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李德裕平泉书写与宋代平泉文学景观的持续建构

2025-01-16刘沛其

关键词:李德裕

【摘" "要】 晚唐名相李德裕创作了大量书写私家园林平泉庄园的“平泉诗”,以花木、动物、奇石等景观为中心,营造出一个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物质世界”,体现出对物的迷恋和仕隐的苦恼,即李德裕不仅建造了现实的园林,还通过缺席的书写构建了自己的精神空间。在宋代,平泉故事成为文学典故,宋人在看待平泉故事、书写平泉故事时表现出多重面向,折射出北宋文化精神及士大夫审美观念,从而使平泉文学景观被持续建构为不朽的精神家园。

【关键词】 李德裕;平泉庄园;平泉书写;文学景观

中图分类号:I206" " "文献标志码:A" " " 文章编号:1673-8004(2025)01-0105-12

一、问题的提出与文献综述

晚唐名相李德裕雅好山水,自称有“林泉深癖”,不但构筑了平泉庄园,且写诗描绘之,篇幅占其现存诗歌的半壁江山。李德裕通过这些诗赋予平泉空间以诗意,建构出平泉文学景观,使其成为唐代园林文学的一个动人符号。

学界对李德裕的平泉庄园及其平泉书写已有研究,如赵建梅总结了平泉诗的隐逸思归情绪与幽邃、脱俗、孤峭的艺术特点[1];路成文、张丽莎认为平泉庄园构筑了李德裕的精神世界,他的“守园观”隐含着对家族兴盛的期冀与方外之名的追求[2];沈扬、钟振振分析了李德裕的博物趣味对平泉山居营造的影响,认为李德裕在文本的世界中实现了对平泉山居的文化占有[3],以上为直接相关的研究成果。在关于李德裕研究领域,学界对其生平事迹、政治思想等有较多研究,但李德裕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作品尚未得到过多关注,且研究话题比较分散。罗燕萍[4]、唐诞[5]、唐文婧[6]、方海林[7]的硕士论文分别分析了李德裕的部分诗歌;肖瑞锋认为刘禹锡与李德裕的唱和诗体现出政治风云的变幻和士人命运的播迁[8]。总体来看,李德裕的平泉书写仍有研究空间。

有意味的是平泉文学景观在宋代经历了持续建构的过程。宋人将李德裕的生平、平泉别业的历史以及醒酒石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在时代洗礼、景观变迁、宋代审美与宋人文化心理等因素的合力影响下重写平泉文学景观,融入了宋代文化精神,这是此前的研究未能展开的。基于这一思考,本文梳理从李德裕到宋代对平泉文学景观的建构过程,分析李德裕透过书写表现其文化人格与精神追求、将其塑造为精神空间的具体状态,以及宋代平泉文学景观的形成与意义,以此揭示平泉文学景观的全貌和宋代文人的审美倾向。

二、李德裕缺席的平泉书写

唐人好园,李格非《书洛阳名园记后》云:“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9]283洛阳私家园林极一时之盛。李德裕平生极好泉石,《平泉山居草木记》自言:“嘉树芳草,性之所耽。” [10]684因此竭力“采天下奇花异竹、珍木怪石”[11]806,在长庆、宝历年间营造了颇具规模的园林别墅平泉山庄①。《新唐书》本传载“德裕性孤峭”[12],其平泉山庄“有虚槛,引泉水,萦回穿凿,像巴峡洞庭十二峰九派。”“周围十余里,台榭百余所,四方奇花异草与松石,靡不置其后”[13]616-617,景观与物产尽天下之奇。李德裕一生仕宦漂泊,留驻平泉的时间并不多,仅在大和八年至开成五年(834-840年)间有过三次短期居住。但是,园中的美景与嘉物依然盘桓在他心中,是他心期终老之地,也留下了大量书写平泉景物的诗篇,构成了最初的平泉文学景观。

平泉山庄在李德裕身后很快就凋零了,急遽破败的历史可以从最得李德裕钟爱的醒酒石的传奇经历中具体而微地表现出来。《旧五代史·李敬义传》载:“洎巢、蔡之乱……李氏花木,多为都下移掘,樵人鬻卖,园亭扫地矣。有醒酒石,德裕醉即踞之,最保惜者。光化初,中使有监全义军得此石,置于家园。敬义知之,泣渭全义曰:‘平泉别业,吾祖戒约甚严,子孙不肖,动违先旨。’因托全义请石于监军。他日宴会,全义谓监军曰:‘李员外泣告,言内侍得卫公醒酒石,其祖戒堪哀,内侍能回遗否?’监军愤然厉声曰:‘黄巢败后,谁家园池完复,岂独平泉有石哉!’全义始受黄巢伪命,以为诟己,大怒曰:‘吾今为唐臣,非巢贼也。’即署奏笞毙之。”[11]806-807世事无常,唐末天下大乱,东都洛阳亦遭军阀肆虐,无数屋舍化为灰烬。李德裕曾告诫子孙善保平泉树石:“吾百年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10]682竟一言成谶,果然,平泉的花木被偷掘变卖,最钟爱的醒酒石也为人所夺。至五代时期,平泉林石荡然无存,仅余遗迹。《唐语林》载:“怪石名品甚众,各为洛城族有力者取去。有礼星石、狮子石,好事者传玩之。”[13]617其命运令人唏嘘。李德裕《离东都平泉有诗》末联云:“自是功高临尽处,祸来名灭不由人。”[10]601对人对园,都是一个准确而凄凉的预言。

