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的生成、接受及其存在的问题
2025-01-25赵金平
摘要: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提出“汉赋中的四杰”、“汉赋中的四大作家”的说法,用来表述汉赋的代表作家及其文学成就。这种说法被后世接受并省称为“汉赋四杰”、“四大赋家”、“汉赋四大家”等,并将其视为文学史名词、文学流派和文学常识而广泛提及。但是随着古代文学史撰写体例的创新和赋体文学观念的深化,“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并未成为普遍的共识,很多学者也没有使用此类简称。“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在演进过程中存在四个问题:一是作家指代不明;二是误将其视为文学流派;三是与古典文献中的汉赋作家并称混淆;四是以小总大,将其视为汉赋的全部艺术成就。
关键词:“汉赋四大家”;文学史观念;赋体分类;文学流派;汉赋作家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5.0606
收稿日期:2024-03-01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土地祭祀与早期中国乐歌的生成”(20FZWA01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赵金平,男,甘肃平凉人,文学博士,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讲师,E-mail: 1229834153@qq.com。
“汉赋四杰”、“汉赋四大家”、“四大赋家”等(下文以“汉赋四大家”代称因“汉赋四大家”的使用最为普遍,故用“汉赋四大家”来代称这些简称。)简称在现当代学者撰写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赋史、辞书、通识普及读物、学术著作中被普遍使用,且将其视为汉赋的代表作家和最高艺术成就。那么,“汉赋四大家”的相关称谓是如何生成和发展演变的?其接受情况如何?是否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其概念和内涵是否明确?其与古典文献中的汉赋作家并称有何区别?这些问题都值得深思和探讨。本文从“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的演变入手,结合现当代文学史学科的发展探讨其生成、发展的原因及其存在的相关问题。
一 文学史视域中“汉赋的四杰”、“汉赋的四大作家”的提出及原因
“汉赋四杰”、“汉赋四大家”或“四大赋家”等称谓被人们普遍使用,通常被冠以“前人提出”、“所谓”、“一般指”等限定语,很少有人指出其来源。目前,仅有马积高、黄钧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对“汉赋四大家”做了注释:
汉赋四大家:最早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并提的为刘熙载。他在《艺概·赋概》中说:“马、扬则讽谏为多,至于班、张,则揄扬之意胜,讽谏之义鲜矣。”陈去病在《辞赋学纲要》第十章《东汉上·班张》中也说:“东汉以还,能承相如、子云之传,俾其风流余韵绵绵延延,弗之失坠者,厥为班固与张衡二人。”此已指明马、扬、班、张为汉赋之大家。正式提出汉赋四大家者为刘大杰。他在《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三章《汉赋的发展及其流变》中说:“在赋史上,前人总是把西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东汉的班固、张衡,称为汉赋中的四大家。”马积高、黄钧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69页。
此条注释言明“正式提出汉赋四大家者为刘大杰”,这是确切的。但是这条注释中存在三点错误:一是最早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并提的并不是刘熙载,在左思《三都赋序》、《魏书·文苑列传》等中已经并举四人(本文第三部分详细论述古代文献中的汉赋作家并称,此处不赘述);二是陈去病《辞赋学纲要》亦是将“马扬班张”四人并举,与古典文献中的提法类似,并没有“汉赋大家”的相关表述;三是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1941年版)中最早的提法是“汉赋中的四杰”,1962年版修订为“汉赋中的四大作家”,而不是“汉赋中的四大家”。
