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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短篇小说)

2025-02-08王陌书

滇池 2025年2期
关键词:马奇孙强镜湖

这是马奇在鹈鹕口的第十四年,当初他听说这一带要拆迁的消息,赶忙盘下一块地皮盖楼等着暴富,一等就是十四年。

他守着店门,拿起苍蝇拍子,望向远处的镜湖,从湖水吹来腥臭的风。岸边零零散散堆着各类生锈的器材,本来说是要修码头的,顺便把整个镜湖用铁栅栏围起来开度假景区,主打钓鱼、划船跟游泳,湖边盖五星级酒店。他见过规划的图纸,当时他给工程公司打工,没有编制,是接外包工程的包工头,他总爱跟人说,青藏铁路有他安的枕木,三峡大坝有他灌的水泥,鸟巢有他铆的螺丝钉,这些工程他与有荣焉。谁知道真假呢,他天南地北都去过倒是真的,干工程的人难安稳,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归,他带一伙同乡全国到处跑盖商品房,住拆卸组装的合成板房,工程一完就走。每到年底,得操心工程款能不能顺利结下来,怕弟兄们不高兴惹麻烦。这一行容易出事故,欠款、工伤、官司,都不是省心事,他干了十多年,没少到庙里捐点香火钱,求菩萨保佑,兴许菩萨嫌香火钱少,保佑又不肯保佑到底,十五年前他勘查危楼,吊车滚过,他躲开又没完全躲开,保住了性命但断了一条腿,截肢留下的空白随季节变冷变热,给他做手术的医生说这叫幻肢痛,是幻觉,按时吃药就好。马奇没法再干活,他太累了,想找个地方安身落脚。刚好他听说这里要开发,看到宣传册,又听到大领导说了几句,他心思动了,不想再天南地北到处跑,拿多年积蓄在这盖一栋楼。他水泥匠出身,肥水不流外人田,带一帮老伙计盖楼,水泥、钢筋这些都从老主顾那拿货,便宜很多,完工请他们吃了散伙饭。盖这么多年房子,他有了自己的房子。

镜湖浅水围着深湖,当初风光很好,浅水带水太清了,清得透明,不起风人远远看觉得无水,船静静地停在半空,似一朵不下雨的乌云。入湖约一里陡然变深,一圈断崖囚着更深的湖,湖色蓝得发暗,藏着深不可测的寂静幽冥,从航拍飞机往下看湖容易着魔,浅湖内有深湖如虹膜内有瞳孔,曾有撒农药的飞行员盯着这只湖眼太久,差点坠机身亡。游水的人知道湖里藏着湖,浅湖温柔娴静,他们还敢戏耍,深湖诡谲古怪,他们没胆招惹。都说水至清无鱼,境湖的水产却很丰盛,荤的鱼、虾、蟹、贝,素的莼菜、茭白、荇茎、莲藕,其中名头最响的是青口鲈。阳澄湖出名全靠大闸蟹,镜湖出名则靠青口鲈,青口鲈似鲈非鲈,其实是鲟形目的变种。这种鱼无非清蒸和生哙,多加佐料那就糟蹋了它。和别的鱼不同,出湖半日必死,用灌满湖水的水箱盛着也骗不了它,离湖如断根,说翻白肚就翻白肚,无法异地饲养。不少城里人趁夜开车来湖边,就为吃这一口鲜,多花上十几倍的价钱也乐意。

