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之夜
2025-02-07胡雪梅
这是同一个屋檐下有钱人和穷人的故事,他们以主人和保姆的身份出现。一个又一个夜晚,保姆发现男女主人的打斗不断升级。随着黎明降临,一切又都像没有发生过。她该装作不知道还是挺身而出?我们都明白人与人之间要有边界感,那么穷与富、主与仆之间的边界怎么划分?
仿佛被贪吃的鸟儿啄空,两潭浊水滚滚的眼睛里,飘出一摞红钞票,用橡皮筋扎得像只“皮筏艇”,和自己对视无数次,茫然和慌张已变成老练和沉稳,田娇擦拭镜子的手更轻、更柔,力道就像给自己洗脸。常听人说,有钱人的生活一次次突破穷人的底线,还好,她住的这一家,即使有钱,也没那么任性。还是在昨天早上,她端着洗好的被套和床单,到楼顶晒太阳,程先生半路返回,在电梯口遇见。程先生说:家里有全自动烘干机。田娇说:那没有阳光的味道。只要说到大自然有的,比如阳光、雨水、晚风、月光,程先生和他的妻子小兴都会退让,他们承认,这世上除了金钱,还有星星。
而事实却是,田娇要出去散心,不论程先生家里多么舒适漂亮,那都是别人的家,她像一朵半枝莲,不晒太阳就会死。
楼顶有一小块空地,名叫空中伊甸园,只不过,鸟儿飞上来也会无趣,因为空中伊甸园是用来窥探的,小区里居住的每个人,都会从心里发笑,尤其是挑着纸盒子到废品站去卖钱的李老头,本来在地上走得好好的,仰头望向楼顶曳出的黄菊,双脚突然飞奔,李老头的脚说,看,你有钱,我有健康,你买不起我的。
事实上,李老头一辈子都不能踏入楼顶,因为这是房地产商古总打造的私人花园。田娇可以上来赏花,或者晒被单,看蓝天,全因为她会种地。
老家的土地像个魔术师,冬变小麦,夏变棉花,田野的灰灰草、狗尾草,村头的杨树和槐树,让田娇在古总面前自带光芒。古总仰慕不已,左手攥三,右手举七,脑门上的青筋一鼓一颤,他是有乡愁的,痴痴地听,口里掉出一条涎水也毫无知觉。
古总很想跨出一大步,但是他的腿脚,任凭打骂揪掐都没有知觉,生生地从他的身体里分裂出去,成了行尸走肉。左右不离的七筒,膀大腰圆,见此情景便对着天空骂骂咧咧:世上有东西南北风,都是好风,为何偏偏让古总得了中风?七筒的手够不着天,不然他要甩老天爷一个嘴巴。每每这时,古总可急坏了,他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睛,嘴里冒出一串天书一般的话符,田娇猜出了意思,古总说:骂老天爷该掌嘴!
七筒当然听得懂,立刻住嘴,四肢着地,变成一匹健硕的战马,嘻嘻地笑,要驮古总逛园子。不过,古总从来没有骑过这匹马。自从他半身不遂,先后来过六个护工,两个被打走,四个被骂走,后来的七筒挺了下来。一晃几年过去,古总从跳楼、绝食、吃安眠药等一路走来,是七筒扮牛做马,逗他开心,把他从悲观绝望的半个死人,变成如今伊甸园的园丁。哪儿哪儿都是七筒的功劳,他心疼七筒呢!
古总伸出左手,三根僵硬的手指头要将七筒提溜起来。其实,他抓不住七筒的一丝一毫,但七筒立马顺着古总的意念蹿起来,胳膊也变成翅膀扑扑棱棱,像中枪的老鹰。感觉自己抓得结结实实,古总像嗑下一粒起死回生的特效药,满血复活。两人演的这出双簧戏,田娇看得明明白白,假的,可七筒觉得还不够逼真,对田娇说:呀!古总力气好大呀,筋头骨都快给我拽断了。
“看破不说破”,是中介公司黄彩萍讲师在家政课上反复讲过的,她还点名田娇上台谈过体会,田娇把这句话早已嵌进心坎,就算忘了她家里那个忘恩负义的丈夫的名字,也不会忘记这五个字。想必七筒也在家政班学过,甚至他可能还上过戏剧学院,学会了一套表演艺术,能变马,会变鹰,还能变成特效药,活像一个孙悟空。
有一天,田娇悄悄问七筒:干两年就能在老家建房了吧?七筒先摇脖子后摆头,好像他干的是义工,但他的嘴又包不住,像炸开的棉桃,雪白的棉花张扬地喊:我买得起电梯楼!
羡慕嫉妒恨的田娇,每次来花园,只要古总不在场,她都想和七筒讲几句话,想从他那里听到金玉良言,或者偏方良策。但七筒从来答非所问,他一边给花草浇水,一边说:不要随便说话,植物也有耳朵,能听了去。
七筒用一根手指晃来晃去,田娇追问,他便用两只手晃,手掌张开,像削着一截木头,那截木头就是田娇。
几年前,田娇的老公在外偷情,被人打断双腿。细雪纷飞的一天,她咬着牙,含泪走出家门。儿子追到镇上的汽车站,向她挥舞小手。这情景似斧头劈出来的,硬生生地戳在脑海,令她疼痛不已。离家越远,田娇越是恨她的跛子老公。可能她太恨了,每天将他咒骂,以至于回家看望儿子时,发现老公的双腿竟然截肢了。
田娇的心,当即掉进滚水锅里,浮出一层血沫子。她赌气离家,致使儿子荒废学业,老公丢掉双腿,父子俩靠乡亲接济和扶贫政策过活,活像两条丧家犬。田娇想象过无数次衣锦还乡的场景,进门就把她的跛子老公扇两嘴巴,一问服不服,二问改不改,可看到老公爬过来抱住她的腿时,她先抱着儿子哭了一场,又抱着老公的半截腿哭了一场。
真是赔了丈夫又折兵。不过,如果不是付出两条腿的代价,田娇的老公是不会服输的,他永远都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骄傲地走在田埂上,口袋里的几枚硬币碰得叮当响,这是他在城里刷墙面漆换来的血汗钱。两盏清酒,或者假酒,一盘花生米,或者一寸长的鱼虾,加上半宿春光,就把他的叮当响声没收了。田娇找他要钱,养儿子,买米油,老公翻过口袋,大言不惭地说,飞了。
好了,老公的腿截肢了,再也不能出去风流快活。田娇再次离家时,虽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石头却砸在她的脚上,从此,这父子俩,一个要读书,一个要躺平,全要靠她养活。田娇只能含泪再次出门去。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罪,用高铁拉,拆掉座椅,一天二十趟还拉不完。当程先生和小兴面试她时,程先生问:你的老公怎么残疾了?田娇说不出口,便觍着脸回:是泥里的瓦片割的。
程先生没有怀疑,哪里的瓦片这么锋利,能将双腿割断,便给田娇多开出二百元工钱。就是这二百块钱,让田娇在程先生家里做满一年,又续签一年,尽管小兴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但那张粉白的脸跟红色的钱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事。
小兴可能当着一个官,这是她冷峻而严谨的脸上透露的信息,每次跟田娇讲话,也是声音淡淡的、低低的,要竖着耳朵听。田娇听出了意思,她不容反驳。所以,小兴的话,当唯命是从。更为重要的是,小兴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每个月的工钱都是小兴给的,用皮筋盘了两圈,扎成“皮筏艇”。红鲜鲜的钱提前备好,放在小兴的妆台抽屈里。田娇隔天擦一次桌子,到妆台这里,便悄悄抽开一条缝,看看这匝属于她的“皮筏艇”,浑身顿时充满力量,仿佛即将载着她漂到幸福的彼岸。
这钱,田娇根本用不上。吃住都在雇主家,除了女主人小兴的化妆品不能用,其他的日用品都有她的一份,只是她用的是超市买的,他们用的都是进口的。比如洗发水、沐浴露等,瓶子上写着洋文,田娇不认识;田娇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是超市打折的,有时候还是搞什么促销,程先生拿回来的奖品;吃饭时,他们也不会等她上桌,炒一个菜,他们吃一个菜。田娇把菜全部炒完,他们的饭也吃完了。田娇吃的是剩菜,不过她很满足,他们下桌走了,她一个人吃,也很自在。
于是,偷看小兴的妆台,慢慢成了田娇的必修课。痛了,累了,想哭了,她都会打开抽屉看一眼,就像无油的车开到了加油站。
当然,女主人小兴不拿出来,田娇是不会动的,小兴没有给,这钱就是小兴的,田娇不占一分一厘。她心里有盘算,小兴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要学习七筒,把小兴伺候好。只要是小兴用的东西,田娇都擦得一丝不苟,连她的发卡、胸针等,都用小棉签擦得闪闪发亮,还有小兴专用的抽水马桶,田娇更是擦得像厨房里的盘子、碗那样,光可照人。不,这还不够,田娇把小兴的内裤也拿去洗了。赶上小兴来了例假,田娇眼睛一闭豁了出去。当气味冲得她频频作呕时,她严厉谴责自己: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味吗?
