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大选结果，罗马尼亚延续亲欧
2025-01-16于英红
2025年第一天，罗马尼亚收到“大礼包”：其与申根区其他国家之间的陆地边境管制被取消，意味着这些国家之间的人员和货物往来再无障碍。这也为东欧前沿国家罗马尼亚继续站队西方，落实了一道政策福利。
去年12月6日，罗马尼亚宪法法院做出一个历史性的决定，宣布11月24日首轮总统选举的结果无效——当局怀疑域外国家组织了协调一致的网络助选活动，帮助“亲俄”“反北约”的右翼民粹主义者卡林·乔治斯库在第一轮投票中领跑。这一裁决，意味着原定于12月8日的第二轮总统选举取消，政府需要重定选举日程。
罗马尼亚实行类似于法国的半总统制。已干两届10年、即将退休的现任总统约翰尼斯（曾任国家自由党主席），于12月23日任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乔拉库继续担任总理，以结束一个月来的紧张局势。但独立候选人乔治斯库在首轮总统选举中的崛起，反映出高通胀背景下民众对主流政党支持的减弱，而其被打压也是欧洲政治风向继续挺乌的一个重要标志。
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
2024年是罗马尼亚的选举年：6月9日举行罗马尼亚地方选举和欧洲议会选举，11月24日举行五年一度的总统大选，12月1日举行议会参众两院的选举。
在12月议会选举和6月份的两场选举中，亲欧盟的社会民主党赢得了选票优势，右翼不俗的选举表现也颇受关注。但这些选举都没有11月首轮总统大选的结果那么出人意料——两大建制派政党（社会民主党和国家自由党）无任何候选人进入决选，民调表现一直落后的卡林·乔治斯库突然冲到第一。
得票居前的两位候选人都来自非传统右翼，分别是得票22.9%的乔治斯库和得票19.2%的埃列娜·拉斯科尼（“拯救罗马尼亚联盟党”的主席）。乔治斯库在13个县和侨民中获得了最多的选票，埃列娜·拉斯科尼则在5个县和首都布加勒斯特获胜。现任总理、得票率居第三的总统候选人乔拉库，在16个县获得最多选票，但不足以晋级总统决选。
值得注意的是，罗马尼亚是侨民数量最多的欧盟国家，独立候选人乔治斯库在侨民中获得的选票最多（约34.6万票），其次是埃列娜·拉斯科尼。侨民的投票地图显示，乔治斯库获得西欧罗马尼亚人的大力支持，拉斯科尼则在俄罗斯以及瑞士、荷兰、波兰和捷克共和国获得较多的选票，还在加拿大和美国的侨民中得票率领先。
罗马尼亚首轮总统选举的爆冷，是近年来该国右翼势力崛起的缩影。本世纪以来，经济社会不均衡发展和分化加剧的现实，为右翼民粹主义者提供了适宜的土壤。他们挖掘反建制、仇视精英的对抗叙事，获得了长期被忽视的选民群体的情感共鸣。
乔治斯库曾是“罗马尼亚人团结联盟”（AUR）的重要成员。该党2019年才成立，次年就借议会选举成为第四大党。该党反对堕胎、同性婚姻、安乐死和变性手术，对外政策立场以反欧盟、反北约为主，主张捍卫主权。由于自身反欧盟、反北约的立场更为极端，乔治斯库被党内批评，2022年离开该党。
作为网红，乔治斯库并不缺少精英色彩和国际范。他拥有土壤学博士学位，1990年代在罗马尼亚环境部任职。1999—2012年，他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国家委员会罗马尼亚的代表。他承诺支持农民、减少对进口的依赖并提高当地能源和食品产量，主张将复杂的科学简单化，利用“第一性原理”理解医学。他还质疑疫苗安全性，反对“像羊羔一样走进疫苗接种中心”。疫情期间，他认为洗冷水澡有利于抵抗病毒入侵。
乔治斯库的政治立场和AUR以及右翼小党的政治取向，显示了罗马尼亚社会中广泛弥漫的民族主义和对欧盟规范的怀疑情绪。
在历史问题上，乔治斯库赞扬了罗马尼亚事实上的二战领导人扬·安东内斯库，此人因参与罗马尼亚大屠杀而被判处死刑。乔治斯库还表示，罗马尼亚铁卫团（极右翼民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组织，成立于1927年）创始人科德雷亚努“也做了一些好事”。他说，历史被神秘化，许多人被塑造成了英雄或反派，而真正的历史需要平衡地看待。
在本届议会选举中有所斩获的“罗马尼亚求救党”，是右翼崛起的另一例证。而从AUR出走的斯玛兰达·卢普，与他人共同创立RO-EXIT党，该党明确主张罗马尼亚不仅应退出欧盟，还应退出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乔治斯库的政治立场和AUR以及右翼小党的政治取向，显示了罗马尼亚社会中广泛弥漫的民族主义和对欧盟规范的怀疑情绪。通过强调基于传统价值观的本土文化，右翼民粹政党在政治沟通和动员选民方面搅动身份政治，发掘和调动社会当中潜在的害怕、失落、不满等集体心理因素，重点面向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社会群体揭批政治或社会弊端，动员民众积极参与极右翼政治议程，抵抗“邪恶精英”的支配。
持续性的社会经济现实
本届总统大选期间右翼民粹主义的叙事，高度契合部分选民所面临的社会经济困境。
自1990年转型以来，罗马尼亚持续性的社会经济问题困扰着中下层民众。腐败问题则一直是罗马尼亚社会的核心问题之一；腐败案件频发，导致民众对政党及政治机构的信任度持续降低。
在第一轮总统选举结果公布后，曾有两名参选人向宪法法院提出申诉。去年12月2日，宪法法院曾确认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结果是有效的。但很快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宪法法院下令对首轮投下的946万张选票重新计票，美国国务院也表达了对罗马尼亚可能偏离西方的担忧，并要求欧盟介入调查。