马可今年十三岁了,他是马奇从镜湖那捡回来的。马奇总跟人说起那天的事情,拆迁的事迟迟没有眉目,他打算开酒楼,为打响招牌,自然要请厨子做青口鲈这道特色菜赚人喝彩,那天凌晨他打着手电筒出门,去镜湖边买现捞的青口鲈。踏过地上残留的夜色,钻过河岸的芦苇丛,到了狭长的栈桥尽头,随意挥手,手电筒的光束劈砍粼粼的湖面,无法蹭破一点皮,湖波比洋流紊乱,撞岸的碎声像在哭。浮藻缠着一个兔唇的男婴,眨着透彻的眼睛,不哭不叫,被大朵的荷叶与扎人的荷杆托着。马奇怕惹上麻烦,关掉手电筒,男孩便随着湖消溶于暗影,无声无息,装没看到不会有谁指责,他到底过不了良心这道坎,没走几步回头去把孩子给捞起,捧着不哭不闹也不怕光的男婴,低声嘟哝估计是上辈子欠下业债。次日马奇到派出所报告,办了收养手续,给孩子上户口叫马可。

也是那年,几十年没下过雪的湖突然上冻,冰皮封住湖,解冻后再也没谁打到过青口鲈,直接绝种,镇政府想找专家组织人工育苗都来不及了,老饕食客们也不来了,螃蟹蛤蜊哪里都吃得到,不必大老远赶山路来这。马可的酒楼生意刚开张就冷落下来,他只能盼着早点拆迁。没多久湖不平静,小球藻肆意繁衍挤占氧气,憋死不少鱼虾,又过三个月小球藻也突然灭绝,留下寂静的湖。那年有三个打鱼的出事,有两个孩子下水淹死。周边住户不少靠湖讨生活,有些迷信,凑钱请云峰观的道长来做法祛灾,道长法名自空,他骑摩托车绕湖一圈,从河边到河边,拿竹筒舀水浇到符箓上,朱砂调鸡血画的符变灰色,他大叫不好,打开麻布包拿出罗盘勘定湖的命格,标出金木水火土的方位,以阴阳五行的阵法给湖诊脉,从早上折腾到下午,他开口说湖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病根,样子没变,性格大改,什么病他也不清楚,大家小心为上。众人问能不能治,他说操劳一日一粒米未进,饿得发昏,边吃边聊为好。待他吃过供奉剩下的烧鸡,喝过米酒,把红包收齐,擦净嘴边油光打个嗝,说他不是医生,开不出方子怎么能治,湖的病根可能出在人身上,说罢跨上摩托车留下一串黑烟尾气,回观里去了。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人们私下说湖里捞来的马可有蹊跷。如今马可十三岁了,没下过湖,同龄的孩子笑他是只旱懒。马可生来聋哑,舌无味觉。马奇信佛也信道,神神鬼鬼的事他多少相信,又信得不深。他在老家听和尚讲过,人有六根,即为六觉,眼、耳、鼻、舌、身和意,有六觉者方为普通世人,而马可的六觉缺了三,人等于半残。马奇担心过马可长大会痴呆,想过送马可去孤儿院,打听一番,听说县孤儿院幼童的死亡率奇高,纠结几日到底没狠下心来。他怕遗弃一次的孩子第二次遗弃会生怨祟,缠着弃养的人,他只当上辈子欠下孽债,老天要他抚养马可来偿还。可出乎他的意料,稍长大的马可有些古怪,却很聪慧,有残疾上不了学校,镇初中的数学老师陈年见他有天分,又有些同情,象征性收点学费给他单独上课,他不到一年学会认字和算数。身为数学老师,陈年也相信玄学,认为有缺憾者皆可得补偿,这符合能量守恒的定律,情场失去的职场补,枝头失去的根上补,今生失去的来世补,人终究无所得也无所失。因此他觉得马可身有残疾,在脑力方面得到补偿是合理的。有日黄昏,陈年看到马可捏着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画,两人写字问答,陈年问在画什么,马可答在画前方空地。陈年看着前方躺着一台拖拉机的草地,又看马可潦草的涂鸦,画了下雨天老头赶一群鹅经过,他问没下雨没老头也没鹅,从哪看到这些的?马可回三个月前下雨,两个月前老头赶牛过门,一个月前有群鹅经过,他把三个时刻的前方裁剪,叠着画进一幅画。之后马可用笔问陈年,想法靠心还是脑来酝酿?陈年用笔回答靠脑,这是生物学早就证明的事情,古人不懂解剖,分不清心与脑的功用,说什么“心神不宁”“心之所向”“心有灵犀”,严格来讲都是病词,但错流传久了,当作传统和惯例,就很难再改。马可问不用过脑的事怎么解释?呼吸,疼痛,情绪,都不用思考。陈年承认,人并非事事都要经过脑同意。马可追问,那可不可以说意识不是这个器官独有,眼耳口鼻舌都有潜意识?陈年愣住许久也没答案,他辅导马可本是出于同情,不希望马可因聋哑而痴傻,长大生活都难自理,他发觉马可深不可测,扔一颗石子到井中还能有回响,他那点学识不够用,面对马可扔进黑洞一样无声无息,还可能反过来榨干他的信念。有次马可立在旗杆下默写一长串名字,接着补充写道:以旗杆为轴心,半径五十米内曾经是一座宅子,死过许多人,最早一个叫曾康,最晚一个叫曾福。当这样的情形增多,陈年也就开始害怕马可发愣的时刻。陈年不再教马可,他没什么可教的了,他怕了。陈年起先同情马可,发现这孩子的天资转而欣赏,等真了解深了有太多看不透的秘密,又有些畏惧。人恐高,恐黑暗,恐未知,马可恰恰是不知缘起的神秘,追溯不了因,推测不了果。