“汉赋中的四杰”出现在中华书局1941年出版的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第六章第三节《汉赋发展的趋势》中:“西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东汉的班固、张衡,称为汉赋中的四杰。”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118页。按:本文引用刘大杰此著,依现代用法对标点符号略有改动。后与此同。这是目前可知的公开出版的文学史中最早的一种说法。1958年,刘大杰第一次修订了《中国文学发展史》,这一版本延续了“汉赋中的四杰”的表述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51页。。在汉赋的论述方面基本没有变动。1962年,刘大杰第二次修订了《中国文学发展史》,体例框架没有大的改动,但是在第五章第三节《汉赋发展的趋势》中说:“在赋史上,前人总是把西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东汉的班固、张衡,称为汉赋中的四大作家。”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中华书局1962年新1版,第148页。他将初版中的“汉赋中的四杰”改为“汉赋中的四大作家”,所说“前人”是何人,并没有言明。1973年,刘大杰对《中国文学发展史》进行了第三次修订,在第五章第三节《汉赋发展的趋势》中延续了“汉赋中的四大作家”的表述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52页。。
此外,龚克昌自叙其于1962年完成题目为《汉四家赋初探》(也称作《汉赋四家初探》)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主要对“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四大赋家的作品”进行全面的注解并进行研究,惜未能出版龚克昌《我研究汉赋的前前后后》,龚克昌《汉赋研究》,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454-458页。。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视为汉赋的“四家”,很可能是受了刘大杰文学史的影响。
刘大杰“汉赋中的四杰”、“汉赋中的四大作家”的提出,与古代文学史的作家并称现象、刘大杰的文学史观及其文学史的撰写体例有关。古代文学史中的作家并称,并非近现代文学史撰写过程中的产物,而是自古有之,如有“屈宋”、“班马”、“李杜”等二人并称者,有“三曹”、“公安三袁”、“江左三大家”等三人并称者,有“初唐四杰”、“永嘉四灵”、“元曲四大家”等四人并称者,还有七人、多人并称等。这些文学作家的并称,多为后人发现两个或两个以上作家的共同特征而创造出来的。那么刘大杰依据现存汉赋文本,提出“汉赋中的四杰”、“汉赋中的四大作家”也必然是受到了中国传统文论中作家并称的影响。
关于刘大杰的文学史观,其《中国文学发展史·自序》云:
文学史者的任务,就在叙述他这种进化的过程与状态,在形式上,技巧上,以及那作品中所表现的思想与情感。并且特别要注意到每一个时代文学思潮的特色,和造成这种思潮的政治状态、社会生活、学术思想以及他种种环境与当代文学所发生的联系和影响。再其次,文学史者要集中力量于代表作家、代表作品的介绍,省除繁琐的不必要的叙述,因为那些作家与作品,正是每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的象征。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自序》,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1页。
刘大杰坚持文学进化理念,关注时代文学思潮,强调“代表作家代表作品”的介绍,正因为重视代表作家和作品,故而才会在两汉赋家中提出汉赋“四杰”、“四大作家”这样的简称。
刘氏文学史的撰写体例采用章节体,“它的结构编排原则,大体分几个层次:时间上以王朝体系的演变为序,是第一层;文体,即文学样式为第二层;具体的作家作品为第三层”董乃斌《文学史丰碑的建与毁——论刘大杰先生的文学史研究》,冯天瑜主编《人文论丛》(2001年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07页。。以《中国文学发展史》初版为例,第六章《汉赋的发展及其流变》第三节《汉赋发展的趋势》,按照时间划分为四小节,第一小节“汉赋的形成期”时间界定为西汉建立至武帝初年,重点介绍了贾谊、陆贾和枚乘的赋作。第二小节“汉赋的全盛期”是武帝、宣帝、元帝和成帝时期,“在这一时期内,有名的赋家,是司马相如、淮南群僚、严助、枚皋、东方朔、朱买臣、庄葱奇、吾丘寿王、刘向、王褒、张子侨诸人。名望最大,在赋史上占着最显著的地位的,自然是司马相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111页。,重点介绍了司马相如的赋作。第三小节“汉赋的模拟期”是西汉末年到东汉中叶,刘大杰认为汉赋的形式格调已经定型,“这一时期中,如扬雄、冯衍、杜笃、班固、崔骃、李尤、傅毅诸人,都是有名的赋家。扬雄、班固二人是合格的代表”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116页。,并重点介绍了扬雄和班固的创作。第四小节“汉赋的转变期”是东汉中叶以后,随着政治文化的转变,“迎合着这转变的机运而卓然有成就的,是那与班固齐名的张衡,愤世嫉俗的赵壹”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中华书局1941年版,第118页。,并重点介绍了张衡和赵壹的赋作。可见,其叙述体例以时间为序,划分为四个时期,并重点介绍不同时期的重要赋家和赋作,在这样的叙述语境中,作者总结出汉赋中的“四杰”、“四大作家”这样的简称是合理且有卓见的。
