房回廊前的山坳封住了,露出远处三角形的天空,很快被太阳照退,天空涂满红光,衬着山峦高低起伏的山脊线;山腰炊烟似的云气在飘散。云象随时消退,千变万化,从来没有不变的云,出现在抬头的一刻。

历经更多世事,便有了看云的心境。观浮云游戏,如同过节日,紧张而欣悦,心情沉浸于审美感悟。快乐感兴来自于云传递的消息。它们突然到来,天地的精气神汇入身心,作用于年近晚年的心境,参与到天地云气宇宙的运作。你知道你活着,在云象变幻的世上。与其说是观云,不如说是与之邂逅。神遇而不仅以目视。山气云象来自天地神灵的安抚,可不是人世能给予的享用。山居孤寂而获得的补偿,为这云气的节日感笼罩。山间云象虚幻而神妙。你的财喜无人和你争要,也不会给你带来危险。你也无法持有赠予他人。

某日你到山坡低处给料理院子的山民送水。忽然看见一片云支撑在山坳两边的山腰——像弓一样弯曲在那里。当你想看个究竟,回来拍摄它时,就消逝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返。你盼着下雨,雨后的山体变化多端,云与山岭在互动游戏。那是看不厌的永无止息的变幻的云气和山体的交缠运动。群山矜持不动,因为易变的云而生动可爱。云雾啊,是山坳的情人和画师。转瞬即逝的云象(当再次抬头,它们已消失)。如何把握这一时刻。你的生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刻。

当风吹过山冈和山房,心想雨云会袭来,漫过山坳:一片云推动另一片,袭击另一个山头,将天空与山峦媾连。让你分辨不出山岭和山坳。后者消逝了成为云流动迁徙的腾挪空间。雨后的云抒写山区的奇妙。它不停地撤退或改写:山坳间天然的水墨画,挂在山房回廊面前。弓似的云块连结山体,搭起桥梁似的云团,是充满张力的云船。

山地天空,云在无声变幻图形。如禅修的人身着长衫,从山峦出现,然后背对你朝向苍穹。有时一朵朵巨大黑云停泊空中,阳光穿透射过来,将其明暗光影打在山腰(令山体色调深浅不一)。时节更替牵连云气的变异。四季的转换呈现不同的形态:春云绵软,蓬松低垂,与人贴近。夏天的云多情善感,时常抛撒雨滴;秋天的云漫天游荡。到了冬天,云变稀少,偶尔有一片两片踱步在静穆的冬天。云朵分散又聚拢,出现又消失。云朵冒现如消逝复见的故人。你在看云,或者说,试图和他们再次相认。

山泉,完美无缺的礼物

私车上备一个大的矿泉水桶。自山居来总是将桶里盛满泉水,带回城里使用。水在车里晃荡,发出波动声响。在到达城里公寓的地下车库,得拎着它扛到电梯口。有时候,桶装的山泉水带到学院的办公室,如同图书一样如影随行的泉水。"这泉水是从山壑涧溪以管道引入水塔过滤后,流入庭院管道的。起初不忍如在城里使用自来水一样消费它。山民说,你不用它,这泉水也是从石涧流走了。你如何不爱惜让人珍视的山泉呢,它提升了生活的品质,或者说,远避来此居住就是冲着它来的。朋友取泉水拿到省农科院测试,被认定是超软性水,水质钾和锶的含量高,而钙钠含量很低(多了对人体不好)。这可是从溪涧石间流转而来的灵性活力泉水。山体蓄积渗透过滤出来的水汇聚到溪涧,一年四季不中断它的溢出。你用这样充满活性的软水沏茶,沏出来的茶汤鲜活,和着铁锅内手工炒制的野茶,口感当然珠异。“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在陆羽看来,山泉水为最好。饮山泉水,要拣石隙间流出的灵动之泉水。

山民领我去看水源。秋末山间的植物转衰,蔓草偃伏不再遮挡可行的山路。我们沿着溪涧弯曲上行,在两个山岭横断山脉之间。没有路的路山民从中找出可以攀行的路径,或者说这去水源处的路是他们探出来的。一路上听到山涧石头向下流泻冲荡而下的轰响。平时在山腰见到桥头的溪流是从山头流了十几公里才到那儿的,就是说我们上行探源,要走向几十里的无路的山道,那进入家庭的泉水就是从那里铺设的管道运输引入的。山上人迹罕至,是野山羊和野猪的领地。