镇领导听闻马可的事迹,觉得神童不上学怎么能行,便敦促马奇把孩子送进特殊学校,受专业培养,说不定能培养成才。学费教育局有补助,要不送去读书还要罚款。马奇只得顺水推舟,送马可去市里的特殊学校,盲聋哑的孩子都在那读书,盲童学盲文,哑巴学手语,马可先学手语,学太快顺便把盲文也学了,还学了唇语,看别人两片嘴皮子开合能猜个大概。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神童,镇长安排马可打着手语,对镜头介绍镜湖镇人美水美,镜湖是隐秘的西湖,未开发的旅游胜地,欢迎全国各地的朋友来玩。越来越多的媒体找上来,请马可上电视节目,表演默记和唇语才能。马奇收到不少出场费,以为这才是开始,谁料没多久马可就学不进知识,连以前记住的都表示想不起来,勉强完成课业,考试不过将将及格,几次表演都出了差错。对媒体而言普通水平是不够的,他们来不及为这个现代方仲永伤怀,便关注能算球赛结果的章鱼去了。而马可的厌学倾向也愈加明显,情绪低落,和同学打架,折腾几番后校方让他退学回家。

别人都说马可和镜湖有说不清的牵扯,也许离镜湖太远,所以马可才能衰竭渐渐愚钝。没有谁看出马可更聪明了,他之前擅长卖弄聪明,如今却可以装作糊涂。别人的索求没有止境,他不胜其烦,既然湖可以藏在湖中,那人也可以躲进人里。马可回来后,马奇还跟之前一样不准马可下湖,靠近都不行,他觉得马可离湖太远不行太近也不行,太聪明也是凶险的事,因为无法预料。流入镜湖的河只有一条斜河,斜河从鹈鹕口入湖,淡水和淡水相溶,长出一片奇怪树林,起风的季节,宽阔的镜湖容易被误认为是海,波浪在岸上留下褶皱,苍白的泡沫濡湿内陆。附近的孩子属鱼似的,会走路就往水里钻,捞蚌,抓螃蟹,割芦苇,找水鬼。境湖十三年前大变,每年入夏都要吃几个孩子,从来不说吃饱了吐出来,可孩子们不怕,照样年年下水,大人抓也抓不过来,管也管不过来,那些孩子自然瞧不起马可。马可辍学回来,日子一如既往,他帮马奇打杂,他日常要干的活很多,洗床单被褥,收拾每个房间的垃圾篓,拖走廊的地,刷杯子水垢,喂散养的鸡。马奇不喜欢马可闲着出去乱逛,他不停找事,马可总有做不完的事。