20世纪初至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其数量达80余部陈玉堂《中国文学史旧版书目提要》,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85年编印,第1-188页。,但是这些文学史对汉赋的关注很少,或者将其视为没有价值的文学加以否定,如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1932)对汉赋评价不高:“堆砌,晦涩,浮夸,模拟,这是马扬的缺点,同时也是大多数赋家的缺点。赋在当时虽称极盛,而在文学史上却远不如乐府的重要者,在此……我们把这三位赋家(引者注:班固、傅毅和张衡)合看起来,虽然是东汉二百年的代表,但在全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非常有限的。”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开明书店1932年初版、1947年再版,第72-74页。胡云冀《新著中国文学史》认为:“相如本是一个轻薄无赖的文人,他的人格毫不足取。他的赋也都是些堆砌词藻的浮艳文字,并没有表现自己的个性的作品。”胡云冀《新著中国文学史》,北新书局1947年新1版,第33页。他对司马相如及其赋作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需要指出的是,自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末出版的赋学专著,如陈去病《辞赋学纲要》(1927)、丘琼荪《诗赋词曲概论》(1934)、金秬香《汉代词赋之发达》(1934)、陶秋英《汉赋之史的研究》(1939)等,也没有“汉赋四大家”类似的说法。
故从中国古代文学史视域出发,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对汉赋的整章叙述,以及对汉赋重要作家作品的介绍都极具意义,其“汉赋中的四杰”的提出在当时的文学史撰写和文学认知里都是极具开拓性的,褒奖了“马、扬、班、张”四位赋家的辞赋成就,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汉赋作为“一代文学”的历史地位。
二 “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的演进与文学史学科的发展
陈尚君评价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文学史地位说:“博大深沉的刘著,正好为民国时期的文学史撰写,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为发轫于世纪初的中国文学史学的走向成熟,建立了重要的里程碑。”陈尚君《刘大杰先生和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写在〈中国文学发展史〉初版重印之际》,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附录,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18页。王友胜等认为,刘著“为解放后中国文学史的建构奠定了基本范式”王友胜等《民国间古代文学研究名著导读》,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43页。。刘著对后世古代文学史的撰写体例、文学史观等产生了深远影响,其有关“汉赋中的四杰”、“汉赋中的四大作家”的表述也被人们接受。但随着中国文学史学科的发展,其接受情况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现象:一种是被部分学者接受而广泛陈说,另一种是文学史撰写者未接受且没有采用此类说法。这种截然不同的接受现象与20世纪70年代以来文学史学科的发展密切相关。
(一)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的接受情况
20世纪70年代,在古代文学史表述中将“汉赋中的四杰”、“汉赋中的四大作家”省称为“汉赋四杰”、“四大赋家”,如黄海鹏编写的《中国古典文学讲义》第二册第七章“两汉辞赋”云:“他(引者注:张衡)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曾被人称为汉赋‘四杰’。”黄海鹏编《中国古典文学讲义》(2),黄冈师专中文科1977年编印,第201页。虽未注明出处,但是所指应当是指刘大杰。十三院校中文系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上)》称,“东汉的班固、张衡与西汉司马相如、扬雄,合称四大赋家”十三院校中文系编写《中国文学史》(上册),四川省达县新华印刷厂1978年印刷,第160页。。“四大赋家”当是“汉赋的四大作家”的不同表述。“汉赋四杰”、“四大赋家”的表述在后世文学史中也时有提及,如于非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等该书说,“最重要的大赋作家有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称为四大赋家”。参见:于非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第128页。。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汉赋四大家”的说法通行起来。其时古代文学通史的撰写呈现繁盛局面,出现了大量的文学史著作,其中部分著作接受和使用了“汉赋四大家”的说法。如周勋初在《王充与两汉文风》一文中说:“比较起来,摹拟期历时最久,产生的作品最多,所谓汉赋四大家中的三家——扬雄、班固、张衡,都处在这一阶段。”周勋初《王充与两汉文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5页。