本文拟对李德裕平泉书写的精神心理以及所营造的景观世界进行进一步讨论,尤以其缺席的书写为重点。

(一)李德裕平泉诗的主题与内容

对物的迷恋和仕隐苦闷是李德裕平泉诗写作的两个基本主题。

1.物的迷恋

李德裕有足够的财力、权势支持满足“林泉深癖”,又兼备诗人的慧眼和收藏家的热忱,在仕宦漂泊时,以诗营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花木是着墨颇多的部分,诗中涉及红桂树、金松、柏、野竹、岩松、松栝、薜萝、桑柘、钟菰、药苗、商山芝、首阳蕨、月桂、山桂、辛夷、寒梅、紫藤、芳荪、海石楠、重台芙蓉、红芍药、紫樱桃、梨花、奇筱、女萝、蕙草、兰花、兰苕、杏花、菊等植物。在《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中,有十一首以平泉庄园生长的花木为主题,或赞美其别样的风貌,如“纤纤疑大菊,落落是松枝”(《金松》)[10]720,“玉女袭朱裳,重重映皓质”(《重台芙蓉》)[10]729;或吟咏其鲜妍芬芳的色香,如“紫艳映渠鲜,轻香含露结”(《芳荪》)[10]721;或以草木高贵的品性自喻,愿在物的芳华中寄寓人生境界,如“妍姿无点辱,芳意托幽深。愿以鲜葩色,凌霜照碧浔”(《红桂树》)[10]719-720。李德裕亦不吝以深情书写山庄的动物,尤其钟爱飞禽,举凡鸂鶒、巢燕、雁、鹤、鸠、白鹭、彩鸳、凫鹄等,皆自由灵动,与美景相映成趣。或如清沚上的一对鸂鶒“欲起摇荷盖,闲飞溅水珠”(《鸂鶒》)[10]722,又如春雨中自在漫游的鸠鸟、白鹭、彩鸳,“春鸠鸣野树,细雨入池塘。潭上花微落,溪边草更长。梳风白鹭起,拂水彩鸳翔”(《忆春雨》)[10]740。一对猿猴也会唤起诗人格外的感慨,他想象它们被人类捕获,远离故山的经历:“松上夜猿鸣,谷中清响合。冲网忽见羁,故山从此辞。无由碧潭饮,争接绿萝枝”(《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二猿》)[10]730,见羁的猿猴也许令诗人联想到落入尘网永被羁绊的自己。

奇石更是这个“物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平泉庄园坐拥商山石、似鹿石、巫山石、漏潭石、海峤石、叠石、泰山石、罗浮石、钓石等各种奇石。读者能够在平泉诗中近距离观赏它们,获得类似的感官愉悦,如在水流冲刷下变得“鳞次冠烟霞,蝉联叠波浪”的叠浪石(《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叠流石》)[10]729;上有绿藓、紫苔,“仿佛兽潜行”的似鹿石,因石形逼似鹿,远远看去“乍似依岩桂,还疑食野苹”(《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似鹿石》)[10]728。李德裕也追记奇石的来龙去脉,如“于溪人处求得”的钓石,自言“余怀慕君子,且欲坐潭石。持此返伊川,悠然慰衰疾”(《重忆山居六首·钓石》)[10]735,以为人生自适的慰藉;由“兖州从事所寄”的泰山石,“此石依五松,苍苍几千载”(《重忆山居六首·泰山石》)[10]733-734,依然内蕴泰山的光辉,为诗人赞颂。奇石不仅带来感官欣赏的愉悦和占有的满足感,更是寄托人格和超脱审美情趣的载体,由此,李德裕笔下的石意象展露出一种象征性。《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海上石笋》云:“忽逢海峤石,稍慰平生忆。何以似我心,亭亭孤且直。”[10]728孤迥特立的海峤石与诗人产生心灵的连接,诗人从中得到深刻的慰藉,人格化的奇石就是李德裕在精神上的自我托付。《题奇石》又云:“蕴玉抱清辉,闲庭日潇洒。块然天地间,自是孤生者。”[10]570《新唐书》本传曰“德裕性孤峭”,怀抱清辉、孤高独立的不只是一块又一块的奇石,更是在身不由己的政治动荡中,诗人对自我命运的抒怀、自我形象的确立与塑造。

2.仕隐苦闷

李德裕的政治显赫身份及与晚唐党争的密切关系,不能不影响到对其文学创作的认识和评价,平泉诗也不能例外。在平泉诗所描绘的幽美景观中,恰恰蕴含着李德裕徘徊于江湖与庙堂之间的矛盾苦闷情怀。

平泉诗情的基调是李德裕的思归之情——无论吟咏平泉山居的人、事、物、景,最终的落脚点都是归隐。如“麇麚来涧底,凫鹄遍川浔。谁念沧溟上,归欤起叹音”(《山信至说平泉别墅草木滋长地转幽深怅然思归复此作》)[10]743、“累榭空留月,虚舟若待人。何时倚兰棹,相与掇汀蘋”等等(《首夏清景想望山居》)[10]727,从思恋景色到渴望归隐的表达不可胜举。然而,莼鲈之思的频繁出现不代表李德裕愿意舍弃现实,隐居江湖,纵情山水。他在《忆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中如此写道:“乃知轩冕客,自与田园疏。殁世有遗恨,精诚有所如。嗟予寡时用,夙志在林闾。虽抱山水癖,敢希仁智居。清泉绕舍下,修竹荫庭除。幽径松盖密,小池莲叶初。从来有好鸟,近复跃鲦鱼……”[10]696纵使田园佳景如许,李德裕与之仍有疏离之感,事实上,“轩冕客”与田园的对立贯穿在他一生创作的平泉诗中,这昭示了一个事实:即使李德裕在诗中无数次追慕野客与幽人,却未有一刻忘却其煊赫门第和显贵的现实地位。他以山水嘉兴为态度,试图去调和乃至淡化仕宦之世俗色彩,然而,调和正意味着对立的存在。《唐语林》的记载提供了一个有趣的佐证:“李德裕自金陵追入朝,且欲大用,虑为人所先,且欲急行,至平泉别墅,一夕秉烛周游,不暇久留。”[13]616开成二年(837年)李德裕奉诏从金陵还朝,事关宰相任用,事态紧急。途经洛阳,他依然要在一夕之间秉烛夜游平泉,对平泉的热爱与痴情确凿无疑。然而,最终的“不暇久留”却表明,在平泉与政治前途之间,李德裕心中的天平依然倾向着京城。

