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只虎

借着傍晚蓝色的霞光，斯凯勒看着老虎们懒洋洋地躺在大树下，时而晃动着尾巴。即使生活在远离故乡马来西亚的美国佛罗里达州，这些大型猫科动物似乎也过得悠闲惬意。很快夜幕降临，尽管天气闷热，斯凯勒仍然微微颤抖。她一直害怕黑暗，但是今晚的胆怯变得更加强烈。她父亲管理的自然保护区是这两只老虎唯一的家园……而现在，家园再也保护不了它们了。

“今晚必须转移，”一小时前，爸爸神色严峻地告诉她，“如果我们等到明天，妮娜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阵担忧袭上斯凯勒的心头。那天下午，爸爸的朋友妮娜连续打来三次电话，电话中的交谈一次比一次紧张不安，她就知道情况不妙。

查理和露露属于世界上最后一批老虎。30年前，野生的马来虎尚有几百只幸存。然而，自从一种可怕的病毒肆虐地球以后，人们相信从老虎心脏中提取某种物质制成的药物可能对抗这种的病毒，仅存不多的老虎为此遭到了残酷猎杀。

现在，历史重演：一种新型病毒对老虎的生存构成了新的威胁。妮娜从药品管理局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明天，她朋友的实验室要派人前来把查理和露露带走。

斯凯勒不忍心细想。她和这两只老虎从小一起长大，多年来，她自己也变得像只老虎。她的棕色头发中长出了几缕黄褐色头发，深黑的眼珠闪烁着金色的光晕，晒黑的皮肤上有几道被老虎抓伤后愈合的银色长疤痕。她喜欢老虎，所以她喜欢身上的疤痕，每道疤痕都讲述着一个人与老虎之间的友情。

她蹲在老虎旁的潮湿地面上，它们庞大的身躯被树叶遮蔽起来，柔软的皮毛从她的指尖滑过。“查理、露露，咱们该走啦！”她哼唱道。

从老虎还是幼崽时起，斯凯勒就一直在它们身旁唱歌，那时它们和她一样害怕黑暗，害怕黑暗之中的神秘噪音和莫名掠过的阴影。斯凯勒用她温柔的歌声填补那些幽暗的空间，让自己和老虎们变得勇敢。今晚，她必须用歌声安抚，一路伴随它们抵达安全的地方。如果查理和露露死了，马来虎从此便杳无踪迹，世界怎么会不在乎呢？

“病毒让人感到害怕，斯凯勒。”爸爸告诉她。

爸爸向她描述了30年前疫情发生的情况——所有医院都挤满了患者，超市排起了长队。人们不能拥抱或者牵手，他们不得不待在家里，不上班，不上学。那时候的孩子们使用一种名叫远程摄像的计算机程序在屏幕上与他们的老师和同学进行日常联系。对斯凯勒来说，这听起来非常落后，和虚拟仿真课堂和虚拟仿真实地考察截然不同，她所在的学校早就将虚拟仿真技术运用到了远程科学实验，以及去东京或巴黎旅行的虚拟旅游中了。

爸爸说，疫情爆发是一个相当艰难的阶段，但也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面对的时期。“我们学会了处处小心但也心怀勇敢，”他对斯凯勒说，“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熬过来的。”

他说，这一次也要以同样的心境挺过难关。但首先，他们得拯救老虎。他想到一个计划：妮娜住在她自己的岛上，离海岸不远，老虎到那里去栖息会很安全。

这时，查理用脑袋蹭着斯凯勒的手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这意味着它感到轻松愉悦。露露则翻了个身，白色的肚皮在斯凯勒温暖的掌心下起起伏伏。尽管这是老虎向她传达的爱意，但它们随意拍一巴掌、张嘴一咬就能要了斯凯勒的小命。爸爸叮嘱过：“永远不要认为你是安全的。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天性胜于一切。”

你怎么会喜欢一个可能会杀死你的东西呢？一定要时刻保持谨慎。斯凯勒总是把她的超声波束放在手边。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手电筒，但只要摁下按钮，它就会发出声音和一束激光，阻止动物的突然攻击，而又不伤害它们，这与过去那些残酷的电击枪和麻醉镖明显不同。

突然，斯凯勒听到小路上的脚步声，老虎也听到了。

爸爸忧心忡忡地跑进空地：“药品管理局的人提前赶来了——他们的卡车停在前门！”

“哦不！”斯凯勒大惊失色，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老虎们也跟着站起来，金色眼睛在黄昏中闪烁着警觉的光芒。

自然保护区只有一个入口，从高速公路到前门有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车程。除此之外，这片广阔的热带森林和沼泽地被高高的电围栏包围。

爸爸扫视着森林：“没时间了，斯凯勒。我必须让药管局的人进园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会把这个地方给拆掉。”

“可是老虎们咋办？”斯凯勒悲叹。

爸爸的下巴绷紧：“妮娜和她的船在鹈鹕岬等候，我们现在必须带着老虎离开这儿……别让人发现。”

斯凯勒感到一丝希望闪现：“我们能在围栏上剪一个洞吗？”

“除非我关掉电闸。再说，和老虎一起穿过高速公路太危险了。”

“等等，”斯凯勒提议，“走高速公路的下面怎么样？”

父女俩相互凝视着。“旧的排水管道，”爸爸沉思片刻，慢慢地说，“可能行得通，斯凯勒！赶紧把老虎们带来。”