其关于汉赋发展分期及其汉赋“四大家”的表述显然是受了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影响。高复光在《赋史述略》中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和张衡称为汉赋四大家高光复《赋史述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4页。,这是赋史中最早使用“汉赋四大家”这一说法的。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的古代文学史著作,如十三所院校协编《中国古代文学·先秦两汉》、马积高和黄钧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多洛肯编《中国古代文学》、方铭主编《中国文学史·先秦秦汉卷》等都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和张衡称为汉赋四大家相关表述有:“司马相如、杨雄、班固和张衡,世称汉赋四大家。”﹝十三所院校协编《中国古代文学》(第一册)(先秦两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97页。﹞“他(班固)与司马相如、扬雄、张衡合称汉赋四大家。”﹝马积高、黄钧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册),第159页。﹞“从汉武帝时至东汉中叶,散体赋的创作风行未衰,其中以西汉后期的扬雄、东汉前期的班固、东汉中叶的张衡之创作最具代表,故与司马相如并称‘汉赋四大家’。”〔多洛肯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43页。〕“扬雄与司马相如、班固、张衡合称‘汉赋四大家’。”〔方铭主编《中国文学史(先秦秦汉卷)》,长春出版社2013年版,第400页。〕按:“扬雄”,部分文献写作“杨雄”,本文在引用时依原文不作改动。后与此同。。可见,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汉赋四大家”的相关称谓被部分学者接受并普遍提及。此外,还衍生了“汉赋五大家”、“蜀中汉赋三大家”的说法别山将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和张衡称为“汉赋五大家”,提出枚乘“开汉赋先河”,司马相如是“汉赋旗帜”,扬雄是“汉赋思想家”,班固是“博学多识的赋家”,张衡是“最具科学精神的赋家”(参见:别山编著《汉赋五大家》,团结出版社2013年版)。另,万光治将蜀地的司马相如、扬雄和王褒称作“蜀中汉赋三大家”(参见:万光治著《蜀中汉赋三大家》,巴蜀书社2004年版)。。
除了文学史、赋史中的相关表述外,在各类文史辞书、通识普及读物中也将“汉赋四大家”、“汉赋四杰”等作为文学常识,如毛水清、吴世义等编写的《古典文学问答》、毕萍和刘钊主编的《中国并称名人辞典》、廖仲安和刘国盈主编的《中国古典文学辞典》之“文学流派或并称”、林剑鸣和吴永琪主编的《秦汉文化史大辞典》等,都将“汉赋四大家”视为文学史名词进行了解释参见:毛水清等编《古典文学问答》,广西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2版,第44-45页;毕萍、刘钊编著《中国并称名人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4页;廖仲安、刘国盈主编《中国古典文学辞典》,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970页;林剑鸣、吴永琪主编《秦汉文化史大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页。。王晓梅主编的《不可不知的2000个文化常识》、王卫东和吴晓辉主编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要》等也将“汉赋四杰”或“汉赋四大家”视为文学常识来进行普及参见:王晓梅主编《不可不知的2000个文化常识》,中国电影出版社2006年版,第224页;王卫东、吴晓辉主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要》,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76页。。
“汉赋四大家”、“汉赋四杰”、“四大赋家”的简称说法,前后因袭,并未言明出处。经过梳理,可以发现这些说法来源于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只是对原来的表述进行了省称。
(二)“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未被采用的情况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也有很多重要的文学史著作以及很多的学者在相关表述中没有采用“汉赋四杰”、“汉赋四大家”等说法。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集体编撰的《中国文学史》(1962)、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63)、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99)、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秦汉魏晋南北朝卷)》(2000)、章培恒和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2007)、袁世硕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2版)》(2018)等。这些文学史著作因在不同时期成为高等院校文学史的教材而被人们熟知,但是都没有使用“汉赋四大家”等相关说法。在主要的赋史著作中,如马积高《赋史》(1988)、郭维森和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1996),以及汉赋的研究专书如万光治的《汉赋通论》(1989)、姜书阁《汉赋通义》(1989)等书中也没有“汉赋四大家”等的相关称谓。