在山房时常听到它们在此发出叫声。杜鹃花和各种野花散布在石崖间。石头横卧暴露在崖谷。苞茅成片长在那里然后又是一片竹林。我们在石头苞茅皮筋草的缝隙穿行。竹杖在手。喘息停歇时,泉声在闻。从松树间可俯看山下的房子变小退远,看不见了。身处荒山野地,担心无法回返,被困在野地山岭。山民说他心里有数,记得下山的路径。我跟在他身后,有时候他回头将我提携,在一个陡峭悬崖边。从来没有如此登山,根本没山道,对于生长于平原的人来说,这真正体验到登山寻源。我们在山涧边掬水而饮,水沁凉入肠胃,一丝甜味弥留腔齿间。一线山泉从我们视线中奔流而下。

深入山间牵着葛藤踩踏一块块石头,从巨大石头缝隙间,看见一汪水塘,水塘被石头包围,如天池汇积山体渗透出来的水线,在此停顿贮存,或束缚安歇在这卵石间。水清见石底。泉声止息,漫溢后从出口流出,自山涧冲击而下水和石头制造出泉音。山民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用水源头——水管铺设在石间的缝隙,伸向池水的里面被一块巨石控扼。我们的饮用水从这里经过管道引向山房庭院和我们的肠胃。

山间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山间天池满溢出来冲向山下,经过山坳间的村子,流向平淡溪流,形构小型瀑布,穿行流转于山坳,朝向山间水库,流入小镇集市,当然沿途有人为污染。为了吃上山中净水,择栋住在听到泉水流转的山房。你依恋这高山。饮山体流泻的醴泉。以肉身感受母语:鵷鶵之志,非醴泉不饮。你用了大半生成为那只鵷鶵。

河水被污染或断流,这可是养我性命的水。儿时父母亲从门前菜地前河里取水,长大了就担水入厨房。那年月的水直接可以饮用。什么时候用上自来水,使用瓶装矿泉水。多年在外回到家乡,痛心于平原河流变黑发出异味。再见不到赤身游泳的河水了。过去的学生打来电话,说她一个星期在超市买矿泉水喝,因为自来水有异味,烧水做饭不能使用。在汉口小区时常凭卡购水使用。现在享用山地野泉,人就不思城市,依靠这有山泉水的庭院——你望了望绿起来的远山,它贡献给你山泉野茶。山体草木涵养的水渗入溪涧,溢出的部分顺溪涧流入梯田稻禾。当你在回廊藤椅躺下,山峦随之仰卧,如女人身体的凸凹。你在吃山,吮吸她胸脯的乳泉。

某日,友人打来电话想见我。我说我住在山里。我得去访他。人活着活着就看不见了。拿点什么作为见面礼,毕竟多月没有见面了,以前见他送他一本书什么的。他住在东湖边的别墅。他家里什么都不缺,过着自得意满的日子。总得送点什么给他:礼物要有意味,他会在意。忽然想到车内的随行的桶装泉水可供他泡茶。当到达他的茶室,热情洋溢为我泡茶。他说他从天目山空运过来的泉水。他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这完美无缺的山泉活水。

月明之夜

已经四点了

我起床九次

赞赏日月

——引自罗兰-巴特《符号帝国》

山民尹少权的宅院建筑在溪涧经过的山腰。他协助我兴盖山舍,最初借住在他家的楼上,能望得见山舍地基的方位。半夜醒来,站立在露台,山地明洁,金银花的暗香传递过来;萤火虫一明一暗地飞在月夜又见萤火虫,它飞行的光亮变弱;山脊的曲线漂泊无声——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尹少权了。疫情封锁下山的道途。身边只有白鹅和栗树的影子。回廊的影子排列于过道,独自停卧躺椅上。小院闭门风露下。屋脊被月光洗白;樟树的一团黑影投映老砖墙面如陌异鬼影。