这一招,着实打动人。小兴发给田娇的工钱,常常多出一至两张,甚至五张来。两人心照不宣,这就是田娇洗内裤的奖金。搓两把就赚到一至五百块钱,简直太值了。小兴发钱的时候,是田娇最幸福的时刻。小兴例行说,你数一下。田娇客气地回,不用数。田娇把钱收进裤子口袋里,如果正在洗菜,等小兴走了,她便用湿漉漉的手摸摸钱,主要是摸摸钱的厚度,或者掂掂钱的重量,估摸小兴给没给奖金、给了多少奖金,她想提前知道谜底。就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娇的手,竟然可以掂出一两张钞票的重量,准确无误。
小兴的例假,每月都很准时,这让田娇的奖金也有了保障。可是,小兴并不是每次都会糊在裤子上,有时候例假结束,小兴的内裤没见一点红。田娇依然在炒菜时拿到钱,匆忙塞进裤子口袋里,但她感觉裤子轻飘飘的,趁着煮菜的机会,她掂掂裤腿,觉出少了钞票。
王医生和张老师知道,田娇有多需要钱。老公截肢的伤口总是发炎,绿头苍蝇成天跟着转,他睡在堂屋陈旧的竹床上,用手机拍了照片来。伤口像番茄一样红,儿子心疼父亲,在搁断腿的小板凳边,点了一盘蚊香。田娇看到微信里飞来的照片,又好气又好笑。想当年,她的老公是村里长得最帅的,身板笔直,浓眉大眼,跟人学会做墙面油漆后,刚刚接到活,当上包工头,就成了唐僧肉。王医生热心肠,开了介绍信到乡镇卫生院,又转到县医院,各种抗生素消炎针来几瓶,再提着柴老中医开的草药,回来煮汤,泡洗。一而再,再而三,王医生亲自跑腿,提着扶贫干部送来的简易轮椅,租一辆三轮车拖出背进,累得不行。这样,田娇便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她要给老公装一副假肢,让他看鸡养鹅,起码能走到鸡窝,捡几个鸡蛋,到村头小卖部换一瓶碘酒、一盘蚊香,或一个苍蝇拍,不会像婴儿一样,张口哭着要,还要拖累儿子给他端屎端尿。
到底是结发夫妻,田娇想让老公站起来,连他过去的荒唐也统统不计较了。这还不仅仅是田娇的想法,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想的。他要去找打残父亲的人赔钱,还偷偷磨出一把斧头。张老师知道后反复劝说,人家要是有钱赔给你们,就不会去坐几年牢。
张老师要息事宁人,怕田娇儿子为父亲报仇做出犯法的事情,何况这个父亲,有了几个零分子钱就到处风流,不是该打是什么呢!要是再把儿子搭进去,那就地下亏到了天上。但张老师不能这么说,他先四处搜寻,找出那把磨好的斧头,又把田娇儿子接到自家洗澡、补课、吃鸡蛋面条,最后叮嘱一定要完成学业,考不上本科,考专科,没有钱读书,张老师给。
两个好人撑起田娇的家,现在,就看田娇的了。田娇当然不负众望,像给白血病人按月输血,不论怎样的头昏眼花,心慌气短,她挣的钱,都要定期打给老公,不能让家里断炊,甚至为了程先生家过节发放的加班费,她住进程先生家,没有回自己的家。好在程先生家里房间多,她住在复式楼底层的保姆房,也算清静。程先生家待她不薄,所以,为了节约主人家的电,她自觉地早早熄灯,尽量不发出声响。
不过,月亮疼惜人,把田娇的保姆房照得清辉一片,墙上,床上,小凳子上放的一杯清水,都油汪汪的,绸缎一样。手机屏上铺得最满,亮着眼,暖着心。但这还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只要田娇拉开窗帘,便能看到远处的灯光秀,海浪一遍遍拍打海滩,黑暗里的大海在城市涌动,仿佛数百万人一起在海上行船,乘风破浪,把田娇家乡的月、风和小河统统打败了。
是这样入睡的,哪里不美呢!可是,田娇被老公的风流伤到了灵魂,总是夜梦老公偷情被人追打,跳窗逃生。因为老公没有脚,跳到地上,杵得满地都是碎肉。惊醒的田娇,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随即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眼泪顿时流成两条月光小河。
哭了睡,睡了哭,田娇的深夜其实无比伤痛。这一天,月光仍旧清辉灼灼,城市的大海依然喧嚣地推着层层浪花,再度从噩梦中惊醒的田娇,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她以为睡蒙了,狠掐自己几把,才发觉不在梦中。
警觉起来,田娇竖起耳朵听,判断出这奇怪的声音来自楼上。
楼上住着程先生和小兴,他们的女儿在私立寄宿学校,几乎不回来。平常,程先生和小兴的晚间生活无须伺候,天黑下来,她要不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睡觉,要不便拉开窗帘,看灯光秀出的大海。只有在白天,他们上班走了,田娇才会去他们的房间,打扫卫生,铺床叠被。他们俩都是爱干净的人,脏衣服扔在洗衣篮里,铺盖是小兴置办的,粉的、蓝的、紫的等,装扮得像姹紫嫣红的小花园。田娇无比周到,七天一换。浆洗时,她常常在床单上发现两人亲热时留下的斑迹,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残疾的老公过着没有女人的日子,那是他活该,可是自己背井离乡,身子骨壮壮的,却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还要洗例假裤子,又洗斑迹被子……委屈的泪水便不知不觉流下来。
楼上的声音继续响着,时而砰砰几下,时而像床被拖动了,呼呼两声。在程先生家里住了一年多,田娇从没有听见他们夫妻夜间如此的响动,顶多就是小兴起夜,水晶拖鞋砸在地板上笃笃的声音。坐起来,田娇仔细听,几天前,程先生房间的纱窗破了,估计是老鼠咬的,窗纱还没来得及修复。莫不是他们在打老鼠?
可听起来又不像。那会是什么呢?田娇的脑海立刻浮现出老公偷情被人砍杀的场面,难道有人入室抢劫?她立刻紧张起来,程先生喜欢收藏字画,小兴喜欢买金银首饰,妆台里还有她的薪水,女儿房间里挂的几个包都是奢侈品。家里到处都是值钱的东西,打劫他们家可以发财。
田娇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如果主人家有什么意外,这份月月拿奖金的工作可能就丢了,老公的假肢、儿子的学费、王医生和张老师的期待,尤其是这间清静的月光房,可以看见城市的灯光海秀,这,并不是每个保姆都有的。她在陌生而拥挤的城市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村里的大学毕业生向顶顶也来看过,田娇刻意留她到天黑,当汹涌澎湃的大海铺在向顶顶眼前时,惊呆的向顶顶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主人家的种种好处浮上心头,田娇突然顿悟,其实自己在这个家里赚着高薪,住着大房子,用着现代化的电器,沐浴城里的月光,享受每个夜晚灯光秀出的波澜壮阔的大海,枕着波涛入眠,生活得美好而踏实呢!
忠诚与勇敢之心油然而生,薪水不能丢,月光房不能丢,好东家更不能丢。田娇本能地想到报警,但是报警哪里有自己出手更为勇猛?她要感动主人。田娇正值壮年,种粮打堤,有的是力气,心中毫无畏惧。她果断抄起床头放的一根榉木按摩棒,准备为主人家挺身而出。
程先生在欧洲生活过,保持着洋人的生活习惯,楼梯铺着灰色的地毯,赤脚踩上去悄无声息。田娇一鼓作气地走上去,到楼梯口时,却听到小兴嘤嘤的哭泣声,又见程先生叉腰站立的姿势映在窗帘上,田娇愣住了,原来,屋里没有歹徒,是他们夫妻在打架。
在楼梯上站定,田娇又听到程先生啪啪打了小兴的耳刮子,房间再次传来新一轮的交锋。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田娇拎着按摩棒,傻傻站着,大气都不敢吐。常言道,夫妻打架不记仇,况且他们俩的床单可以证明,他们是恩爱的夫妻,比田娇的夫妻关系好一万倍。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田娇便决定下楼去,让他们打,床头打架床尾和,说不定两口子在撒娇,越打越亲热。
田娇下了一级楼梯,却有另一个念头冲上来,就这样视而不见吗?这是不是违背了做人的准则?如果在村里,遇到夫妻打架,是一定要去拉架的,她的老公偷情,他们打过无数架,每回都有人拉劝。田娇不由自主地又上了一级楼梯,她想去劝架,这时候,七筒的话在耳边响起:不要乱说话,植物也有耳朵。打架是不是主人家的秘密?当然是的,那么宽阔的大街、公园、广场都可以打,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在房间里打,要打也应该去客厅打,那么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二十个观众。显然这个秘密,连植物都不能知道,何况她是一个保姆,在他们家吃剩菜、洗内裤和斑迹被子的过客,他们两个那么高大上,拔根汗毛比她的腰都粗,进进出出像哪吒一样,走路蹬着风火轮,需仰视才见,就算打架,那也是神仙打架,田娇有什么资格去管神仙的私事?
