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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赋异文的类型与价值

2025-01-25踪凡张晓颖

关键词:版本异文司马相如

摘要:司马相如赋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史记》系列、《汉书》系列、《文选》系列等不同的版本系统。对不同版本系统中的赋篇进行文字比勘,汇集其中的异文资料,发现古籍中各种各样的异文类型,大都可以从相如赋中找到例证,堪称是研究汉字形体演变的重要样本。对其中虚词异文进行统计分析,可知《文选》系统与《汉书》更为接近,并大略可以窥见《文选》中司马相如作品的底本来源以及相如赋各版本之间互相作用的动态图景。

关键词: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异文;版本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5.0603

收稿日期:2024-09-04

基金项目:本文系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间接资助项目“司马相如作品汇校汇注”(2009)、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司马相如赋旧注疏证”(17YYB02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踪凡,男,本名踪训国,江苏沛县人,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辞赋学,E-mail: zfzxg1119@126.com;

张晓颖,女,河南安阳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据《汉书·艺文志》,司马相如有赋29篇,今存完整者只有6篇:《子虚赋》、《上林赋》、《哀二世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其中前4篇全都被《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和《汉书·司马相如传》载录,《子虚赋》、《上林赋》、《长门赋》见载于《文选》,《美人赋》见载于《古文苑》。奠定司马相如“赋圣”地位的《子虚赋》、《上林赋》,收录在《史记》、《汉书》、《文选》三部重要典籍,形成了不同的版本系统(《文选》之下,又可细分为李善注系统、五臣注系统、六家注系统、六臣注系统等其中李善注系统主要有:宋淳熙八年(1181)池阳郡斋尤袤刻本,清嘉庆十年(1805)胡克家覆刻尤袤本。五臣本系统主要有: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建阳崇化书坊陈八郎宅刊本,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朝鲜正德四年(1509)刊本。六家注(五臣-李善)系统主要有:日本足利学校藏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明州刻本,韩国奎章阁所藏朝鲜活字本。六臣注(李善-五臣)系统主要有:宋咸淳七年(1271)建州廖莹中刻本。各版本文字有所不同。关于《文选》版本源流,可参见:傅刚《〈文选〉版本研究(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3版。),异文资料极为丰富,值得深入研究。当然,大多数异文并无优劣之分,只是因汉字形体演变(或同音借用)而形成的古今字、异体字或通假字关系,例如:田-畋、雷-靁、飞-蜚、猨-猿、仿佛-髣髴、槺梁-、罔-網,等等。通过对司马相如赋异文的整理和考察,不仅可以为汉字演变研究提供丰富的样本资料,还可以探讨不同版本的文字特色,印证已有的学术结论,并抉发其中隐藏的不易察觉的学术现象。

一 司马相如赋异文之类型

文献异文研究颇受学术界重视,成果甚丰。侯文学曾经按照文字的形态与功能,将班固作品的异文划分为九类:通假字、音同或音近的同义词、异体字、古今字、避讳字、误字、音异而义俱通的词、增字和删(脱)字侯文学《从班固作品异文看写本时代的文献传写——以〈文选〉、两汉书为中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4期,第225页。另外,简宗梧早在1980年就对汉赋中的玮字问题展开研究,对玮字的产生原因、语源性质、发展历程都有深刻而明晰的论述(参见:简宗梧《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第45-100页)。简先生主要探讨玮字的“源”,强调的是汉赋创作之初所使用的语言文字的特质。本文主要探讨汉赋中玮字的“流”,强调在文字发展历程中,记录汉赋的文本在互相作用之下呈现出一种多重叠加状态。。本文受其启发,将司马相如赋异文归纳为以下三大类。