至于马奇,依旧每日空盼着拆迁,这些年拆迁的事浮上过台面又沉下去,都打水漂一般没了消息。守着一栋盖好就是为了拆掉的楼,他只能另想办法,这些年他用楼开过饭店、民宿、超市,最后靠开麻将馆勉强维持生计,别的生意都做不长久。他置办四张麻将桌,收一局八十的桌位费,他靠这个才能抵住亏空。来打牌的多是熟客,附近几个商家跟他一样被套牢在这,除了打牌磨蹭时日也没别的消遣。此外陈年也来,当初他来打麻将三缺一等人时发现马可聪慧,才给他上课。还有以前打鱼的老周,他住镇外,要骑半小时摩托才能到镇上,他挺关心马可,每回赢牌都给马可几块钱买零食。马奇也不太管这些事,他从不隐瞒收养的事,经常当着别人的面讲当年怎么捡到马可的,也不让马可认他当爸,要马可认他当叔。陈年问过马奇,为什么不让马可管他叫爸,不管怎么叫,不都是他养着马可么。马可说当叔只要养活马可就行,责任小些,当爸不仅要管吃穿,还得管马可长成什么样娶什么老婆再生什么孩子,他觉得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指望马可给他养老送终,那当爸做什么?陈年问那当时怎么不把马可送孤儿院?马可说当年孤儿院夭折很吓人,而且当初上当在这买地盖楼,卖又卖不掉空耗着,人得有盼头才行,他捡到马可也是缘分,看着马可长大是个盼头,顺便埋怨上头的领导想一出是一出,一下子说要拆迁一下子又不拆了。

日子一天天过,马可一天天长,他十三岁的八月午后,正是没人打麻将的空档,吊挂的三叶风扇转着,怎么吹也吹不凉热风。老旧的彩电放动画片,又是比奇堡平静的一日,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在海滩,海底有别的海,有龙虾救生员,鱼或海绵可以淹死在海的海中。马奇在柜台后打瞌睡,昏沉的混沌使得他暂时失去肉身,梦太冗长了,他的梦魇是湖,马可从浅蓝游向深蓝,他想拦住,却丧失了实体,从对流顶层俯瞰,湖如一只迷茫的眼睛,飞高看是马可的眼睛,马可溺死于自己的瞳孔。马奇将醒未醒,从深梦退回浅梦,周遭不再怪诞离奇,分外怀念的熟悉情景,他停留在儿时的院落,生病不见好的祖父没胃口,把别人送的枇杷给他,他吃完把果核种到青石边,年年去看也不见果树。往后他外出闯荡,再也没回去看过。梦和醒的过渡是回忆,他回忆完枇杷,慢慢重拾身体的各个部分,似乎多了什么,细想才发觉找回截断的右腿,上边开着琵琶花。他睁开眼,喘着粗气来不及擦掉冷汗,裤子空荡荡地趴着,暂时卸下的义肢歪斜地挨着墙,他来不及沮丧,又看到马可小心翼翼推自行车经过,嚼着泡泡糖。假寐的马可拿苍蝇拍拍了马可的头:“上哪去?荸荠都削皮了吗?”

马可盯着马奇的嘴巴,掏出手机,打字给马奇发消息:“削好了。有道题不懂,要去陈老师家问问。”

知道是去陈年家,马可稍放心了些:“早点回,敢下水,腿给你打断。”

马可发了张表情包:“知道了。”

