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来自历史政治学的解释
2025-01-16董可馨

当代中国政治学界正在发生一些事,有人将其称为一次重要的“历史转向”。
自历史政治学研究中心2019年在中国人民大学成立,历史政治学成为学术探索的一个新领域。在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需要下,相关学者呼吁中国社会科学来一场范式革命。五年间不断有各方学者、资源汇入其中,至今已成规模,被广为重视。
2024年12月21日,中心创办五周年研讨会举办,来自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哈佛大学等高校的50余名学者,在北京共同探讨解释中国的新尝试、新可能、新方法。
不少成果已面世。“历史政治学与中国政治学自主知识体系论丛”第一批著作在同一天发布,包括《历史政治学:中国政治学的范式革命》《政治的概念:历史政治学的知识论原理》《共和立国与治体新论:钱穆历史政治学研究》《文教国家:中国国家形态的历史政治学研究》《周秦之变的社会政治起源:从天子诸侯制国家到君主官僚制国家》。第二批成果将于2025年中面世。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澄海全球发展与安全高等研究院教授杨光斌,在回顾其由来时谈到,2019年召开第一届学术委员会时,赵鼎新教授到北京参会,下飞机时说,他还不清楚历史政治学是啥,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件大事。
当时还模糊不清的,现在开始有了形状。如今,它有着什么样的学术样貌?如何研究并解释中国问题?此时此事有何种新意?回答开始清晰。
把历史作为方法
历史政治学是在政治学界内部产生的,一个自然的问题是:已经有了政治学,为何此时突然要强调历史?历史政治学和政治学有什么不同,又和历史学有什么关系?
创制历史政治学的学者们在回答它是什么时,着重于强调它不是什么。这大体可以概括为“两个区别于”,第一是区别于西方社会科学;第二是区别于中国的经学传统。
现在流行的政治学,被历史政治学者认为是以西方社会历史为经验的政治学,通行的概念和理论不足以解释中国的经验和现实,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此外,新中国自身的成立也已有70多年,执政党遵循的是执政和建设的要求,而非革命或破坏的需要,中国在经历“从求变到求治”的转变,因而在学理阐释上迫切需要开辟一条新路。
杨光斌教授的发言比较有代表性,他称,西方政治理论体系具有很大影响力,基于中国历史文化实践的原理似乎没有。中国政治学如果从传统要资源,主要是中国思想史脉络上的经学传统。虽然经学传统非常重要,但是在世界范围内可对话性存在一定问题,而没有对话就没有知识增长。在这种情况下,基于社会科学研究的中国政治学原理被提上日程。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郭忠华认为,中国学界从早期移植西方社会科学知识,到走向本土自主追求,转向历史是当下发展阶段的需要。如果西方知识作为工具性知识使用时与中国的发展道路相符,那么可能较少谈论历史问题,如果西方知识与中国本土价值和道路发展有张力,那么我们可能要更多地强调历史和中国本土的自主性。
他以市场经济为例解释,在改革开放前,讨论市场、资本,会与计划经济体制和社会价值抵触,当时并非转向历史,而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改革开放后,中国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西方的知识成为发展工具,因此这时不存在知识自主性问题。
德国从19世纪初以后的整个知识构建的基本策略是转向历史,以反抗英国的知识霸权,中国今天在重复这一过程。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姚中秋,将历史作为一种方法和革命策略,用以建立新的事实基础,发现更多的理论资源,并提出新理论。他认为,现代知识生产展开于世界体系,先发者制造理论并且享有霸权,必然会教条化。如果想构建自主知识体系,那么应该采用革命策略。