李德裕在平泉诗中所着力强调的与政治的区隔,正凸显出与政治千丝万缕的联系。梦中的隐退终究难以实现,他在《退身论》中说:“天下善人少恶人多。一旦去权, 祸机不测……迟迟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免终身之祸。”[10]786将仕宦的延续看作避祸的方式。而那个高呼“我有爱山心,如饥复如渴”的诗人,终究没能实现他的愿望。李德裕于开成五年至会昌六年(840—846年)任宰相,后又外放为汝南节度使(846年),最终贬死崖州(860年)②。不在洛阳的日子里,他一直追忆平泉,而平泉却如海市蜃楼,终于可望而不可即。

(二)缺席的平泉书写:李德裕精神世界的诗化建构

追忆,才是李德裕写作平泉诗的真实状态。现存的八十多首平泉诗中,近七十首都是李德裕不在场时的产物,因此,平泉诗少有对景观面对面的摹写,而更多是对庄园景观的想象——未曾经眼的景观也在想象中被赋予实体。

“平泉”是诗人透过诗歌建构的一个文学景观,也正是“缺席”的平泉书写造就了李德裕的精神世界。李德裕曾在《怀山居邀松阳子同作》中如此描述书写平泉时的心情:“我有爱山心,如饥复如渴。出谷一年余,常疑十年别。春思岩花烂,夏忆寒泉冽。秋忆泛兰卮,冬思玩松雪……昼夜百刻中,愁肠几回绝。”[10]701-702显然李德裕本人也意识到频繁追忆平泉景物的不寻常,因此作出自辩。他倾诉了身远山林、却于心中时刻萦绕的热爱。如此深切的情怀令他“昼夜百刻中,愁肠几回绝”。仕途坎壈,未及归隐,纵情山水似乎遥不可及,这促使李德裕创作出诗的平泉以为慰藉。

平泉诗中充溢着对庄园景观的想象,深情包蕴其中。夏季,松、竹、泉、月共同造就清幽凉彻的境界:“密竹无蹊径,高松有四五。飞泉鸣树间,飒飒如度雨。”(《夏晚有怀平泉林居》)[10]697“野竹阴无日,岩泉冷似秋。翠岑当累榭,皓月入轻舟。”(《初夏有怀山居》)[10]709秋季,碧绿的原野令人舒爽,菊与蒿点缀出高洁的情操:“绿筱连岭多,青莎近溪浅。渊明菊犹在,仲蔚蒿莫剪。”(《早秋龙兴寺江亭闲眺忆龙门山居寄崔张旧从事》)[10]699冬季,平泉化作冰雪世界,寂寞无人:“忽忆岩中雪,谁人拂薜萝。竹梢低未举,松盖偃应多。山溜随冰落,林麇带霰过。”(《晨起见雪忆山居》)[10]737更有出离尘世的遐思。四季中,留下最多笔墨的是春,李德裕甚至从未见过春天的庄园,却凭借诗意的想象勾画了一幅幅清丽自然的春日园景,一偿“未尝春到故园”的遗憾[10]739。如《忆平泉杂咏》组诗所咏,思及“细雨入池塘”的柔婉(《忆春雨》)[10]740,“春晚紫藤开”的灿烂(《忆新藤》)[10]740,“林间布谷鸣”的催耕(《忆春耕》)[10]741,以及“雪开喧鸟至”的春暖(《忆初暖》)[10]738,主题同是春景,在刻画时却力求立体多面,或早或晚,或晴或雨,有近有远,动静结合,自然灵动,意象悠然。除却四季景观,园内造景也在诗句中被细细展示,瀑泉亭、西园、竹径、花药栏、钓台、药栏、流杯亭、双碧潭等皆有专诗吟咏。平泉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乃至每一个角度,都被细心摘取,精心编织,逐一记录,形成难以磨灭的文字印记,成为平泉景观的直觉印象。

李德裕在诗歌中频繁表达的追忆是一种自我叙事,其落脚点在于,将平泉看作仅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帮助自身摒弃尘世的纷扰,暂时忘却政治的波诡云谲,在静谧的隐居生活中寻获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就是说,李德裕不但建造了现实的园林,还构建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文学化的精神空间。如果把现实平泉的构建称为“在场”的书写,精神平泉的构建就是“缺席”的书写,李德裕的书写主要是后者。在想象的平泉里,李德裕总是孤身一人,极少允许朋友、同僚、世间亲缘的介入,所以这里没有官场政治与家庭生活,可以放下些许尘世负担,获得自由和超越的境界。这造成了一个结果:平泉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梦空间,是李德裕的“桃花源”,即身在官场,心在平泉,就是平泉书写中诗人缺席的意义,也是平泉书写的主要价值。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后人极大的兴趣。

平泉的物质基础也许转瞬即逝,散落无踪,但是平泉的文学景观通过文字得以保存,又通过文字继续流传,在不断的追忆与想象中成为人们历史记忆的主要来源与基本形式,并进一步成为士大夫精神建构的范本与蓝图。

三、宋人建构平泉文学景观的多个层面

平泉地处洛阳伊阙以西,即李德裕在《平泉山居诫子孙记》中提到的位于“龙门之西”的一条山沟。此沟峰峦环抱,林木葱茏,因有“平壤出泉,广不逾寻,而深则盈尺”,故称平泉,平泉“涌不腾沸,淡然洌清,冬温夏寒,明媚可鉴”,因泉温较高,而山岚清冷,二者相激而雾气缭绕,使山林美如仙境。因此,平泉在唐代已备受众多达官的青睐,多建有庄园别业,亦以“平泉”为名,即“自东邻故丞相崔公至谷口故丞相司徒李公,凡别墅五、六,皆谓之平泉”(《灵泉赋》)[10]688。可见,无论是指地理,还是庄园,“平泉”二字在唐代都曾是泛称,它的专名化是随着李德裕平泉诗的大量创作而悄然发生的。换言之,平泉文学景观建构使“平泉”之名在物质与文化两个层面为李德裕所独有,成为整合了特定文化与文学审美内涵的专名,在李德裕和平泉山庄都消失后,仍然在不断延续与发展。