还想叮嘱几句,右腿的空缺传来凉意,马奇的幻肢感太过敏感,不止疼,还能感到冷热干湿,这些年吃多少药都没用。他看着马可推着自行车出门,恰巧跟进门的自空道长打照面,马可吃力地跨上凤凰牌自行车,侧着身才能勉强踩住两边脚踏板,每蹬一下慵懒的自行车才摇摆一下,晃晃悠悠地驮着他绕过芭蕉树不见了。自空道长没穿道袍,穿这印有超市多少周年庆字样的白T恤衫,大四角黑裤,凉拖鞋,戴顶帽子遮掩发髻,他来打麻将的,山上道观的日子清苦,只剩他一个道士,他每个月都要骑摩托下山打打麻将,排解寂寞。自空挠挠头,进门问马奇人凑齐没,马奇说还得等老周和刘医师。马奇说起他右腿的事,他总觉得右腿还在,不过没长身上长在别的地方,冬冷夏热,自空说别想太多,听刘医师的按时吃药就没错。马奇说那你怎么还敢给病人喝符水,自空说送上门生意当然要做,他又没说卖的是药,卖的是一份心安罢了,每回给信众写好符纸,他都叮嘱要听医生的话,再喝符水方才有用。说话间老周拎着一尾鲜鱼进门,他虽养鱼却嫌鱼腥刺多,不爱吃,说卖剩的鱼放着变味可惜了,马可正长身体,给他煲汤正合适,又问马可上哪了,马奇收下鱼说在陈老师家补课。老周住湖对头,刘医师的诊所更近,却最晚到,总有临时就诊的病患,一般的开药打针还好,遇上要挂瓶输液的就来不了了。这次刘医师入夜才来,几人谈笑,麻将机一开,机器洗牌的动静淹没外边的虫鸣。刘医师年过七十,早年接他爸的班当赤脚大夫,靠一本手册行走乡间,给病患几种药丸,那批人大多都转业了,他念书进修拿到执业医师证,开起诊所,治不了癌症心脏病,不过好歹管得了感冒发烧,常有母亲搂着高烧的婴孩半夜叫门,这事多了,某日他恍惚间开门鬼影也不见一个,才惊觉刚才做梦听到的叫喊。他技艺不精,倒也担得起救死扶伤的名声。刘医师掀起一排牌,说起最近没下过雨,镜湖忽然暴涨,侵灌低处老房的地基,他说湖要是人的话应该瞎的,不知哪里该走哪里不该走,精神错乱,颠倒癔狂,这样下去恐怕会忘记自个是湖,错以为自个是河是海那就糟了,他怕湖。马奇打出两张牌碰了老周的九筒,他说马可喜欢海,前段时间有亲戚要给他寄海产,他问马可想要什么,他微信告诉他想要一瓶海水,他也答应了。自空道长以前就说湖有病,跟刘医师说他可是医生,有没有药医,能不能动手术,刘医师摇摇头说湖病只能湖药医,接着打出一张红中,说胡了,其他人自认手气差。