田娇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古总明明是一个中风的瘫子,却被七筒捧成大力士,七筒深得古总的心,那是因为古总把自己定位为狮子王,而七筒把自己定位成小绵羊。定位是个好东西,边界清晰,简单明了,用于战争,一炮轰塌,精准无误,用于生活,各走各的轨道,各司其职。也就是说,只要古总给钱,别说做绵羊,做什么都正确,七筒无所谓。
田娇的心头豁然开朗,是的,她和七筒一样,都拥有小绵羊的资格。只不过,七筒这只小绵羊暴露得更明显,头上的大耳朵听话又顺从,她自己这只小绵羊是隐藏着的,照了无数次镜子都没有看出来。想通了,释然了,狮子王打架,小绵羊怎么能劝架?这是童话都没有的情节。于是,田娇轻手轻脚地下楼,回到自己的保姆房,悄无声息地睡下。
这一觉,田娇竟然睡过了头。等她早上起来时,程先生正在用微波炉热牛奶,桌上两碗韩国泡面已经热气腾腾,也是程先生煮的,还有澳洲麦片也泡好了,上面浮着坚果粒,都是双份。双人早餐都做好了。田娇暗暗吁了一口气,果不出所料,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俩已经和好了。
程先生出门去,跟往日一样,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田娇佯装昨晚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她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程先生身上看,寻找小兴的指甲抓痕。不过,她的眼睛似乎比脑袋更聪明,迷迷糊糊地眯着,很惺忪的样子,她也学会了表演,演得像七筒那样逼真。其实,她细致地看遍了,程先生露出来的部位,没有抓痕。送程先生到门口,手机显示傍晚有雨,田娇殷勤地递上雨伞。程先生面无表情,说车上有,拒绝了。程先生的脚步走远,田娇回头看见了小兴。小兴已经梳洗好,神采奕奕。田娇心里暗自诧异,明明听到啪啪掌嘴的声音,可小兴连嘴巴都没有肿胀。
田娇继续佯装睡得很好,睡过了头,不敢在小兴身上多看一眼,怕这一眼被小兴识破,当场将她开除。田娇为晚起向小兴赔礼道歉,小兴没有接话,也没有吃程先生煮好的面和麦片,提着小包径直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田娇同样递上雨伞,小兴不接,也不说话,扭头出了门。
小兴一直都是这样,田娇跟她讲话,她都爱搭不理,尽管田娇给她洗内衣内裤,是这个世界上掌握她的隐私最多的人,但是她依然毫不畏惧,可能她觉得自己按时发工钱,月月发奖金,一切都给了钱,理所当然;或者觉得自己事业有成,人上一等,和保姆没有话讲;再或者,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样,你来例假不也是一样,哪个女人不来例假呢?这根本就不是隐私。总之,在钱的支撑下,小兴事事高冷,田娇事事顺从。田娇退后一步想,本来就只是一个保姆,随她怎么想,她不说话,就说明自己做对了。
有了这个认识,田娇不再纠结小兴的态度。确定他们的车开出了小区,不会再返回来,田娇才去收拾他们的房间,她想看看,两个人打过架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推开门,田娇吃了一惊,往日睡衣丢得乱七八糟的房间,竟然拾掇得整整齐齐,床上的铺盖都叠好了,还把柜子里几年前程先生送给小兴的熊拿出来,摆在枕头中间。那是一只昂贵的玫瑰熊,田娇因为碰掉了一片花瓣,被小兴扣掉八百元工钱。他们不仅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反而摆出平安无事、相亲相爱的样子。田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幸亏昨晚没有去劝架,不然她该提着行李箱走人了。
很快,田娇把打架之事忘诸脑后。然而,没过几日,她又被激烈的打斗声惊醒。
确定这声音来自楼上时,田娇立刻清醒了,但她没有起床,躺着张起耳朵听。和上次一样的砰砰几声之后,有东西砸在地上破裂的声音。田娇估计,可能是小兴的茶杯摔碎了。小兴每晚在床头放一杯清水,那杯子在景德镇特制的,她交代田娇,要小心擦洗,摔了赔不起。现在听起来,这个昂贵的杯子摔破的声音,跟一只普通的碗摔破的声音一样,哪有什么了不起?田娇心里忽然涌出一点快意,想起另一个床头柜上,还有一只程先生的杯子,是他从佛罗伦萨带回来的宝贝,他不装水,只是用来养眼。程先生也交代过,要小心翼翼拿起来,放下去,像呵护自己的心脏。要是那个杯子也摔了,今晚这一架,才打得有收获。
虽然这样想过,但田娇很快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能看主人家的笑话,没有他们,她将失去工作,失去窗外的大海。田娇没有开灯,因为要为主人节约电,尽管他们家并不缺这点钱,但这是田娇的态度,主人家的一粒米都是宝贵的。但此时,田娇不开灯的缘由,并不是节约,而是不想让楼上的人知道她被吵醒了。
继续躺着,听。程先生的那只杯子迟迟没有摔下来,战斗似乎结束了。这应该是舌头碰到了牙齿,一会儿又能和好。田娇有点想笑,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的两个人,跟普通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不知道有什么强过别人。甚至,那程先生,还没有她家瘫子风流,她家瘫子活蹦乱跳的时候,还是一块唐僧肉呢!程先生算什么?就算他长着哪吒的肉,田娇也不想尝他一口。
第二天,田娇特意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饭摆在餐桌上。有海参煮白粥,小兴网购回来的进口三文鱼,她专门去了一趟日本,买回两瓶酱油蘸着吃,有几个蟹黄小笼包,是田娇早起发面做的,还煮了一碗蔬菜汤,这是小兴用来减肥刮油的。食材昂贵,剩下的,要由田娇全部吃掉。一点也不能浪费,这是程先生的规定。
他们下楼吃早餐时,田娇假装侍弄花花草草,钻进花房。这里阳光充足,温暖如春。田娇只是不想和他们打照面,怕他们昨夜打架的伤痕误入她的眼睛。平日里,如果程先生起得早,他会去花房,那里摆着跑步机。他一边跑步,一边听音乐,而小兴很少去,即使开满鲜花,她也没有兴趣。
牡丹开了,全是紫色的,这是古总给的,七筒从洛阳寻来的花苗。晨光里的花房姹紫嫣红,田娇不愧为骄傲的农民,种出的花朵也像田里的小麦一样,丰盈摇曳,暗自凝香。但程先生没有赏花的兴致,路过花房时瞟了一眼,不过,这一眼,竟然让田娇感到一丝不安,她觉得程先生的眼睛出了问题。
田娇没有看到他们吃饭的场景,等他们去上班了,她才从花房出来,去看他们吃剩下的餐桌。粥剩下一碗,小笼包剩下一个,还空出一瓶男士维生素浓汁,是英国进口的。田娇肯定,程先生昨夜打累了,早晨吃了个饱。三文鱼和菜汤都没有动,说明小兴啥也没吃。按规定,这些都由田娇享用了。
美美地吃完小兴的早餐,田娇才去楼上看他们的战场。果然应验昨夜的推测,两个高级杯子都不见了踪影。田娇在床底下寻找碎片,没有。又满屋找了一遍,没有。真是奇怪,难道他们为了掩盖战事,把碎片带走了?结论只有一个——他们要隐瞒战事。
长吁一口气,田娇再一次确定自己装聋作哑是多么正确,不管他们如何打架、吵嘴,都与她无关,打死了自有法律来管,枪毙他们其中一个,都不影响她吃饭,只要拿到应得的工钱,一切完美。想到此,田娇又把妆台抽屉拉开,看她的“皮筏艇”,寻找精神动力,可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程先生宝贝杯子的碎片。
基本可以肯定,这杯子是程先生扔向小兴的。田娇便去程先生的床头柜里看,果然,小兴的宝贝杯子碎片也藏在其中。小兴的杯子方方正正,可能把程先生的眼睛砸到了。平时要求田娇把杯子们当作心脏一样来爱护,可他们打起架来,不过是随手扔出去的一块砖头。有钱就是任性,用别人的心脏来捍卫一块砖头,怎么不打死呢?
田娇心里愤愤不平,转念一想,怎么打得死呢?小小的杯子,能有多大的破坏力?她在家和残疾老公打架,用的是锄头、铁锹、刀、斧头,相当于导弹,还有抓到什么是什么的勇猛和绝望,每次田娇用的,都是抠出他的眼睛珠子的力量,只是没有抓到眼睛而已,不然,她老公将又瘫又瞎。
这个晚上,程先生没有回家。田娇估计,程先生被打伤了眼睛,去住院了。
小兴也回来得很晚,把鞋脱了,上了楼,再没有下来。田娇做的一桌菜没有人动。她想问问小兴,想吃什么,可以给她重新做,但是又不敢问,一怕小兴情绪不稳定;二怕小兴怀疑她知道他们打架的事。等到外面的大海为了省电,只剩下一层层的浪花时,田娇才悄悄地把饭菜收到厨房。澳洲龙虾两只,清蒸乳鸽两只,香菇滑肉片,娃娃上汤菜,还有一盘香煎排骨,好的,你们打得好,最好多打几架。田娇偷偷地,美美地吃了一顿。
接下来的几天,程先生都没有回家。小兴是回来了,但她不吃晚饭。早晨,小兴出门的时候,田娇都要小心翼翼地向她请示:要不要准备晚餐,或者是晚餐想吃什么?
田娇在他们家住了一年多,向小兴请示了一年多,现在,为了装作一概不知,田娇请示的内容一模一样。往日,小兴每次都骄傲得像女王似的,答半句话,另外半句让田娇去猜,但田娇做不到像七筒那样,在古总的手指下面长出扑棱会飞的翅膀,有时猜不准,小兴便会对她甩脸,这咸了,那淡了,这个不想吃,那个不好吃。田娇知道,小兴使唤过的保姆已不下十个,比古总用的还多,如果保姆可以给雇主评星级,小兴只能得到一个星,是个差评。
此时,小兴答非所问,不冷不热地说:钱给少了?饭都不想做了?
田娇立刻会意,不管他们吃不吃,这晚饭是刚需,因为小兴所说的饭,是做给程先生吃的。田娇也是个女人,和老公在家往死里打,但是打过之后,她还是希望老公回家。
田娇以女人之心度量小兴,觉得她其实非常盼望程先生回来。这样就好办了。程先生好伺候,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新鲜。程先生要最好的,小兴要最贵的。田娇像一只扑棱棱的大蛾子,在菜市场和大超市嗡嗡地飞来飞去,大手大脚地花钱,爽快得不行。
不管有没有人吃,田娇按时端出饭菜。但程先生一直没有回来,小兴也一直没有下楼吃晚饭。一桌桌美味佳肴,放到大海为了省电只推出细细的浪花时,田娇才端进厨房,独自享用。
这么多、这么好的美食,撑得田娇吃完饭就吃酵母片。一天两天,嘴巴快活得要跳舞,不过,吃到第四天的时候,舌头累了,牙齿也不想嚼了。程先生不在家,饭菜扔了他也不知道,浪不浪费小兴也不管,但是,田娇舍不得把好菜好饭倒进垃圾桶。吃到第五天时,想到远在家乡的儿子和丈夫,吃片肉都要精打细算,田娇便在厨房里稀里哗啦地哭了一场。
终于,程先生回来了。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田娇奔到门口恭迎。程先生的眼睛贴着纱布,果然被小兴打伤了眼睛。
田娇明知故问:程先生的眼睛怎么了?
程先生一边换鞋一边说:我撞到墙角了。
田娇心里好笑,但是她认真地说:真是要小心,上次我做卫生,也在墙角把头撞个包,搽了正红花油才好些。
准备了半个月的美好晚餐,终于等回了男主角。小兴不用人请也下了楼,舀了一碗海参汤,自顾自地喝,汤过喉咙时咕咕咚咚地响,毫不掩饰,好像堵了多日的管子通了水。田娇本能地要顺着声响看一眼,怕她噎住了,但是,她又暗自喝止了自己。她听得出,小兴的汤声,是故意喝给程先生听的。这小兴,成天做个不得了的样子,男人离开几天,就像丢了魂,吃不香睡不着,跟广大怨妇有什么区别?田娇不由得在心里怼自己,亏你平时怕她怕得要死!