(一)异文中的误字及衍、脱、倒字

1.形近而讹

尤刻本《子虚赋》“扬袘戌削”之“戌”,《汉书》同,而《文选》陈八郎本、明州本、奎章阁本皆作“戍”,《史记》作“卹”。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曰:“卹削,裁制貌也。”司马贞《索隐》引张揖曰:“戌削,刻除貌也。”本文所用各书版本分别为:司马迁《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版;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欧阳询《宋本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萧统编、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本文简称尤本或尤刻本;萧统编、吕延济等注《文选》,台北“中央”图书馆藏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建阳崇化书坊陈八郎宅刊本,本文简称陈八郎本;萧统编、吕延济等注《文选》,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朝鲜正德四年(1509)刊本,本文简称朝鲜正德本;萧统编,吕延济、李善等注《文选》,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本文简称明州本;萧统编,吕延济、李善等注《文选》,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朝鲜活字本,本文遵从国内习惯简称奎章阁本;萧统编,李善、吕延济等注《文选》,《四部丛刊》影印南宋建州刻本,本文简称建州本;萧统编《文选》三十卷残本,日本广岛大学文学研究科中国文学语言研究室影印九条家藏古抄本,转引自刘跃进《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本文简称九条本;佚名编、章樵注《古文苑》二十一卷,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宋端平三年(1236)常州军刻淳祐六年(1246)盛如杞重修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本文简称宋盛如杞刻本;佚名编《古文苑》九卷,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宋淳熙婺州刻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简称宋婺州本。以下引文,俱出于此,为避行文繁冗,不复出注。今按:“戍”在侯部,遇韵,伤遇切;“卹”在质部,术韵,辛聿切;“戌”在物部,术韵,辛聿切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版,第340、93、341页。。“卹”、“戌”音近,古字通用,而“戍”音差距较大,系形近而讹《文选》明州本和奎章阁本于“戍”下皆有音注“卹”,可见作“戍”乃刻工在技术上的错误。。又,尤刻本《长林赋》“茫茫恍忽”,陈八郎本“恍”作“忛”陈八郎本注中仍作“怳”,同“恍”,不误。。“忛”,《康熙字典·心部》引《字汇补》云:“帆字之误,见《唐书释音》。”张玉书等编纂《康熙字典·卯集备考》,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4页。 “恍忽”为双声联绵字,“忛”与“恍”形近而讹。又,尤刻本《长门赋》“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之“起”,陈八郎本、奎章阁本、建州本、朝鲜正德本作“赴”。今按:作“赴”是。陈宏天等《昭明文选译注》校改为“赴”陈宏天、赵福海、陈复兴主编《昭明文选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856页。,金国永《司马相如集校注》亦曰:“闺,闺房、内室。回而赴闺,谓飘风回旋而吹入内室。”金国永校注《司马相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5页。联系下句“举帷幄之襜襜”,可知旋风由室外而起,吹入内室,掀起帷幕,左右摆动。故理应是“赴”字,并非在闺门内凭空而“起”。“起”与“赴”形近而致讹。又,《古文苑》宋盛如杞刻本《美人赋》“鳏处独居”,宋婺州本“鳏”作“触”,注云:“一作‘鳏’。”今按:老而无妻曰鳏,“鳏处”即独处。“触处”不通,“触”(觸)与“鳏”因形近而致讹。

2.音近而误

语音致误的现象比较复杂。因为古文献中还存在同音假借现象,很难区分文字是假借还是误字,在此举几个明显的因音近而误的例子。尤刻本《子虚赋》“倏眒倩浰”的“眒”,《汉书》作“胂”,二字字音、字形相近。“胂”字,《说文解字·肉部》释为“夹脊肉”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2页。以下简称《说文》。;“眒”字,《玉篇》释为“疾貌”顾野王《宋本玉篇》,北京市中国书店1983年版,第86页。。二者含义不同。此处状车马迅疾,故当作“眒”,“胂”字因形近、音近而致讹。尤刻本《上林赋》“蜀石黄碝”的“碝”,九条本《文选》作“煗”,二字读音相近。但此处从字义上判断,指的是玉石,所以应该是“碝”,而不是从火、耎声、温意的“煗”。又,《古文苑》宋盛如杞刻本《美人赋》“敢托身兮长自私”,《初学记》卷一九“自私”作“自思”徐坚等《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56页。。龚克昌曰:“自私:自己一人占有。这句说,冒昧地请求托身于您,长久地同您在一起。”龚克昌等《全汉赋评注》,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页。据文意,龚说甚是。《初学记》因音近而致误。

3.脱、衍、倒例

相如赋各本正文的脱文、衍文和倒文相对比较少,附列于此。如尤刻本《子虚赋》“王悉发车骑”,《史记》、《艺文类聚》、《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朝鲜正德本作均作“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多出“齐”、“境内之士”、“备”和“之众”凡八字九条本“王”之上“齐”字,“骑”下“之众”并为小字补;“境内之士备”五字旁画有删字符。。今按:此句恰与赋末乌有先生所言相似,或有人根据后文而对前文进行修改,导致字衍,八字当删。《史记》本《大人赋》“祝融惊而跸御兮,清雰气而后行”,“雰气”,《汉书》作“气氛”。王先谦《汉书补注》曰:“‘气、氛’盖误倒。”王先谦《汉书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184页。今按:颜师古注曰:“氛,恶气也。”班固《汉书》,第2596页。《左传》昭公十五年:“吾见赤黑之祲,非祭祥也,丧氛也。”杜预注:“氛,恶气也。”杜预集解、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77页。二句谓火神祝融在前面警戒开道,清除前方的瘴疠之气而后出发。故应作“雰气”或“氛气”,《汉书》误倒。

以上大都是传抄或刻印过程中造成的错误,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抄刻者擅改底本的情况。例如《古文苑》宋盛如杞刻本《美人赋》“上宫闲馆”,原校:“‘上’,一作‘离’。”《初学记》卷一九即作“离宫”徐坚等《初学记》,第456页。。其实,“离宫”是帝王在皇宫之外临时居住的馆舍,戒备森严,非常人所能靠近。相如造访之处只能是“上宫”(上等房舍),“离”字讹。“上”与“离”音义迥别,这或许是因抄书人自作聪明擅改底本而导致的错误。