“汉赋四大家”未被学界普遍认可和使用的原因,与中国古代文学史学科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集中表现为撰写体例的创新和赋学观念的深化。
一是文学史撰写体例的创新。文学史学科自20世纪初至21世纪初,大致经历了开拓期(1904-1920)、发展期(1921-1949)、变奏期(1950-1970末)和新时期(1980-世纪之交),历经学习模仿、建立学科体系、曲折发展,进而迎来多元发展,新时期的文学研究“总的特点是成果多、研究者多、观念多、方法多,古典文学史修订、再版、新编异常活跃,成果丰厚”王春荣、吴玉杰主编《文学史话语权威的确立与发展》,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文学史的撰写体例,不仅采用百年来通行的章节体,按照古代文学史演进的时间线索来叙述,还有按照文体、地域、题材、流派等构建文学史的。以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秦汉魏晋南北朝卷)》为例,其第一编《秦汉文学》将汉代文学分为“论说散文”、“史传文学”、“赋体文学”、“诗歌”,在“汉代赋体文学”中按照骚体赋、散体赋和抒情小赋来分类编写,骚体赋的代表作家是贾谊、严忌、董仲舒、司马迁等,散体赋的代表作家有枚乘、司马相如、东方朔、王褒、扬雄、班固、张衡等,抒情赋的代表作家是张衡、蔡邕、赵壹等。三种赋体皆有代表作家,所以用“四大家”之类的称谓就不合适了。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论汉赋:“汉赋有骚体赋、汉大赋和抒情小赋之分,分别代表了汉赋不同发展阶段的主流形式。”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1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版,第155页。除了按照汉赋发展的历史阶段、汉赋作家作品来叙述外,还有明确的赋体意识,强调了不同的赋体有不同的代表作家。
二是赋体文学观念的深化。20世纪80年代以来,辞赋尤其是汉赋的研究迎来大发展,不仅涌现出的研究者和学术成果越来越多,而且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汉赋的艺术成就和文学价值有了积极的新的认知和评价,这是与20世纪前半叶对辞赋忽视或者评价偏颇完全不同的。故而在文学史的叙述中,学者对汉赋有了更加客观和全面的认识。以马积高《赋史》为例,其以时间为序,自西汉初至东汉末依次论述了不同时期辞赋的代表作家和作品,并在叙述中重视赋体,注意区分骚体、文赋(骋辞大赋)、俳赋(骈赋),注意到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代表作家,且各类赋体皆有杰出的作家和作品。
综上,“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的接受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接受者将其视为文学史名词和常识广泛使用,对于普及汉赋知识极具意义;而未接受或未采用此类说法者,是受到了撰写体制、重构文学史、赋体意识明确等的影响,反映了文学史学科的探索和发展情况。
三" “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演进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汉赋四大家”的相关表述在各类文学史教材、辞书、通识读物、学术著作中被视为文学名词、文学流派、文学常识,对于普及辞赋知识具有一定的意义,但是也表现出了如下一些问题。
(一)“汉赋四大家”作家指代不一
如柳苞《文学史作家并称刍论》一文,称“西汉的‘汉赋四杰’‘班马’、‘张蔡’”柳苞《文学史作家并称刍论》,《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3年第2期,第25页。,认为班固、司马相如、张衡、蔡邕是“汉赋四杰”,其“西汉”当为“两汉”之误。文渊主编的《你不可不知的文学典故》中解释“汉赋四杰”云:“又称汉赋四大家,一般指的是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班固。另说,司马相如、枚乘、贾谊、淮南小山。”文渊主编《你不可不知的文学典故》,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页。他指出了“汉赋四大家”作家的另外一种说法。李天道《西部地域文化心态与民族审美精神》说:“西汉时,蜀中出现了名冠天下的‘汉赋四大家’:司马相如、严君平、王褒、扬雄。四人‘以文辞显于世,文章冠天下’。”