往日他们吃饭的时候,田娇都不上桌,此时,她闪进花房,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浇花时,田娇从花房里的玻璃返光中看到小兴,她又添了一碗汤。看样子,两人又和好了。
紫色的牡丹花谢过,白色的牡丹又开了,古总又给了几株牡丹花苗,田娇才知道,七筒背着古总跑了一趟洛阳,只为古总寻得一朵花。因为古总突发奇想,要把楼顶花园改造成牡丹园,他那能动的三根手指,加半截胳膊肘要学绘画,专攻牡丹,这是他用来写生的。
七筒真是让田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救活的古总,不仅仅热爱生命,还热爱生活。程先生离家的这些天,田娇没有去过楼顶花园,担心小兴突然回家,撞到她到邻居家串门,如果有邻居听到他们夜里打架的声音,以后打架的事情传出去,那她得背上泄露主人家隐私的黑锅,这足以让她下岗,更何况,她不想让小兴知道,她和楼顶上的一主一仆成为了朋友。
等程先生夫妻吃完上楼去了,田娇才从花房出来,洗净手,准备吃饭。海参汤喝完了,四个菜有三个见底,一个还有半盘汤汁,都达到了程先生的光盘要求。田娇用剩下的菜水拌上米饭,轻轻移出白枫色的橡木靠椅。为了达到光盘原则,田娇只做他们两人的饭菜,剩下的如果不够,再去给自己煮一碗阳春面。
这些日子,田娇吃的是小兴为程先生准备的美味佳肴,似乎把瘫子老公十几年来亏欠她的美味,一股脑儿地全补回来了。但是,她又吃得不开心,毕竟主人家的冷战也揪着她的心,如果这个家散了,她又到哪里去寻找独立单间和月光下的大海?
残汤剩水的饭,只有三四口的量,不够吃,但是,田娇仍然感到满足和踏实。程先生的家又回到了从前,想必这会儿,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正在你侬我侬。真好。明天就把他们的床单换了,落下多少痕迹,田娇都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清洗,她愿意把自己的胳膊,也变成七筒那样扑楞楞的翅膀,再加一把劲儿,把自己也变成小兴的一匹马。
然而,和美日子没有过几天,把田娇惊醒的,竟然是小兴的呻吟。
又从梦中惊醒。在老公瘫之前,他在外面有了野女人,打起田娇来,也是心狠手辣的,好几次抓住田娇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撞破了头,她也曾这样呻吟过。
田娇推断,小兴被撞破了头。这深更半夜的,她起夜吗?她梦游吗?她撞到哪里了?定定神,感觉这呻吟声并不来自楼上。再仔细地听,好像近在咫尺。她在自己的门外吗?她是来求救的吗?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田娇似乎要弹起来,但是她狠狠摁住自己,对自己说,冷静!小兴一定被老公程先生打伤了,她会放下脸面向我求救吗?我能救她吗?脑袋快速翻转,田娇没有答案。小兴只是哼,并没有喊她的名字,平时小兴从来喊她阿姨,就像她没有名字。其实,她比小兴只大一岁,比程先生还要小一岁。但是,如果现在小兴急着救命,叫一声田娇姐,哦,那可怎么办?她要冲出去吗?外面会不会有一口沸腾的油锅?
等。等。没有叫姐。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叫是对的,以后,田娇再也不会对小兴的叫法耿耿于怀了。镇定下来,呻吟声渐渐明晰,确定是小兴,不过她在花房里。
从花房到保姆房的距离,田娇数过,有九步。白天的花房在阳光里,透明的玻璃,鲜艳的花朵,一览无余。小兴从来不进去,她一分钱的家务活都不干,包括闲得无事,去花房赏赏花,提起洒水壶,浇着好玩都没有做过,他们那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女儿,都去浇过几次水。
呻吟声持续,而楼上悄无声息。田娇躺着,任呻吟声刺激耳膜,疼。田娇想到了七筒。如果是七筒,古总挨打了,他会怎么做?七筒身上的腱子肉像超市卤好的牛肉,一块块的,肌理可见,他那大拳头下去,石头也要砸开花,谁敢惹古总?古总虽然中风不便,但脑袋还是清醒的,据说财产也没有交出来,七筒用的是至少要分一半财产的力量……想到这儿,田娇顿觉浑身软绵,她没有七筒的宏伟大志,她这粒小小的微尘,无论风吹到哪里,都只能用来和稀泥。一直以来,她要把自己变成小兴的马,小兴在痛苦中呻吟,她这匹马却蜷缩着。田娇当然有点内疚,拿了小兴那么多薪水,却在小兴痛苦时装死。
醒得太晚,田娇没有听到楼上的打斗声和争吵声。不过,她仔细在记忆里搜寻,房间里除了两只杯子,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打架的东西,会把小兴的头打破。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杀伤性武器,除非程先生力气大,把小兴的妆台抽屉拉垮,抽出来,照着小兴的脑袋砸一板子。田娇的心疼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小兴的脑袋,而是抽屉垮了,她的“皮筏艇”也掉出来了。钱不会摔坏的。田娇安抚自己,继续推测:程先生知轻重,不会往死里砸,小兴顶多受一点皮外伤。如果是这样打的,小兴就不该跑到花房里,她应该跑到厨房去,拿一把菜刀,或者擀面杖,和程先生打一个狠架,没有底线。这样打,她那柔弱的身躯才能把身强力壮的程先生打退。田娇以前就是这么干的,瘫子老公再狠,也怕不要命的。
田娇替小兴着急,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可惜,小兴从不进厨房,她就是跑去了,也找不到刀在哪里。以她的脾气,倒是会把锅碗瓢盆摔个稀巴烂。这些盘子、碗,都是程先生一趟趟从欧洲辛苦背回来的,田娇洗用时,像扫雷一样,轻拿轻放,一点漆都不能碰掉。程先生有发票,要照价赔偿。
唉,田娇叹口气,看起来那么精明能干的小兴,就不知道去厨房,酱油瓶子、麻油瓶子,全是满的,随便抓一个,都能让程先生的脑袋开花。舍不得动真格的,那不是还有塑料瓶子装的半瓶茶油,轻轻打一下也行。再不济,把欧洲来的盘子砸几个,打不到程先生,就把他的心揪痛,这一招也香。
小兴的呻吟声听起来仍然十分痛苦,看样子,程先生还她的那一杯子,打得还不轻。程先生平时说话温文软语,没想到下手这么重。也好,凡事都讲究一个公平,小兴打伤程先生在先,就让他们打一个平手,都赢了,谁都不恨谁,谁都不欠谁,生活又可以重新开始。她和瘫子老公就这样又回到原点,像手机一样,恢复出厂设置,还是完整的一个家。
黑暗中,田娇的眼睛越瞪越大,她不敢开手机,怕光亮泄露她醒着的秘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全身僵硬麻木。而这时,小兴的呻吟声忽然消失了。
并没有听到小兴走动的脚步声,田娇猜测她应该还在花房。花房与保姆房隔得太近,田娇觉得太安静了,小兴一定能听到她的动静,便假装打起了鼾。田娇配出的鼾声十分逼真,尾音婉转,高低起伏,听起来睡得像个死猪。
小兴没有动静。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田娇担心小兴自杀,或者已经自杀。想着小兴可能死在花房,田娇一阵慌张,鼾声也吓止了。但她立刻翻了一个身,再接着重新打鼾。虽然,她再一次像死猪那样沉睡,但是她的心已经火焦火燎,身子也躺不平了。她一边打着假鼾,一边悄悄起床,偷偷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向花房望去。哦,月亮又大又圆,把花房照得透亮。牡丹夜里照样开,在月光里,它们拼了命似的开放,仿佛向嫦娥求爱。七筒寻回的花苗,棵棵了不起,如果有嘴巴,就会大合唱。
花丛中坐着一个人,是小兴。她抱着脑袋。活的。果然是头被什么东西砸伤,可能起了一个包。她没有哭,也没有呻吟,背影又窄又小,令人怜惜。在花房,是可以看到大海的。不过,此时太晚了,大海只有浪花,没有澎湃。小兴虽然住在城市中央,但是她可能并不知道,她房子的对面,是灯光织成的海洋,他们家的保姆,在这片大海的安慰下,愈合了身上的伤痕,抚平了心头的创伤,原谅了丈夫的背叛,并且输血似的养育着丈夫和他们的家。田娇替小兴遗憾,家里样样精心设计,殊不知窗外就是大海,他们住着这座城市最美的海景房,这是上天给他们发放的福利,一颗人间难寻的还魂丹,包治百病。
竟然还要打架。
正要悄悄掩上门时,透过花房玻璃,田娇忽然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海洋,璀璨的灯火映出红霞满天,太阳正在海面缓缓升起,波澜壮阔的大海,澎湃汹涌,巨浪排山倒海一般,向黑暗扑面而去,所到之处播撒金色的光泽,整个城市光辉灿烂……这是在重大节日时,才能见到的海上日出。
田娇惊讶得张大嘴巴,鼾声也停止了。她激动地靠在门后,想起鼾声断了,又续起来。海浪无声,只有田娇的鼾声高低错落,悠长浓重,在深夜徘徊。田娇服了,小兴真是个哪吒呀,今晚,大海不仅忘了关灯,而且错开了灯光。
据说,让澎湃的大海呈现海上日出,需要开二十万盏灯,光电费就要花费十万块。田娇猜想,小兴这双不可一世的眼睛,肯定是第一次看到,她好强的性子,一定被澎湃的大海镇住了。
当清晨来临的时候,田娇起床才发现,他们俩早早地出了门。
没有打过照面,也不知道他们昨晚的战况如何,田娇先去了花房,想看看小兴昨晚留下过什么痕迹,能不能在地上找到那些伤心的泪水。在她最初和瘫子老公打架的时候,她是哭过的,眼泪掉在刚刚打下的麦堆上,后来,竟然腐霉了一片麦粒儿。过了好多天她才发现,抓起发霉的麦子,她发誓再也不哭,不能自己受了罪,还连累粮食。这都是她辛苦种出来的,相当于儿女。她要打回去。
从此开始的反击,每一次都惊心动魄。一场场练下来,每一场,田娇都不要命,他的老公便一天天败下阵去。
花房里,小兴什么都没有留下。田娇怕他们夫妻打过架,小兴心里不爽拿她出气,便提前做了一次大扫除。其实,她每天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没有什么可扫的,几个蛛网,一扫把就解决了。洗好的衣物,平时总是拿出去晾晒,这次,她遵照程先生的流程,烘干、熨烫,唯恐程先生不满意,件件都像崭新的。只是,当她打开衣柜挂衣服时,玫瑰熊映入眼帘。像被机枪扫射过,永生的玫瑰花瓣散落,熊眼睛也空出几个洞,像一具华丽的骷髅。
