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宁的孩子
2025-02-05温文
欧洲古国意大利,从马可波罗与丝绸之路的时代,到飞机航程十三个小时的今天,一直与中国有着神奇而紧密的联系。如今在意大利生活着超过三十万华人,我希望能通过文艺创作,记录更多样的生活,和这些生活中更多的可能。
——温文
(一)Simona
席蒙娜出生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一个工业小镇,因为爸爸的中文姓氏是席,于是她有了一个可以翻译成中文的名字Simona。
席蒙娜家里经营着一家制衣厂,是本地规模较大的华人企业。因为价格低、质量优、款式多,还有着能够打标“意大利制造”的资格,欧洲很多国家的批发商都来这里选货。订单多的时候,车间里几乎24小时不停工,工人们按照班次轮换着辛勤劳动,保持机器运转。有时候白天客商选定款式和数量,一个通宵下来,次日就有第一批货可以运走。
席蒙娜从小就生活在制衣厂里。最初的厂房还不大,工人也不多,他们一家人就住在厂房一侧,一间由办公室改装的房间。平时席蒙娜除了去幼儿园,就待在房间里玩玩画画。厂房里有机器很危险,厂房外是荒芜的郊区,只有这间房间,是席蒙娜最喜爱的乐园。
后来制衣厂扩建,也招聘了更多的工人,加上税务警察经常来检查,不允许他们再住在厂房里,如果继续在生产区域居住,他们将面临罚款。
于是席蒙娜的爸爸租下了厂房所在的一整块地,扩建了车间,增设了仓库,修葺了花园,在园区的另一侧,盖起了三层的简易小楼。席蒙娜一家搬到了小楼里,有了单独的住家。他们住在三楼,一楼和二楼则分给一些工人住。
席蒙娜长大一些后,注册进入当地的公立学校就读,但她觉得意大利学校的课程很难,同学也并不十分友善,因为华人企业规模大效益好,当地人觉得他们给当地带来太多的压力和竞争。
人们总觉得中国小孩就应该成绩好、记忆力强,但席蒙娜在学校里成绩并不好。为了不在学校掉队,爸爸在公立学校之外,又给她找了一间当地的中文学校,有中国老师给孩子们补习。老师下午教学校里没学会的内容,晚上也会辅导功课。
席蒙娜就是在中文学校里,遇见了她的朋友宝拉。
(二)Paula
宝拉的妈妈是意大利人,爸爸是中国留学生出身。她爸爸还是学生的时候,流行歌星LauraPausini正火遍大街小巷,她爸爸觉得Laura太普通了,就选了一个很相似的Paula给女儿做名字,在她的中文名字里也有个“宝”字跟读音呼应。
宝拉住在镇上的公寓楼里,那些公寓楼是近年新建的,大楼排列整齐,中间的道路宽敞平整,旁边还有一块绿地,小孩玩耍、宠物散步,都很方便。
这座小镇的商业街和超市离这里也不远,宝拉的妈妈就在商业街的一家旅行社工作,爸爸则每天开车去隔壁城市的事务所上班。宝拉的爸爸是一位律师,中国留学生毕业后能顺利考取律师资格的并不多,所以宝拉的爸爸很受尊重。
宝拉读的也是公立学校,不过是在隔壁城市,她爸爸不愿意她接触小镇学校的本地人,怕那种排外的氛围影响女儿的成长。隔壁城市是本区首府,有很多各国移民,那里的学校里有不少移民的小孩,所以氛围更加开明宽和。加上爸爸也要通勤,就每天接送宝拉往返小镇和城市。
在学校里,宝拉成绩不错,数学、英文、意大利文都过得去,她每天午后放学,但因为要等爸爸下班,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少儿俱乐部参加足球训练班,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可以锻炼身体。
晚上回到镇上后,她就去中文学校,主要是为了学习中文。
宝拉的爸爸说,中文非常重要,学到什么程度并不强求,但一定要学。
中文学校里和她一样的小孩很多,大部分都是上意大利学校、说意大利语,学中文是为了练习母语、接触中国文化,算是扩展内容。
上了两个学期,宝拉可以通顺地说,大致地读,但写字还不熟练,很多时候想不起中文字正确的写法,只能潦草地画个大概。
在一次互动测试中,老师要求前后桌的同学组成小组。于是宝拉就和坐在她后面的女孩席蒙娜,组成了一个互动小组。
(三)朋友
宝拉性格开朗,活泼好动,加上又是足球预备队队员,身姿挺拔,比其他女孩子都有气势,走起路来都显得特别精神。
