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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梦者(短篇小说)

2025-02-08雨部

滇池 2025年2期
关键词:巫女渔网哥哥

1

半夜历来是讲梦的最好时间,若在枫旗镇的黑夜里行走,从窗外听到窃窃私语,那定是谁在储存自己的梦。

“是谁来了?”茧习又一次在凌晨醒来。

“没有人来,姑姑,只有我。”坐在门口泡脚的南屏一时受惊闭起眼睛。

“我听见像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又像门外谁的衣角让风吹得哗哗响。”

“没有人,是我在洗脚,一定是我吵醒您了。”南屏随即端起脚盆将水泼在了院子里。茧习往里挪了挪,为南屏的加入空出了一些位置。

两个月前,南屏突然来到枫旗镇,拿出父亲茧里的家族印章和手写信。谁都想不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茧习的哥哥茧里竟在外面成了家,还有了这么大的女儿。少女南屏身无分文连衣裳也是旧旧的,她说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实在混不下去了,父亲想让她回来学点本事。学归学,要吃得下苦,学成了要留下扎根,族人宽容地说。南屏说她愿意,这儿本就是她的故乡。管理宗系谱的族员提议,制衣铺裁缝夫妻没有孩子,不如将南屏搭在这条线上。

当然,一开始连皮毛都不会教给她,只是让南屏做些跑腿的活儿,试试她有几分耐心和勤快劲儿。早出晚归是常事,也就吃晚饭那会儿,茧习和南屏能坐到一起。

茧习睡得很早,可最近总在午夜醒来,也许是因为南屏肿胀的双脚碰撞出的一片微小水花,让她在梦的旅途中惊醒了。

“没法子,眼睛不中用,耳朵却越来越灵了。”茧习侧枕着手腕向外,隐约见南屏躺下,她初次吐露心声,“我这眼睛是从哥哥走后开始走下坡路,多半是哭坏的,可不是为了这硬心肠的哥哥,是为我们可怜的父母。你应该知道这些事的吧。”

南屏说父亲很少提及关于枫旗镇的家族往事,只知道这边家里有哪些人。她的回答小心翼翼,像未彻底解开的口袋。

立夏之时,镇长召集百岁智者商议后认定可以接纳南屏长居于此——她是没有任何罪过的,所以用不再返还的茧家长子印章抵消无名之子的回归。待她能经受考验熟练掌握手艺,“煌记制衣铺”将正式更名“茧记制衣铺”。

与茧家父母有交情的老人跟随镇长把南屏送到小星湖边一处敞开门的院落外,时值艳阳五月,院子里却被斑驳落叶铺满,展现一片不合时宜的萧败之色。

“是谁?”屋内人警觉地问。

“是我和镇长啊,茧习。”随行的老人回答。

“不,禾叔,我问的是另外一个人。”茧习对院中踩出落叶脆声的三人说。

如果不是事先听说茧习眼盲,没人能从她的表情和动作中捕捉到她的残弱。当他们走进青砖瓦屋,坐在大床上的茧习正用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挑动着毛线织棒,她的目光准确且严肃地落在南屏身上,仿佛默默接受哥哥多年后再一次任性决定。

“茧习,莫要再生你哥哥的气啦。”禾叔临走时劝道,“我看着你们长起来,或许他是遇到难处了,毕竟南屏是你们家里的一员。还有,你是不晓得,这姑娘有多么像你。”

次日清早,一波一波翻动干叶的声音吵醒了茧习,有人已经早起清扫院中落叶了。茧习却埋怨道:“没了它们我怎么分辨来人,曾有小偷在夜里进来把旧屋翻了遍,好在他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有我呢姑姑,我耳朵灵着呢。”南屏卷起袖子,把落叶扫成两大堆靠在院墙边,她没想好是把它们移走还是烧掉,等到晚上她从制衣铺回来时,叶堆消失不见了,它们像是被一阵大风吹到了与姑姑屋子并排的老屋门口。南屏拿起扫把,一脚踏在风干的叶子上,那脆声听得屋里的茧习一激灵。