(二)因文字演变(或同音借用)而导致的形体之异

事实上,因传抄而致讹的现象在相如赋中并不普遍。绝大部分异文都是因为文字形体演变(或同音字借用)而导致的差异,包括古今字、异体字、通假字、俗体字等。这些字很难分辨对错,也很难判断出哪个字更符合司马相如作品的原貌。

1.通假字

《子虚赋》“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之“奼”,《文选》尤刻本、建州本如此,《汉书》作“姹”,《史记》、《艺文类聚》、《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九条本、朝鲜正德本、原本《玉篇·言部》皆作“诧”顾野王《玉篇(残卷)》,《续修四库全书》第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97页。。颜师古注云:“姹,夸诳之也,音丑亚反,字本作‘诧’也。”班固《汉书》,第2534页。今按:“诧”,《说文》无,《玉篇·言部》释为“夸也”顾野王《宋本玉篇》,第172页。。“姹”,明张自烈《正字通》云:“姹,俗奼字,《说文》本作奼。……《读书通》:‘咤、诧通作姹。’”张自烈编、廖文英补《正字通》,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314页。“奼”,《说文·女部》:“少女也。”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59页。而“姹、奼、诧”,上古音皆为“铎·透·长入”唐作藩《上古音手册(增订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页。,此处意与夸耀有关,可见“姹、奼”应为借字,本字(或后起本字)当作“诧”。同赋“乃欲戮力致获”之“戮”,尤刻本如此,九条本、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奎章阁本作“勠”。《说文·力部》:“勠,并力也。从力,翏声。”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93页。《说文·戈部》:“戮,杀也。从戈,翏声。”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67页。从文意来看,此处当作“勠”。“勠”和“戮”皆从“翏”得声,故可通假王海根编纂《古代汉语通假字大字典》,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3页。。又,尤刻本《上林赋》“今齐列为东藩”之“藩”,《汉书》作“蕃”,此为通假字。“蕃”,《说文·艸部》释为“草茂也”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1页。;“藩”,《说文·艸部》释为“屏也”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18页。,即屏障。很明显,此处应该用“藩”而不是“蕃”。但在古书中,“蕃”常可通用为“藩”。如《诗经·大雅·崧高》:“四国于蕃。”郑笺:“四国有难,则往扞御之,为之蕃屏。”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65页。尤刻本同赋“汹涌彭湃”之“彭湃”,陈八郎本、六家本作“滂湃”,九条本作“澎湃”,《史记》作“滂”,“彭”(澎)、“滂”古音皆为“阳·滂·平”,故可通假。“湃”和“”,二字的声旁“拜”和“费”,上古音分别为“月·帮·长入”、“物·滂·长入”唐作藩《上古音手册(增订本)》,第113、112、4、43页。,古音相近,故得通假。

2.音义相近的同源字

如尤刻本《子虚赋》“左乌号之雕弓”的“号”,《史记》作“嗥”。二字声音相近,含义相通。《王力古汉语字典》认为“諕、譹、号、號、嚎、嗥、虓、哮”为同源字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第1302页。,只是造字取象不同,故可通用。尤刻本《上林赋》“汩乎混流”的“混”,《史记》作“浑”。《王力古汉语字典》认为“混、浑、溷”为同源字,“三字上古均为匣母,‘溷’为真部,‘混’、‘浑’为文部,读音相近,意义也相关,三字同源”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第599页。,故亦可通用。

3.音异而义通的字

如《子虚赋》“乌有先生”,《史记》、《汉书》、《文选》尤刻本、九条本如此,陈八郎本、奎章阁本、朝鲜正德本并作“焉有先生”,“乌”被写作“焉”。今按:“乌有”和“焉有”含义相近,都是“何有”、“无有”之意,故可通用。本赋“亡是公存焉”之“存”,尤刻本如此,《史记》作“在”,“存”与“在”读音不同,但字形、字义都相近,或为抄写之误,或为后人所改。又,尤刻本《子虚赋》“衡兰芷若”之“芷”,《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建州本、九条本、朝鲜正德本、《艺文类聚》并作“茝”。据陈蕾、陈丽考证,二字在先秦时期是不同的两个字,读音不同,但都指香草,从汉代开始逐渐通用陈蕾、陈丽《〈离骚〉中“茝”“芷”二字音义探微》,《蚌埠学院学报》2022年第3期,第27-31页。。

因避讳而改为同义字的现象也很普遍,如:尤刻本《上林赋》“与俗殊服”之“俗”,别本皆作“世”或“丗”,似本作“世”,唐人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而改作“俗”或“丗”;同理,“使山泽之人得至焉”之“人”,《文选》系列如此,《史记》、《汉书》皆作“民”;“而人无所食也”之“人”,《文选》尤刻本如此,别本皆作“民”,皆因避讳而改“民”为“人”。