席蒙娜却很羞涩,在课堂上不爱说话,下课了也不常跟别人聚在一起玩闹。她总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好像其他的都与她无关。
但她们两个人组合后,相处却很融洽,课堂上的互动总能轻松完成,两人中文水平也差不多,于是之后她们就常常在一起学习。虽然只有晚上的中文课程在一起上,但她们彼此之间却有一种仿佛认识很久的默契,上课的时候相互帮助,下课的时候聊聊各自的学校趣事,渐渐地,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有一次,席蒙娜在学校里填写信息表,在居住户口一栏写上了意大利。班里几个女孩抢过她的信息表,大声地在教室里怪声怪调地读起来:“意大利?意大利?你怎么能算意大利的?你以为你们住在意大利就能算意大利人了吗?”同学们哄堂大笑,席蒙娜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她的父母就出生在意大利,她自己也出生在意大利,她的家人已经在这里辛勤劳动了几十年,她却得不到同学们的认可,甚至,还要被嘲笑。
晚上在中文学校里,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宝拉。宝拉气得直咬牙,虽然她也曾遇到过调皮的同学调侃她的出身,却从没遇到这样过分的事情。在足球集训班,她的朋友们有意大利人、阿尔及利亚人、德国人、哥伦比亚人,大家的外貌不同,但相互之间都很友善。大家在课上说着一样的语言,课后吃着一样的食物,即便回到家后会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习惯,但在一起时,都觉得彼此是属于这里的。
第二天,宝拉给席蒙娜带了一张卡片,上面贴了宝拉球队的一张合照,照片上各个种族的孩子们站在一起,对着镜头大笑。照片下面,有用不同的笔迹写得东歪西倒的许多个意大利文单词“amici”,意思是“朋友”。
宝拉说这是她叫球队的朋友们帮忙一起写的,每一个笔迹都属于一个不同种族的孩子。她把卡片送给席蒙娜,让席蒙娜在学校的时候也不要受那些人的影响,因为他们太无知了,不值得为他们生气。
席蒙娜把卡片放在自己的书包里,每一天去学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勇敢了。
(四)夏天
小学时期,她们的生活都很简单。
席蒙娜的日常几乎就是家里的工厂、公立学校和中文学校三点一线。经营工厂的父母平时忙得脚不沾地,连周末都几乎不休息,每天下工回家,只当作是再次工作之前的暂停而已。好在席蒙娜也不需要他们多操心,一日三餐几乎都是从超市买来的简餐、三明治。难得有机会全家一起坐下来吃晚餐,妈妈就会做几道简单的中国菜,但席蒙娜在乎的,是难得的家庭温馨时光。
很多意大利人每到七八月就会休一个月的长假,举家到海边或者阿尔卑斯山度假。所以夏天的时候,小镇上几乎没有多少本地人留下,即便最不富裕的家庭,也会到廉价海滨浴场去玩几天。
但席蒙娜一次也没有去过。
大海啊,高山啊,她都没有见过。工厂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即便学校放假,父母也抽不出时间带她外出。
所以席蒙娜的夏天,常常在中文学校里度过。学校有假期班,更重要的是有空调。小镇的夏天干热干热的,走在外面,连广场上的石头都感觉在散发热气。
但在暑假里的中文学校,席蒙娜大多数时间都见不到宝拉。
宝拉夏天要参加足球集训,集训结束后,和父母一起去南边的小岛。宝拉的妈妈有一位姨妈在岛上经营旅馆,所以宝拉一家每年夏天几乎都会去岛上小住,旺季时,宝拉偶尔也会去旅馆帮忙。
在岛上,宝拉并不像其他来度假的人那样天天游泳、晒太阳,她喜欢在早晨日光刚刚亮起的时候去海滩跑步,回来后在阳台上做学校的报告。10点多,游客们陆续开始去海滩,宝拉就帮姨婆收拾餐厅。
正午最热的时候,她在旅馆后面的凉棚里摆一张躺椅,躲在柠檬树的阴影下,让咸热的海风吹一吹,很快就睡着了。
傍晚,餐厅里坐满了在海边玩了一天的疲惫游客,院子里放着音乐,宝拉看着坐在桌子另一侧边吃晚饭边聊天的父母,觉得夏天真是一个温柔的季节。