出门的马可就坐在湖边,他没去陈年家补课,拎着一瓶海水,伸手抚摸猫似的抚摸湖水,他不怕。他知道马奇从湖里捡的他,对湖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马可从小听马奇的安排,但没全听,他没下过水,不过经常偷偷来湖边戏水,只要别全身沉进去便不算下水。一个月前他被人欺负,被欺负的缘由忘了,那几个人为首的叫孙强,沿着岸抓能卖钱的蟾蜍却发现了他,孙强把他的头按进水中,说要看看这个上岸的水猴能憋气多久。马可揪着岸边草,既重,且轻,他想象头是浸透的海绵,听到暗流用漩涡的语调说话,他讶异开口后音节以泡泡的形状上浮,他听到了,说了。孙强也觉得戏弄够了,随即把他拎出来,他又被扔回无声无语的真空,扔回只关押他的死寂。看着那几人扬长而去,边走边扔摔炮惊吓青蛙。马可等头发风干回去没跟马奇说这事,这种事常有,他习惯忍耐,如果每次马奇都要去算账,那得跟半个镇子的人结怨。大人们私下说马可是怪胎,小孩们不擅遮掩,容易把大人们心底想的做出来。马可更在意听到的话,之后这些日子他几度将脑袋扎进湖,湖疯疯癫癫,话也佶屈聱牙,有时能懂有时不能懂。他也怕湖诱他到深水吃掉,仍旧不敢真的下水。这世上有堰塞湖也有火山湖,有冰川湖也有喀斯特湖,境湖却不知自己算什么湖,有些痴呆,关于身世不至于认为像雾像雨又像风,但怀疑像江像河又像海。湖说想做海,马可才跟马奇说要瓶海水,此刻他拧开瓶盖,将海水放生入湖,水溶于水,湖面微颤,安置鱼笼处的浮标随之摇曳,根扎于浅湖的树林簇拥着,生怕被突袭的浪拆散。湖尝到海的味道没酩酊大醉,反而清醒不少,没胡乱臆想生造出食虾的须鲸来,只滋生些许珊瑚礁。马可是故意的,不管是谁,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他不能摘熟透的月亮,湖不能潮涨夕落,但越得不到的心里越会想要,越容易生出事端,他怕湖欲为海而不得,索性假装是海过过瘾,照猫画虎,吞噬地质层的矿物盐拼命变咸,那淡水鱼全得遭殃。马可出生那年,湖就以为它是北极的湖惹出灾难。马可不想事情变那样,喂给湖一瓶海水,湖尝过海的味道,明白再怎么努力最多变咸水湖,自然安歇下来,犯困打哈欠要睡。马可安抚好湖,想起躺在草丛上的自行车,准备过去扶起来骑回家,那边有几束手电筒的光摇晃,又是孙强他们,他们盯上他有一阵了。

上次孙强的心情不错,他自觉没难为马可,他真跟人过不去要见血才能了事的。这晚他心情很差,正巧又逮住马可,这下找到可以寻开心的事。孙强比马可大四岁,他爸只知道喝酒,他妈只知道打牌,都没空管他,他越长越野,几乎不回家,在外边瞎混,偷鸡摸狗还能赚点外快,他爸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午孙强被叫进公安局问话,盘问中学电脑失窃的事,摄像头坏了,没证据,警察口头警告他几句,把他给放了。孙强出来在网吧杀掉一百只怪仍不过瘾,带几个人想偷渔政执法艇进湖里兜风。抓到马可,他有更过瘾的事可做,他说:“鬼鬼祟祟的,怎么?不敢下水?想学我教你啊。”说罢脱掉衣裤,揪着马可的衣领往湖里拖,几个小弟边脱衣裤边起哄。水漾过马可膝盖,打湿衣衫,浸没手脚,他跟湖像两块磁石,隔远了相吸,隔近相斥,他怕回去马奇教训他。孙强见他呆愣,伸手把他脑袋按下去,他吐出的泡泡上浮,孙强按住一分钟才松手,他刚透几口气孙强又把他按下去,过了两分钟才松手。等孙强第三次把马可按进水里,几个小弟也觉得过了,劝他别弄出人命。孙强反而来劲,说他心里有数,抓着马可的衣领往深水游,几个小弟划水跟随。最初的呛鼻、灌耳、手足无措过后,马可停止挣扎,以前他怕马奇的教训,怕溺死,心的防备阻碍他理解湖,和在岸边的浅尝辄止不同,越往深水去他反而越安宁,湖的话像老电视过滤完杂音,清晰易懂起来。隔着不断破碎又不断愈合的水,他听到孙强的谩骂,尝到被陆地禁锢数万年的苦涩与孤独,他发出有生以来第一个疑问:“你听得见吗?”湖答:“我看不见。”水草间散落面貌模糊的石刻,不知何年何月沉的,再往前不远是幽暗的水底深渊,闹够的孙强满足了,怨气已消,该把马可拖回岸上了,他偏偏多看一眼深渊,多生一个念头,淹死是很常见的,谁也没法保证不出意外不是?要几个跟班串供很容易,杀人无罪的体会太过诱人,他看着出神到忘记呼吸的马可,撒手不管。浪打散两人,马可轻了?不划水也能上浮。孙强重了?怎么游都脱不开深渊的吸力。当马可被推到岸上,他听不见,哭不出,被吞进深浅不一的夜,到黎明他才会再次诞生。

