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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作家皮利尼亚克的中国之行

2025-01-24黄艳芬

北京纪事 2025年2期
关键词:同路人尼亚鲁迅

鲍里斯·皮利尼亚克(BorisPilnyak,1894-1938),苏联作家,从事小说和散文等创作,十月革命后成为“同路人”作家。所谓“同路人”,借用鲁迅在《〈竖琴〉前记》中给出的阐释:“同路人者,谓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

皮利尼亚克1926年夏曾来中国,在北京、上海、哈尔滨等地做短期游历,当时国人称其为毕力涅克、毕勒涅克和皮涅克等。鲁迅未曾与皮利尼亚克谋面过,但是皮利尼亚克来华时,引起他的注意,此后他开展了对皮利尼亚克的译介,相关史料使得皮利尼亚克成为鲁迅所重视的外国作家对象中值得书写的一位。

缘悭一面

鲁迅最早谈论皮利尼亚克是在1926年7月27日,日记记录友人张凤举(张定璜)给他带来一张毕力涅克的照片:“凤举来,未遇,留赠毕力涅克照像一枚,柿霜糖一包。”此时正值皮利尼亚克离开北京不久,这个细节足以体现他在北京时引起的轰动效应,作为文艺批评家的张凤举率先注意到他,并且想与鲁迅谈论。

鲁迅在同一时间发表的《马上支日记之二》中写到未名社同人韦素园也与自己谈论皮利尼亚克,更可见当时皮利尼亚克来到北京确实引起不小反响:

上午访素园,谈谈闲天,他说俄国有名的文学者毕力涅克(BorisPiliniak)上月已经到过北京,现在是走了。

我单知道他曾到日本,却不知道他也到中国来。

在《马上支日记之二》中,鲁迅还就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将皮利尼亚克视为那两年到访中国的四位“有名的文学家”之一:第一位是印度的泰戈尔,鲁迅讽刺泰戈尔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即徐志摩“弄得一榻胡涂,终于莫名其妙而去”;第二位是西班牙的伊本纳兹(今译伊巴涅兹),鲁迅认为因为他倡导人类主义和世界主义,却不合于当时中国人倡导民族主义,故也不被接受;第三和第四位是两名新俄作家斯吉泰烈支(今译斯基塔列茨)和皮利尼亚克,但他们在本国的待遇都很不好,前者在十月革命后流亡海外,后者则是在国内穷困潦倒。鲁迅用颇具戏剧化的笔调书写了四位外国作家的实际境遇与旅华命运,试图拆穿他们在中国“有名”背后的荒诞。

鲁迅在《马上支日记之二》中还对皮利尼亚克的困窘人生做了简单介绍:

毕力涅克却是苏联的作家,但据他自传,从革命的第一年起,就为着买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说,还吸过鱼油,这种生活,在中国大概便是整日叫穷的文学家也未必梦想到。

上海的追捧

1926年夏天,皮利尼亚克先至北京,很快便赴上海。皮利尼亚克在上海受到极高的礼遇,鲁迅在《〈苦蓬〉译者附记》中写道,“BorisPilniak曾经到过中国,上海的文学家们还曾开筵招待他”,所谓“开筵”指的是南国社、文学周报社等为之举行过招待宴。皮利尼亚克在上海时主要与蒋光慈与田汉交游,因为两人的张罗,他不仅行走于上海文化界,且赢得报刊争相报道,风头大振,甚至还参与了田汉执导的电影《到民间去》的拍摄,在剧中他扮演一位俄国革命诗人。

皮利尼亚克之所以受到田汉等上海文学家的追捧,个中原因,田汉在《我们的自己批判——“我们的艺术运动之理论与实际”上篇》(《南国》月刊1930年4月第2卷第1期)中有所透露,即他认为作为“同路人”作家的皮利尼亚克的身份和立场契合于当时南国社的政治和文艺倾向:“我们谈到电影剧社时代的南国社为什么把皮涅克的事说起这样多呢,这并不是因为他在中国旅行的当儿偶然地替我们的电影里面演了一个脚儿我们便要引他以自重,却因他这种‘同路人’的态度恰好说明了当时我们南国社的态度,一九二六年之中国北方军阀的战争频仍,新兴的南方政治势力虽然有向北方膨胀底形势,但内部,思想的团结已起大的裂痕,长江下游则呻吟于孙传芳底支配之下。帝国主义者底侵略益急。虽然逃在电影这种‘梦境’里的我们自然也受不了时代的梦魔底压迫。”