睡觉前,宝拉的父母决定去海边散步。宝拉在房间里,望着窗外铺满星星的天空,远处隐隐传来浪声的大海上,一层层白色浪花不断朝岸边靠近,最终拍打在沙滩上,渐渐散去。这样的晚上,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有些孤独,她想念她的朋友席蒙娜。
(五)图鉴
这一年的夏天结束之后,宝拉就要升学了。
席蒙娜比宝拉小一岁,所以还要在现在的学校里再读一年。
开学前,宝拉恢复了中文学校的学习。两个好朋友一整个夏天都没有碰头,再见面的时候,只顾着说彼此夏天里做的事情,连课都没心思上了。
宝拉从岛上给席蒙娜带了一幅版画,画框是用岛上的贝壳和当地的手工陶土制作的,画面上海浪击打着悬崖,悬崖上开满了白色的柠檬花。
席蒙娜很喜欢这幅画,但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夏天哪里也没去,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送给朋友。
宝拉说起自己做的学校报告,是小岛上的植物图鉴。她把在岛上观察到的不同植物,做了简单的记录,报告的每一页上,贴好给植物拍的照片,旁边写上说明,她一个夏天做出了十几页。
席蒙娜问宝拉:“你们学校每个假期都要做报告吗?”
宝拉说:“不是,今年是因为要升学才额外要求做,要当作申请资料。”
“你中学打算去哪儿读?”
“不知道,我爸爸今年要去事务所的外地办公室出差,要待上好几个月,就没人送我上学了。如果我还是选现在的学校,继续升中学部的话,我得搭火车去了。”
“那你回镇上读吧,早上不用走那么早。”席蒙娜说。她心里想的是,如果宝拉留在镇上念书,两个人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可是镇上没有足球俱乐部。”宝拉悻悻地说。其实这话不对,小镇也有自己的足球训练班,只是规模很小,场地很破旧,教练是大肚子的老头。
“那等你上中学了,你还来上中文课吗?”席蒙娜担心地问。
“上啊,中文还是要学的。而且啊,不是还要和你一起玩吗?”宝拉冲她眨眨眼睛。
席蒙娜笑了。放学时她对宝拉说,请她第二天把植物图鉴带来,借给她看看。
宝拉点点头:“没问题。”
(六)变化
宝拉一周没来中文学校了。
上次把图鉴借给席蒙娜以后,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宝拉要参加足球赛。她们约定过两天上课的时候再归还图鉴。
但周一宝拉没有来上课,周二也没来,接下来的整整一周,席蒙娜都没有看到她,那本原本要交还给她的图鉴,也在席蒙娜的书包里放了一周。
席蒙娜担心宝拉是不是踢球受伤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不知道她学校选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会回来上中文课。这些问题困扰着席蒙娜,她课上的练习也写不下去了。
下课的时候席蒙娜想到,可以去问问补习老师知不知道宝拉的情况。
但老师的回答让她一下子呆住了:宝拉搬家了。
席蒙娜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回到家以后,她把宝拉做的小岛植物图鉴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很久。最后她把图鉴收进抽屉里,重重地关上抽屉,把自己扔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个晚上没能入睡。
之后很久,席蒙娜都还记得那个夜晚:房间里有些闷热,窗外有夏虫在叫,后半夜的晚风终于凉下来,而她失去朋友的难过心情,直到天色渐亮,才逐渐平复下来。
很快,学校开学了,席蒙娜跟父母说学校功课紧,不想去中文学校了。爸爸虽然不太同意,但席蒙娜空闲时间都留在家里自己学习,还能负责家里的杂事,几周下来,在学校的成绩比之前还提高了不少。于是爸爸也不再要求她回中文学校。下午放学后,晚上父母下班前,这几个小时就成了席蒙娜的独处时间。
这个学期,她比以前更安静,也更孤独了。
圣诞节时,席蒙娜收到了宝拉寄来的贺卡和信。
(七)宝拉的信
亲爱的席蒙娜:
我从米兰给你寄来这封信,希望你一切都好,祝你圣诞节快乐!