马可得游荡在夜的子宫内,他心不在焉地行走,上了岸可手脚依然没摆脱浮力,不知不觉走回家里。浑身湿透的他不遮不掩,穿堂过室,马奇手气正好,摸到一手好牌,没发觉异样。打完麻将,其他几人散走,马奇洗好牌,这才注意到洗完澡换完衣裤的马可,他还以为无事发生。

次日,孙强被捞上他昨夜想偷的小艇,网勒破白胀的肉身,两眼浑浊,刚出水的红蜻蜓还在学飞,落到他右眼球歇息,被倒影吓到,随即飞走了。孙家的人闹上门来,孙爸酒没醒,捧着孙强的黑白照,走路歪歪扭扭要孙妈扶着,孙妈哭嚎,孙爷爷撒纸钱,围观群众渐多,议论纷纷。孙家人为一件事,孙强欺负过马可,马可生来古怪,那这事马可脱不了关系。一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少说也要十万块才能私了。又说马可是水猴上岸,是没妈的野种,这些年湖作怪跟马可脱不开干系,马可想报复孙强,所以水猴害死孙强。马奇堵住门,把马可护在身后,耐着性子听完,他说死了孩子难过他也理解,不过孙强这人乡亲们也清楚,只听过他欺负别人,没听过别人敢得罪他的,这事大家可以评评理。马奇环顾一圈,只在那些眼里看到惊怖、猜疑,才明白他们憎孙强,但更怕马可。大家看得透孙强,他真杀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大家看不透马可,即便他什么都不干也会招来猜疑。舆论汹汹,孙爸要把马可揪出来,马奇急了,要拿椅子往孙爸头上抡,陈年赶紧拦住当和事佬,说有事到公安局说,打起来照样得进局子。很多人拿手机拍短视频传网上,孙家没敢动手,孙妈放话,要纠集这些年淹死孩子的爹妈再来算账,马奇回嘴有种就来,他工地上的弟兄不少,群发一条消息不管天南地北都会赶过来。孙家放完狠话,群众看完热闹,没多久全部散走。

马奇右腿那又酥麻起来,他进屋喝两口烧酒,而马可乖乖跟在他身后等着挨打。马奇没打没骂,也没警告他再也不能下湖。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破戒,早先灌输的恐惧消散,马奇再也管不住他。两人用手机沟通,手指在屏幕上跳跃打字,目光时不时黏在某处。马奇问马可是不是信了别人的谣传,才老瞒着他去湖那。马可回其实湖并不坏,湖病了,是瞎的,钝的,痴的,才老是失控,湖需要治疗。接着马可问别人传的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上岸的水猴,所以才能听懂湖的话。马奇知道他当初的话让所有人误解,包括马可,他不想再隐瞒,说马可的出生跟幽冥鬼怪没关系,当时他关掉手电筒,隔着一丛芦苇,打鱼的老周把马可抛下,念叨下辈子投胎找个有钱爹,那才养得起残障儿,说罢摇着橹消失在湖面。老周以为马奇不知道,白白帮他养大残障儿,用点小恩小惠想要弥补,马奇也没拆穿,那对马可没好处。马奇以为不说这事,马可不知被亲爹遗弃长大心里好受些,留点自我安慰的念想,谁料马可借着这点念想不断臆测,也让外边的谣言肆虐。此刻马奇才明白过来,对彼此来说马可聋哑不聋哑是一样的,都难以沟通,马奇心底觉得马可聋哑没什么不好,他不擅长照顾别人的感受,这样省掉很多共情的麻烦,马可耳聋、口哑,那他是心聋、心哑,既不关心,也不知该怎么关心马可,他的日子是用来忍耐的,而非用来享受的。这些年马可不敢到境湖的深湖去,而对马奇而言,马可何尝不是另一种湖?他知道马可的古怪,有意无意地忽略,不像陈年那样刻意探索。人心都是浅湖中藏着深湖,他照料马可的衣食住行,却不愿处理马可喜怒哀乐的根源,那得到不可测的深湖中,他不敢承认,他也有些怕马可,而且马可看出来了。马奇不知如何辩解,借口要做饭仓促走开,不锈钢的义肢碰上不锈钢的椅腿,共振的音色清澈中带寒。