天上星河闪光,地下萤火游荡;天上星月无声,地面草虫嘶鸣——月从山坳峡谷之上铺展过来,往身处的宅院涌来。借着月光,你看见未来于山舍观月,多么奢侈,不敢想象,世上还有这样的飞地。那些日子,忘记关心手机微信,城市的人与事退去很远;想起斯奈德《八月中旬在沙斗山瞭望》诗中的句子:“我已记不起我读过的书\二三友人,但他们留在城里”。

四个男人在院落喝酒。妇女大妈在禾场空地跳舞成为背景音乐。月从天线杆上照过来,越来越明。忽然发现正值中秋。乘着酒兴,他们要登山观月,要到你刚刚落成的山舍回廊观月。他们从各处取得红酒月饼高脚酒杯。是这样的,酒和月色改变他们的心境。月夜登高,敞开的回廊,物流用过的木头箱子上陈放月饼和红酒。团聚月色中人头晃动。酒杯碰响,抬头望望为你们而停驻的山月。

那可是平生邂逅的最美的中秋月。你明白古人何以中秋赏月;在夜的庭院安放供案,摆上瓶花、焚香燃蜡,对月行礼叩拜;妇女们盛妆出游,清风良夜往还于月下。秋季,北方干冷气流使回旋上空的暖湿空气向南退去。空气中水汽降低,天空云雾减退,秋高气爽。如洗的夜空衬出月之皎洁,山脊线托出月行的曼妙。月色酒香改变我们的视听:夏安平、蒋圣琥,平生最美的中秋月这是我们发明的,高脚玻璃酒杯碰响的银器声中的月色啊,身体和面色披着神迹光亮,脱离尘世的模样,说话的腔调。月在高处异域光照我们。

平原家乡的月夜。楚地夜空十六的秋月如同美人从体内上升。我送她回到她的房子。途中从水杉锥形树顶,看见波浪状的云絮。蓝天在云的沟壑显露;我们的身影在迷离的树影间。月夜无眠,回到旅馆的露台:矩形月光从蓝色屋顶切割下来。院内的草色我的汽车和电线杆清晰可见。平原秋收后的田野,平躺在银色月光里。现在想来,爱让你看见月亮,它变化的形状和情境,给粗砺的世界抹上明净月色。

山月转徙。常在如厕小解的空隙,发现孤寂的月。你把月亮关在门外,月独行的脚步。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你辜负了照临你的月。月下人影不会重聚,月依旧敷设净洁光亮。“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守夜的人们拥有古老的悲哀"\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博尔赫斯的《月亮》诗是送给玛丽亚-儿玉的。多年后,当博尔赫斯从世上消逝。孤独的玛丽亚-儿玉在望月。她说她如果没遇上诗人,不会理解自己曾生活在爱的天堂。

又一年中秋。独居山舍盼着能看到去年的中秋月。半祼着身子在院子洗澡,身影在月光中移动。他们不在这里,月也没有去年的美艳。月之美是需要邂逅发明的。那停在心中的一轮月,可是生活中的奇遇,那可是从你们的聚饮你们心里逼现出来的满月,在细长的高脚红酒杯碰响的银器般脆亮声响中,升起的平生见到最美的中秋月。今晚他们如月色分散在各地,不可复现那夜的月色——又见萤火虫,它飞行的光亮变弱。山脊线漂泊无声——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尹少权了。

疫情封锁下山的道途。小院闭门风露下。屋脊被月光洗白。回廊的影子排列于过道。樟树的一团黑影投映老砖墙面如陌异鬼影。永在的月,照亮山河大地人心,依旧照临我们和墓碑。月脱离纠缠的云影露出圆镜。它不因观望的人而升起,不因疫情流行停止转徙。皓月当空迥出尘表,不与万法为侣,它的光覆盖每个角落,没有分别。它是这山地的主宰,我们只是它的影子。忽然,院子有步履走动的簌簌声,你对着那声音叫喊:谁?起身凭栏探头:一头牛,正在经过庭院;它撤除设制的栅栏篱笆。这是你的庭院,也是它的。中秋月照着发白的秋草。哦,一头山民散养的黄牛在逐食月色。