在宋人笔下,就一般意义来说,“平泉”是称誉园林之美的一个旧名雅称,又可借以表达对闲适人生的向往之情。这是基于“平泉”的物质特征与园林属性的偏于审美意义的化用。在更深的层面上,“平泉”是对李德裕政治人生的隐喻,因此是反思政治追求、出处进退和物欲人情的标靶。这是基于“平泉”的归隐内涵与精神属性具有更强的政治文化批判意味的建构。

(一)基于园林胜迹闲适情怀的“平泉”文学建构

如同唐人用典偏好“以汉喻唐”一样,宋人亦好用唐典,这内蕴着对唐代历史文化的强烈认同情感。平泉在宋代唯余遗迹,其风韵情致却记录于李德裕的文字,深契于宋人心中。凡书写园林美景、草木胜迹,表达褒美之情时,“平泉”便是符合情境的最佳语典。绍兴五年(1135年),张守和吕本中曾造访名臣李纲的园亭,此时李纲以罪休官,暂回福州闲居,二人诗句多有褒扬安慰之意。张守《次韵李丞相园亭二首》其二云:“疏泉■石寄高怀,仙药名花取意栽。履道醉吟齐步武,平泉景物付云来。”③前用“履道醉吟”四字称道其诗酒风流,后用“平泉景物”四字赞美其园亭景致。吕本中《次韵李伯纪园亭》其一云:“可但海山胜绿野,颇知风物似平泉。”[14]用“绿野”和“平泉”二典,褒扬李纲园亭的“海山”与“风物”。赵翼曾指出“诗词专用本家本人事”的用典惯例[15],张、吕二人用“平泉”入诗,既见其博雅,也契合李纲的姓氏、出身与地位,是很贴合人物与情境的做法,只是别无余意。除却风光之美,宋人用“平泉”之典,也有取于李德裕对恬淡自然的乡居生活、悠游自适境界的向往与追求。李弥逊《次韵叶观文游贤沙凤池安国之作》云:“登临赖陶写,可但思平泉。郊原问农事,柔桑起蚕眠。”④ “陶写”即怡悦情性,消愁解闷之意,原出《世说新语·言语》,王羲之所云“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16]。此诗将“陶写”与“平泉”并举,意在借美景以开怀抱。另如虞俦《暇日邀王天任诸公游南坡天任有诗因次韵》云:“君家有西园,望我南山巅。觞咏继曲水,花石希平泉。” ⑤白珽《湖居杂兴八首》其四云:“相国平泉水竹居,吴山花石世间无。游人马上休回首,一半春风在里湖。”[17]也都是以平泉草木之盛、花石之奇为依傍,抒发湖山嘉兴以悦己悦人。

其实,以“平泉”为赞美园林之美及闲适生活的语典,乃宋人文化审美倾向之一隅。前揭“履道醉吟”和“绿野”都是宋诗常典,后者指唐宪宗宰相裴度晚年在洛阳集贤里所造别墅绿野堂,与“平泉”常常并用。关于绿野堂,《旧唐书·裴度传》云:“自是,中官用事,衣冠道丧。度以年及悬舆,王纲版荡,不复以出处为意。东都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引甘水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度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18]可见“绿野”极一时山川风物之盛,是洛城名士常相聚会赏乐之所。“平泉”与“绿野”不仅同为洛阳名园,在意义上也有高度的互补性,宜于捉对使用,以丰富诗旨。它们联翩出现在宋人的寿词及贺老词中,营造令人身心舒畅的景观氛围,如“绿野旧游,平泉雅咏,霞舒烟卷朝昏”(张元干《望海潮·为富枢生朝寿》)[19]1097,“绿野风光,平泉草木,争似梅山好”(姜特立《念奴娇·庚申生朝》)[19]1606,“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20],“未可卷怀袖手,续平泉庄记,绿野堂诗”(刘克庄《汉宫春·陈尚书生日》)[21]7185等。裴、李同为唐代名相,“平泉”与“绿野”是名臣退居之所,有对退隐生活的美好期待,又有极雅致精丽的美景,在寿词中成对出现,可助兴添雅,也形成了南宋祝寿风俗的一个显著文化特征。当然,“平泉”与“绿野”的内蕴不止于此。因为平泉之怪石草木荡然,命运令人唏嘘;绿野堂曾荟萃天下风流,裴度晚年仍出任要职,归老园亭的盟约终成一梦。所以,宋人用此二典,也有取其“不如意”的一面,抒发岁月如流、美景与功名易逝的感怀。如“平泉有墅空流水,绿野无人但绕垣”(晁冲之《伤心》)[22],“绿野移春花自老,平泉醒酒石空存”(王安中《安阳好》其六)[19]752等,一经渲染,顿觉人生空茫,满怀伤忧。另如“萧散香山与辋川,功名绿野及平泉”(汪藻《题张资政汝川图九首》其九《甘陂庄》)⑥,“半亩园林数尺堂,凡花疏竹小池塘。平泉绿野休相笑,事业功名合自量”(周必大《南园筑小堂邻里侯旸献上梁文戏成小诗记实解嘲》)[23]等,又有对过度追求功名的否定,故以自适的态度解嘲。这是“平泉”典故的又一层用意。赵翼《瓯北诗话》云:“诗写性情,原不专恃数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则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诗者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24]“平泉”“绿野”之典为宋人所关注,正是由其传达诗情的深厚意蕴所决定的,是其生命力的重要表现。

(二)基于政治人生隐喻的“平泉”文学建构

宋人对“平泉”的深层建构,建立在对李德裕政治人生的认识之上。李德裕对平泉山庄的苦心经营,对平泉山川风物的酷嗜之情、追忆书写与归隐期待,以及累居高位却贬死朱崖的政治遭际等,都是直接影响宋人感受与书写“平泉”的基础。无论是阅读“平泉”,追忆“平泉”,或身临“平泉”遗迹,从文字、想象和残垣断壁中得来的感受与认识,都会不期然地与其对历史、政治、文化的认知与体悟相融合,与其人生的遭际感受和审美倾向相融合,借着诸多场景予以文字表达,传达出历史的沧桑、现实的迷茫与个体的感喟,必然内蕴时代文化精神与审美倾向的深刻痕迹,从而完成更深一层的平泉文学景观建构。