另外,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中提到的“同义换读”现象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10页。,亦可列之于此。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俛”、“頫”换读为“俯”。《说文解字》将“俛”作为“頫”的异体,《汉书》颜师古注则屡言“頫,古俯字”。但据裘先生考证,“頫”、“俛”跟“俯”原来是读音截然不同的字,“俛”与“免”音近,“頫”当音“眺”。后因义同,故而换读,写“俛”、“頫”之形,而读“俯”之音。尤刻本《上林赋》“頫杳眇而无见”的“頫”,《史记》、《艺文类聚》作“俛”,《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建州本、九条本、朝鲜正德本并作“俯”。三字通用,属于同义换读。

4.异体字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将“异体字”分为八种类型,分别是“加不加偏旁的不同”,“表意、形声等结构性质上的不同”,“同为表意字而偏旁不同”,“同为形声字而偏旁不同”,“偏旁相同但配置方式不同”,“省略字形一部分跟不省略的不同”,“某些比较特殊的简体跟繁体的不同”,“写法略有出入或因讹变而造成不同”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199-201页。。这些现象大都在司马相如赋的异文中出现过。

“加不加偏旁的不同”此类包括部分古今字,即一字多形现象中的“本字后造的假借”现象。。如尤刻本《子虚赋》“琳琘昆吾”的“昆吾”,《史记》作“琨珸”,“昆吾”一词与玉石有关,故而加“玉”作为形旁。尤刻本同赋“外发芙蓉菱华”的“芙蓉”,《汉书》作“夫容”,因为“夫容”是一种植物,故加“艹”作为形旁。尤刻本同赋“鹓鶵孔鸾”的“鹓”,《汉书》作“宛”,因是一种鸟,故加“鸟”旁作“鹓”。尤刻本《上林赋》“崭岩参嵳”之“参嵳”,《汉书》作“参差”。再如“势”与“埶”,“碔砆”与“武夫”,“瑇瑁”与“毒冒”,“潏湟”与“矞皇”等(以上前为今字,后为古字),都是非常典型的“本字后造”现象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176页。。这种现象在司马相如赋中还有很多,这是因为司马相如在描写苑囿里的山川丘陵、动物植物、矿藏器具时,极尽夸耀,使用了很多当时的口语俗语,当时尚无专门文字记录,这些语词只能假借其他同音的字来表示,后来人们又为它们添加形旁,造了专属的字来表示。

“表意、形声等结构性质上的不同”。《汉书》、尤刻本《上林赋》“仰橑而扪天”之“”,《史记》、《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明州本、九条本作“攀”,《汉书》颜师古注:“,古‘攀’字也。”班固《汉书》,第2558页。“”象两手上攀之形,从反廾,会意;“攀”为形声字,从手,樊声《字源》“”字下引李守奎说,“”加声符“棥”作“樊”,本是“”的异体,后来“樊”多借作“樊篱”字,又在后造本字“樊”上再加一只手,成新的后造本字“”或“攀”。参见:李学勤主编《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页。。尤刻本同赋“灵圄燕于闲馆”之“圄”,《史记》、《汉书》作“圉”。“圄”,《说文·口部》释为“守之也。从囗吾声”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125页。;“圉”,《说文·部》释为“囹圄,所以拘罪人。从从囗”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14页。。前者为形声字,后者为会意字,造字方法不同。

“同为表意字而偏旁不同”。如尤刻本《上林赋》“宛潬胶盭”,《史记》、《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九条本、朝鲜正德本“盭”作“戾”。今按:《说文·犬部》:“戾,曲也。从犬,出户下。戾者,身曲戾也。”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04页。故为弯曲之意。“盭”字从弦省,从盩。二者皆为会意字,但结构不同“盭”和“戾”的关系比较复杂,目前学界众说纷纭。参见: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1-1114页;李春桃《古文异体关系整理与研究》,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23页。。

“同为形声字而偏旁不同”。如《文选》本《上林赋》“鰅鰫鰬魠”之“鰫”,《史记》作“鳙”,声旁分别为“容”和“庸”。《文选》本同赋“禺禺魼鳎”,《史记》作“禺禺鱋魶”,“魼”与“鱋”,声旁分别为“去”和“虚”。《文选》本同赋“阜陵别隝”,《史记》“隝”作“岛”,形旁分别是“阜”和“山”。又,《古文苑》本《美人赋》“臣遂抚絃”,《艺文类聚》卷一八“絃”作“弦”,形旁分别是“糸”和“弓”。

另外,形旁(部首)的选择还会受到邻近字词的影响。因为邻近字词的含义往往相同或相近,所以后世学者会为其加上同样的形旁作为部首。王先谦在扬雄《甘泉赋》“日月才经于柍桭”句下注云:“凡字有上下相同而误者,如璿机之为璿玑,凤皇之为凤凰,窀夕之为窀穸,展转之为辗转,蓑笠之为簑笠,畎亩之为亩,皆柍桭之类也。”王先谦《汉书补注》,第5328页。这种现象在司马相如赋中亦极常见。如尤刻本《上林赋》“捐国踰限”的“踰”,《汉书》作“隃”,用“阜”作其形旁,很明显受到了“限”的影响。再如尤刻本同赋“宛潬胶盭”的“宛潬”,《史记》作“蜿灗”,“单”与“亶”声音相近,原本只是声旁的替换,但在《史记》中又给“澶”加上了“虫”,很明显是受到了“蜿”的影响。