田娇的心,迅即被捅出一个窟窿,汩汩地流血。曾经,她因为碰掉一片花瓣,被他们扣掉八百元工钱,以至于每次打开柜门挂衣服,都胆战心惊。这么昂贵的象征着爱情的小熊,她干两年全职住家保姆,也买不起的玫瑰熊,竟然被他们像废纸一样地撕碎了。都说有钱人一次次突破穷人的底线,田娇没有遇到过,之前,她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但此时,她心里突然涌出愤怒和悲怆,那被扣除的八百元工钱像一把钢刀,插进她的胸口。那个月,小兴得了妇科病,来了两次例假,她洗了两次血内裤,但都没有感动他们,获得他们的原谅。田娇觉得自己的底线,被这只玫瑰熊嘣的一声踩断了。
在柜门前站了好久,不知不觉有眼泪滑到嘴角。为什么哭?田娇问自己,为熊吗,还是为钱?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熊是别人的,钱也是别人给的,这是几滴不识趣的眼泪,只能滚到地上摔成八瓣,活该。
冷笑一声,田娇关上柜门。以后,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有的是钱,有的是值钱的东西,随便打,打开心。
从这一天开始,田娇失眠了。起因就是她竖着耳朵听楼上的消息,他们什么时候开打,她希望听到鸡飞狗跳的声音。
不出所料,隔三岔五,他们会吵一架,十天半月会打一架。只是,他们的房间里,已经没有打伤对方的凶器。本来柜子里的衣架,还是可以打伤对方的,但田娇把衣架上挂满衣服,再用绳子穿起来,锁住了这个凶器。
他们也是按照田娇的方案打的,再没有出现硬物伤人的流血事件。田娇发现,只要他们打过架,房间便整理得井井有条,只是那只玫瑰熊再没有出现。起初,田娇还担心被子和枕头,怕他们捂死对方,她立即为他们换上滑滑的蚕丝被,和钻着洞洞的乳胶枕头,都是薄的,捂不死人。还好,他们都没有动过捂死对方的念头,一直进行着肉搏战。甚至担心被邻居听见,他们吵架的时候还刻意压低了嗓门,田娇听不清楚,也不敢开门出去听。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矛盾并不是因为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有了这个肯定,田娇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打死也与她无关。
田娇的生活如常,做家务、买菜、做晚餐、睡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偶尔他们家的女儿回来,田娇做出满满一桌菜,应有尽有,吃不完倒掉。这个时候,程先生是不讲节约的,他们夫妻既不吵架,也不打架,就像签了一份临时停战协议。等他们的女儿返校后,他们俩才会继续开战。
家中战事不断,田娇坚持装作不知,行事更加小心翼翼,只能时不时、偷偷地到楼顶,看看古总的牡丹园,几次都没有碰到古总。听七筒说,古总又中风了,完全瘫痪在床,如果不是他日夜守护,睡在他的脚头,古总这次就见阎王了。
七筒种下的牡丹园,长势汹涌,花开了一行又一行。七筒在家是种稻谷的,没想到种起花来,也是这么在行。古总脱险后,已不能言语,他的儿子全面接管了地产公司。古总已经身无分文。二次中风的他,只剩下一只眼睛还活着。没来得及写下只言片语,也无法表达他的真实意愿,七筒分得财产的梦想,基本上破灭了。
但七筒不愿意放弃,一天三趟,背着古总逛牡丹园。古总的肉身没有知觉,背在身上软绵绵的,像刚死不久的尸体,七筒把他摊放在自己的背上,把他那只活着的眼睛,送到牡丹花面前。看到了鲜花,古总的喉咙便咕噜一声。古总活着,并拥有智商。就这样,每开一朵花,都仿佛为七筒升起一面希望的风帆,古总看到的每一朵花,都向世人做证,他心明眼亮,活得有意义。
所以,田娇几次想把主人家互殴的事情告诉七筒,想问下他,让他们打死,她也不管,这是不是对的?但是,看到七筒热情满怀地背着古总,一朵朵地数着鲜花,就像对着石头作法,而那块石头也在拼命地想要炸出一个孙悟空来的时候,田娇感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算七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可是给你钱,你能演成七筒这样吗?
田娇最终没有讨回更好的方子,而程先生家的战争又升级了。
田娇晚间磨好的砍刀,还搁在洗菜台上沥水。明晃晃的砍刀,德国进口,光泽闪亮,足有三斤重。小兴先进去,如果她抢先拿在手上,任性而为,劈面一刀,虽然手上没有多大力气,砍不死程先生,但是砍掉一只耳朵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田娇为程先生捏着一把汗,因为程先生赤手空拳跟到了厨房。他们将上演刀光剑影的生死之战。怎么办?难道就睁着眼睛,听任他们挥刀乱砍吗?田娇的答案是:对的。砍死与田娇无关,她只需一直装睡,等着警察来把她叫醒,然后一脸蒙,一无所知。
厨房传来的打斗声十分激烈,可能在抢夺砍刀。小兴也不示弱呢!不过,小兴怎么能打赢一个大男人呢?程先生剁小兴就像切倭瓜。
想到小兴将要被切成南瓜块块,小兴的好,忽然浮上田娇心头。小兴从来没有欠过她一分钱的薪水,那像“皮筏艇”似的钱,事先放在抽屉里,她放钱的抽屉从不上锁,那里面还有她的各种金银首饰。田娇心里涌出一点感动,她出来干住家保姆好几年,相比之下,小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保姆的主人,至少,是最信任她的人,甚至她出差一个星期、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她从来没有怀疑和担心,与她同样年龄、时时萌动芳心、家里的男人是废物瘫子、心里只想搞钱的寂寞的保姆,和她的丈夫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她是一个不设防的人。
田娇不由得从床上坐起来,不能坐视不管。可是她的嘴巴,却不停地发出指令:躺平,躺平,你不要多情,小兴知道,她的程先生光鲜亮丽,落难到十八层地狱,也不会看上保姆,她高高在上,觉得自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田娇喃喃自语,重新躺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起,好长时间没有打鼾了,好像从听到他们打到厨房时,她的鼾声就停止了。那么,她醒了。她的状态是醒着的。田娇急了,热汗从脑门沁出来。
要为突然消失的鼾声圆场。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田娇摸到床底下放的一双水晶拖鞋,是小兴扔进垃圾桶后,她捡回来的。拖鞋有点小,田娇特意收好,要留给向顶顶穿,这么贵的鞋,向顶顶一定开心。穿上小拖鞋,正腰身,吸长气,拉开门,田娇要正式醒来,勇敢地出镜。
水晶拖鞋敲在地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田娇高调出行。像往常一样,她没有开灯,平时她连房间的灯都舍不得开,要为主人家节约电,这是她的态度,无关电费,更别说客厅这盏欧式的、太阳光芒一样的大灯,可以照亮半条街,更不能铺张浪费。
沐浴朦胧的灯光,田娇仿佛走上T台,经过大厅,路过厨房,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径直走进公用卫生间,把哗哗的尿声传了出去……
田娇刻意早起,先去厨房看砍刀,好好的,沥在菜板上。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架,还想瞒着她,真把人当成死猪了。不过,厨房里的垃圾桶躺枪,倒在地上,垃圾当天清理,是个空桶。这小小的遗漏,确定田娇晚上听到的事实,他们真枪真刀地打到了厨房。
程先生早已出门去。他上班的时间越来越早,其实,田娇心里清楚,程先生不想待在家里,多一分钟都是煎熬。田娇便只为小兴一个人做早餐,煮的青菜粥。这是大清早,小兴通过微信发给她的指令。
粥在锅里翻滚。田娇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先打开主人女儿的公主房通风换气,把屋里一盆名贵的君子兰,抱到窗台上,与大自然贴心相会。这盆兰花是程先生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价值两万。田娇每天必须完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送兰花吹六点钟的清风,晒七点钟的太阳,不厌其烦。再擦地板,抹桌子,整枝浇花,用吸尘器打扫地毯,去小兴的卫生间,把她的马桶擦得锃亮,再换上桂花香膏。
田娇记得,小兴应来了例假,所以,她还会在她的卫生间里,把她换下的卫生巾用袋子包好,扎紧,送到垃圾桶里去。这是小兴的规定动作。田娇小心翼翼,唯恐出一点乱子,因为,昨晚打了死架,程先生又一大早跑了,小兴肯定心里窝着火,田娇不能撞在枪眼上。
磨磨蹭蹭,田娇还是磨到了小兴的妆台。平常这个时间,小兴已经起床,在她的专用卫生间洗澡,梳妆,那里有整套化妆品,还有美颜的灯光,她的卫生间,田娇早就整理好了,洁白如新,芬芳四溢,坐在马桶上刷抖音,看消息,玩手游,香得很。提着水桶,田娇路过他们夫妻俩的房门时,突然看见了小兴。她坐在妆台前,手里举着一团棉球,在玫瑰色的长发里擦来擦去。碘酒的药味冲出来,云南白药的粉末也雪花一样纷落在地上。
她的头被打伤了。
背对着田娇,小兴没有回头。田娇觉得她没有发现自己,赶紧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后退。然而,小兴叫住了她,问:你昨晚上听到什么了?