革命策略通常是转向历史。他发现,现代知识发展史上已经有过一个先例,即德国从19世纪初以后的整个知识构建的基本策略是转向历史,以反抗英国的知识霸权,中国今天在重复这一过程。同时他认为,超大规模政治体,是思考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最重要事实。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李里峰将当下的努力概括为,一方面,反思美国政治学和西方政治学,包括行为主义、自由主义、理性人假设、西方中心论、历史终结论、历史目的论和线性史观。另外,深入挖掘中国政治传统,包括政治结构层面的大一统传统、中央集权传统、强国家传统等,在政治制度层面,揭示官僚制、科举制、监察制等传统,挖掘儒法互补、民本主义和集体主义等传统。
重写新理论
不同于西方社会科学和传统经学,历史政治学既强调本土化的话语、经验、知识、理论资源,也强调可对话性。比如政治学的基本概念——国家、政体、权力、阶级、官僚,这些并不是都要抛弃,而是需要被重新理解,在不同的叙事方式下被使用。
在发言中,杨光斌教授谈到,政治理论中的国家理论、政体理论、政府理论和政党理论,几乎都是特定国家特定历史经验的产物,其中却很少有中国元素。
如国家。现代国家主要是指民族国家,基于封建制的分散化权力向国家主权转变的、一族一国的历史经验,他认为中国是“文明型国家”,追求天下大同,文教国家更贴合中国的国家形态。
权力。三权分立基于行政、立法和司法三种权力,他认为这种权力的分法与中国的实情对不上,中国的行政、立法、司法都在领导权下,中国的权力体系由领导权、执行权、监督权构成。
政体。西方政治理论基于分立和冲突假设,突出政体论,而中国的政治关注如何把国家组织起来,强调治理,历史政治学提出了治体论。
政党。杨光斌认为,西方的政党是对抗性资源分配中的利益集团型组织,不能解释很多非西方国家的政党属性——在中国,政党是拯救国家并组织国家的一个核心力量,历史政治学提出了“政党中心主义”。
官僚制。他认为,流行的官僚制度无法解释以干部为主要行为主体的中国的干部制。
以上,是从事历史政治学的学者们建构的新政治学原理的几个重要方面。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任锋,是治体论的提出者,他将治体概括为优良政治秩序的构造及其关键。以唐朝为例,治体问题是中古以来出现的多元族群、多元宗教信仰的大国如何安定凝聚,治国的关键问题是如何提供一套适应多族群、多信仰的价值系统、制度系统,以及由什么人担当治理主体。
关键问题并非只有一个答案,而是要找到答案的方向,将其汇聚到一起,在实践治理中形成运转良好的中心性价值系统、制度系统与治理主体组织。如在唐朝,需要更开放地吸收优秀治理者,因此发展出科举制;而如何培养政治主体,依靠何种方式实现?必须跨越狭义的族群分歧和宗教分歧来培养。
在他看来,中国人关于优良政治秩序,不仅仅是从政治角度、最高权力的分配形式角度来考虑,而且涉及更广泛、更多样化的要素,如世界秩序地位、边疆国家的空间战略发展以及与国计民生等有重大关系的产业发展,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政府和国家的积极推动。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和社会权力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关系有多种方向和维度。
姚中秋教授则将民族解放和自主发展作为现代世界政治的基本主题。他认为,这与自由主义的社会科学政治学的研究对象、概念、命题逻辑不同。在他的视域下,民族解放和自主发展是世界政治最重要的问题,而非民主、自由化、法制、宪政或者身份政治、公民社会。
社会科学的历史化转向
站在比较的视野,身在哈佛大学政府系的王裕华教授看到,近十年中美两国政治学的发展出现了很大的差别,美国政治学研究强调量化和因果,中国出现了对构建自主知识体系的强调。但共同点是重视历史,美国有历史政治经济学,也希望以历史案例、数据和洞见来理解政治背后的深层逻辑和当代政治。
西方政治理论基于分立和冲突假设,突出政体论,而中国的政治关注如何把国家组织起来,强调治理,历史政治学提出了治体论。
从政治学自身的发展脉络来看,二战前流行旧制度主义,无论是中国、美国还是欧洲的政治学家,了解政治的方式都是研究宪法,研究政治在纸面上如何运作。二战后,行为主义革命带来深入影响,政治学从心理学借鉴方法,通过问卷、抽样,测量人的态度和行为。到了七八十年代,新制度主义经济学出现,首先源于诺斯在经济学领域强调制度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借鉴经济学家对制度的理解,政治学出现了制度主义革命,开始研究国会,探讨制度如何运行,不仅是宪法上怎么说,还要对运行的实际情况进行研究。

2000年左右,学界开始关注制度起源,至今许多研究仍然从制度的角度强调制度的重要性。不过,这产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如果制度非常重要,那么制度从何而来?在西方,是三权分立从何而来?在中国,是大一统从何而来?不同的制度在什么样的社会经济环境下产生?这催生了和历史学结合的需要。他总结,近20年历史学家不再关注政治,主要关注文化、种族、身份议题,而政治学开始重新关注历史。