首先,李德裕人生浮沉的遭遇与平泉山庄的兴衰是“平泉”故事令人叹惋的另一侧面。这一跟随在美景之后的惨淡世情与陵谷变迁,牵连着宋人的思绪情怀,他们将感慨系之,诗兴满怀,叹惋曾经的繁盛与目下的荒寒。宋人写诗,正是欧阳修所谓“读《山居诗》,见文饶梦寐不忘于平泉,而终不得少偿其志者,人事固多如此也”的诗意表达[9]298。他们借助平泉故事,倾诉怀抱,自浇块垒。早在梅尧臣的感受里,曾经的名园就已是“废宅长春草,故山存旧碑”的破败景象(《依韵和刁经臣读李卫公平泉山居诗碑有感》)[25],这如同一声定音鼓,奠定了群声齐奏的基调。司马光亲临平泉,目见荒寒,赋诗纪游,就是随后发出的一声强音:“相国已何在?空山余故林。向时堪炙手,今日但伤心。陵谷尚未改,门阑不可寻。谁知荆棘地,鹤盖旧成阴!”(《游李卫公平泉庄》)[26]将山庄与主人的命运同构,炙手可热的相国早已湮灭,空山不见冠盖胜迹,追求功业与奢华的意义何在?韩琦的“平泉几易主,况乃刺史宅”(《题辛夷花》)[27]把这种感喟扩展推衍到更广泛的人群。王灼的“平泉山居付梦想,石上刻字空照日”(《 李仲高石君堂》)⑦,陆游的“乐天十年履道宅,赞皇一夕平泉庄。公看富贵定何物,一笑乃复坐此妨”(《题阎郎中溧水东皋园亭》)[28],刘克庄的“平泉花木奇樟桧,辛苦栽培竟属谁?”(《杂兴四首·其四》)[21]1403云云,都是这一情绪的延展。他们分咏了一个共同的主题:富贵荣华如过眼云烟,功名仕途不过千秋大梦,渗透了世事无常的感慨。这种自白居易《伤宅》以来确立的抒情模式,被宋人移诸“平泉”故事,一抒亘古未易之世变情怀。

有意思的是,平泉故事可以用来凭吊与觉悟,也可以用来自警与赞颂。宋人在为新建园堂撰写记文时,曾以李德裕的平泉遗恨为现实的对照,赞扬新成园林主人的盛德与清醒。理宗淳祐初,刘克庄为妻兄林公遇弃龙图阁学士,归隐林泉后所筑石塘撰《新筑石塘记》云:“昔李赞皇谓鬻平泉非吾子孙,以平泉一草一木遗人,非佳子孙。柳子厚谓上世藏书三千卷在善和宅,然赞皇自不能一夕安平泉,善和宅及子厚在已三易主。今林氏之尊老远矣,而代有象贤,愈蕃而大。樵牧爱护其松楸,郡邑表章其宅里。予尝访其屋壁,旧藏则手泽如新,曾玄论著,篇帙多于祖祢,是岂非盛德之后,积善之家乎?”[21]3934赞赏其勇于进退善保遗泽的盛德。淳祐九年(1249年),赵葵坚辞右相兼枢密使,回到建于长沙锡山的庄园群山囿堂。此堂之名出自韩愈《南山诗》“兹维群山囿”句[29],理宗亲书以宠之,而刘克庄受命撰《群山囿堂记》,此堂固然是“信开辟以来殊尤巨丽之观也”,但刘克庄在文中着力表彰的是赵葵在圣眷正隆时急流勇退的自省意识:“盖天下清绝之景,常属之闲退之人。若夫仕至将相,安危佩于身,事物衡于虑,负夔禹之望,而抗巢许之志,未有能兼之者。”然公身居高位,毅然角巾东路,“惟退惟闲,斯堂之景遂为公有”,既得“合族交宾、论文乐饮”之趣,又“曷尝一饭忘吾君”。在他看来,赵葵的选择与“昔平泉竹石,仅获一夕之享;绿野钟鼓,不能盖晚节浮沉之愧”[21]3853-3854,胸怀境界不啻有天壤之别。事实上,以刘氏与林、赵的交谊,这两篇记文虽不能是纯出于社交敷衍,但人情以安居为乐,而且当时归隐也未必是终局。刘克庄在《群山囿堂记》里明白表示赵葵必有复起之日,而后来也确实如此。赵葵竟于八十一岁高龄卒于小孤山舟中,则“负夔禹之望,而抗巢许之志”的颂扬也无非止于当时,其实并不比李、裴的晚节更高尚。但李德裕的平泉遗恨给予后人的印象之深,却由此可以想见。