小兴一边继续在头上擦药,一边冷冷地问,她的脸映在镜子里,田娇看不见,她猜,小兴是在镜子里面看到了她,便放下水桶,双手垂立,没有任何准备却脱口而出:我睡死了。
小兴的手停在半空,不知她是否满意这个回答。田娇心里紧张,但面无表情,脸上似乎用锥子都锥不出血来,今天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能承认,昨天晚上她是个活的。小兴没有再说话,显然,她满意这个答案。过了一会儿,小兴用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从妆台里抓出一把钱。这次,她没有用橡皮筋扎成“皮筏艇”的形状,直接递给田娇:你的工资。
距离发工资的时间,还有五天。幸福时刻提前降临,田娇有点意外。见到钱,她理应矜持一点,不在小兴面前现丑,但是,她的老公刚刚发来微信,学校要交补课费。真是雪中送炭。田娇的手,失控了一样,快速抖掉水珠,一把接过来,揣进裤子口袋里,又习惯性地提了提裤腿,她明显感觉,裤子重了好多。
绝对不止三两张,比平时多很多。擦二楼的地板时,田娇觉得口袋里装着一个大秤砣,裤子都快被钱拽掉了,迫切想知晓答案,提着脏水桶跑回保姆房,掏出钱来数。小兴竟然多给了两千块钱,前所未有。田娇惊喜得差点叫出来。怕瘫子老公着急,她马上在手机上回了语音,兴高采烈地说:东家发奖金了。刚发出去,转念一想,天上不会掉馅饼,自己也没有额外为这个家做出什么贡献,连咬纱窗的老鼠都没有打到,更没有节假日加班,小兴这个奖罚分明的人,是要奖励她什么呢?田娇歪着脑壳想,难道是奖励她睡死了?
若是以往,小兴多发一百块钱,田娇高兴得走路带风,可是这笔奖励,却把她刺得心痛,装死就能获奖,这是奖金吗?不,这是封口费。
鲜红的、崭新的钱,摊在田娇的枕头上,她从不嫌钱脏,听说上面沾着各种细菌、病菌,甚至艾滋病毒,但她不怕菌,不怕毒,数钱时,她沾着唾沫数,捧到鼻前闻,钱那么香,说臭钱的人一律要掌嘴。可这些钱,她的急救品、恩物,为什么在此刻让她想起了乌鸦、长舌妇、长耳公?在小兴眼里,她是这三样,才需要封口。
田娇有点想不通。换个姿势坐,又换,再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笔钱,都不是钱,是小兴兜头泼来的一盆污水。小兴太小看人了,为主家守护隐私,是保姆的职业道德,我田娇是个好保姆,受过专业培训,不是吗?我演技超群,装起死来,跟真的死了一样,把七筒的演技都打败了,我可以拿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女配角奖,小兴你才是最佳女主角。我装死,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隐私吗?为了不让你们难堪吗?为了让你们在我面前保持着高傲、高贵吗?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吗?你相信我不会偷你的钱,不会偷你的男人,你能相信我的贫穷和贪婪,却不能相信我的人品,侮辱我的人格。
越想越生气,田娇想立即收拾行李走人。转念一想,合同没有到期,走人就要舍弃押金、薪水等。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收起钱,田娇决定把钱还给小兴,不,扔到她脸上,你泼我一盆脏水,我还你一个耳光。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忍让。
说做就做。
怒火万丈的田娇,几乎失去理智,直奔楼上,脚步踉踉跄跄,像喝醉了酒。要说的话,已经挤在牙齿缝里,见到小兴就一阵机关枪似的扫射,定叫她百口莫辩。别以为保姆平时听话,从不犟嘴,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保姆维权。
小兴不在。田娇几个房间、阳台搜寻一遍,没有。又跑下楼去找。菜粥已经煮好,放在餐桌上,冒着热气,用欧洲洋碗盛起来。田娇发现少了一碗粥,铁定是小兴端走了。她在家里。她不是哪吒。一个大凡的肉身根本飞不走。田娇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花房里的小兴。
从被程先生打得惊呼乱叫起,小兴就开始爱上花了。经常坐在花房里,一动不动,像个傻子。牡丹早已谢过,花房再没有花开。又到了萧瑟的季节,能死的花草已纷纷死去。这一屋残花败柳,倒是合了她挨打后的心情。拿着钱,田娇咣当推开门,没想到小兴正望着门外,两人即刻目光对接。
她听见。她看见。她知道。她遭遇。她们心照不宣。
四目相对,小兴丝毫不退让,眼睛一刻也没有从田娇脸上移开,好像她的意思是,你知道又怎么样?知道也要闭嘴,我封得起乌鸦的嘴。田娇突然胆怯了。不行,她不能知道,不能听见,如果就这样把钱扔给小兴,那就是她不打自招,鼾是白打的,谎是白撒的,还把自己心灵深处最肮脏的一面,剖出来,亮在小兴面前,见死不救,无地自容,你这种人,不仅要封口,严重的时候,甚至要灭口呢!
手里的钱,感觉越来越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手心烫出了泡。钱,包着两张面具,扔出去,田娇就把自己的面具撕掉了。田娇不是没有读过书,只是没有读得很好,权衡利弊,田娇做出新的决定,一字一句地说:你多给了两千块钱,我又没加班,可能你数错了。
田娇说得诚恳,像往日一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是从前的田娇,她是先前的小兴。又开始演戏了。田娇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稳住,死死咬住没听见,不知道,你们的生死由你们自己决定,跟保姆无关。
田娇温软地把钱递给小兴,希望小兴承认是她数错了,戴好她的面具,她们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小兴没有接,也没有承认数错了,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闪出的光,分明是猜忌、怀疑、愤恨,像一柄长匕首,捅到田娇的心灵深处。很疼,但田娇挺住了。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保姆,要用双手养活一家老小,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就医,我们要上学。不管你捅到哪里,我没听见,我不知道,你忘了一句至理名言吗?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粥,小兴已经喝完。田娇把空碗拿走,顺手把钱交到小兴手上。
看起来,事情告一段落,但田娇心中不安。收拾厨房时,她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小兴的动静,真心盼望小兴去上班,或者去楼上睡觉,逛街也行,购物也行,总之,就是不要傻傻地坐在花房里,大白天没有灯光,城市灰蒙蒙一片,水泥砌起来的高楼大厦失去了光彩。
保姆活就是这样不好干,主人在家,明明没有事,但坐下来就会浑身难受,不是闲得慌,是担心主人觉得保姆没事干,出的钱不值。田娇也不例外,当着小兴的面,四处找活干,忙得像只陀螺。钱还回去后,虽然卸下心头包袱,但同时也割去了一块心头肉。中午做饭的时候,田娇破天荒地多抓出一把米,她要多吃几口饭,尽量把损失补回来,毕竟这笔钱她可得,也可不得,是她自己为了尊严做出的选择。不过,转念一想,她的尊严和儿子的补课费,老公的药费相比,哪个轻,哪个重……就这样,田娇上上下下,正面油煎,反面油炸,把自己各种烧烤煮炖,不得安生,想哭一场,又流不出眼泪。
就是这样的田娇,把剥下的虾皮倒进垃圾桶时,无意中看到垃圾桶里有一个红颜色的东西,她好奇地用手扒拉看,大吃一惊,竟然是那两千块钱。还是她折的那垒钱,乖乖地弯着腰,受着委屈的样子,挤在半桶垃圾里。
田娇默默看着,她的恩物,心头肉,正躺在垃圾桶里,那是她为尊严舍弃的儿子的补课费,如果老公知道了,会仰天号哭,他能做到,可怜的人,现在只会哭。田娇觉得自己被小兴的匕首又捅了一刀,这一刀比上一刀锋利。在小兴眼里,保姆的尊严和钱没有什么两样。
心头之火嚓地点燃,一瞬间就把田娇吞没了。而这时,小兴发来语音,要田娇快点做饭,她要马上出去。
小兴的语气跟从前一样,不容反驳,丝毫不知道,她把田娇杀成了一条开膛破肚的鱼。七窍生烟的田娇想也没想,一把扯下围裙,扔在案板上,她不干了,现在,此时,马上,就像屋里发了大火一样,逃之夭夭,什么钱都不要,亏死,那也不干。
像八级大风似的刮回自己的房间,田娇开始收拾衣物。她是拎包入住的,只有一个行李箱,几件衣服两双鞋是她的,塞到箱子里,拖起就走。打开大门,城市的声音和气味扑面而来,对面就是电梯,出去后,删去自己的指纹,永不再来。
电梯迟迟未到,田娇索性一头扎进安全门。她决定扛着箱子从楼梯走下去。离开的决心非常大,有翅膀卖,就买一对飞走,不管多少钱。箱子并不重,但下楼还是很吃力。一边走,田娇一边想,现在去哪里?回家吗?家里两个嗷嗷待哺的老小,吃什么喝什么?去找向顶顶,她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脚都插不进去;去睡大街吗,睡火车站吗?一天两天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如果找不到工作,儿子和老公就弹尽粮绝了。
走投无路的田娇站住了,两眼茫然。城市之大,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回头望向程先生和小兴的家,心头突然浮现大海的波涛,那壮丽澎湃的海浪,治愈了她的伤痛,程先生家是有药的,他们家的大海,就是良医。
田娇心里涌出万般不舍,甚至都想流泪了。虽然被小兴捅了两刀,田娇还是决定返回去。
当田娇推门而入的时候,小兴正坐在桌前看手机,她并不知道田娇已经离家出走,头也没有抬地说:快点上饭,我要出去。
田娇把行李箱推到自己的房间,这期间,箱子轮子咕噜咕噜地滚,小兴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也不关心那是什么声音,田娇去了哪里,好像她被豺狼追赶,只顾着逃命。放好行李,田娇去厨房继续做饭。饭菜端出来的时候,她把钱也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擦干净污渍,双手捧给小兴,说:钱掉了,我帮你捡起来了。
田娇像往日那样老实本分,服从和听命于小兴,好像这钱的来去经历,她一概不知。小兴这才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放在她面前的钱,又看了一眼田娇,她的眼神除了猜忌、怀疑,还多出了轻蔑与不屑。这显然是小兴捅来的第三把匕首。只不过,这一次田娇一把抓住刀刃,她在心里恨恨地说:我要听着程先生一天天把你打死。
程先生七天后才回来。穿着新衣服,鞋沾满泥,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不说,田娇也不会问。把鞋拿到卫生间刷洗干净后,田娇看见程先生正在跑步机上飞奔,像一枚火箭。
花房里又种上了瑞香。这也是七筒四处谋来的花苗。因为,只有鲜花盛开,才能证明古总活着。可惜,古总又一次中风,成了扎扎实实的植物人。他的儿子怕他受罪,决定放弃他的生命,但遭到七筒强烈反对。七筒不信邪,抱着古总一天喊一百次,喊的都是爸爸,他是替古总的儿子喊的。
田娇只敢偷偷到楼顶花园来,碰到过两次,七筒把古总抱出来,放在竹床上晒太阳。这张竹床真是个古董,据说还是收破烂的李老头捡的。七筒要买,李老头听说古总成植物人了,吭哟吭哟地背上楼,免费送给古总。李老头在古总行将就木时来到花园,终于对植物人当面说:你有钱,我有健康,你买不起我的。
古总成植物人后,田娇和七筒本可以无话不谈,古总和花都听不见,但他们坐在花坛上,却没有什么好说的。每次七筒都备好花苗,田娇都拿回来,种在程先生家里,他们的谈话,仅限于种花和施肥。
程先生跑完步,大汗淋漓,可能他忘了,脱掉上衣去洗澡时,与田娇打了照面。他的肩膀上有三圈完整的牙印,个个呈青紫色,胸前还有一条长长的伤痕,像刀划的,结了黑痂。估计,这都是小兴干的。但是,田娇立刻装着找东西,低下头。她不看。其实,程先生不在家的这几天,小兴也没有上班,成天窝在床上,吃喝送到床头。估计小兴的脑袋伤得不轻。
这一次他们夫妻回家,应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田娇做好晚餐,程先生说在外吃过了,小兴说不饿。田娇明白,他们已经不能在一张桌上吃饭,只不过,在保姆面前,他们还在装。尤其是小兴,她说腰疼,把田娇用的榉木按摩棒拿到房间去了,可能打算用这个敲碎程先生的头骨。程先生呢,也没有让步的打算,与小兴打照面,眼睛就像进了飞虫,这不就是挑衅吗?