鲁迅的译介

1927年11月,鲁迅在定居上海后,着手翻译了皮利尼亚克的《日本印象记》中的《信州杂记》。《日本印象记》创作于1926年10月底,系皮利尼亚克结束在东亚游历后,回到莫斯科所撰写的一部旅行随笔,鲁迅称之为“文艺家游历别国的印象记”。《信州杂记》系该书的序言,鲁迅据井田孝平和小岛修一的日译本译出,将皮利尼亚克译作“毕勒涅克”,发表于《语丝》1927年第4卷第2期。之所以没有译成全书,是因为鲁迅觉得《日本印象记》系俄国人所写的日本印象,“翻到中国来,隔膜还太多,注不胜注”,且日译本译文太“轻妙”,以及译本因遭日本检察官削删造成缺漏,诸多不便,让他最终只翻译了《信州杂记》这一篇,略作呈现。

在《〈信州杂记〉译者附记》中,鲁迅还附译了皮利尼亚克在《日本印象记》中顺带所写的在中国时因被视为“共产主义”传播者所遭受的粗暴对待,以及皮利尼亚克对中国的印象评判,从中可管窥其1926年中国之行的境遇:

在中国的国境上,张作霖的狗将我的书籍全都没收了。连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出版的Flaubert的《Salammbo》,也说是共产主义的传染品,抢走了。在哈尔宾,则我在讲演会上一开口,中国警署人员便走过来。照那言语一样地写,是这样的……

——话,不行。一点儿,一点儿唱罢。一点儿,一点儿跳罢。读不行!

我是什么也不懂。据译给我的意思,则是巡警禁止我演讲和朗读,而跳舞或唱歌是可以的。——人们打电话到衙门去,显着不安的相貌,疑惑着——有人对我说,何妨就用唱歌的调子来演讲呢。然而唱歌,我却敬谢不敏。这样恳切的中国,是挺直地站着,莞尔而笑,谦恭到讨厌,什么也不懂,却唠叨地说是“话,不行,一点儿,一点儿唱”的。于是中国和我,是干干净净地分了手了。

鲁迅在《〈信州杂记〉译者附记》中还写道:“我们都知道,俄国从十月革命之后,文艺家大约可以分为两大批。一批避往别国,去做寓公;一批还在本国,虽然有的死掉,有的中途又走了,但这一批大概可以算是新的。”而斯基塔列茨与皮利尼亚克分别代表的正是前者与后者,因此,鲁迅1926年在《马上支日记之二》中对两人貌似一笔带过的匆匆讲述,实际上已传达了他对新俄作家命运的整体性思考。

同时,在这篇文章中,鲁迅还表达了对中国文坛译介皮利尼亚克不足的不满,认为只有在任国桢辑译的《苏俄的文艺论战》(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出现过皮利尼亚克的简介,而不见有专门的汉译本;并通过对日译本的皮利尼亚克的中篇小说IvanandMaria(今译《伊凡和玛丽雅》)的阅读,盛赞这篇小说的“欧化”风格,且认为这种格式不为中国“中庸的眼睛”所青睐,故戏言皮利尼亚克1926年的中国之行是“悄悄地自来自去,实在要算是造化的”。事实上,此前中国文坛已有过对皮利尼亚克的译介,比如,1923年12月10日,沈雁冰(茅盾)在《小说月报》第14卷第12号发表《苏俄的三个小说家》,文中介绍的三个小说家之一便是皮利尼亚克,茅盾将其名字写作尼克·伏笳(BorisPilniak-Vogau)。可能因为这是一篇概说性质的文章,所以没有引起鲁迅注意,但这也为他日后翻译皮利尼亚克埋下了伏笔。

1928年10月,鲁迅译成苏联作家雅各武莱夫(AlexandrIakovlev)的短篇小说《农夫》,在《〈农夫〉译者附记》中,他将雅各武莱夫与皮利尼亚克作为“同路人”作家并提,并引用了《农夫》日文本译者冈泽秀虎对两人笔下的农民的比较分析。在冈泽秀虎看来,雅各武莱夫“作品中的农民,和毕力涅克作品中的农民的区别之处,是在那宗教底精神,直到了教会崇拜。他(即雅各武莱夫,本文作者注)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而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这些转引话语其实也折射出鲁迅对皮利尼亚克创作的间接审视。

1930年春,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发表题为《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讲话,在文中,他将皮利尼亚克视为“右翼”,对其人生命运做了敏锐洞察与预判:“倘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一到革命后,实际上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终于失望,颓废。叶遂宁后来是自杀了的,听说这失望是他的自杀的原因之一。又如毕力涅克和爱伦堡,也都是例子。”

左联成立后不久,鲁迅与上海神州国光社商讨出版一套“收罗新俄文艺作品的丛书”的计划,命名为《现代文艺丛书》,选出在他们看来“十种世界上早有定评的剧本和小说”,同时约请译者,第四种便是皮利尼亚克的长篇小说《精光的年头》(今译《荒年》),鲁迅计划请蓬子翻译。但是因为国民党当局对于左翼文学的压迫,致使神州国光社毁约,丛书出版中止,其中未实现的就有《精光的年头》。