回廊又是人头攒动。朋友们来访山舍观中秋山月。月如愿出现于深蓝夜空,在起伏微妙的山脊之上,将它的光亮无遮挡地敷设山庭院回廊和我们的身上。天地万物交融于月色。我们渴望在月下与人和物结成姐妹。石筑路面你们的身影和树影在晃动;楼上书房响起德彪西的《月光》,传递到月色庭院。月光和音符飘荡于院中的池塘,水面月光和音符在跳荡,发生多重的光谱——看厌的十五的月;如何也听不厌的月光曲。德彪西的钢琴织体与音符生成的旋律合声:它上行的琶音轻盈,与主属音交替延伸,在一连串和弦波动中复沓回旋;散行在月下的我们如飘忽不定的音符。是的,哪怕你是乐盲,也能在乐声里触摸月光。人性和神性的美产生了艺术,对美的爱又诞生宗教。这自然与艺术和宗教的永恒的美让我们保持观看与聆听。“有一种美在异域,引领我们\在世上观看,发明并保持赞美”。忽然念及早年写下的诗句。让我们把头抬起,拎酒登高,身披月光——山月在上,异域播散的光辉,停贮在生动的酒杯——我们的杯盏为它而高举。

橙黄橘绿时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宋)苏轼

昨日有雾,傍晚风雨大作。今日立冬。天晴。气温突降。晨曦从山坳出现,平敷至山舍庭院、回廊和室内。这橘色的阳光来得猛烈又虚弱,寒意丝丝犹存。初冬的太阳有如老者的面色,气血虚弱无力。到了这个年岁,人近冬日。天空全无浮云,明净纯粹。其光照在室内墙面,投下熟悉平和的窗框复影。从有些冷意的室内挪身,曝背于回廊,暖意从体内渐渐复生,那可是侵入骨髓的酥软温煦。夏日悬崖边的山风,冬日无风中的阳光。冬日亲爱的阳光:体贴暖人,因短促而珍贵。

夏日光焰太过猛烈令你远避;秋日保持夏日的蛮力,干燥烦热。似乎有着未完成的使命——“再给它们几天秋天的阳光,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而冬日出现,有驱逐世间寒意的职责。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说,冬天是早晨最好,有如春日晨的破晓。山坳之东红光弥漫,太阳正在翻过山脊,起伏山岭沐浴在曦光中,弦月挂在泛淡蓝的空中。原来你早早起床,是为了能看见这一瞬的冬日曦光、上弦月和罩在红光中的山脊线——你往往对着冬天,沉默少言。夜里打开灯盏,听闻报晓鸡鸣。早起,从书房的窗子,冬日光敷设书桌上尚未读完的书页。你敲击键盘的手指沐着温煦即逝的暖光。

从院子出门朝北,你恢复冬日的散步。杂草枯萎,山径隐现。夏日疯长的草将路面遮没侵占,朝北的院门虽设而常闭。现在重又打开。路面布满散养牛羊的踪迹和粪便。野猪也在此出没,藏身在成片的芭茅杂林石头沟壑洞穴——山道中,脚踩在叶子上的细簌声响。这条荒寂的羊肠山道是山民们走出来的,闲置在此。窃喜于自筑的山房与之紧邻,可以用来晨昏的散步——

从电脑前离开或放下书卷,打开院门,草茎布满的山路蜿蜒在那里。山道仿佛在这里等候多年;这些年的南北迁徙原来在通向它——你离开伏案已久的书桌,思绪从字里行间也漫涉到这里:无名的鸟雀在啼叫,远处山尖的曲线微妙涌动。你收听到体内跳跃出来的词句,匆匆回返书房,改写或增补到纸上。哦,这是一条连接字里行间的山路——你的身体在此,精神游走在平原、北京、武汉,在不同的时空窜掇,多个自我在对话。你写下的片断式的文字,看似独立互不关联,却隐在沟通。它是你生命的呼吸与运动,是你和语言之间的合作。或者说,生活和语词相互促进生成,最后归宿于语言。

一丛早年书写过的野花摇晃在石头旁。一株褐色的以为死去的老李树爆出一树花朵。你在进入写作的晚期,匆匆归山迎向这个时刻。个人写作与山野原始风物混和。你重新改写早年的作品,自我颠覆或自我修正。写作现场的转换来自于语言自身变革;自我放逐也用于纸面语词的重建。晚期的遗嘱性的作品渴望被写出。