马可望着马奇躲避的背影,连续发几条消息:

“这边断的树,那边长出草。”

“湖跟我讲的,你该回老家看看。”

“湖是瞎的,钝的,痴的。”

“我懂它。”

马奇没回消息,看不懂也不想懂,他斩鸡、淘米去了,看出马奇没说白的心思,马可在陆地上再无牵挂,他明白哪里才是最好的去处。到了傍晚,暮色涂满了湖,草木昏黄,马可没搭理马奇叫吃饭的手势,骑上自行车离家。他来到湖边,抛下自行车,脱光衣裤下水,最要紧的是呼吸,当他和湖的呼吸节奏一致,他不必长出鳃也不会溺水。他先放松四肢,再放松每一个指头,游向湖心。人和人相处太久,性格会互渗,掺杂进彼此的想法,灵魂也能渐渐趋同。人和物也是如此,人和井、人和老屋、人和梦都能发生这种关系。这不需要血型匹配,倾听和信任就够了,马可懂湖,湖也懂马可。水浸透他,他的手怎么捞也捞不到一朵夕阳。游到深处,他头一回如此自在,手脚渐渐透明,他确信不会溺死,而将溶于湖。人和湖皆有六根,他耳聋口哑,湖眼盲心痴,他将是湖的眼与心,而湖会是他的耳与声,他们的残缺互补,因而治愈彼此。马奇徒劳的呼唤从身后追来,声比人快,马可懒得回头。马奇往水里走,他儿时心野,外出玩耍不管晴雨、明暗,要到家里喊吃饭才回,马可听不到,所以从不用喊,到点主动回来。虽然马可天天在马奇眼皮底下晃悠,却早已游荡到唤不回的地方。

之后几日,湖不疯癫了,从侵蚀的民宅退走,打捞马可的船在湖上徘徊,没有任何结果,却捞到多年未见的青口鲈。马奇一下子老了很多,自空道士问要不要做超度法事,他可以打五折,马奇说不用。老周问他要不要招魂,把生前的衣裤落葬,马奇说不用。刘医师问要不要给他药,能抗抑郁的,马奇说不用。马奇明白马可去哪了,无法解释,别人无法理解,马可到湖里比留他身边要好。他难过,羞愧,后悔,不过几种情感交融,感受却只剩恍惚。马奇不知该怎么料理马可的事,想到马可最后发的消息,他回了趟三十年没回的老家。父母亡故,他孑然一身,唯一的去处是祖宅老屋。可老屋没了,院落只剩三堵残墙,围不住一园的春秋。眼前一片虚空,可他仍记得宅子的模样,仍跨过门槛,绕开烧香炉鼎,穿过粗细不一的柱廊,以免误触旧日时光。他踩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越走近感应就越清晰,在栗树旁,在水井后,那棵枇杷树就在那,风吹过,雨打过,光照过每一片叶,他的右腿感到清凉,他取下义肢,庆幸没有炎夏或寒冬回来,背靠着枇杷树稍作休憩。果然断掉的肢体还会再长,却不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同一个模样。四十年前种下的树十五年前才长,他找到了另一条腿,靠着左脚和右脚,他能一步步走到何处?也许一条腿想赶路,一条腿想停歇,他脚下的路注定要无时无刻分为两条,他懒得再想。院中的枇杷树,他祖父死那年他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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