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砚滩
2025-01-27揭方晓
“这是怎么了?”船顺流而下,过一会儿就完全离开南海郡了,可孙恪心里丝毫轻松不起来,那种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不安宁感越来越强烈。这种不安宁感,从他离开太守府转任他处那一刻就有,只是那时没有这般强烈。
“是自己在南海郡当太守这些年不忠于职守,没能造福一方百姓吗?”孙恪扪心自问。
应该不是!
在南海郡太守任上这三年,自己宵衣旰食,发展生产,奖励农桑,市场上的米价由之前的每石15贯钱,直降到如今的3贯钱,百姓个个安居乐业,流民几近绝迹。也正因为这样,离任时,桑农、耕者、贩卒、商贾纷纷前来送行。
养蚕大户李壮士,折了一根桑枝前来相送。他说:“百里桑树、万千蚕虫,皆大人之功。今折一桑枝,愿其能为大人避得一时风雨。”孙恪接了下来,立即解下温热的腰带回赠。李壮士不收,孙恪硬是将其缚于李壮士腰间。
“是自己在南海郡当太守这些年没能替皇上分忧,遇事过于圆滑吗?”孙恪抚心自问。
应该不是!
那年,天下水灾连连、旱灾四起,皇上自责不已,下诏郎官、馆职以上臣子陈述朝庭当前施政上的失误。别人都不敢说话,可自己为天下而忧,奏疏指斥宰相只知道遵命行事,谏官经常奉迎附和,执事之辈顾虑畏缩……听闻此事的人都吓得打哆嗦,心里捏了把汗,生怕有所累及。
临别之时,陈主簿送上一面明镜,哽咽地说:“此镜甚明,足以照亮大人前行之路。”他推辞不受,陈主簿坚送之,无奈只得收下。他从书箱里抽出一幅自己画的《马行千里图》回赠,相互之间,引为知己。
“是自己在南海郡当太守这些年纵容匪患,为害乡里吗?”孙恪扣心自问。
应该不是!
自己初任南海郡太守时,境内有个大土匪,聚集人马,抢掠四方,成为巨祸大患。自己孤身前往,用祸福利害的道理告诫他们,大土匪畏惧自己胆量,又为利害所诱,焚烧山寨,遣散部众,不再为害乡里。又有一次,郡里有五百人被选中充任禁军,可训练官贪婪残暴,不法分子因而谋划叛乱,突然间在校兵场抽出刀子,妄图夺官自立。自己拼死不退,以法度之威呵斥他们。众人害怕,散去,后来一直平安无事。
临别之时,马都尉送来一壶浑酒,心怀感佩,说道:“大人之胆略,比这酒更烈、更雄,愿饮此酒,从此更是欺霜傲雪,平安顺意。”自己一时豪情万丈,饮酒而歌,以为回赠。
“是自己在南海郡当太守这些年侵占了这里的一丝一缕吗?”孙恪拍心自问。
应该不是!
自己在南海郡当太守,除了那身官服,所穿之衣大多破旧不堪,夫人看不过去,上街用私房钱替自己买了件长袍。此长袍南海丝麻所织,虽稍粗鄙,却也贴身,一穿就是三年。
离别之时,衙门前卖豆腐多年的张老汉,送上了一碗洁白的豆腐花,他抹着泪说:“大人之品行,如此豆腐花般洁净,请喝此豆腐花,以果此时之腹。”孙恪接过豆腐花,三两口吃净。想了想,脱下身上那件旧长袍,挂在张老汉摊子前,聊表谢意。
不载南海一物,是孙恪为官处事的底线。
前面是一激流滩,过了这激流滩,就出南海郡了,可孙恪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以至于坐卧不宁,口干舌燥,一时无所适从。
“这是怎么了?”孙恪紧张得抱紧了怀里唯一的包袱。
慢着,包袱里一方形的东西硬邦邦的,硌得孙恪的手隐隐疼痛。对了,对了,就是这方砚啊,孙恪心头立即舒展开来。那天,自己奉诏向皇上陈述政见,不小心将祖传之砚打碎了,没办法,只得在南海当地购得一方砚,以续笔墨。南海的砚自然是比不过洮砚、端砚、歙砚和澄泥砚那样闻名天下的名砚,可用来碾墨书写,却也流畅。没承想,自己胡乱收拾东西,竟然将这方南海之砚也收拾进包袱里了。
孙恪打开包袱,将那砚拿了出来,俯身在水里将其洗干净,然后手轻轻一松,那方砚看似晃晃悠悠,却倏地沉入滩底,与晶莹洁白的砾石巨岩成为一体。孙恪心里倏地轻松起来。
与孙恪的心情一样轻松起来的,还有这脚底之船,它也仿佛卸下了千钧负担,滑于激流之上,过了千重浪、万重山,转眼已是百里之遥。
后来啊,人们就管这片激流之滩,叫作沉砚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