你有点悲剧地站在孤立的巨石上,观望山脉的走势。山地神造的粗野朴秀。越向山野深处走,应接不暇的景观如山涧溪水涌现。哦,山野的宁静既不是挥霍也不是多余的,它恰如其分地沉寂累积,化成伟大的无言之境。你的词语生涯走向这孤寂没有人烟却充满生机的原始自然,这无意识的存在;层层叠叠的山岭将你提升到宇宙整体的高峰。

冬日山地简洁疏朗。一夜风雨过后,杨树叶子早早落尽(树茎银灰特别好看);秋意残存或者说加深了。山野绿是绿红是红的:柏树永不退色的绿,无意间衬着枫树红叶,错杂在山间的红枫树将山岭褐色石头点染涂抹,色块斑驳,特别吸引视线——俯看收获后的山坳梯田,民宅在旁有如西洋油画凸现光泽。弧形田间觅食的黄牛被抹上橘红光,来自西边山脊折射出的夕光平铺;一抹炊烟停泊山脚,乳白如晨雾。山岭朝向山坳的阴面,只有这个时刻为夕光全体朗照,但很快就会退去——春秋的黄昏有着转换时间,而初冬的傍晚一下子坠入黑夜,如人至晚境体会到的猝不及防的迅疾。

你看见了看不见的东西。山路边的金丝雀编织的巢挂在树杈;被遮没的岩石显豁出来,远处以前看不见的村庄出现在另一个山头;所有的枝枝蔓蔓都退去了,可以看见更辽阔的山脊线。夏日隐藏在草丛间的墓碑现在露现出来,有些显眼。一棵老楝树,枯死在沟壑。胞兄逝世已两,殡仪馆丧葬车永远将他运走(你再也看不见他了)。山中枯叶飘飞,落到草丛的声响让人心悸。停靠在坡地一株红枫树旁:这是你和她曾经语音电话的地方。你们在此话别,山中回音很响,从草丛林石飘向她置身的外省校园。你们爱过走过很多路,一波三折,为离别而哭泣;灯下写信。最后你们到了说再见的时辰。你们的每一天就是最后一天。

忽闻一股熟悉的香:一棵老桂树在第二次放香,清幽飘忽。它没有秋初开的馥郁,却也柔绵幽玄,令人觉得珍贵。你在这里也在别处。桂香消隐又复燃,还能爱恋吐纳蜂蜜般的甜香。你尚能写作,生命气息弥漫纸上。从山脊平铺过的冬日晨光,写在虚室地板墙面。这时节不用燃烧壁炉,气温不冷也不炽热——冬日仿佛前来探看你是否还在这里——

隐身在书房,天色忽至暮晚。你放弃午休,宝贵光阴不可虚掷。你怜爱人间,置身在它虚薄的光里。庭院池塘收缩贫乏。夏日山中溪涧轰响再听闻不到。枫树红叶落下最后的一片,染尘泥的落叶被最后一阵风收走,一切在从有变无,万物经历一个个时节,到达轮转的岁末。世代如叶落,一代代人变身不现,从大地上消隐面影。你看见落叶;你就是一片燃烧过的红枫。

冬日猛烈而虚弱,消逝轮转,翻过山脊,照临无人的山舍。庭院杂草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你用尽一生心血建造的房子终会倒塌,废墟遗存山地。阳光照在残败的柱廊和瓦砾;附近麂子的叫声会在春日持续。万物行进,万物消逝又回来,以消逝的方式重临——你听到歌德在1813年1月25日参加友人维兰德的葬礼上的发言:“我确定这一点,当你看见我在这里,我已经在这里一千次了。”

枫树如人。在秋末开始变色,叶端微微转红,众叶伸展向一个方向,装点着进入初冬,然后全体变红浓艳;类似安哥拉红,不像正红那样张扬耀眼,也不似酒红色般沉闷,透出它抑制的绛红:是在缓慢的时间中给熏陶点染出来的,有着云山众生命的参与植入,不同光线呈现微妙作用。冬日山地庭院惟一暖色,映衬你迫近的晚年。在枫树的四季,枝杆树叶阳光支撑滋养过它,死亡在它内部成熟,冬日做最后的燃烧。一片片灿烂红叶,划出弯曲飘飞的弧形,停落在双足前。你从未在这个时节凝视一棵红枫——你要你的死像它们一样——独一无二地凋零,或轮转到佛塔形的绿色枝头。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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