两个人似乎都做好了准备,空气中充斥着大战在即的紧迫感。田娇估计,今晚、明晚或者后晚,不出五天,他们还会上演一场恶战。当然,田娇的策略不变,继续装睡。
不过,主人家深夜打架的这些日子,田娇从最初无意中被吵醒,到刻意听声音不睡,到现在怎么都睡不着,睡眠彻底崩溃了。从前她和老公在家为野女人打架,打累了倒头就睡,醒了再打,精神和体力都是那么顽强,现在的田娇连续失眠,眼窝浮着青色,像被吸血鬼在额头吮了两口。
失眠的田娇双腿无力,精神恍惚,不得已去药店买回半瓶安定片,天黑就下药,天亮才醒来,连窗外的大海,都顾不上看。以前他们夫妻在房间打架,仅限于肉搏战,现在他们打出了圈,遍地都有凶器。所以,田娇每晚提前下药,并多加半片,她打算睡死过去,不管他们怎么打,丢颗手榴弹,也炸不醒她。
就这样,过了一晚、二晚、三晚,到第四晚,平安无事,田娇觉得他们不会拖到第五晚,便狠心吃下三颗安眠药,横在床上,啥也不知道了。
田娇是被饿醒的。爬起来,拉开窗帘,澎湃的大海映入眼帘,海浪推着海浪,正是观灯海的最佳时机。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掐指一算,睡了两天两夜,完全睡过了头。但田娇不打算向他们道歉,这是钱买不来的好瞌睡,就让他们按旷工处理,扣除工钱。慢慢地穿衣,拖着鞋出来,外面风正起,似乎有雨要来。田娇先去厨房找吃的。一切都如她睡着前一样,厨房没有人来过,客厅也没有人坐过。她抬眼望向二楼,忽然发现大海的灯光映照在雪白的墙上,人走动时,那些灯光便摇晃起来,和着屋外的风,好像在浪里航行。原来,他们的家,就在大海里。
这一刻,田娇真是惊呆了。
风声越来越大,家,飘摇在大海上。楼上的窗户撞出响声,田娇上楼去关窗。二楼没有开灯。她走进幽暗的光线里。过道上有一条走廊,两处玄关,两个封闭阳台,她发现二楼的每个房间都是紧闭的。这不同寻常。那只被风吹得咣当响的窗户在最里面,越往里走,越感到阴冷寒凉。路过他们的夫妻房时,田娇停步,侧耳倾听,没有动静,便斗胆喊了一声:程先生。没有人回答。她敲了敲门,又喊了一声:程夫人。还是无人回答。
风蹿进来。敲窗,拍门,无所顾忌。他们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出去了,还可能已经死了。小兴打不赢,她可以下毒,她买回来了,是小瓶装的农药,田娇在田里用过,认得,藏在程先生做梦都想不到的放卫生巾的抽屉里。这叫同归于尽。田娇不由得瑟瑟发抖,不敢推开他们的门。
此时的田娇,悔断了肠子。原本已经离家出走,又折返回来,为了看到大海,受尽屈辱也不愿离开他们家优越的生活,她才是世界上最贪心的人。站在过道里,她觉得无路可走,如果现在下楼去,拖着箱子跑掉,可能来得及,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们死在房里,就算她跑回家,躲到棉花地里,那也跑不掉,她的命运就是和他们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一起。一切都来不及了。
证明自己的清白,是田娇的当务之急。冷静下来,她决定先找到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死了,她不会沉默,她要报警。
田娇熟悉每一间房,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她在,剁碎的尸体也藏不住。打开一间房。房间透亮,薄雾似的纱窗挡不住大海的光芒。田娇打开的每一间房,都涌进了大海的浪花。这么漂亮的大房子,仿佛周游着童话世界,真美。直到她打开最后一扇门,那是他们的夫妻房。
田娇白天做卫生,晚上从没有进过这间房,她没有想到,这里才是观灯海的最佳点。大海是属于他们的,一望无迹的海洋,似天上的河流,似乎能听到潮水涌进来、拍打床沿的声音,他们在海浪里同床共枕,浪漫风情,只是没有想到,恩爱的人竟然是大海里的两只漂流瓶,相聚后又离散了,就像他们现在伤害对方,以期永不相见。
田娇正在伤感,老公发来一张照片,是一碗清汤面,这是他的晚餐。老公截肢后,也曾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田娇,他早死了一百回。他们也是一对漂流瓶,只不过,这两只瓶子,不,他们还有儿子,是三只瓶子,他们扛不住风雨,要捆绑在一起,是大海让他们尽释前嫌,永不分离。想到这里,田娇的眼泪流了下来,程先生的家,是可以治愈伤痛的。田娇不再那么害怕了,什么样的生活都要勇敢面对,因为她还有两只漂流瓶。她从容不迫地打开他们的柜子,有可能的,尸体藏在柜子里,这是电影常有的情节。
然而,柜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田娇熨烫的衣服,程先生从欧洲推回来的两只行李箱,还有小兴新做的蓝灰色旗袍,挂的、叠的、常用的,都不见了。哦。好的。太好了。不用报警了。田娇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可能已经和好,双宿双飞去了。
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田娇安心在家等他们,怕错过迎接他们回家的时间,她一次都没有上楼看花。可是,一等再等,没有电话,也没有微信语音。田娇打电话,发语音,也没有人回复。他们凭空消失了。
七天、十五天过去,本来田娇停了安眠药,可以自然安稳地睡着,可他们失踪得太久,导致她又失眠了。漫漫长夜里,谋杀论再次跃入脑海,田娇推断,他们有可能去旅游,也可能去抛尸,这么大的行李箱,足足可以装下一具大卸八块的尸体。
日夜不得安宁,田娇由此经常吃错药,忘吃药,睡一天,睡两天,都是常有的事。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给他们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正在排练大合唱,她轻松、愉快而娇甜的声音,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田娇没有把这个噩耗告诉无辜的女儿,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难辞其咎,没脸说出口。
为了自保,田娇在家里仔细搜寻,到处擦呀、拖呀、抹呀、找呀,要找到蛛丝马迹,她想向警察证明,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这与她无关。
小兴突然回来了。
小兴蓬头垢面,欧洲箱子的脚掉了一只,蓝灰色旗袍穿在身上,像从垃圾堆里捡到的袍子,脚上的白鞋泡成黑鞋,雨已经下过五天五夜,看样子,她至少在街头流浪了半个月。
田娇大吃一惊,但在小兴面前不敢有半点失态。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是活着的那一个。田娇接过箱子,放在走道。箱子很轻。似乎是空的。她要找机会打开箱子,尽快的。
小兴蹬掉鞋子,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受惊的马驹一样,失魂落魂地钻进花房。在田娇的记忆里,她只在和程先生打架后才会进去,她不是去赏花的,而是去悲伤的。正好,瑞香谢了,没来得及打扫,满屋飘零的落花,还真是一个用来悲伤的好地方。
果不其然,传出了小兴哀伤的哭声,抽抽泣泣,婉转凄凉。花房没有开灯,不知是不是多日下雨受了潮,城市的灯海,迟迟没有打开。花房好黑,田娇只闻哭声,不见人影,但她丝毫不敢去拿箱子,因为客厅开了廊灯,她在灯下,花房的人可以看见她。
刻意回避到厨房,田娇打开水笼头,还是可以听到哭泣。哪吒一样的人,哭声也像闹海一样,刺得人心慌。田娇不能现身,她不许保姆看到她悲伤的样子,即使听到她的哭声,那也要主动规避。这就是小兴。
趁小兴大放悲声时,田娇伺机偷偷把箱子拉进了厨房。
谢天谢地,箱子里没有血迹和气味,只有小兴一个人的半张照片。田娇认得,以前一直摆放在他们的床头,另一半是程先生,撕掉了。
小兴没有杀掉程先生。她的毒药也没有用上。程先生已离家出走。他再也不会回头。
这是田娇从小兴的哭声里得出的结论,他们,要不就是小兴爱上了别人,要不就是程先生跟人跑了。
一丝疼痛拉扯着田娇的心,小兴的眼泪,她也流过,生过死过来回拉锯,最后,她倚着窗外的大海,度过来了。只可惜,程先生和小兴对眼前的大海视而不见,可能在他们眼里,那只是几盏照明用灯,大海,是田娇拼凑出来的幻想,她的欲望,还能把月亮拼成大饼,把树叶拼成现金,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
小兴哭到无声。于是田娇切了生姜,加了红糖,又开了一瓶百事可乐,煮好一碗热腾腾的姜茶,尽管要回避小兴失态的悲伤,但是因为感同身受,想着她被打得天昏地暗也没有忘记她的工钱,这碗姜茶,田娇一定要送上去。
轻轻推开花房的门,小兴躺倒在地,气若游丝。田娇想起曾经的自己,也这样游走在死亡边缘。放下姜茶,田娇蹲在小兴身边,她发现小兴正在瑟瑟发抖,摸了一把,衣服透湿,浑身滚烫。她病了,可能发着高烧。
田娇拿来小兴的睡衣,干净温暖,平时,她为她洗内衣内裤,她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小兴已虚弱到不能挪动身体,田娇为她一颗颗解下旗袍的盘扣。小兴身体滚烫,皮肤仍像豆腐一样嫩滑,只怕稍有用力,豆腐就会划破。
田娇摸着黑,为小兴换好衣服。她隐隐约约触到她的皮肤,想起自己生气时,还跳过一次河,也是这样湿漉漉地躺在地上。
田娇给小兴喂了一碗热姜汤,又冲了一袋退烧药,小兴慢慢好转,坐起来,靠在一只大花钵上,神智也缓缓醒过来。突然,花房被瞬间点亮,大海在城市上空掀起惊涛骇浪,二十万盏灯同时亮起,那不是日出的灯光,是暴风雨里来临的大海,澎湃的大海,海浪掀起八尺浪头,无比壮观。来得好突然,田娇很激动,她怎么能不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大海?这绝对不是她拼凑的幻想,她激动地对小兴说:看,大海!