她只是想起儿时打开自己的玩具木匣,那里面停着一只知了,爸爸说它是为了找个安全地方好好睡一觉才飞进来的。她拿两根指头将它从一边提起时,埋伏着黑色翅脉的薄翼就是发出这种声音碎掉的。

一脚、两脚,像许多知了折了翼,她不禁火冒三丈:“你去老屋做什么?”南屏吓了一跳,她冲厨房里的姑姑说,她只是想把吹散的叶子归拢到一起罢了。

“哼,事情做到一半就跑了,像两个坟似的堆在那里乌乌的让我发毛。”她又嗔怪南屏都十八岁了,才干那么一点活儿还要天天泡脚,她几岁上就已经帮家里打杂了。茧习坐在粥锅前一根一根掰着自己僵硬的指头,她织了整整一天的毛衣终于赶完,明天只需上好袖子,就能把这件螺旋针的八两白色羊毛绒衫交差了。

如果哥哥没有不告而别,她不会沦落到此地步,可以说,茧家的没落和他有直接关系。她是这样告诉侄女南屏的——茧家一直给湖里的船只织各种渔网、做地笼,哥哥大她八岁,手长脚长干活麻利,眼见过年就十八岁了,若两年后结婚生子,家族壮大,带着腰伤的父亲也能退下来休息。大概七岁时,母亲就开始教茧习织小抄网,她们坐在小院儿里,前面一张大宽背椅子座面上摆着小凉碗儿,盛着奖励她干活的冰糖百合莲子红豆汤。茧习坐在椅子后面摩拳擦掌,更多的是为了尽早喝上一大口蜜豆。母亲串线绕过椅背打底,织出两行挂牢实了才交与她织,可她学得特别快,谁都夸织网家女儿的手指又细又长,这是家族产业兴旺的先天条件。她展开十指在院中翩翩起舞,不久后她将得到属于自己的小梭子。

“托大雨的福,送来一颗小种子,种子落在院里长成一棵幼树,不过有点弱,太阳走到正头顶时只有一小块凉荫。”完全没在黑暗中的茧习压低声调对枕边人说,“哥哥不知打哪儿又扛来一棵树苗种下了,他说等我长大,树荫也会变大,到时候树影底下容得下所有人织网。”

“就是我扫的那些叶子吗?”

“嗯。”茧习气若游丝,翻身向里,“树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少了。”

他跳上了船,那一跳,船底漾碎了小星湖托住的一面夕阳。“哥哥——”她急得在岸边喊,可他就是不带她去。

什么样的船?和撒网的船一样。铁的?木头的。

是不是有人把他抓上船了?没有,是他自愿去的。

回到家后,茧习一遍遍答着大人们的问话。

想起最后那刻,刺眼的水光干扰了她的视线,船上站着摇撸的人和垂着双手一动不动的哥哥在夕阳下变成了渐远的黑色剪影。他曾说过,要去小星湖对岸看看,这些买渔网的船自那喧嚣之地而来,他们身上的布衫卷来了陌生的闹市人声。

人海中最难找寻的是与家乡背行的人,小星湖对岸四处打听的父亲也没有传来一丁点消息,当电报发来后,族中叔兄将父亲接回了枫旗镇。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老屋床板上的父亲像是煮熟的河虾披着红色讨吉的绸布蜷缩侧躺着,在痛苦的呻吟中第一次狠下心骂起儿子:“你这狠心的狗东西……吃不到肉说走就走啊……”

父亲下葬时被几个男人围着,不知他落在地面上的最后一刻身体是否被按平了,只是那时有人捂住了茧习的眼睛。

啊,拿开啊,看不见了!

怎么了茧习?

大家都说她的身旁没有人,谁会这么狠心不让茧习见她爸爸最后一面咧?