李天道《西部地域文化心态与民族审美精神》,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32页。据《汉书·地理志》载:“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45页。可见其所引“以文辞显于世,文章冠天下”并不确切,且误以“文辞”代“辞赋”。其在《司马相如赋的美学思想与地域文化心态》一书中又称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和张衡为“四大赋家”该著云,“辞赋名家辈出,涌现出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等所谓‘四大赋家’”。参见:李天道《司马相如赋的美学思想与地域文化心态》,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所指赋家则又不同。言及“汉赋四大家”具体作家时“一般指的是”以及作家指代的不固定,可见此类称谓并未形成共识。
(二)误将“汉赋四大家”视为一个文学流派
如廖仲安和刘国盈主编的《中国古典文学辞典》之“文学流派或并称”,朱培高的《中国文学流派史》等都将“汉赋四大家”、“汉赋四杰”视为一个文学流派,其理由是历代文论中有“马扬”、“马班”、“扬班”、“班张”的并称,故而四人都是汉赋大家,且司马相如的赋作代表了汉赋的最高成就,扬雄、班固和张衡的赋作对其都有模仿和因袭。
但是文学流派是“同一时代、同一国家的作者,由于思想、艺术、志趣的一致,或组织文学团体,或结成亲密友谊,或在文学上相互支持,且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相近、相似的风格的,叫做文学流派”王明居《文学流派论》,《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第35页。。张宏生在《江湖诗派研究·导言》中认为:“按照现行的文学理论,流派的形成至少应具备四个条件:1.有着明确的文学主张;2.有着公认的领袖;3.在这个领袖周围有一个创作群体;4.这个群体有着相同或大致相同的风格。”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导言》,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页。对照文学流派的内涵和要求,可知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和张衡处于两汉不同时期,没有共同的文学活动,没有鲜明的共同的文学主张,也没有一定的组织形式,故而“汉赋四大家”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
(三)混淆了古典文献中的汉赋作家并称与“汉赋四大家”
人们在使用“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时,用古典文献中的汉赋作家并称来证明“马扬班张”是“汉赋四大家”之说的合理性如朱培高在《中国文学流派史》中解释“汉赋四杰”,分别引用古典文献中的赋家并称,如刘勰《文心雕龙》之《辨骚》、《丽辞》中的“马扬”、“扬马”,《晋书·陈寿传论》、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曹丕《典论·论文》中的“班马”、“马班”、“扬班”、“班扬”,王僧达《祭颜光禄文》和《晋书·左思传》中的“班张”、“班张之流”。此外,如马积高、黄钧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文渊主编的《你不可不知的文学典故》等解释“汉赋四大家”时也以此来佐证。。但是,历代文献中论及汉赋作家有很多的并称或并举,其中四人并称者见表1:
《王直方诗话》:“山谷尝谓余曰:‘凡作赋须以宋玉、贾谊、相如、子云为师格,略依放其步骤,乃有古风。’”王直方《王直方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0页。
“马、扬、班、张”的并称,是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并举,也是古代文学史中通常提及的“汉赋四大家”。左思《三都赋序》、《魏书·文苑列传》在两汉众多赋家中列举四人为两汉辞赋的代表作家,自此之后则鲜有提及。直至清代,朱彝尊、焦循、刘熙载先后对“马、扬、班、张”四人的赋作给予高度评价,其中焦循明确提出四人“为四百年作者”,是两汉辞赋的杰出代表作家。可见,“马、扬、班、张”的并称并没有得到历代文人的认可。
除了“马、扬、班、张”之外,还有《晋书·文苑列传》提出“贾、马、班、张”的并称,以“灵蛇珠”、“雕龙”比喻贾谊、司马相如、班固和张衡四人出众的文才、赋作的宏丽博大。“枚马、王刘”的并称见《晋书·陆机传论》,称赞陆机的文章胜过枚乘、司马相如以及王粲和刘桢。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提出“枚、贾、马、扬”的并称,认为西汉枚乘、贾谊、司马相如和扬雄的赋作,皆是承袭了屈宋的文风和文笔。《丽辞》篇有“扬、马、张、蔡”的并称,标举扬雄、司马相如、张衡和蔡邕四人赋作崇尚丽辞、文思俱佳。钟嵘《诗品》中有“王、扬、枚、马”的并称,称赞王褒、扬雄、枚乘和司马相如四人的赋作影响深远。祝尧《古赋辩体》提出“贾、马、扬、班”的并称,指出贾谊、司马相如、扬雄和班固四位汉赋作家的辞赋造诣极高,在元代仍备受推崇。《续后汉书·华覈列传》载孙皓建议华覈应当效仿汉代扬雄、班固、张衡和蔡邕的文辞创作,故有“扬、班、张、蔡”的并称。《王直方诗话》引黄庭坚论赋之语,将“宋、贾、马、扬”并提,认为学作古赋可以师法的汉代辞赋家有贾谊、司马相如和扬雄三人。