“偏旁相同但配置方式不同”。尤刻本《上林赋》“崭岩参嵳”的“嵳”,《史记》、《文选》奎章阁本作“嵯”;尤刻本《子虚赋》“隆崇峍崒”的“崒”,《汉书》作“崪”。都是前者为上下结构,后者为左右结构。尤刻本同赋“必中决眦”的“眦”,《史记》、《文选》陈八郎本、奎章阁本、九条本、朝鲜正德本并作“眥”,前者为左右结构,后者为上下结构。尤刻本同赋“射鵔鸃”的“鵔鸃”,《史记》、《文选》朝鲜正德本作“鵕”,左右偏旁互换。

“省略字形一部分跟不省略的不同”。如尤刻本《上林赋》“捷鹓鶵”之“鹓”,《史记》作“鸳”,省略“宀”旁,并且由左右结构变为上下结构。

“某些比较特殊的简体跟繁体的不同”。尤刻本《上林赋》“累台增成”之“累”,《史记》作“纍”,《汉书》作“絫”。今按:“纍”和“絫”本义有别,《说文·糸部》释“纍”为“缀得理也。一曰大索也”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76页。,《说文·厽部》释“絫”为“增也”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308页。;音亦有别,前者为力追切,后者为力委切。“絫”后隶变作“累”,“纍”省简作“累”,“累”是“纍”和“絫”的后起字,承担了二字的音义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第949页。。

“写法略有出入或因讹变而造成不同”。陈八郎本《上林赋》“亡是公听然而笑”,“笑”为形声字,从竹夭声。尤刻本“笑”的下部“夭”讹变为“犬”,盖为俗字。尤刻本同赋“汩濦漂疾”的“濦”,《史记》、《汉书》、陈八郎本作“”,朝鲜正德本、奎章阁本作“”,奎章阁本注曰“于急切,善本作”。“急”与“”为异体字,“”可能受其影响写作“”。同赋“拂翳鸟,捎凤凰”,尤袤本“鳳”作“鳯”。今按:“鳳”为形声字,从鸟凡声,省去一个横笔,讹变成“鳯”。因避讳而造成的缺笔字亦可归之于此,如宋太祖赵匡胤的祖父名敬,故宋刻书往往避其嫌名,遇到与之同音的字往往缺笔或改字,如尤刻本于“境”字多缺末笔。

5.古今字

如尤刻本《子虚赋》“罘網弥山”的“網”,《史记》、《汉书》均作“罔”。今按:古字当作“网”,象网之形;后加声旁“亡”,造出来形声字“罔”;再后来加“糸”作形旁,成为从糸罔声的“網”字。网、罔、網,为一组古今字,可通用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第954-955页。。

因文字演变而导致的异文占据司马相如作品异文的绝大多数,且这些异文之间往往存在声音上的联系。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为例,除去偏旁相同但配置方式不同的异体字,两赋的异文共计有430例左右同一字多次出现算一例,如“乌”与“焉”、“田”与“畋”,在文中多次出现,统一算作一例。,其中存在声音关联的异文共计约有350例其中包括不只是声音相近、形体也比较相近的异体字,如“怕”和“泊”、“经”和“径”、“晻”和“”等。,占比81%。王先谦在扬雄《甘泉赋》“蠖略蕤绥,漓虖幓纚”句下注云:“李善本《文选》‘幓’作‘襂’。六臣本与此同。皆图写声貌,假借用之,无定字也。”王先谦《汉书补注》,第5323页。这些“图写声貌”的语言词汇来自“当时活生生的语汇”,“形无常检”,赋家“取之以入赋,则各凭其声,假借用之”简宗梧《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第57-58页。,在几经奏诵传写后,自然会产生许多异文。而这些异文的“书写形式基本上不怎么重要,只要它们大概地代表了特定的听觉值就可以了”﹝美﹞柯马丁《表演与阐释 早期中国诗学研究》,郭西安编,杨治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版,第113页。。

(三)没有形音关系的异文

司马相如赋中还存在一些似乎没有任何关系的异文,其成因已不明确。可能是辞赋早期的流传依赖口诵,笔录者听不真切,据其大意轻率记下,导致流传时出现多种不同的版本,从而影响到写本时代的定稿。如《子虚赋》“眇眇忽忽”,《史记》作“缥乎忽忽”,文字虽异,而大意不差。《大人赋》“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汉书》“四荒”作“四海”,词义不同,但句意基本一致。

二 从虚词异文推测《文选》作品之底本

在汉字形体的演变过程中,虚词所用字形最为稳定,如“而”、“也”、“之”、“者”等字,笔画相对简单,古今变化较小。从文献版本的角度考察,虚词异文主要有增、删、替代三种,正是这些缺乏文字演变等影响的异文才具有重要的版本研究价值。现以《子虚赋》、《上林赋》为例,将《文选》(以尤刻本为代表)与《史记》、《汉书》三个版本中的虚词进行对照,见表1:

我们可以发现,《文选》尤刻本之《子虚赋》、《上林赋》中的虚词,与《史记》、《汉书》本存在很大差异。《汉书》与《文选》尤刻本之间的差异仅有14处,如果将“入乎西陂”之“乎”与“虖”算作异体字,那么《汉书》与《文选》尤刻本之间的差异仅有13处。而《史记》与《文选》尤刻本的差异竟多达38处,且有7个句子中存在两处虚词异文,相当于有45处异文。在《汉书》与尤刻本的14处差异中,虚词删减7处,占比50%;替代2处,其中一处为异体字,占比14%;增加4处,占比29%;倒文1处,占比7%。《史记》与尤刻本的45处差异中,虚词删减12处,占比27%;替代13处,占比29%;增加19处,占比42%;倒文1处,占比2%。

通过上述数据,我们可以发现:在《文选》、《史记》与《汉书》三个系统中,虚词的差异主要集中于虚词的增加、删减与替代。而《史记》与《汉书》又有不同,《史记》与《文选》的差异集中在虚词的增加上,约占所有异文数量的一半,其次是替代与删减。而《汉书》与《文选》的差异则主要集中在虚词的删减上,占所有异文的一半,其次是增加与替代。相比较而言,《史记》系统的《子虚赋》、《上林赋》虚词使用得更加充分相较于《汉书》系统和《文选》系统的《子虚赋》、《上林赋》,《史记》系统流传最早,但虚词却最丰富完善,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以柯马丁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将今本《史记》的某些章节与《汉书》的相应部分比照,认为今本《史记》反映的是较晚的修订结果。参见:柯马丁《表演与阐释 早期中国诗学研究》,郭西安编,杨治宜等译,第183-202页。;以尤刻本为代表的《文选》系统的《子虚赋》、《上林赋》,与《汉书》系统的重合率更高,与《史记》系统的重合率较低不仅仅是虚词,《文选》系统与《汉书》系统的实词重合率也更高,胡克家在校勘《上林赋》时就意识到“善此赋,大略同《汉书》者较多”。参见:胡克家《文选考异》卷二,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869页。。可见,《文选》选用的《子虚赋》、《上林赋》底本一定与《汉书》系统关系更加密切,甚至有可能就是以《汉书》所录作品作为底本。无独有偶,在对同样被《史记》、《汉书》和《文选》收录的贾谊赋作——《鵩鸟赋》和《吊屈原文》进行校勘后,我们发现,尽管三个版本系统之间的异文也非常丰富,但很明显的是,《文选》与《汉书》的小序基本一致,而与《史记》差距甚大。这再一次印证了《文选》收录的赋作来源与《汉书》系统关系的密切性。可以想见,《汉书》曾经是萧统等人编纂《文选》时重要的底本来源,这或许与《汉书》在当时的正统性与萧统作为太子的政治地位有关有学者认为萧统所编纂的《文选·赋》可能参据了其父萧衍的《历代赋》,这并不影响本文的结论,《汉书》也有可能是《历代赋》的重要底本来源。参见:曹道衡《〈文选〉和辞赋》,中国文选学研究会《文选学新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113页;俞绍初《文选成书过程拟测》,《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第61页。。汉代学者是《子虚赋》、《上林赋》文本定型的重要参与者,他们对《文选》系统收录的汉代及汉代之前的文学作品具有重要的文本来源意义;更重要的是,相较于文学作品,经史在我国传统社会中具有更加崇高的地位,史书的文本定型进行得更早,而且更加彻底。因此我们在研究这些文学作品之间的异文时,需要充分考虑写本时代的史书价值。

“虚词的互用、增删在早期文献的传写中是较为普遍的情形”侯文学《从班固作品异文看写本时代的文献传写——以〈文选〉、两汉书为中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4期,第227页。,《文选》系统和《汉书》系统的虚词也不是完全相同的。虚词因为本身不具有意义,对于文章的影响仅在于语气的调整上,对文本内容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甚至是可以忽略的。虚词在文本创作乃至记录上的重要性直到宋代才得到学者们的重视,而创作比较早的作品,如《子虚赋》、《上林赋》,其虚词在写本时代是不受重视的,这也就导致了不同版本尽管来自一个版本系统,但它们之间也会存在一定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伴随着文本的定型和虚词受到重视也逐渐减少。

当然,如果向下推论,还有两种可能:一是后代的学者曾根据《文选》系统的《子虚赋》、《上林赋》对《汉书》系统的文本进行了修改;二是《文选》在流传过程中,曾根据《汉书》加以校改,从而导致《文选》系统和《汉书》系统的虚词更加接近。但是,《文选》属于集部文献,尽管在后世取得了极高的地位,它依旧不可能超越经史著作,因此学者根据《文选》系统回改《汉书》系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作为集部文献的《文选》,即便在校改时使用了史书进行参校,学者们完全可以选择声名更高、距离司马相如更近的《史记》,而不应该是《汉书》。故而,我们认为以上两种可能都不能成立。