刘克庄的书写是旁观者的意见,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北宋名相文彦博从自身道德追求出发,从为官修身之道批评前人李德裕,着墨更多,更可体现北宋士大夫秉持儒家思想的整体倾向。嘉祐三年(1058年),文彦博罢相,改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在洛阳避祸的日子里,常得闲暇,游览胜迹,因此得以踏足平泉遗迹,所赋《游平泉作》诗一首,表达了当时纷纭的思绪感情:“一崦抱溪斜,前朝辅相家。遗基皆瓦砾,古木尚烟霞。夙昔东山墅,留连上殿车。虽云营退隐,未免逐豪夸。事往如飞鸟,林空噪暮鸦。池平无旧凤,堤坏有残沙。野叟犹能说,樵夫亦共嗟。至今岩石下,多长紫薇花。”末句自注:“平泉花木无孑遗,然岩谷间犹多紫薇花,是其遗种乎?”[30]259从眼前残迹联想到如烟的往事,一代英豪已是野叟樵夫嗟叹的对象,唯有岩下怒放的紫薇呼应着旧时的豪奢。“虽云营退隐,未免逐豪夸”二句,仍是诗中警句,这是对李德裕的批评,也是对自己的提醒。罢相显然是文彦博仕途的挫折,令其心有苦闷,但从此诗看,他并不颓废放纵,仍有一腔自激自励的志气。所以,文彦博重温了《平泉花木记》,写下《又读平泉花木记》三首,直截了当地批评了李德裕从政处世之道。其一云:“历览《平泉记》,文饶性苦奢。如何伊上墅,多是日南花。”本诗自注云:“当时文士咏平泉有‘日南太守献名花’之讥。”其二云:“上党夷凶日,太和归国年。此时能勇退,应遂老平泉。”其三更是表意无隐,指斥意味更浓:“吾观李太尉,所失在夸权。名遂不知退,膏明惟自煎。终身恋华组,何日到平泉。徒有思归意,歌诗盈百篇。”[30]260-261显然,文彦博的批评集中在“性苦奢”与“夸权”之上,尤其以恋权为害最大,因此导致“名遂不知退,膏明惟自煎”的严重后果,自陷危地,不得善终,纵有歌诗百篇表达思归之情,其实是自贻笑柄而已。文彦博的批评有其思想根源,其《座右志》云:“士君子不达即已,苟达焉,可不益思慎其名检乎?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夷险一致,终始不渝。”“又尝患士之多上人而自大者,殊不能景行先哲,见贤思齐。”并推崇“藏器抱德,与时隐显”的处事原则,认为君子当藏器隐睿、谨慎行事、谦卑自守,不可自得自满,多事夸耀。他以唐朝宰相郑余庆为政治楷模,称之为“真君子之儒”,认为郑氏“砥名砺行,谦卑自牧,践历台省,以蹇谔闻。侃侃于公卿间,未尝俯仰媚于一人,必以其道。祗事四朝,出入将相,逮于晚节,不渝素行,可谓以功名终始者矣”,可为效法的榜样。他本人也历任四朝,三度为相,在宦海浮沉中持重守节,忠厚惇大,尽毕生之力,成为一个“君子之儒”[30]572-573。《宋史》本传评曰:“立朝端重,顾盼有威,远人来朝,仰望风采,其德望固足以折冲御侮于千里之表矣。”[31]他对郑余庆“祗事四朝……可谓以功名终始者矣”的向往,最终成为自己人生的注脚。由此观之,文彦博批评李德裕在位时借权势营造庄园,夸耀权势;遇到困境时,不善保身,自取败亡之道的态度,是非常自然的。如此追求,也正是宋代士大夫精神风貌与道德追求的一个典型缩影。

(三)基于物欲批判的“平泉”文学建构

宋人批评李德裕的又一个领域,是对其强烈物欲的谴责。在宋人眼中,这时的平泉反而成为埋葬李德裕苦心追求的泉林奇石的墓冢。其实,宋代社会的艺术与审美活动空前繁荣,宋人并非不热爱花木泉石,所以这种批评自然有其深意。其关键在于,宋人把李德裕的“林泉深癖”视为一面镜子,时刻以过犹不及的道理自我提醒对物欲的控制。这种态度与宋代的文化特质及士大夫思想意识密切相关——宋人在物欲问题上主要继承了儒家的基本价值取向,强调“存理制欲”,对“欲”持限制性态度。在宋人的日常审美活动中,审美与物欲之间存在一种紧张的对立关系,在对平泉的批评中,这种关系被深刻揭示出来。

一代文宗欧阳修曾作《平泉草木集跋》,着力批评李德裕对物的迷恋:“若德裕者,处富贵,招权利,而好奇贪得之心不已,或至疲敝精神于草木,斯其所以败也。其遗戒有云‘坏一草一木者,非吾子孙’,此又近乎愚矣。”[9]297欧阳修点出李德裕身处高位却依然旺盛的“好奇贪得之心”,认为这使他精神疲惫,这种执着的占有欲已经近乎愚蠢了。事实上,南宋刊刻的《平泉草木记》后已有此跋文:“《平泉草木记》跋后印本尚有六七十字,深诮文饶处富贵、招权利而好奇贪得,以取祸败,语尤紧切,足为世戒。”[9]25可见欧阳修的意见已成为一定程度上的权威文本,形塑着宋人对李德裕的基本认识。从后来的创作实践看,欧阳修的意见相当于给李德裕的“林泉深癖”的性质定了调,对李德裕人生遭际与贪婪遭祸的批评已成为宋代的主流意见。文同《书平泉草木记后二首》,其一云:“卫公当国日,力与天地均。平泉植草木,取尽四方春。海岳欲必得,亦能役鬼神。可笑身未冷,已闻属他人。”其二云:“公岂不聪明,嗜好乃如此。若非以私饵,是物安至止。彼致者何人,定非端洁士。草木固为尘,丑名终未已。”⑧在文同看来,平泉草木的聚集是李德裕以权力为“私饵”“取尽四方春”的结果,否则天下奇物何以能汇聚于平泉,而助其满足物欲的人被定义为“定非端洁士”。结果,随着李德裕的失势,奇物业已为有力者夺去,唯余丑名而已。显然,对物的迷恋是导致李德裕失败的重要原因,而天下奇物随着权力的转移又进入下一轮回!可见文同对物之迷恋的政治道德谴责跃然纸上。汪藻的《尽心堂为张丞相题》亦云:“向来卜筑营草木,汲汲可笑平泉愚。”[32]这是对李氏之“愚”的另一种表述;而姜特立仅是为直庐砌一道台阶,也会有“为语平泉公,经营毋太广”的告诫(《直舍作小砌》)[33]12,再读到《平泉草木记》,仍未免生出“平泉草木频移主,西洛园池几换人。但把风花观世界,莫将金石认吾身”(《因观赞皇平泉草木记有感》)[33]135的劝勉与讥刺内涵仍然落实在所谓“愚”上。事实上,所谓“经营毋太广”,以及“可笑平泉愚”,就是宋人批评李德裕物欲迷恋的典型话语。