作为欧盟成员国，罗马尼亚在共享欧盟集体繁荣中处于明显劣势。罗马尼亚人对加入欧盟的受益程度存在不同的理解。极右翼政党强调全球化的受益者是精英，代价由中下层民众承担，还指责欧盟是腐化的精英与走向反面的自由主义政治秩序的堡垒，认为欧盟并非经由民主选举与人民意志产生，是缺乏代表性的官僚机构。
罗马尼亚曾长期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农业国，地方在社会服务供给方面的能力受限。自2007年加入欧盟以来，罗马尼亚因为顾虑对本国经济产生负面影响，多次推迟加入欧元区（即EMU，“经济和货币联盟”）。目前欧盟有19个成员国使用欧元，其他成员国则承诺将经济调整至符合加入欧元区的标准。
在欧盟国家中，罗马尼亚的贫困人口比例高居第二。尤其是其农村儿童，受贫困问题影响很大。在修路等经济问题面前，儿童福利问题未能获得优先级重视，与儿童福利密切相关的教育、医疗和社会保护都不足。到了疫情期间，高通胀伤害了底层消费者，尤其表现在食品和服务价格上。
俄乌战争爆发后，约240万难民拥入罗马尼亚。在接纳难民方面，罗马尼亚政府展现出很强的魄力，总理牵头，跨机构协作，然而本土年轻人的状况仍然不妙，青少年怀孕率居高不下，儿童疫苗接种率低于欧盟标准。
2023年底，欧盟理事会宣布自次年3月31日起，罗马尼亚加入申根区，与其他申根区国家之间的空中和海上边境管制，随即取消。所谓申根区，是指履行1985年在卢森堡申根镇签署的《申根协议》的欧洲国家所组成的区域，域内各国之间几乎不存在边境管制，由此带来的不仅是出行自由，还有货物流通、服务等方面的巨大便利。这对于贸易商来说是一大利好。但罗马尼亚经济朝着利用廉价劳动力和依赖进口外国资本和技术的方向发展，可能进一步加剧其固有的社会经济问题。
也难怪，罗马尼亚经济增速在欧盟名列前茅，并没有为当局带来相应的选民认可度。
脆弱的地缘政治属性
罗马尼亚在俄欧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面临着严峻的地缘政治危机。著名国际关系学者布热津斯基认为，罗马尼亚在地缘上如同“自然界中的濒危物种”，全球如果出现大范围的弱肉强食，“夹缝国家”将面临严重的生存问题。近来呼吁俄乌和平谈判的乔治斯库，曾将罗马尼亚引入北约的陆基“宙斯盾”防御系统称为“外交耻辱”，并质疑如果北约任何成员受到俄罗斯的攻击，西方防御联盟会否出手相助。
历史上，罗马尼亚对于俄欧对抗高度敏感。罗马尼亚是一个拥有1900万人口的东南欧国家，与乌克兰共享650公里的边境线。该国既是西方通往东方的通道之一，也是莫斯科投射影响力的关键地区。1949—1989年，罗马尼亚一直处于苏联的影响之下。
在美苏两大阵营对峙时期，罗马尼亚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灵活转身经验，是中东欧三个与苏联唱反调的国家之一。
今后，如果西方在乌克兰战场占了上风，俄罗斯和西方的势力范围分界线，就会出现在俄乌边境；如果俄罗斯获得全面军事优势，分界线就会在波兰、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乌克兰的西部地区之间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俄乌战争的走向、美国及欧盟对乌克兰的支持力度，直接关系着罗马尼亚的战略安全空间。
脆弱的地缘政治局势，迫使罗马尼亚采取更加有利于本国利益的灵活立场。在美苏两大阵营对峙时期，罗马尼亚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灵活转身经验，是中东欧三个与苏联唱反调的国家之一。进入21世纪，罗马尼亚看到加入欧盟和北约后共享安全与繁荣的益处。但现在，特朗普要求欧盟国家在安全防卫和经费中承担更大责任，意味着强大的安全后盾不复稳定。
在俄乌战争期间，罗马尼亚向乌克兰输送了大量的粮食和武器，如果安全后盾崩塌，作为边缘地带的国家，罗马尼亚将在粮食安全、能源和国防系统方面受到广泛威胁。适当的政策调整，或将是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毕竟政治同情无法抵御现实中的军事威胁。
这些新的政治发展，是否将对政治走向产生决定性影响？到目前为止，不太可能。罗马尼亚半总统制内在的宪法设计，预设了一道风险应对机制，对右翼偏离亲欧政治轨道构成有效的制衡，前提是亲欧政党能够实现有效的政治动员。
在罗马尼亚半总统制下，总统主要负责国防和外交事务，总理和各部则负责国内政策和行政管理。总统大权在握但仅可连任一次，有权任命总理但须得到议会批准才生效。罗马尼亚的众议院除18个议席留给少数民族外，其余按比例代表制选出议员，参议院的议员则全部按比例代表制选出。这种选举方式导致议会政党林立，总统难于集权。
12月4日公布的议会选举正式结果显示，共有7个政党因得票率超过5%议会门槛，得以进入新一届议会。社会民主党保持议会第一大党地位；失去乔治斯库的“罗马尼亚人团结联盟”位居第二；国家自由党位居第三。几个在野党虽然进入议会，但并未获得压倒执政联盟的优势。
由此可见，在宪法法院出手打压乔治斯库后，即便新的总统选举选出另一位右翼人士，罗马尼亚大的政策方向依然不会改变，更多的是审时度势进行微调，以适应国内的社会经济现实，应对国内政治图谱以及国际环境的新变化，实现本国利益的最优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