我很抱歉突然离开,都没能和你当面告别。我上个学期申请了米兰的一所中学,这里有优秀少年足球青训项目,我没有跟你说,因为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被选上。但因为女生申请人数减少,我进入了候选名单。
我爸爸出差的办公室就在米兰郊外,他在这边租了一间公寓,得到学校录取消息那天我们就一起来了米兰,后来我妈妈回镇上把我的行李寄过来,因为学校的球队立刻就要试训,我没法再回来和你告别。
新学期学校里太忙了,球队训练也很紧张,我爸爸的工作也增多了,他为了照顾我上学,申请延长了出差时间。我们都没有空回来,我妈妈每隔两周乘火车来看我们。她说她在旅行社干得挺好的,不想搬走,再过一年爸爸的出差也结束了,她就在家里等我们。那时候我也大了,也许还会进入正式的球队,我可以去住学校的宿舍。
你过得怎么样呢?学校里一切顺利吗?中文课上和谁一起搭档了呢?
下周圣诞节假期就开始了,我和爸爸会到镇上来和妈妈一起过节,我能来看你吗?
在米兰的每一天里,我都很想你。
你的朋友宝拉
(八)圣诞节
圣诞节前几周,镇上就已经开始布置灯饰,街道上挂满了环形彩灯,像一轮轮小月亮。街道两旁的居民楼上,每家每户也都做了自己的装饰,有些人家在大门口竖起装饰了彩球的圣诞树,有些人家在阳台上挂了圣诞老人造型的布偶,远远看去,好像有一个圣诞老人正准备翻越这家的阳台。整个镇上早早地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小镇的火车站前,车站广场的中央,立起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这是一棵真正的雪松,从远处的高山上运过来,彩色的灯条在树枝上围绕成螺旋形,树枝尖端还装饰了蜡烛形状的灯筒。圣诞树的最高处,一颗金色的星星发出暖黄的灯光,天黑以后,远远地就能看见。
宝拉从火车站出来,第一眼就看到这棵巨大的圣诞树。
圣诞树暖红的灯光下,她的朋友席蒙娜正站在那里等着她。
席蒙娜笑着冲她挥挥手,眼睛被圣诞树的彩灯照得闪闪发光。宝拉冲上前去拥抱她,两个人拉着手把对方看了又看。
席蒙娜拿出包裹好的礼物,递给宝拉:“圣诞节快乐!”
宝拉接过礼物,从背包里取出个纸袋:“也祝你圣诞节快乐!”
这天的晚些时候,两个女孩单独在镇上的餐厅里一起吃了晚饭。因为圣诞节那天的晚餐按理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宝拉和妈妈也两周没见了,她们一家准备在家里过一个团聚的圣诞节。席蒙娜的爸妈也破天荒地给厂里放了圣诞假,准备带席蒙娜北上去看看阿尔卑斯山,去看看滑雪场。之前每年的假期都不能带女儿出去度假,他们心里也感到愧疚。
因此圣诞节的那几天,她们也没法见面了。所以宝拉回来的这天,她们相约一起去餐厅吃一顿正餐,像两个小大人。
“米兰怎么样?”席蒙娜迫不及待地问。
“米兰很大,我每天去学校,搭公交要坐很久。”宝拉撕着手里的面包说,“但球队很好,大家都很厉害,训练场也很棒,我不想一直当替补,还在努力呢。你呢?学校里怎么样?”