但鲁迅并未放弃这一丛书出版计划,而是另觅他途实现。1933年,他编成苏联短篇小说译文集《一天的工作》(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3月),内收十篇作品,其中便有皮利尼亚克的短篇小说《苦蓬》。《苦蓬》由鲁迅亲自操刀翻译,在为文集所写的译后记《〈一天的工作〉后记》中,他首先介绍的也是皮利尼亚克,且仍将皮利尼亚克视为是“同路人”作家,这些都能看出对其偏爱态度。在《〈一天的工作〉后记》中,鲁迅对皮利尼亚克及其《苦蓬》做了这样详细的介绍:

毕力涅克(BorisPilniak)的真姓氏是鄂皋(Wogau),以一八九四年生于伏尔迦沿岸的一个混有日耳曼、犹太、俄罗斯、鞑靼的血液的家庭里。九岁时他就试作文章,印行散文是十四岁。“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成立后,他为其中的一员,一九二二年发表小说《精光的年头》,遂得了甚大的文誉。这是他将内战时代所身历的酸辛,残酷,丑恶,无聊的事件和场面,用了随笔或杂感的形式,描写出来的。其中并无主角,倘要寻求主角,那就是“革命”。

所谓“绥拉比翁的兄弟们”即十月革命后莫斯科的一个文学团体,皮利尼亚克早年加入过。鲁迅对皮利尼亚克创作于1919年的《苦蓬》情有独钟,认为其“以时候而论,是很旧的,但这时苏联正在困苦中,作者的态度,也比成名后较为真挚”。并且,鲁迅还认为这篇小说在形式上代表了皮利尼亚克的随笔体风格,“然而也还是近于随笔模样,将传说,迷信,恋爱,战争等零星小材料,组成一片,有嵌镶细工之观,可是也觉得颇为悦目”。

在《〈苦蓬〉译者附记》中,鲁迅对皮利尼亚克的政治立场做了剖析,认为他“虽然在革命的漩涡中长大,却并不是无产作家,是以‘同路人’的地位而得到很利害的攻击者之一”,而《苦蓬》的价值在于展现了革命初起时的混沌情形,皮利尼亚克创作《苦蓬》则是体现出以“革命为自然对于文明的反抗,村落对于都会的反抗,惟在俄罗斯的平野和森林深处,过着千年前的生活的农民,乃是革命的成就者”。

事实上,在《精光的年头》译介计划夭折后,鲁迅一直对出版皮利尼亚克念念不忘,在略早于《一天的工作》的苏联“同路人”短篇小说集《竖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1月)译后记中,他特地在文末讲道:“这回所收集的资料中,‘同路人’本来还有毕力涅克和绥甫林娜的作品,但因为纸数关系,都移到下一本去了。”而这“下一本”正是《一天的工作》,收录的前两篇正是皮利尼亚克《苦蓬》和绥甫林娜《肥料》。

1933年2月28日,鲁迅在《〈萧伯纳在上海〉序》中最后一次写到皮利尼亚克,他重提泰戈尔与皮利尼亚克二十年代的中国之行,衬托萧伯纳的来华热:“伯纳·萧一到上海,热闹得比泰戈尔还利害,不必说毕力涅克(BorisPllniak)和穆杭(PaulMorand)了。”鲁迅认为萧伯纳热源于作家在公共表达上所彰显出的某种特殊性,而这是与“悄悄地自来自去”的皮利尼亚克完全不同的:“人们的讲话,也大抵包着绸缎以至草叶子的,假如将这撕去了,人们就也爱听,也怕听。因为爱,所以围拢来,因为怕,就特地给它起了一个对于自己们可以减少力量的名目,称说这类的话的人曰‘讽刺家’。”

鲁迅与皮利尼亚克未曾谋面,却不断通过文章介绍与作品翻译将皮利尼亚克带给中国读者。尽管鲁迅的译介不多,但是从1926年谈论皮利尼亚克开始,到晚年翻译并倡导其作品,其笔下的皮利尼亚克经历了从新俄文艺家到苏联“同路人”作家的身份转变,形象逐渐丰富立体,也折射出鲁迅个人的思想与文艺的发展转向。事实上,早在1926年发表《不灭的月亮的故事》时,皮利尼亚克的悲剧命运便已预示,在这部长篇政治小说中,他以象征主义手法展现主人公司令员加弗里洛夫的非正常死亡,所影射的正是托洛茨基派人物伏龙芝——或是为了避嫌,皮利尼亚克在小说序言中请求读者不要将小说内容与伏龙芝之死联系在一起。1929年,皮利尼亚克在柏林出版中篇小说《红木》,旋即被国内文化界批判为“歪曲苏维埃现实”。1937年10月,皮利尼亚克被捕,次年在肃反运动中遭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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