小兴眼睛都没有抬起来,淡淡地回:那是我设计的,我送给他的礼物。
田娇惊讶得张大嘴巴,昏了一秒钟,这个他是不是程先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管他是不是,这大海是小兴的作品,田娇只认定了这个事实,就够了。田娇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小兴根本不是哪吒,她比哪吒高级一百倍,她是女神,是救命恩人。那么多痛苦的夜晚,是小兴设计的大海拯救了她,把他们的家,三只漂流瓶捆在一起,同风雨共命运,小兴给的工钱,给他们打造了一条乘风破浪的船。田娇情不自禁,一把将小兴抱在怀里,让她靠着她的胸膛,那里有心跳,有温暖。
从来没有这样的拥抱,没有流过这样的泪水,也没有这样疼惜过一个人,感激过一个人。太值了。田娇觉得自己突然变得高大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怀抱,自己也有胸膛,她这个穷人的怀抱,保姆的胸膛,也能温暖像小兴这样的女神。田娇的眼泪汇入澎湃的大海。
什么时候放开的小兴,田娇都不记得,只觉得小兴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火一样滚烫的身子慢慢冷却。小兴身体十分虚弱,闭着眼睛,一直不肯望一眼她的大海。
田娇一定要为小兴做点什么,她要报答她的恩情。想来想去,小兴这位天之骄女,什么都不缺。想不出合适的,最后田娇想起了向顶顶,她找了一个男朋友,他们在养跑山鸡。田娇要去为小兴捉一只会飞的跑山鸡,给她补身体。
说到做到,立即行动。
连夜冲进大雨,田娇像一只翩飞的蝴蝶,乱舞在风中。向顶顶的农庄有点远,不过,再远也不怕,田娇为小兴做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如果早知道小兴是大海的设计师,田娇一定要帮助她。
哦,田娇像一个朝圣者,转公交,转地铁,穿过大街小巷,一直转到乡村。果然,向顶顶的跑山鸡名不虚传,在山中,山清水秀,六畜兴旺。
回来的路上,田娇拎着鸡翅膀。是活的。她会杀鸡、拔毛、开膛,用人参炖成鸡汤。兴冲冲往回赶。地铁停了,公交停了,她狠下心,打了一辆出租车。今晚,就要连夜熬出鸡汤,在灯光秀熄灭之前,让小兴坐在海边喝鸡汤,这才对得起她的大海。
没下出租车,田娇的手机响了,竟然是久未联系的家政公司黄彩萍老师的电话,黄老师问她在哪里,田娇兴奋不已,答非所问,说她捉了一只跑山鸡,要给雇主煮鸡汤。黄老师却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不要回去了,你的行李放在门卫室,你被解雇了。
已是凌晨三点,田娇的手机里,还传来小区居民群的消息,她还在小区群里,这怎么可能?更何况,刚刚用火热的胸膛温暖了小兴,身上还带着她的体香。田娇根本不信,她在小兴家里续签的这份合同,脱离了家政公司,一定是黄老师不服气,她没有拿到回扣。不理她。田娇继续顶风冒雨,一路狂奔。到了后她没有去门卫室,而是直接奔向电梯,回到涌着浪花的海之家。
小兴家用的指纹锁,田娇伸出食指,门禁显示拒绝开门,她又试了十个手指头,全被拒绝了。田娇喊门,楼道里的灯都亮了,又熄了,喊亮,再熄灭,没有人应答,深更半夜,她的喊声那么大,连天上的星星都听见了。田娇肯定,小兴正在虚弱中,她一定在家。她不让她进门。
黄老师没说错,小兴连夜把她解雇了。
提着行李箱,田娇走在夜光跑道上,指纹锁已失效,只要迈出小区大门,再也走不进来。她频频回首,好想这是小兴开的一个玩笑,可是,她又发现小区群把她踢了。小兴从不跟她开玩笑,这都是真的。到了大门口,田娇看到一辆殡葬车,一群人抬着担架,正缓缓走来。本来漠不关心,却看见走在最前面的人,好像是七筒,田娇驻足看了一会儿,是七筒。整个送葬的人群里,只有七筒一个人披着麻布。古总走了,他为古总站着最后一班岗。
田娇来到大街上。雨还下着,只是没有那么大,街上到处淌水,她实在想不通,便给小兴打电话,要问女神为什么解雇她。小兴把她拉黑了。
无处可去。田娇提着鸡,在街上游荡。走到一家酒店门口,她累了,想进去住宿,大堂经理说,鸡不能进去。田娇便把鸡放生了。
酒店在程先生家对面,是可以看到大海的,田娇就提出,她要住到最高层,服务员回答她:那是观景层,可以看到大海,价格昂贵,早被包下,从无空闲。
田娇向楼顶望去,黝黑的天空,昏暗的路灯,笼罩在苍茫中,在水泥地上,看不到大海。
整个城市都睡着了。田娇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身心疲惫,走不动了,她想在街墙靠半晚,打开箱子,拿一件衣服挡风。行李是小兴收拾的,吃喝用度都是小兴家的,她没有多少行李。打开箱子,钱便掉了出来。小兴不会少了她的钱。田娇捡起来,塞进去,就像捡的是一块砖头,生平第一次,她不想知道有多少钱,有多少钱都不能买来她的大海。
零星雨点落在脸上,睡在街边,田娇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点一滴,从小兴进门,到她出门买鸡,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如果说有什么做错了,那就是,她拥抱了她。
她的拥抱有毒吗?
原载《长江文艺》2024年第12期
原刊责编"徐远昭
本刊责编"吴晓辉
心灵尚有火花等待绽放
胡雪梅
我有心想写一个家政工作的系列小说,但经过有限的阅读,发现写这个题材的作品有很多,已经是个烂大街的题材,但是生活中家政这个行业,从业人员还是越来越多。因为干过多年新闻记者,平时比较关注这些消息。这是一个短视频催生的灵感,是一个新闻点促发的灵感故事。为此,我在某音的一个培训直播间蹲守了半个月,主要是看家政主播演示如何标准化操作照顾老人,月嫂标准化操作照顾婴儿,长时间的学习,目测我都可以上岗了。把灵感发展成小说,经历过反复的故事设计与推敲。当人的操作和机器一样时,人与人之间就失去了情感的沟通。我觉得越是标准的地方,越是缺少人性,这是我非常有限的认知,所以我的小说只能从这个地方出发。我经常看到别人的小说,写的是什么人性,什么面,以前也追求过这些东西,现在的创作没有那些劲了,不管写什么题材,大的悲伤小的情感,都不是以作者的想法为转移的,读者说有就是有,他说没有就是写崩了。想开了很简单,写小说不为名和利,就是写自己心中的那个理想社会,理想的人,心灵尚有一星火花等待绽放,很傻很天真,因此写这个小说时,才会看见澎湃在眼前的那个真实存在的虚幻世界,是现代人心中的潮汐,你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你的,你想拥有的,总是在天际。
小说写的时间并不长,总觉得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往前写,让故事顺理成章,是老天爷向我推荐了他们,齐聚在我的笔下。文中的护工七筒,我常在电梯里碰到,我总是望着他笑,他客气地回以微笑。我在想,我想让你永垂不朽,只是不知道我的笔力够不够?第二个关于家政的小说还在路上,网文有个专业词语叫扑街,我觉得特别绝,希望我的家政系列不要扑街。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你们是我的恩刊,这是我第二次在此荣幸登场。致敬,致谢,把机会给了一个基层作家。我们还在写,因为你们一直在。
胡雪梅,中国作协会员,发表中篇小说百万字。曾获《山花》首届双年奖。现居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