“也就老样子吧。”席蒙娜低下头,她还没有告诉过宝拉,自己也不去中文学校了,“不过现在没人找我茬了,我的成绩也进步了。”
“那太好了!明年你升学一定能换到更好的学校!”宝拉举起手里的可乐,给席蒙娜加油。
“升学嘛,我其实不太想再读普通中学了,挺没意思的。”席蒙娜说。
“那你打算选什么学校?”宝拉问。
“但是我爸爸说叫我读完普通中学,再申请隔壁城里的大学,学管理,拿学位。”席蒙娜的声音没什么力气,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安排。
“你不想读吗?”宝拉看出了她的不快。
“我妈妈说如果实在不想读,拿了结业证就在家里帮忙也可以,她有不少朋友的孩子都是早早就去家里的工厂或者商店帮忙了。”席蒙娜声音更低了。
“其实,我觉得学还是要上的。”宝拉不知道该和席蒙娜说点什么,关于升学她没有过疑惑,对于生活也是,目前为止觉得自己一切都挺好的,对未来,也不曾担忧过。
她知道席蒙娜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不喜欢这个小镇,但被与生俱来的生活困在这里。
“不说这个了,我想拆你送我的礼物了。”席蒙娜说着,抓起宝拉送给她的纸袋,拆开。
里面是一个米兰大教堂的石膏模型。教堂的尖顶高耸着,直直地指向上方,正面的大门、侧面的墙壁,都装饰着精美的线条。教堂模型的下方是一个盒子形状的底座,底部有金属的旋钮。转动旋钮,教堂开始发出类似管风琴音色的圣诞音乐。原来是一个音乐盒。
“啊!真美!”席蒙娜小声惊呼。
“是啊,大教堂真的很漂亮,他们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之一。教堂前面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广场,鸽子比人还多。”宝拉说,“等你有空来米兰,我带你一起去看。”
宝拉也拿起席蒙娜送她的礼物,却被席蒙娜一把拉住:“别看,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再拆吧,不然怪不好意思的。”席蒙娜脸上露出羞赧的表情。
于是宝拉把礼物放回背包里,说:“行,那我回去再拆,但我知道我肯定喜欢!”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顿晚饭吃了快两个小时。直到工厂下了班,席蒙娜的妈妈来接她回家,她们才依依不舍地拥抱告别。
晚上到家,宝拉拆开席蒙娜送她的礼物,包装纸里面是一本硬壳笔记,打开来,竟然是宝拉夏天做的植物图鉴。图鉴被席蒙娜一页页小心地拆开,装订进笔记里,每一页的旁边,都加装了一张画纸,米黄色的画纸上,是精美的插图。棕红的钢笔线条,淡淡的水彩颜色,栩栩如生的造型,每一页上,画的都是图鉴上宝拉拍的植物。后面还加了不少纸张,是席蒙娜画的小镇上的植物,她也学着宝拉的样子在旁边写了介绍。
席蒙娜把宝拉的报告作业,变成了一本真正的图鉴。
宝拉看着这份珍贵的礼物,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暖意,像一杯厚重黏稠的热巧克力,那样香,那样甜。
(九)后来
宝拉在米兰读了两年中学,因为在足球集训里表现优异,入选了大区的女子青训队。她升入了训练基地附近一家可以寄宿的高中,方便继续参加训练。
席蒙娜升入了自己学校的中学部,继续在小镇上念书。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放学后就在工厂里帮忙。高中择校时,她选择了隔壁城市的一所艺术高中,学习美术。
宝拉高中毕业的那一年,邀请席蒙娜和她一起去南部的海岛过暑假。
在去往小岛的轮渡码头,席蒙娜第一次看到大海。海面那样蓝,海平线远得快要看不见,海鸥鸣叫着划过码头上方的天空,她第一次知道海鸥的叫声竟这样响。巨大的渡轮比她平时在工厂里见到的运集装箱的大货车还要大得多,几十辆汽车依次开进渡轮的货仓,竟然还填不满那庞大的空间。
渡轮载着货物、旅客,载着席蒙娜惊喜兴奋的心,在大海里航行了一个多小时,抵达了小岛。