当爸爸消失在森林中时，斯凯勒急切地唱道：“查理、露露，跟随在我身后！”

它们跟着她朝漆黑的道路走去。一只犰狳蹒跚地拐进了灌木丛中，一头野猪在附近埋头啃食着青草。前方，几乎被藤蔓遮盖的地方，斯凯勒依稀看见了排水管的轮廓，她的爸爸正蹲在那儿努力拆卸锈迹斑斑的下水道井盖。

他猛地把井盖拽开，回头打量着查理和露露：“它们能通过吧？”

管道巨大而又幽深，仿佛一条遥不可及的隧道，抑或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斯凯勒无法想象即将踏入其中。

她的声音略带颤抖：“有多长？”

“几百米，另一端距离妮娜泊船的海滩只有一千多米。可是，斯凯勒……”

斯凯勒不禁浑身哆嗦。两只老虎来回踱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的管道。

爸爸蹲在女儿身边，将脸贴近她的脸庞，轻轻告诉她：“我必须留在这儿对付那几个人，你一个人能做到吗？它们会跟着你吗？”

斯凯勒瞅了瞅老虎，然后凝视着爸爸。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坚强有力：“如果我一路给它们唱歌，它们就会跟随我。”

爸爸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顺着管道走到小海湾，然后前往海滩。我会告诉妮娜到那里去跟你会合。一定要拿着你的超声波束。”

斯凯勒站在管道口。老虎们不安地围着她打转，竖起耳朵，仿佛敏锐地感知到周遭一股莫名的压力。

“查理、露露，你们跟着我走。”她轻声说。

管道是一个张开的黑洞，那种窒息感让斯凯勒几乎喘不过气来。

查理和露露在她身旁紧紧相随，她顿时感觉到它们泛起涟漪的皮毛处散发出来的暖意。

于是，她大踏步走进黑暗。

查理轻手轻脚走到她前面，露露则跟随在她身后。

斯凯勒听见身后响起井盖关闭的“哐当”声，随后爸爸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起初，下水道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斯凯勒举起手机，手机的电筒光几乎无法照亮黑暗。前方，她瞥见了查理的背脊，如一道朦胧的曲线。身后，她感觉到露露灼热的呼吸。脚下细微的爆裂声和远处的沙沙声，让她不由得颈后汗毛直竖。

斯凯勒忍不住唱歌壮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管道中回荡：“查理、露露，别离开我。”

管道里流淌着一条细细的小溪，很快，斯凯勒的运动鞋就被溪水浸湿，每走一步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她继续艰难前进。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万一爸爸弄错了方向怎么办？要是管道不通向海湾呢？如果它根本不通向外面，而是弃用封死的呢？

突然，查理停下来，尾巴一个劲儿抽搐。斯凯勒慢慢向它靠近，在幽暗中仔细观察。

她猛然看到了什么，在手机发出的光亮中盘绕成团，错落有致的纹理润泽闪亮。

是一条蟒蛇！

查理蹲伏下来，如弹簧一般紧绷着身体，蓄势待发。

这条大蛇越过潮湿的树叶向她滑行过来。

斯凯勒慌乱地摸索着她的超声波束。

千钧一发之际，她被困在一只即将猛扑而来的老虎和一条伺机攻击的大蛇之间。她颤抖的手紧握着超声波束，拇指放在按钮上。

“嗖”，橙色光束犹如闪电发射出去，击中了蟒蛇。它顿时如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尽管如此靠近，但现在它已经没有杀伤力了。

斯凯勒深吸一口气，大步跨过蟒蛇柔软的身体。“查理、露露，蛇不会伤害你们。”她哼唱道。

两只老虎温顺地跟随在她身后。

管道内，黑暗如乌云罩顶，斯凯勒压抑着恐惧和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露露停了下来，抬起头闻着气味。斯凯勒也闻到了，那是一股强烈的，充满了海水、海藻、海鱼和贝壳气息的味道，她听见了海浪低沉有力的撞击声。

前面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圈亮光，正是排水管的出口！更远处，月亮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鹈鹕岬在地平线上发出光芒，呈现出一条狭长的灰白沙滩。

斯凯勒和老虎们穿越了黑暗，一起来到了海岸边。

斯凯勒大口呼吸着夜晚潮湿的空气，脚踩泥地，艰难穿行在高高的芦苇丛中。

老虎们也一刻不得闲。它们喜欢玩水，喜欢游泳。查理一溜小跑，露露赶超到前面。

“查理、露露，跟我在一起。”斯凯勒唱道，加快步伐跟上。

她蹚过小溪来到沙滩上，沙滩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耀着银白的光芒。

海滩对面，一个身影快速向她走来。

“斯凯勒！”妮娜激动地朝她挥手，“你做到了！把它们带到船上吧。你爸爸已经在路上了。”

查理和露露大步踏进水中，一路溅起阵阵浪花。斯凯勒凝视着它们。没有什么画面比月光下，在海浪中嬉戏的老虎更加触动心灵的了。

时间紧迫，要马上离开。

“查理、露露，现在我们要上船了。”她唱道。

老虎们循声转头望去。斯凯勒和妮娜走在海滩上引领前行的方向，老虎们温驯地跟随着，缓步走向安全的船只，走向了它们未来的生活。

发稿/庄眉舒插图/武修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