“是谁的手?喘不上气了。”

“没有人啊,茧习,你再想想。”

2

顶家柱子外面浪去了,茧家大儿子败家哦。半瞎的末女过几年能不能出嫁都难说,谁家要一个废人呢,织网家可算完啦。

“那就一直在家里吧。”母亲端来小酒盅,用棉花团蘸湿了擦她的眼周。医生看不好的病,只能去寻野医婆子,她说这是急火攻目,要用每年第二场净雪和头泡棉花去擦心火。

“这话当娘的不应说,可我说也不要嫁人了。你做不了活儿,去了也是受气。”母亲身上还残留着桐油香,父亲和哥哥在家时,最后一步给渔网上油的活儿总是由母亲来做。泡过桐油的渔网会被她搭到细杆子上挽个扣,干透就能交给付过订金的渔民用了。这是属于富足和喜悦的香气,如今空冷的屋里只能唤起对往日平凡生活无尽哀思而已。

“我只求眼睛能看见,以后让我替哥哥伺候您。”茧习的睫毛湿漉漉的粘在一起,母亲握住她的手说,医婆子叮嘱过,可别再哭,泪多上火烫眼睛。且守着家,等茧里回来。

“从那之后我再没哭过,就连她去世我也没敢掉下一滴泪。”一等南屏上床,茧习就有说不完的话,“虽说白天能看到一点颜色,不过,眼睛一直没怎么好起来。”

“谁去世?”南屏追问,将家事听得入神。

“你没见过面的奶奶呀。喏,看那里。”

床上的南屏睁开眼,她看到姑姑茧习的胳膊搭在床里侧的窗框上。南屏壮起胆向上抬起头,逐渐延伸在眼前的是茧习的食指,正指向院子里那两棵紧挨在一起的树。“我总觉得她一直在望着我,在那棵树下,像老师一样,看着我有没有织好每一个扣。”茧习突然兴奋起来:“我给你讲讲我的梦吧,趁着夜,好梦走不失。”

南屏没有细看树那边是否真有什么,她体会到,躲在这砖头房子里挨着人,才是十足的安全。她顺从地躺下,又有一点不情愿。茧习姑姑对她一直是很冷淡的,只有午夜时分她才变得十分健谈,或许是两人共同泡在黑暗里,茧习才觉得大家是同类了吧。

讲梦的开始,茧习总是睁着眼,微微外凸的眼球眨也不眨一下,像两颗失去一切反射能力的玻璃弹珠。她很想劝姑姑茧习闭上眼睛,毕竟一个瞎子在夜里努力睁着眼没有一点作用。讲了一段,她总算把双眼合上了,可嘴里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故事:

飞鸟的窝藏在树根下,那儿只能伸进去一条胳膊,用力往外掏,会看到怀抱石子的新娘……

太阳的一半落在水里,黑天鹅从荷叶下鱼贯而出,衔着莲子侍奉水底摇袖的屈原。

鹰男,午夜低飞的鹰男,他在石头花园里寻找他的儿子!

身子猛地一震,南屏从茧习的梦中惊醒了。她们,同样张着嘴拼命大口呼吸,像是要把被迫游荡的灵魂吸回身体。

辅助茧习行走的是根木棍,虽然小小枫旗镇的每条道路她都熟悉得很,但还是有好心人为她削好各种光滑的棍子送来。拿着它不就更像个瞎子了么,她倔强地把棍子扎在一起叫隔壁拿走当柴烧了。直到一天,有人在小星湖边抱住了她。

“我不是要跳河,说了也没人相信。”她往嘴里填进一小块菊花酥,是南屏在制衣铺得了第一个月的津贴孝敬她的。她喜欢这味道,已经很久没人为她带来香甜的食物了,她低头掸着衣服上的碎渣说:“你想想,我守着家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选择在这时候去死?”

“那您去河边做什么,实在太危险了。”南屏关心地问,她坐在一旁正叠刚收下来的衣服。

“没干什么。不过是夜里热得睡不着了,飘了点小雨,所以去小星湖边吹吹风。”小星湖和茧家院门仅隔着一条小路,一串橘色路灯彻夜点缀着枫旗镇依偎的湖岸。茧习说,就是那天,忽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我不能见死不救。”老送信员告诉闻声赶来救援的居民,他的胳膊吃力地支撑着身体,湿漉漉地倒在岸边。他说看到茧习要跳湖,一心只想救人,在拉拽茧习时一脚踏陷了碎石,先跌进水里去了。