这种批评意识仍深契在宋代的精神文化之中。我们知道,“物的审美”是北宋文化史的一个重要命题,“关系到如何理解士大夫物质生活与精神层面的相互影响与塑造”[34]。士大夫对待物的态度具有辩证属性,他们一方面为物的感性之美所动,乐意欣赏,乃至占有物质,另一方面视“美的诱惑”如虎狼[35]171,秉持着“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尺度,以此与儒家思想相调和。比如,赏石本是宋代的时代风尚,大批嗜石的文人和禅僧道士相互观赏、赠送怪石,甚至形成了一个“人文旨趣较浓的怪石爱好者的圈子”[36]。但是,溺于物的态度颇为宋人不取,他们对“美的诱惑”持有意识地抵抗、自责和警惕态度。如以怪石为平生爱好之物的苏轼,他与仇池石的故事天下尽知,但他仍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调和人与物的关系。《雪浪石二首》其二云:“洛阳泉石今谁主?莫学痴人李与牛。”[37]以李德裕和牛僧孺式的占有欲自戒和戒人。苏轼认为,要破此贪欲困局,须放弃对物的占有心,要做到“定心无一物”,即“不掺杂占有欲的占有”的状态[35]172。他在《宝绘堂记》里又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38]即人一旦为占有心主宰,怪石就失去了审美意义,若是对物不存占有之心,则此局可解。换言之,既要满足对“物的审美”,又要避免对物投入过度的情感,即在审美追求与感官体验方面保持适度的中庸立场。苏轼以“寓意”的态度,消解“留意”的执念,为“人”与“物”塑造了一种新的关系,达到“游于物之外”的审美境界。他所持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之观点深刻影响后人处理人与物关系的基本态度。

迨至南宋,叶梦得对李德裕之事大发议论,他批评了李德裕对物的占有欲,认为李德裕告诫子孙善保“平泉一树一石”,是对物的过分追求,这也导致孙辈向监军求取醒酒石、最终造成悲剧性的结果。在他看来,“一石亦何足言”,也就是说,一块石头实在是太微小,并不值得人们为之所奴役,“使文饶而先悟此,岂直无以累后人,亦当自免其身矣”。对于人与物之间关系的难题,叶梦得一方面承认自己也有“自不能解”的好石之癖,曾“借钱买石,得石祛病,抱石而眠”;一方面认为自己没有“文饶之病”,凡是自己收藏的石头,只要客人喜欢,都“听其自取以去”。他说:“尝戏谓儿童辈云:‘此不但吾无所累,汝亦可以免矣。’天下事何尝不类尔,每以文饶之言观之,世间安得更有一物也!”[39]164-165可见,“不为物所累”之观念,成为调和宋人的收藏爱好与物癖道德问题的一把钥匙,宋人试图在有限的范围内满足自己的收藏爱好与审美愉悦,同时巧妙化解道德层面的难题。

元明清人对平泉的接受与宋人可谓一脉相承,有大量文学作品书写、引用、再创造平泉。元代的宋沂用平泉草木之典为致仕者助兴添雅:“平泉山木芳华里,终日垂绅拥玉鱼。”(《奉饯御史中丞汪公大司徒致仕归陇右》)[40]清代的查慎行以平泉草木赞美园亭美景:“何似赞皇行乐地,手栽花木记平泉。”(《重过相国明公园亭四首·其一》)[41]随着文人画的繁盛,这一书写方式也体现在题画诗中,如廖道南《题邹黄山画》云:“时人不解神仙宅,却道平泉李相庄。”⑨翁方纲《张荔亭溪山选胜图》曰:“梦游问奇载酒处,一水一石怀平泉。”⑩斗转星移,平泉故事依旧引发后人的兴废之感:“君不见金谷繁华斗一时,绿珠坠楼竟何益。又不见平泉醒酒石可凭,须臾转入他人宅。”(《石梅行和郑给舍作》){11},“金谷名园委蔓草,平泉荆棘无人扫。荣华瞬息可奈何,空令过者伤怀抱。”(《题安仁余氏留余堂》)[42]363-364李德裕与平泉的故事也一度被后人重写,他们带着怅然之情再度重温这位晚唐名相的一生。朝鲜李朝哲学家朴世堂追记云:“一石如今更勿言,平泉终不属孱孙。人生勤苦都无益,末叶谁能念本根。”“敢望子孙能保守,唯求身死葬其间。墓前万古峨峨石,不阻后人来借看。”“由他不得不由他,遗语虽勤恨谩多。死后此身犹未料,其余万事奈渠何。”(《偶记李卫公平泉石事有感三首》){12}对李德裕平生遭际的叹惋之情,与宋人别无二致。在异代不断的追忆与书写之中,平泉故事被不断接受与续写。

四、结语

李德裕的平泉书写是用文字建构景观并占有景观的一个实例,他以“诗性拥有”的方式在平泉打下了自己的印迹{13}。这使我们体会到书写的力量——李德裕与平泉庄园因文本而不朽。因其不朽,故而永存,成为历史记忆,从而在宋人及后人的不断想象与书写中持续发展。正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言:“文化文本具有一种能力,使作品所负载的能量不会消失殆尽,而是随着不断阅读而传播并存储在记忆之中,跨越历史的鸿沟结合在一起。”[43]平泉之名,就是在文化与历史记忆参与下,被赋予与寄托了多种价值和意象,成为一种书写历史、建构文化、叙述故事的路径。

在文学史上,如平泉文学景观的持续建构的例子不少,曹操的铜雀台、石崇的金谷园、武昌的黄鹤楼、裴度的绿野堂、白居易的履道坊宅园等,都以其特有的故事和文化意蕴,不断获得书写的机会,发展成灿烂的文学风景,成为宝贵的文化遗产。这种建构是一种文化生成机制,也是一种传播机制,以不同的表达方式在“不同的文化符号中为文学的人学本质保驾护航”[44]121。《水浒传》第一百零八回,卢俊义与朱武攻取城池,燕青预感不祥,伐木以备后路时,书中写道:“统领众将兵马,离了大寨,由平泉桥经过。那平泉中多奇异的石子,乃唐朝李德裕旧庄。”[45]平泉的倏然闪现表明这份文化记忆已经延伸到更加遥远的空间{14}。

注释:

①" " "康骈《剧谈录》卷下“李相国宅”条云:“初德裕之营平泉也,远方之人,多以土产异物奉之,故数年之间,无物不有。时文人有题平泉诗者:‘陇右诸侯供语鸟,日南太守送名花。’威势之使人也。”据《太平广记》卷四百五补。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271页。