可见,四位汉赋作家并称者,不唯有“马、扬、班、张”,还有“枚马、王刘”,“荀宋、贾马”,“枚、贾、马、扬”,“贾、马、班、张”,“贾、马、扬、班”,“王、扬、枚、马”等。若以古典文献中的作家并称来佐证,则“汉赋四大家”的作家所指会更加多样。此外,汉赋作家并称还有两人并称、多人并称等两人并称,如司马相如和扬雄并称“马扬”,见《后汉书·杜笃列传》所载杜笃《论都赋》:“窃见司马相如、杨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书一篇,名曰《论都》,谨并封奏如左。”(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95-2596页。)扬雄和班固并称“扬班”,见曹丕《典论·论文》:“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魏宏灿校注《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页。)班固和张衡并称“班张”,见《晋书·文苑传·左思传》:“思自以其作不谢班张……司空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房玄龄等《晋书》,第2376-2377页。)多人并称,如西晋皇甫谧《三都赋序》论汉赋作家:“其中高者,至如相如《上林》,杨雄《甘泉》,班固《两都》,张衡《二京》,马融《广成》,王生《灵光》,初极宏侈之辞,终以约简之制,焕乎有文,蔚尔鳞集,皆近代辞赋之伟也。”(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039页。)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以下,品物毕图。”又言及荀子、宋玉、枚乘、司马相如、贾谊、王褒、班固、张衡、扬雄、王延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4-135页。),故而古典文献中的汉赋作家并称并不能佐证“汉赋四大家”的说法。
(四)以小总大,用“汉赋四大家”来代表汉赋的最高艺术成就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对先秦两汉的辞赋进行了分类著录,将赋分为“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荀卿赋”之属、“杂赋”之属班固《汉书》,第1747-1753页。,可知就赋体而言,汉赋有骚体赋、骋辞之赋、写物之赋以及各类小赋。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提出,“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5页。。可见,汉赋的题材和内容主要有京都、宫殿、苑囿、游猎、述行、序志等,故若以“汉赋四大家”来论说汉赋,则选择性地忽视了其他赋体的成就。
同时,“汉赋四大家”的说法也将使人们忽视其他汉赋作家及其作品的成就。以陆贾、贾谊、枚乘、王褒、刘歆等赋家赋作为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贾谊赋七篇、枚乘赋九篇、王褒赋十六篇、陆贾赋三篇班固《汉书》,第1747-1748页。。《文心雕龙·诠赋》论及四人辞赋创作时,说“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4页。,足见四人对汉赋创作与发展的贡献。文学史对除“汉赋四大家”之外的其他赋家和赋作也有很高的评价,如评价枚乘的《七发》“标志着汉大赋体制的形成”,王褒的《洞箫赋》“是汉代咏物赋的代表作品”,刘歆的《遂初赋》“是汉代纪实性述行赋的开山之作”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1卷),第159、166、207页。。此外,如东方朔、傅毅、崔骃、蔡邕等人的赋作也被人们广泛推崇。故而两汉辞赋的代表作家不仅仅是所谓的“汉赋四大家”、“汉赋五大家”等,而是在骚体赋、汉大赋、述行赋、抒情小赋等领域各有成就。
正因为“汉赋四大家”相关称谓存在这些问题,所以很多研究者舍弃了“汉赋四大家”、“汉赋四杰”等这样简省的表述,而是用一种举例罗列的方式来描述,表述明确而且严谨。若必须使用“汉赋四杰”、“汉赋四大家”等相关省称,也是将其限定于汉代散体大赋的范围内。
四 结语
20世纪初至20世纪40年代,文学史叙述中有关汉赋的评价并不高,刘大杰冲破偏见,明确提出“汉赋中的四杰”(后修订为“汉赋的四大作家”)这一简称,肯定和褒扬了“马、扬、班、张”四位赋家及其赋作,是其重要且独特的见解。此后,在古代文学史叙述中,或沿用“汉赋四大家”等相关称谓,或不采用此类说法。20世纪70年代至今,“汉赋四大家”、“汉赋四杰”等相关简称,在传播过程中的接受情况,反映了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影响;而这些简称未被接受的情况,显示了研究者对汉赋研究的深入和认知的提升,也反映了现当代文学史的撰写体例、文体意识、文学观念等在不断地进步。虽然“汉赋四大家”等相关简称,对于普及汉赋知识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其存在的问题,诸如作者指代不明、误视其为文学流派、与汉赋作家并称混淆、以偏概全等,也使我们认识到使用这些简称造成的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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