“不能想不开啊茧习,你瞧你这事闹的,幸亏老送信人会水,不然他先送了命。”他们站在路灯下看似劝慰她却有点责备的意思,因为送信人为了救她把邮包掉到了河里漂走了。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截断了风的流动,她的耳朵失灵,方位感也消失了,一时辨不出湖到底在哪里。

她反复说没有想不开,他们当这是个借口。最后大家有些不耐烦了,说,好好好,你说散步就散步吧,眼睛看不见,连个棍儿也不拿,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吗?这要是栽到河里连个救你的人都没有,得亏遇到了送信人。

有个棍好。有个棍用处大。她下定决心,找人从院子里那两棵女贞树上锯下一根三指宽的直长老枝,风干了,一头缠紧半尺宽毛线以防磨手,一头楔进大铁钉以便防滑。从此,茧习的路上有了敲敲打打,听这声大家都知道是茧习走来了。这才正常,没有人再送她盲杖了。

“咦?我在路上遇到的送信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了?”

“他儿子。叫风平。”

南屏抱住叠好的衣服要收进衣柜,茧习却叫住她要摸摸衣服。随后她发出质疑:“为什么不按我说的把相同的颜色放在一起?”

茧习总是说变脸就变脸的,南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是累了,一整天待在裁缝铺里搬布料、招呼着卖布、帮客人量体,今天因记混了腰围和臀围还挨了老板娘一顿骂。黎明时出门干活,中午在师傅家里凑合吃点,天黑透了才回来,还要刷碗做点家事。今天师傅补给南屏一些津贴,她第一时间买了果子带回来给姑姑茧习吃,可茧习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待她。不过一件衣服而已,况且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衣服只是遮羞的东西,颜色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姑姑,是一样的颜色,放心好了。”南屏故作镇定应答,学着裁缝师傅笑盈盈扯开剩余的次品布,向客人悄悄说:“来巧啦,好事让您遇着了,这是外面布料厂特批下来的一点抢手货。”

可茧习真的从几件粉色衣服中间抽出了那件唯一的灰蓝色衬衫。这些成人的衣服是她眼盲后得到的,除非有人告诉她,不然她怎会辨清色彩?南屏猜想一定是布料细微质感提醒了姑姑茧习,毕竟她白天勾动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线球时,能准确地按照客人的要求将合适的彩色毛线穿插勾勒,完全是她事先摸透了毛线团在心里做了标记。

“你的心不细,不像我,更不像我们茧家人。要知道以前织一张大网,得做上一个月,能耐得住性儿,眼睛也要费些神。成千上万个网眼万万不能有一个差错,不然整张网就完了。”她把手指掰得咔咔响,以此来缓解长时间织毛衣造成的疼痛,“我虽然看不见,但耳朵和手指灵得很,院子外面经过的脚步声我大概都能辨出是谁。”

有一件事南屏感觉疑惑,自从她住进来,茧习从没打听过她父亲茧里的事。许是恨他的离开,用不关心作无声抗议。然而今天茧习不知怎么了,准备睡觉前突然向她问起了茧里,问他身体还好吗?南屏说挺好的,就是常腰痛,干不得重活儿。相片有吗,茧习问。南屏说没有,他们那儿没有照相馆。她又问,茧里有没有和你讲过为什么离开?南屏说只随口提了一下,说是图外面新鲜。茧习喃喃道,太奇怪了。南屏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成年后离家闯荡很正常,就和我现在一样。

“是啊,年轻时总想做些冒险的事。”她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是他叫你回来看我的吗?”

“嗯。”南屏在清理干净的饭桌上摊开要练习的剪样,“他说枫旗镇有他的家人,我就想回来看看了。”

“可他有了你和你母亲,我们就不算他的家人了。”坐在床边的茧习收起脚,她该睡了,要趁着疲惫先做她的美梦。

3

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枫旗镇的人一定要在夜里处理他们的梦;好梦要用东西装起来,请示最老的巫女占卜。坏梦要离开家说出来,叫作说破,好比吹起一个气球再扎破它,它得以微弱式呈现,可再也不能还原。