李里峰教授则看到,除了政治学,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社会学和经济学都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历史转向,出现了历史社会学、历史政治学以及历史人类学等学科。他认为,历史学的美在于十分注重历史感和复杂性,注重亲临历史现场,而不犯非历史或者时代错置的谬误;而包括政治学在内的社会科学,其优势在于概念化和理论化的自觉和能力。真正好的研究,需要结合两者的优点。
学术的自觉
以上所论,亦为其他学者所注意。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新疆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黄晨在发言中提醒,历史学重在发现新的事实,政治学重在发现因果机制,未来的研究要避免陷入两头都不沾。
他认为,“民本”“天下”“文明国家”都为描述性概念,如果没有发现新的事实,那么只能算作概念替换。研究不能停留于我们是什么,别人是什么,下降下去,需要研究哪些因素造就了该种国家形态和政治制度。如果说中国是民本的,那么要继续追问,政府在什么历史条件下是民本,什么条件下不民本?得出更具有普遍性的因果机制之后,才能真正以史为鉴,而特殊机制缺乏对话性。
因此对年轻人来说,要避免宏大叙事、不停换词,要多提中层问题、研究微观层面、追寻因果解释。以现代化为例,它包括了现代国家构建和许多制度,这些制度已经降到中观层次,包括官僚制、央企管理制度、财政吸取制度等。官僚制度还包括官僚的吸纳、任用,官僚是否有派系等因素,需要研究哪些吸纳方式好,哪些吸纳标准公平。再以政体为例,尽管政体理论存在缺陷,但是政体下的制度和人民对其决定渠道是否发挥作用仍然重要,在使用新的概念时,依然要重视原概念所内涵的问题。
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院长刘训练教授,在以《马基雅维利如何利用罗马?》为题的发言中提出政治学如何利用历史的问题。他在马基雅维利对罗马历史的使用中,看到了几个不同的罗马。当马基雅维利看向罗马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佛罗伦萨,一如今天的我们,在看向中国历史的时候,想到的依然是当代。他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政治学者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来使用历史,界限是什么?
对年轻人来说,要避免宏大叙事、不停换词,要多提中层问题、研究微观层面、追寻因果解释。
上海社会科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研究所副所长张树平认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普遍缺乏解释力、洞察力和穿透力的理论建构,中国政治学要对政治经验和政治实践真实介入,也要思考如何防止理论对实践、历史对经验的不当裁剪。
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院长刘伟教授,则关注到普通人在政治学中的缺位。他看到,政治学研究通常关注宏观的观念、结构、制度及其相关的演变,而容易忽略或无法关注历史进程中的普通人。
普通人通常被主流力量整体言说,难以自我表达,他们卷入政治和治理有限,通常只能在基层空间里接触政治体系的末梢,也很少能够影响或者改造政治。但是,一个人再普通,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些问题,只要他遇到的问题和政治体系有深度的关联,就不应该放过这些过程和事件。
并且,政治学者需要充分重视普通人内部的差异性,不能用模糊的、笼统的人民群众吃瓜概念来概括,要捕捉正式权力、机构和政策对普通人家庭及其个人命运的影响,洞察权力的毛细血管如何关联普通人的心理和行为,以及普通人如何回应和解释这些影响。
“学术研究是一个慢工程,急不得。”杨光斌教授回忆了自己在中央党校讲课时对省部级中青班所说的,“虽然我不清楚你们担任领导干部期间需要花费多少资金以及完成多少工程,但是学者有5年、10年,可能都在研究一个概念”。历史政治学似乎就是这样的概念,其指向的学术田野正在拓荒,有理由让学界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