②" " "参傅璇琮著《李德裕年谱》,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37页。

③" " "张守《毗陵集》卷十六,清乾隆武英殿木活字印武英殿聚珍版书本。

④" " "李弥逊《筠谿集》卷十二,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 " "虞俦《尊白堂集》卷一,清乾隆翰林院钞本。

⑥" " "汪藻《浮溪集》卷三十二,清乾隆武英殿木活字印武英殿聚珍版书本。

⑦" " "王灼《颐堂集》卷三,宋乾道八年王抚干宅刻本。

⑧" " "文同《陈眉公先生订正丹渊集》卷四,明万历三十八年吴郡吴一标刊崇祯间虞山毛晋重订本。

⑨" " "陈邦彦《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卷十五,清康熙四十六年内府刻本。

⑩" " "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三十九,清刻本。

{11}" " "佘翔《薜荔园诗集》卷四,清钞本。

{12}" " "朴世堂《西溪先生集》卷二,茂朱赤裳山史库所藏朝鲜总督府寄赠本。

{13}" " "沈扬、钟振振评曰:“李德裕在文本世界中继续维系着对平泉山居的占有,以山居景观为对象的咏物诗,诠释着他不朽林泉的幻梦。”(《李德裕平泉诗的博物学考察》,《中华文化论坛》2021年第1期,第128-136页)。

{14}" " 关于“文化记忆”的含义,参阿斯特利特·埃尔著,冯亚琳译《文化记忆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参考文献:

[1]" "赵建梅.试论李德裕的平泉诗[J].文学遗产,2005(5):141-144.

[2]" "路成文,张丽莎.平泉,别业与李德裕的精神世界——兼谈李德裕的“守园观”[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6):71-79+178-179.

[3]" "沈扬,钟振振.李德裕平泉诗的博物学考察[J].中华文化论坛,2021(1):128-136.

[4]" "罗燕萍.李德裕及其诗文研究[D].西安:西北大学,2004.

[5]" "唐诞.李德裕诗文研究[D].漳州:漳州师范学院,2012.

[6]" "唐文婧.李德裕及其诗歌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9.

[7]" "方海林.李德裕的文学创作及其与文坛关系[D].芜湖:安徽师范大学,2006.

[8]" "肖瑞峰.论刘禹锡与李德裕的唱和诗[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92-98.

[9]"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10] 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8.

[11] 薛居正.旧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12]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342.

[13] 王谠.唐语林校证[M].周勋初,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

[14] 韩酉山.吕本中诗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7:1064.

[15] 赵翼.陔余丛考[M].栾保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3:475.

[16]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68.

[17] 全元诗[M].杨镰,主编.北京:中华书局,2013:161.

[18]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432.

[19] 全宋词[M].唐圭璋,编.北京:中华书局,1965.

[20] 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829.

[21] 辛更儒.刘克庄集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2] 宋诗钞补[M]//宋诗钞.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选.管庭芬,蒋光煦,补.北京:中华书局,1986:1061.

[23] 宋诗钞初集[M]//宋诗钞.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选.管庭芬,蒋光煦,补.北京:中华书局,1986:1635.

[24] 江守义,李成玉.瓯北诗话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456.

[25] 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198.

[26] 李之亮.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9:299.

[27] 全芳备祖[M].陈景沂,编.祝穆,订正.程杰,王三毛,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415.

[28] 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4.

[29] 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M].郝润华,丁俊丽,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2:201.

[30] 申利.文彦博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

[31] 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10264.

[32] 汪藻.浮溪集[M]//四库辑本别集拾遗.栾贵明,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85.

[33] 姜特立.姜特立集[M].钱之江,整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34] 姚华.苏轼诗歌的“仇池石”意象探析[J].文学遗产,2016(3):155-165.

[35] 艾朗诺.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M]. 杜斐然,刘鹏,潘玉涛,等译.郭勉愈,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6] 周裕锴.苏轼的嗜石兴味与宋代文人的审美观念[J].社会科学研究,2005(1):169-176.

[37] 苏轼.苏轼诗集校注[M]//苏轼全集校注.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4248.

[38] 苏轼.苏轼文集校注[M]//苏轼全集校注.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1122.

[39] 叶梦得.岩下放言[M]//全宋笔记.徐时仪,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

[40] 顾瑛.草堂雅集[M].杨镰,张颐青,祁学明,等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8:652.

[41] 查慎行.敬业堂诗集[M].范道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7:612.

[42] 刘基.刘伯温集[M].林家骊,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43] 文化记忆理论读本[M].阿斯特利特·埃尔,主编.冯亚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37.

[44] 王春艳,加晓昕.巴山文学与其他艺术融合的文化符号化探究[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23(4):121-125.

[45] 王利器.水浒全传校注[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3544.

责任编辑:杨" "钊;校对:吴" "强

Li Deyu’s Pingquan Writing and the Continuous Construction of the Pingquan Literary Landscape in the Song Dynasty

LIU Peiq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207, China)

Abstract: Li Deyu, a famous minister of the late Tang Dynasty, created a large number of “Pingquan Poems” depicting the private garden Pingquan Manor, focusing on the landscapes of flowers, trees, animals, and strange stones, creating a colorful and wonderful “material world”, reflecting his obsession with objects and the distress of being a civil servant and a recluse. In conclusion, Li Deyu not only built a realistic garden, but also constructed his own spiritual space through absent writing. In Song Dynasty, the story of Pingquan was condensed as a literary allusion, and the people of Song Dynasty showed multiple aspects when looking at and writing the story of Pingquan, reflecting the cultural spirit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e aesthetic concept of scholars, so that the literary landscape of Pingquan was continuously constructed as an immortal spiritual homeland.

Key words: Li Deyu; Pingquan manor; Pingquan writing; literary landscape

猜你喜欢

李德裕
论李德裕的平泉杂
中唐李德裕历史思想研究
浅谈李德裕诗歌的艺术彰显和思想蕴涵
大咖衰
唐宣宗初年李德裕被贬原因初探
刚者李德裕
李德裕《述梦诗》自注中的翰林抒写
谈我演《名相李德裕》
韦执谊与李德裕的比较研究
长安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