好梦是欲望,如果想打探一些隐私,就在窗下等待吧。若要掩盖,时刻小心嘴巴和脚步。

枫旗镇满脸皱纹的老巫女只在晴天看梦,要是过了正午日头偏西,她便掩门不再待访。占卜之梦须在梦中的地点放到最近的节气上,如果不忘,哪天要把装梦的东西带给巫女看。

这两年茧习的记性开始变差,梦里的情景不能清晰记得,她甚至不敢睁眼,肉体只要做出一点点睡眠外的改变,梦中的景象就如院中两棵春季里的女贞,叶子迅速掉落枯干,失去在世的鲜活外观。

她去占梦只有两次,第一次刚走到巫女宅门外就有丝丝春雨降下来。雨水对枫旗镇来说是吉祥的预示,年轻人会打着精心装扮的花伞走到雨里为意中人唱情歌。茧习只好把哥哥的衣服掖进怀里,在断断续续的歌声中等待雨停,也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仔细地听着喉咙里渴望的碰撞。以前哥哥带她去听过春伞会,几个年轻男孩跟在牧朝哥身后沿着枫林听他一路唱过去,直到最后一片乌云拨掉仅剩的雨滴时,他们也没有见到牧朝的意中人开门。茧习为牧朝哥难过,可哥哥茧里倒是满脸轻松,他们在水洼里涮干净了泥脚,哥哥突然高兴地背起她,一路哼着小调往家走。她问哥哥:“你唱得是什么哩?”茧里高兴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茧里背着茧习从枫树下行走,绒羽似的叶片一丛丛掠过她的头顶,雨滴顺着叶尖淋在她的脑门和后背上,她咯咯笑着紧紧搂住哥哥的脖子,紧紧搂住。她是多么地爱他,也收获了他同样的爱。

哥哥的离开成就了牧朝哥如愿娶了那个没有开门的姑娘。而这些年,茧家院里院外都没有出现过歌声。

第二次的占卜,老巫女说送来的梦不真实。茧习说,梦可不就是不真实的吗?老巫女眯着厚重的眼皮,向阳对照那个空酒瓶,很快,里面蓄满了水汽,连玻璃肌理都看不见了。

“它在错误的地方,你装错了。”老巫女晃了晃瓶身,松垮的眼皮快要把眼睛盖住了,她又把瓶口对准耳道,“呜——没有人在说话。”

茧习急于占梦,抢先说道:“我梦见有十二个人坐在女贞树下喝酒,他们碰击瓶身无话不谈,等他们离开后我才收起树下的瓶子……”

“你不必叙梦,我只信太阳和自己的眼睛,如果你装错了器皿,梦就跑丢了。”老巫女扬手打断她的话,“请你还是等下一个梦吧。”

“老顽固一个。”茧习向床上的南屏抱怨道,然后晃了晃南屏的胳膊好让她更加清醒些。

南屏仍闭着眼,她干了一天活,甚至把师傅的痰盂都倒净清洗过了,一整天她的眼前总漂浮着黄绿色的痰块和数个泡出褐水的烟头,如果再听完姑姑的梦,那自己只能睡四个钟头了。她想快点结束,包括刚才听到的关于树下有人的梦,她不懂这怎么能归纳为“好梦”。她说:“姑姑快睡吧,你的梦令我发抖。”

“怎么会害怕?”茧习上扬的声调透露出不满,她愿意描述得更准确些,“我听其中一个声音总感觉是爸爸,就是你的爷爷呀,他从来都是温和的男人,是我们的家人,是祖先,怎么会害怕?”

于是从头讲起父亲是枫旗镇织网的一把好手,他结的大网曾令外地渔民一网捕捞过几千斤的鱼,对方上门送来30斤大红鲤以示感谢,那是织网家最大的骄傲。茧家不养船,一是忙不过来,二是父亲常说织网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撒网,为自己、也为他人结财缘。他们吃鱼,可多数是别人送的,茧家绝不会去小星湖里撒渔网。

茧习拉着枕头向南屏挪近了些,“如果哥哥不走,爸爸和妈妈还会在的,南屏,你也不会到别人家中吃苦,且坐在那两棵青树底下自在结你的网吧。”