三 据异文管窥相如赋各版本之特点

需要注意的是,异文的出现往往有两个原因。一是各本注者、抄写者或刊刻者主观上的选择,是有意的改动。比如《文选》陈八郎本,它属于五臣注《文选》系统,傅刚认为此本的底本不是早前的杭州本(南宋建炎三年杭州猫儿桥河东岸开笺纸马铺钟家刻本),而是“以李善本与古写本参校而定新五臣注本”傅刚《〈文选〉版本研究(增订本)》,第211页。,《子虚赋》、《上林赋》的异文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结论的准确性。《文选》陈八郎本中的许多文字与五臣注系统和六家本系统不同,反而与李善注系统的尤刻本相同,甚至独自形成一种异文如《子虚赋》“其东则有惠圃”,陈八郎本作“惠”,尤刻本、奎章阁本和明州本皆作“蕙”。同赋“洞胸达掖”,尤刻本和陈八郎本皆作“掖”,奎章阁本、明州本作“腋”。。这些异文便是刊刻者有意地校改而产生的。二是在传抄校刻时产生的讹误,比较典型的就是别字和形讹字。如《上林赋》“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之“动”字,《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一作‘勋’。”司马迁《史记》,第3683页。今按:“震勋”不通,显然应该是“动”字之讹。两字的繁体字形近似(動-勳),因形近而致讹。因此在分析异文时,需要判断是有意的改动还是无意的讹误。

通过对司马相如赋异文的比对,还可以管窥相如赋各版本之特点及其相互关系。

首先,《史记》喜用俗字,多加形旁;《汉书》多用古字,复古倾向明显。在司马相如赋的异文中,“本字后造的假借”现象非常常见。但在观察这些异文之后会发现,这些偏旁多是《史记》本所有,它本所无,尤其是《汉书》本少见,这正是《汉书》本喜用古字,《史记》多用今字、俗字的表现。比如《史记》本《子虚赋》之“瑇瑁”、“鵷雏”,《汉书》分别作“毒冒”、“宛雏”。《上林赋》之“瀺灂霣坠”的“坠”字,他本皆作“坠”,只有《汉书》本作“队”。今按:《说文·部》云:“队,从高队也,从声。”段玉裁注云:“‘队’、‘坠’正俗字,古书多用‘队’,今则‘坠’行而‘队’废矣。”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732页。《集韵》云:“队,直类切。”丁度等编《宋刻集韵》,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36页。“队”、“坠”实为古今字参见:王海根编纂《古代汉语通假字大字典》,第934页。。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绝对。比如尤刻本《子虚赋》“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的“埤”,《汉书》同,《史记》就作“卑”;“茳蓠蘼芜”,《史记》和《汉书》皆作“江离”。这说明《史记》并不是全然使用今字的。虽然《史记》用今字比较多,《汉书》用古字比较多,但不是所有字都是这样,而且这也不代表《史记》原本就是如此。因为“几乎现存的所有传世文本都是在抄本文化之中,经历了一系列共时和历时的修订、重建以及校勘……我们所见的文本几乎都是历经多重年代层的复合制品”柯马丁《表演与阐释 早期中国诗学研究》,郭西安编,杨治宜等译,第200-201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在传抄校刻的过程中,《史记》所用的“古字”(汉代文字)多被后人改成了他们所用的“今字”(六朝唐宋),而《汉书》被改动的幅度要比《史记》小得多。

另外,《史记》在改换为通俗字体时,还保存了一定的古文字痕迹。《上林赋》“娱游往来”之“娱”,《史记》作“嬉”。李善引《说文》曰:“娱,戏也,许其切。”今按:“娱”,《说文·女部》释为“乐也”,释为“戏也”的字乃“娭”字许慎撰、徐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第262页。,二者形近而意不同。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十》云:“‘娱’为‘娭’字之讹也。……《玉篇》音‘虚基切’,虚基与许其同音。又《楚辞·招魂》:‘娭光眇视’,王注曰:‘娭,戏也’。《汉书·礼乐志》‘神来宴娭’,师古曰:‘娭,戏也。音许其反。’音训正与此同。”王念孙《读书杂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21-322页。胡克家《文选考异》、胡绍煐《文选笺证》并谓“娱”当为“娭”字之误。参见: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869页;胡绍煐《文选笺证》,蒋立甫校点,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275页。可见,此处“娱”当作“娭”字,形近而误。而“娭”与“嬉”二字同音,上古音皆为“之·晓·平”唐作藩《上古音手册(增订本)》,第116页。。盖后人多见“嬉”,少见“娭”,故多改“娭”为“嬉”。相比于其他版本,《史记》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娭”的古音。