下船后,宝拉的爸爸妈妈带着行李先去了姨婆的旅馆,宝拉则拉着席蒙娜沿着码头径直去了沙滩。她们把鞋脱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光着脚跑过沙滩,冲向大海,脚踩过浪花在沙滩上的花边,在湿润的沙子上留下小坑,又很快被离开的海浪抹去了。
宝拉现在已经很高了,常年的锻炼令她的身姿十分健美。席蒙娜比小时候长高了些,但还是很瘦弱的模样,不过在海岛的阳光下,也显得很精神。两个女孩尽情地在沙滩上奔跑、玩闹,直到落日的余晖变成金色碎片,慢慢洒满海面。
晚上大家在旅馆餐厅里一起吃晚饭,宝拉的家人都很和善,餐桌上的聊天非常愉快。宝拉的姨婆更是热情,一直给席蒙娜推荐各种吃的,还叫她下次一定要带父母一起来玩。
餐厅的阳台上,夏日的海风轻轻的、凉凉的,带着柠檬树的淡淡香气。人们的欢声笑语,柜台上传来的轻快音乐,这些都使得席蒙娜沉醉在海岛的夜晚里。她看向她的朋友,宝拉的笑脸上,一对温柔的眼睛也正望着她。
夜里,两个女孩住在一个房间里。
宝拉横着躺在床上,把脚跷在墙壁上,头从床边垂下去,倒着看窗外的月色。外面的树丛里,有轻轻的虫鸣,在规律地重复着。
席蒙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趴在了枕头上。傍晚在海滩玩得那样野,现在她也累了。
宝拉转过头,对席蒙娜说:“开学我就要去上大学了。”
“嗯,我听你爸爸说,那所大学的经济学专业特别好,你还能接着踢球。”
“其实一边上学一边踢球,可能很难一直留在队里,我好几个队友都不申请大学,准备专心踢球。”在球队训练营里,有不少孩子甚至连高中都不上,就是专心练习。
“可你成绩好,大学还是挺重要的。”席蒙娜真心这么觉得。中学里,她自己要靠认真努力才能保持住中间的名次,但宝拉一边参加球队训练,一边还拿着学校的优异奖,席蒙娜一直很羡慕她。
“大学里我想继续踢球,踢到球队不要我了,我就想去别的地方逛逛。或者,等大学毕业后?”从中学开始宝拉就一直住在米兰,不过席蒙娜也是第一次听见她想要去别处的想法。
“你想去哪儿?”
“去和这里不一样的地方,英国?德国?或者去中国。”宝拉笑着说。
“去中国挺好,我也没有去过。”她们两人虽然从小在中文学校学中文,家里也有父母和她们练习中文,但她们都没有去过中国。
“你呢?明年要准备申请大学了吧?”宝拉问席蒙娜。
“嗯,我打算接着画画,其实我已经做了一部分作品集,等到下学期开始申请的时候,再加一些作品就能交了。”席蒙娜想要申请艺术类或者设计类的大学,她的父母希望她选择附近城市的大学,而她心中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永远支持你,你画得那么好。”宝拉诚恳地说。自从那年圣诞节,得到了席蒙娜送的手绘图鉴,宝拉一直认为她的朋友是有天赋的,席蒙娜后来选择了艺术高中,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宝拉一直热忱地鼓励她。
看到宝拉真挚的眼神,席蒙娜想了想,鼓起勇气告诉宝拉:“其实,我想申请米兰的设计学院。”
“真的吗?那太好了!”宝拉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真这么觉得?”席蒙娜问。她一直想去米兰,想和她的朋友在一个城市里,想亲眼看看米兰大教堂。
“当然了!”宝拉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席蒙娜长期以来的犹豫、担心都烟消云散。她不再害怕父母可能会阻拦她,不再害怕自己的作品可能不会被学校选上,不再害怕外面陌生的世界,不再害怕自己做不到。
这个海岛的夏夜,席蒙娜觉得自己无比勇敢,和自己的朋友一样勇敢。
(十)尾声
这年九月,米兰大教堂前,来来往往的游人挤满了广场,青铜的国王雕像上,几只鸽子正旁若无人地休息。
宝拉顶着火辣的太阳,站在教堂前面的台阶上转动着头,四处张望着。
终于,她看到自己的朋友席蒙娜,从远处的转角走过来,她正手拿着两支冰激凌,仰头冲着宝拉笑呢。
宝拉迎上前去拥抱席蒙娜,两个人吃着冰激凌,手拉着手,准备一起去好好逛逛米兰城。
她们以后还要去看更多地方呢,去英国,去德国,去她们从未回去过的遥远故乡——中国。
这个世界这么大,而她们这么年轻。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