梦中那十二个人有说有笑,未见火光却闻火星爆炸之声,更有熟香美食可飨,十二声嗓各异,皆易辨别。他们划酒拳似的依次喊起:“白雪针、荡引线、青缠帐、蜘布丰、豆清身、早起荚、假历司,籽侍宴、朝夕冷、五渡桥、去雾时、饮黎行。”随后含水般不清晰的闲聊,再重复。

风拢着树冠原地摇晃,影子淌了一地,像罩下两顶臃肿的黑纱帐。梦中的茧习恢复明目,她能望见远山重重及湖下停鱼,却看不清树下那十二个身影。待她微微苏醒,拼命在脑中记下那一串咒语似的汉字,然后把梦装进了瓶子。

4

“你在做什么?”

这一吼吓得南屏差点死过去,慢慢回头,看见屋门外站着的是身穿棉布睡衣的茧习。未到午夜,晚饭后挂在檐下的湿衣还在滴水,她怎么这么快就醒了?难道是自己借着蓝色月光摸索进来时,被成堆的渔网绊到发出声响才被发现的吗?南屏全身上下只敢转动眼球,脑子里没有一个法子。算了,反正姑姑看不见的,若是把她当成贼人也未尝不可。

“你来这儿干什么?”茧习面无表情地问,“你在找什么?”

南屏轻轻捂住嘴巴,生怕酸痛的胳膊关节发出异响出卖了自己。

“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找什么?”

不能说话,干脆僵持下去。她只是对这间老屋太好奇了,半夜有几次被姑姑轻轻下床的声音吵醒,她支起耳朵听见茧习偷溜了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难道这儿有什么神奇的宝贝吗?

“喂,你到底是谁?”

她果然看不到,只是听见了一点声音起了疑。

假装自己是一只老鼠吧,姑姑茧习会害怕的。她说过几次隔壁老屋总有动静,不是老鼠就是黄狼子。家里来黄狼子是好事,说明这儿富足有它要吃的。可老鼠不一样,见势弱者,顺着腿就爬上来了!

幸亏茧习的眼睛看不见,人在绝对的黑暗中会夸大自己的幻想,老鼠大到遮住天空,树木从土里出走行走在窗外,月亮趁醉借走了李白。是无声的黑令她发了怵,只好转身回屋去了。后来假装从厕所回来的南屏抱住被角有些侥幸地想。

每天晚上她们都坐在橘黄的灯下默默吃饭,无聊时南屏会偷偷观察茧习的脸,她的眼珠黯淡看不到任何光芒的投射,她的眼尾平整没有人到中年该有的细纹,或许长年孤居的面无表情对保持青春有利吧。视线落在茧习身上的桃红底白碎花的衬衫上,这让南屏对她产生了些许怜悯,茧习是感受不到图案的,也没人好心告诉她不适合这件衣服,甚至她还固执地梳着两根细麻花辫,仿佛,还活在哥哥离开那年。

天啊,她怎么也开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一定是每晚被迫听她讲那些离奇的梦吧。自从来到枫旗镇,南屏的睡眠质量逐渐下滑,今天她坐在裁缝铺柜台里抱着米尺打起瞌睡,师傅头回骂得那样狠,说她是属猫头鹰的,夜里飞出去吃老鼠,白天跑到他这儿偷光阴!

当茧习再也叫不醒南屏说梦后,彻夜她都在梦中描述梦里的一切,好像没有一个出口,梦话如无法阻拦的溃堤。南屏听见山门大开,阴风习习,水拍两岸,呜咽声后少女在呼喊。

那粒太阳在湖中央点了一串火,是她见过最美的金红色。

他们从舅爷的喜酒上先回来了,开三家酒坊的舅爷五十八岁头回娶妻,在镇上摆的流水酒席要吃上一天一夜,桌椅长得能坐半条街,湖边的人家基本上都去吃酒了。他们兄妹先溜回来主要还是茧里手痒,他到家后不知从哪儿拎出一挂渔网,看网线的颜色是旧的。茧里站在院中心细致地捋顺网子,迎面的夕阳隔着小星湖,把茧家院子里男孩的影子推得特别长。

茧里学着船上渔民的样子抓住渔网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平均扯在两手中间,反复调整两条腿的距离,瞧架势,嗯……是那么一回事儿,毕竟他经常看渔船过湖。茧习凑近歪着头瞧,瞧他满头大汗是不是真热,瞧得他发心虚,于是训她:“你,给我走远点。”她走远了,跑到他正前方两米的样子。他瞄了一眼:“别捣蛋,那边去,一会儿我给你网里头!”等她躲开,茧里定住腰杆,从后试着旋了几次,然后用力抛出,渔网落在地上不同程度地皱在一起。

“去湖里试!”是她提议的,“我去拿小抄网,哥哥你网大鱼,我网小鱼!”

