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街四十六号的妈妈们
2025-01-27车长林
那时候我们街上上了年纪的女人都随男人的姓,华妈妈的男人姓华,所以大家喊她“华妈妈”。
我们天主街四十六号里共住三家,另两家女人分别叫“车妈妈”“季妈妈”。至于这些妈妈原本究竟姓甚名啥谁也不知道。几年后我们才知道三位妈妈中的“车妈妈”姓张,叫张秀珍。
那是因为车妈妈大儿子去北京工作了,每月寄钱回来,邮递员送汇款单时在门口高喊:“张秀珍,拿图章。”这时就看到车妈妈一脸喜悦地举着图章从屋里兴冲冲走出来,大声应“来了来了”,惊起街坊邻居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车妈妈脸团团的,发际很高,自来卷的大波浪,一看就是有钱的样儿。
车妈妈的确很有钱。车妈妈家车大大1949年前是开布店的。车妈妈家有六个儿子、两个姑娘。车妈妈家有红木家具、金器,但金器她从来不戴,经常夜里悄悄翻出来一个人偷偷地看。
最让车妈妈享有独一份荣耀的,就是那枚其他妈妈没有,也没有必要拥有的,上面刻有“张秀珍”三个字的图章。
图章是牛角的,连放图章的小盒子也是牛角的,磨得锃亮,看着就有种滑滴滴的感觉。车妈妈一个月用它取两次钱,她的二儿子在连云港电厂。
华妈妈家就不行了。华妈妈家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睡觉的床都是铺板搁在条凳上。上面垫的很薄,冬天就一床被子,也很薄,看上去就冷嗖嗖的。
华妈妈家老公过去是个小开,家里曾经有点钱,但自身不太上进。由于上了年纪,街上人也尊称他为“华大大”。
华大大人很清爽,也很有做派。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的皱纹里都不留一点胡碴。头发搽上油梳得雪亮。一早就穿着宽大的对襟衫、灯笼裤直奔离天主街不远的公园山上花拳绣腿舞枪弄棒。出一身热汗后回来用毛巾擦个澡,再烫上一杯老酒,就着一点小菜,滋儿咂的喝上一阵后才去出摊。
华大大竟是个裁缝,还是个手艺不错的裁缝。
我很喜欢看他裁衣服时的样子,眉头深锁,下巴用力,嘴弯成一张弓。左手按住布,右手捏着粉饼,嗖嗖嗖的在上面画线。然后拿起那把裁缝用的大剪刀,咔吱咔吱几下头,一件衣服就裁好了。
能发出咔吱声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布料,值钱的毛呢质地的布料,华大大裁起来就没这么潇洒了。
画线时要对着尺寸仔细看,下剪子时用力也十分谨慎,欢快的咔吱咔吱声也变成咕嗞咕嗞的,缓慢而显沉稳。
然而我更喜欢的是看华大大踩缝纫机的样子。
大概是机子老了,他踩得吭咚吭咚,很吃力,人也前前后后随机子晃动。
灯光下他雪亮的头发也不断地划着弧线。有时忽地滑下一缕,他便赶紧用手撩上去,姿态很优美,那样子有点滑稽。
华大大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时不时哼起不知名的戏曲,“的格隆哩咚,隆儿哩格咚”地用嘴打着伴奏,与寒风刺骨的苏北路江边景色很不协调。
华大大穷得连个门面都租不起,只好在苏北路江边船厂大门边一长长的防雨檐口下放一缝纫机,支一小案板,算是他的作坊。一年到头不管刮风下雨飘大雪,华大大都在那儿,一家的生计都在他手上。
因为手艺好,接活就讲究,缝缝补补的小生意华大大是不做的,要接就是成套服装大买卖。可那年头穷人多,逢年过节,结婚庆寿才制套新衣,所以华大大生意一直不好。
华大大生意不好就苦了华妈妈了。
人家买米整袋扛,华妈妈买米用淘箩装,一次只买三四斤,一路还遮遮掩掩怕人家笑话。
华妈妈经常开不了伙就跟车妈妈借钱,车妈妈有求必应,立马就掏,从不催着还。
听说华大大在江边用的缝纫机都是车妈妈家的,但车妈妈从来不说。
别的妈妈过年总会做件新衣,华妈妈则一年到头老一套,印象中那件士林蓝的褂子老穿在身上,补丁摞补丁。