其次,就《子虚赋》和《上林赋》的校勘结果来看,《文选》系统的文字与《汉书》系统更加接近,尤其是《文选》的李善注系统,多与《汉书》相合,这可能是因为李善征引古书古注比较多,尤其是《汉书》及颜师古注,“李善注《文选》时应该参考过颜师古的《汉书》注本”唐普《〈文选〉赋类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87页。。所以《文选》系统的部分文字比《史记》更加古老,这可能就是受到了《汉书》的影响。当然,相较于与史书系统的重合率,《文选》系统内部的重合率还是更高的。我们必须认识到,尽管《文选》的李善注系统、五臣注系统、六家注系统、六臣注系统之间存在许多差异,乃至同一系统内部还会存在差异如同属于李善本系统,尤刻本和监本《文选》就存在许多不同。《子虚赋》“莲藕觚卢,庵闾轩于”之“觚卢”、“闾”,尤刻本如此,奎章阁本和明州本作“菰芦”、“”,但据奎章阁本和明州本中“善本作觚”这一条注,可以推测监本应作“莲藕觚芦,庵轩于”,与尤刻本不同。其例甚多,不赘举。,它们依旧同属于《文选》系统之下,来源于同一个祖本。

再次,关于《文选》日本九条本的价值,因其与李善注系统、五臣注系统都不尽相同九条本与五臣本系统及从五臣本系统衍生而来的六家本系统相同而与尤刻本异的文字有100余例,其与尤刻本相同而与五臣本系统、六家本系统异的文字有60余例。单从异文来看,九条本与五臣本系统关系似乎更加紧密。,作为渊源自唐宋时期的古抄本,其价值是不可估量的。如《子虚赋》“隆崇峍崒”,九条本并无此句。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十》云:“宋祁曰:‘越本无“隆崇律崪”四字’。念孙案:景祐本亦无此四字,而《史记》、《文选》有之,疑皆后人所加也。”王念孙《读书杂志》,第319页。古写本《文选》与宋刻本《汉书》都无此四字,恰是《文选》与《汉书》关系更为密切的一条旁证了。《文选》九条本作为现存最早和较为完整的日本古抄本,与古写本关系密切,借九条本可以回溯唐代三十卷《文选》古本原貌。而写本时代又早于刻本时代,没有经历过后世因刊刻不精良而产生的谬误,因此学界往往认为写本要优于刻本,常常据写本对刻本进行修改。但是,写本时代的文本并不固定,且常受到编写者的编写目的和文化水平的限制,导致不同写本的质量参差不齐,写本并不一定优于刻本。如上面提到的尤刻本《上林赋》“蜀石黄碝”的“碝”,九条本作“煗”,二字读音相近,但从字义上看,此处应是指玉石,故应写作“碝”(也有可能九条本之“煗”是假借字,“碝”为后起本字)。写本并不是尽善尽美的,学者在校勘时要辩证地看待写本。因此,尽管可以通过九条本上溯《文选》三十卷本的样貌,但也不可全信,而是要始终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文选》六家本系统中以秀州本为底本的奎章阁本所附的异文校勘资料不容忽视。北宋元祐九年(1094),秀州州学以平昌孟氏刊五臣注本为主体,参用国子监刊李善注本,新编成六臣注汇编本《文选》。秀州州学本是此类刊本的祖本,虽然已经亡佚,但以其为底本刊刻的奎章阁本和明州本尚存。秀州本将平昌孟氏刊五臣注本与监本李善注本进行对校,监本李善注本与平昌孟氏本不同者,便以“善本作某”的形式用双行小字标注其下。这意味着通过这些双行小字,我们可以对监本原貌进行恢复;同时,我们还可以借此研究宋人的校勘观念。就六家本的校勘观念来看,除却异体字中“偏旁相同但配置方式不同”这一类外,当时的校勘者基本上注意到了所有的异文类型,其校勘观念是非常严格的。如奎章阁本“汩漂疾”一句,其下有注云“善本作”,其实“”与“”的区别仅在于“爫”变为了“刀”,在写刻时“爫”讹变为“刀”是常见现象,但奎章阁本依旧出注,可见其态度之严谨,同以秀州本为底本的明州本作“”,下注云:“善本作濦。”今按:明州本和奎章阁本虽然皆出自秀州本,但二者并不完全相同。据乔秀岩、李红研究,“一般而言,朝鲜版本对其底本比较忠实,很少进行积极的校改”。相形之下,朝鲜活字本(即奎章阁本)更接近秀州本的原貌,因此,本文在讨论六家本系统的校勘观念时,以奎章阁本为代表。参见:乔秀岩、宋红《关于〈文选〉的注释、版刻与流传——以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为中心》,《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1期,第75页。。而这也让我们进一步确认,即便存在校勘者一时校勘不慎的可能,其中绝大部分的校勘成果都是可信的。相形之下,同为宋刻的尤刻本的校勘观念就没有如此严格。在进行校勘后,我们发现有许多异文在尤袤《李善与五臣同异》中皆未出校,可见不能通过某一本书的校勘就对宋人的校勘观念妄下结论,而是要综合看待,具体分析。

司马相如赋的版本非常丰富且复杂。尽管异文的变化并不足以支撑我们判断不同版本内部的源流演变,但是通过对这些具有代表性的版本之间异文的比对与梳理,可以帮助我们探寻早期文献抄写、传播、定型的学术历程,以及各版本之间交互影响、互相借鉴的动态图景。

[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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