哥哥那天压根没有想去湖边,或许在圆圆的院子里多试上十几二十次他就厌了,放弃站在船尖撒网的渴望,回到树下安心地织他的网了。

因为受旱,水位低了些,现出一段平缓的坡岸,那么抄网的杆子就变短了,他们只好往下走了一段。

坡岸已经被太阳晒透,用鞋底摩擦了几下,挂得住脚,稳当得很。

她在低处,他在高处。她埋头划出月牙儿似的水纹,他要趁大人没回来前破个禁忌,撒一把漂亮的圆网。对茧里来说,这不是挑战枫旗镇的家业守则——一辈子只做一件事,而是对小星湖底未知的渴望。

只可惜水平不够,网沾了水有些沉手,他的胳膊已经没劲儿朝上空抡起来了。一不小心,会勾到什么东西,“咕咚”一声进到水里。

水淋淋的,岸上的茧习大概是被雨浇透了,可太阳红得耀眼,没见天上落下一滴雨。她回过头,哥哥与她渐行渐远,蹦啊哭啊,他就是不带她去。她在高处了,他却在低处。

小星湖陶醉在夕阳的偏爱,油亮亮得像一面镜子,根本叫人睁不开眼。父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唤醒她时,她发现自己站在湖边出了神,眼睛里全是金花。那时太阳已经收了光芒,即将要沉入灰色的地平线下去了,湖面上只留下一线红光,宛如她每日握在手中的网线。

问上十遍、二十遍她还是这样讲,哥哥上了渔民的船去了对岸。十年、二十年对成人来讲,不过几场日出日落,人去人散。可她还要守,她在,哥哥才有被回来的可能。

5

节气白露,晴,她们有各自决心要做的事。

去往镇中心的巫女住所路线早在茧习脑中背熟,她不想拿盲杖,这是白天,没什么可怕的。茧习背着送毛衣的背包,虽然平时订毛衣的人都说可以上门去取,可她依旧将打好的毛衣送到毛线店的成品取货处。今日的麻布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不值得人去怀疑,她尽量慢步,如果过于行色匆匆,势必会让人怀疑去往巫女宅上定是去占梦。

“啊,她竟然也会有梦,一个瞎子在渴望什么呢?”一想到他们所想,茧习觉得耻辱极了。

黄竹桩围拢的院子里住着三代巫女,正中央一棵存活数百年的大树会在春季开满莹洁之花,家里没人去过那儿,曾经远远望着树顶时,哥哥骗她,它叫手绢树。这是她在眼睛明亮的童年仅存的一些印象。后来母亲为她擦拭病眼时提起:“找茧里那会儿,怎么没有想到先去大巫女那儿做树叶占卜呢?”

“无大事不相往”“算一算,薄一薄”这是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关于巫女占卜的谚语,不是不把茧里走失当一回事,而是不想把这件事判定为“大事”吧。

她无须叩竹门,门自开。年少巫女手中扫把划地的声音引导她走到老巫女面前。卸下背包,从包肚子里往外拉出一条污了颜色的渔网,老巫女叫孙女把网平展开来搭在竹竿上,她盯着网围着绕了三圈,立即回去穿了红服束熊皮带出来。画上一符在水碗,端到渔网下,可奇的是经过太阳暴晒,那灰色还卡着残缺枯叶的网竟淅沥地滴下水来!