俗话说“泥瓦匠住草房,卖肉的啃骨头”,这话对华妈妈来说特精准。
华妈妈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叫华金贵,小名金贵。
金贵很像华妈妈,瓜子脸,瘦鼻梁,一挂大辫子拖到屁股上。
金贵都上初中了,华妈妈还没生出儿子来。尽管没钱,有阵华妈妈还是经常买牛鞭猪尿脬回来给华大大补身子。特别是又肥又腻的猪尿子买得多,因为那东西,便宜。
然而有一天,华妈妈突然有儿子了。
那是一个大清早,街上人大多还没起来,有人悄悄告诉华妈妈,街那边厕所边丢了个孩子,还是个带把儿的。
华妈妈一听,立马奔了过去。
华妈妈有儿子了!起了个名字叫华金荣。
华妈妈老来得子,宝贵得一塌,抱着搀着寸步不离。
金荣头上跟他姐一样,也扎着个小辫子,但没他姐的好看。他姐辫子又粗又长黑又亮,他的辫子又细又短干又黄。街上人都说小金荣丑死了。华妈妈不管,照样带到东,带到西,还带到女澡堂里去。
小金荣记事了,回来乱嚼舌头。街上人都说“小把戏大了,不能乱带啦”,华妈妈不听,继续带到女澡堂洗澡,直到澡堂女老板拦着不许进才作罢。
华妈妈还有一点蛮好玩,小金荣明明是带来的,街上人都知道,可她自己却不认。
人家大娘子小媳妇在一块儿谈怀小把戏肚子大的体会,她也要凑上去。听听就算了,还要插嘴:“我怀小金荣的时候也是的哦……”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华妈妈愣在一旁,眼睛白搭白搭不知咋回事。
改革开放后,华大大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了。
街上人都说他名字起得好,华大大叫“华业坤”,寓意事业发达,蒸蒸日上。
这名字是大家后来在“镇江服装厂第二门市部”的招牌上看到的,上面赫然写着“特邀名师华业坤”,旁边还别着一张华大大的标准像。
也有人说华大大生意好是他儿子小金荣带来的。做好事做善事必有好报。反正,华大大一家开始发了。
华大大白天在“二门”上班(江边衣摊早撤了),带徒弟,作指导,接待大客户。晚上在家也是顾客盈门,一衣难求,慕名登门者如云。上门生意推都推不掉,家里衣料堆得老高,小山一样。
华大大来不及了,华妈妈也上手帮忙。锁洞眼,钉纽扣,上拉链……小金贵中学毕业就工作了,下了班也去“参战”,小二楼成了服装厂,不亦乐乎。
楼下季妈妈不乐意了。
晚上九点,楼上缝纫机还踩得山响,季妈妈站在院子里直着嗓子朝楼上喊:“楼上好歇歇啦!不让人睡觉啦!” 楼上热热闹闹的华家只好熄火。
也不能怪楼下,楼下季妈妈家四个小把戏都小,都在上学。
季妈妈家又不如华妈妈了,夫妻俩都在印刷厂工作。季大大技术刮刮叫,厂里人都喊他“季师”。街上人搞不懂,以为季大大是技术员,都喊他“技师”,对他很是尊重。
尊重归尊重,但尊重换不来钞票。季妈妈两口子就一般工人工资,那么一点点收入要供养四个小把戏吃饭穿衣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看到楼上华妈妈家生意红火免不了“羡慕嫉妒恨”,季妈妈动不动跟季大大发发无名火。
车妈妈家第一个搬走了。她家四儿子也大了,要结婚,车妈妈只好把房子让给他了。好在正巧政府落实房屋改造政策,又分了一套房,还是在天主街十一号,三层楼上下,一家住,蛮大。
华妈妈好像是第二个搬走的,搬哪里不知道,房子肯定不会差,差了装不下华大大的服装事业。
华金贵早出嫁了,老公南京晨光机械厂的。人不错,蛮憨厚的,见人就点头,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华金荣也长大了,听说进了纱厂。
有人奇怪,咋不子承父业?华大大手艺那么好,高徒如云,占了镇江服装业半壁江山的服装厂怎么没传给他儿子。
季妈妈家一直坚守到最后拆迁,分了两套房。
季妈妈带着老头和小儿子住一套,还有一套给了“小秃子”老大。
人去房拆,天主街一下冷清了。
天主街四十六号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