“我想坦白一切。”南屏在东边二角楼上找到了镇长,他正和大巫女商议中秋节的祭典活动。待女巫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上转移到楼下,南屏掏出一封信和一枚三指宽的梭子放在了他桌上。镇长盖好钢笔帽,将房门关紧。

她很着急地想讲清来龙去脉。在一个闲来无事的中午她坐在梧桐树下乘凉,清理河道的工人正在岸边将一筢筢满满的菹草勾到岸上,她发现了一个压在草下的绿包,以为里面有钱,谁知道只有扁平塑料袋封装的一封信和几样小东西。正是署名茧习的信。

“不可能吧。”镇长取开折叠成豆干大小的信纸。

“她可以找人代笔的。”南屏说。

“不是代笔问题,而是她给谁写,自她小时候眼盲后就没走出过镇子,外面哪有什么她认识的人?”

展开,信上写——

茧里:

我突然想起父亲在荫城最后的落脚地就是这个地址,他为什么会受伤,定是同你有一番争斗唤你回来。如今父母都离世,茧家产力一切归零了,虽有一些财力,我一个瞎子守着这些能快活哪儿去?

哥哥,你还是没有要回来的念头吗?没有人看到,也许就是没发生,也许有一天你会踏进门来,欢喜那两棵女贞长得好高大,我不必再织这些恼人的线衣,数不完的花样,大大小小的尺寸。来看看我的手指吧,已经变得丑陋可怜了。

我好后悔,为什么叫你去湖边。

茧习

南屏说信封后来扔掉了,地址是荫城的一家旅馆。当时她和父亲、继母吵了一架,被朋友带到荫城打工,还没找到工作,路费、饭钱和一对银耳环都被对方偷走了。她捡到信后动了私心,于是回了一封信试探茧里离开的时间,只是没想到已经有二十年。“我没想去害人或是偷东西,如果能代替她哥哥回来,在这儿平静地生活我就满足了。”南屏说愿意接受惩罚,去坐牢也认了。

“那就留下来吧。”没想到镇长是这样平静地答她。

可她害怕茧习那些梦,黑色的梦洞,每一夜都向她敞开,她不得不经历一遍,像和茧习共同做着一个梦。她攥紧拳头,身体微微颤着:“昨晚我听见她的梦,不,像看到了一样,她的哥哥不是……”

“你以为我们没有发现你不是茧里的女儿吗?”镇长从身后一长排书架上拿出族系谱,翻到茧家那一页,茧里的名字下面写着“殁于××××年夏”。

他说茧里被发现时身上缠着他父亲织的渔网,被汽船勾住拉到荫城岸边才被发现。

镇长语气沉重:“一双好好的眼睛怎么就看不见呢,去医院检查过也说没有什么问题。大家心疼当时她还小,可能看到什么害怕的受到刺激了吧。”他又说,“茧家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很可怜,有你伴着她也是好的。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大家就一起维护她这个梦吧。”最后,镇长指了指族谱上“茧习”二字,他问南屏愿不愿意留下,以后这下面将续写“茧屏”这个名字,新的一页将作为新的开始。

“是好梦还是坏梦?”茧习迫切地问。

“我们看到的都一样,但要看你怎么想。”

“是坏梦就破了它。”

“看来你有决定了。”老巫女让她伸出手来,端起渔网滴满的水碗泼了一半在茧习掌心,她让茧习蒙住眼睛,她迟疑,但照做了。

有十二个人等待渡湖,此时雨点轻落,她求他们为自己捎一封信去对岸,并用塑料袋裹好信纸包括能代表身份的印章。他们像看不见她一样跳上两角高高上挑的小船,雨敲在湖面上形成一环环,眨眼间小船划远了,十二个人吟唱的小调煞是熟悉:“白雪针、荡引线、青缠帐、蜘布丰、豆清身、早起荚、假历司,籽侍宴、朝夕冷、五渡桥、去雾时、饮黎行……”船过留下一痕久不消散的青影,过了很久才向两边化开,渐渐润到湖里了。

有人猛拍了一下她的肩,说:“帮你送信要怎么谢我?”

此时茧习松开手痛苦地抽噎起来,而这次的泪是冰凉的。

老巫女看到把碗中剩下的水泼在宅子中央那棵百年大树下,它站得最高,枫旗镇发生了什么它都看得明白。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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