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关税”在变异
2025-01-16雷墨

“没有莱特希泽,就没有经验丰富的人来从混乱中创造秩序。相反,‘首席颠覆官’(disrupterinchief)将掌权,世界其他国家应该系紧安全带。”去年12月18日一篇评价特朗普的关税、贸易政策的文章中,美国外交关系协会学者爱德华·阿尔登这样写道。
莱特希泽是个符号性的人物。作为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内的美国贸易代表,他不仅是特朗普贸易政策的忠实执行者,也被广泛认为是美国贸易政策转向的深刻影响者。莱特希泽没有进入特朗普提名的内阁名单,出乎很多人意料,而阿尔登看出的是不祥之兆。出任美国贸易代表期间,莱特希泽以关税和关税威胁,与谈判对手达成了交易,这很符合特朗普“交易的艺术”的逻辑。
重返白宫的特朗普把莱特希泽一脚踢开,他的关税思考里还有没有交易的逻辑?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杰弗里·萨克斯最近有个观点,称特朗普的关税威胁既是谈判手段,也是贸易保护主义策略。这话说得很正确,但也等于什么都没说。关注特朗普关税威胁的人,更想弄清的问题是,与第一任期时相比,特朗普有没有或者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是回应“特朗普冲击”的前提。
自任“贸易沙皇”
特朗普总与关税消息如影随形。1月6日,也就是特朗普被正式认定为候任美国总统的这一天,他亲口否认了“全面加征关税计划将缩水”的消息。此前,《华盛顿邮报》援引消息人士的话称,特朗普团队正在探讨把加征关税的范围限定在几个关键领域,意在避免关税对美国经济构成冲击。数小时后,特朗普在“真实社交平台”上发帖,称这是假新闻的又一例证。
《华盛顿邮报》的说法是确有其事还是捕风捉影,其实并不重要。因为,特朗普在社交平台发一个帖子,就能成为改变“事实”的政策。换句话说,关税问题特朗普说了算,没人能代表他。这个问题,从莱特希泽的出局可以看出蛛丝马迹。去年11月美国大选落幕后,这位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内被称为“贸易沙皇”的人物,曾被外界认为铁定会随特朗普重返白宫。但在特朗普公布的内阁提名名单中,却没有这位昔日“贸易沙皇”的名字。
对于莱特希泽没能入阁的原因,擅长挖掘内幕的美国媒体没有缺席。有的分析称是因为他“没有玩那种在海湖庄园露宿以求得职位的游戏”。去年特朗普胜选后,有不少人抱着谋得一份差事的心态赶赴海湖庄园“共襄盛举”,这里面没有莱特希泽的身影。《华尔街日报》去年的文章称莱特希泽深谙不与特朗普“抢镁光灯”的道理,但这个人也极其自恋(比如在办公场所挂大幅的个人油画自画像)。
上述长文分析了莱特希泽如何与特朗普“志同道合”,如何成为执行其贸易政策的不二人选。但该文的分析也透露出莱特希泽的个性—做到“忠诚”没有问题,但“不跪舔”是原则问题。也有媒体分析称莱特希泽想要的不是贸易代表职位,而是更具分量的财长或商务部长职位。对于特朗普来说,满足莱特希泽的这个愿望并非难事,但如果“不跪舔”成为原因,是否意味着特朗普对“忠诚”的要求在升级?
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内,在贸易问题上的重大作为,除了发起贸易战,还有与重要贸易伙伴达成贸易协议。在这个过程中,莱特希泽扮演了关键角色。《美墨加协议》谈判陷入僵局时,莱特希泽的介入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而且,由于他与民主党的有效沟通,使该协议在国会获得高票通过。当年与中国的第一阶段贸易协议,也深深地打上了莱特希泽的烙印。毫不夸张地说,莱特希泽曾是特朗普达成交易的利器。
特朗普对“利器”弃之不用,选择了业界“新兵”,他提名的美国贸易代表是44岁的杰米·格里尔。这位美国退役军人,此前唯一的政府工作经验,是在莱特希泽任美国贸易代表期间担任其幕僚长。特朗普指定的负责贸易和关税战略的商务部长提名人霍华德·卢特尼克,此前既无贸易方面的经验也没有政府工作经验。选择年轻且缺乏贸易谈判经验的人担任自己极为重视的职位,爱德华·阿尔登认为特朗普意在牢牢掌控贸易事务,自任“贸易沙皇”。
特朗普在社交平台发一个帖子,就能成为改变“事实”的政策。换句话说,关税问题特朗普说了算,没人能代表他。
这并非脑洞大开的猜想,而是特朗普在实现梦想。2000年特朗普第一次尝试竞选美国总统时,曾写过一本名为《我们应得的美国》的书。在这本阐述其执政方略的书中,特朗普提出如果当选美国总统,会任命自己为美国贸易代表,“只要看看我们的贸易逆差,你就会发现我们的贸易伙伴正在坑我们”,“我们的贸易伙伴将不得不与唐纳德·特朗普坐在一起,我向你们保证,美国将不再被欺骗”。美国的贸易伙伴应该意识到,特朗普正试图把20多年前的想法变成现实。
彻底放飞自我
无论是特朗普对用人标准的忠诚要求在升级,还是他实质性地自任贸易代表,都意味着他在贸易问题上不愿再接受任何约束。特朗普这种彻底放飞自我的心态,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美国的贸易政策,没人能给出准确的预判。对于这个问题,从美国网站Axios去年12月的一篇文章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但答案也是开放性的,而且对于美国的贸易伙伴来说绝非好消息。
这篇文章对莱特希泽没被启用给出了另一种解释,称特朗普认为他虽然忠诚但胆小,不敢做大的冒险举动。在国际贸易谈判领域,莱特希泽的难缠对手形象已广为人知。这样的斗士被特朗普评价为胆小、不敢冒险,那么特朗普的“好斗”在贸易问题上会演化成何种形态?曾忠实执行特朗普意愿、谈成重大贸易协议的谈判高手被弃之不用,是否意味着特朗普在“交易”前会有更大的冒险?
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可能性绝非小概率事件。从特朗普个人角度看,以明显的优势赢得重返白宫的战斗,似乎让他觉得自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Axios上述文章这样写道,“特朗普的顾问们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述1月将会发生什么。他们说,特朗普感到自己被赋予了权力,变得更加勇敢,得到了证明和认可,并且渴望扩大权力的界限。”不难想象,特朗普这种自我膨胀的后果,在贸易问题上会体现得尤为明显。

不仅如此,特朗普的自我膨胀里还内置了“膨胀剂”,那就是美国的经济。从劳动生产率、资本流入、外来投资、科技创新等诸多指标看,近年来美国的经济都是发达经济中的佼佼者,而且这些优势短期内不太可能出现颠覆性的逆转。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经济学教授埃斯瓦尔·普拉萨德看来,这可能是特朗普在关税问题上放飞自我的底气,“或许是因为他手上握有更强大的力量。在世界大部分地区陷入经济低迷时,拜登总统却交出了强劲的经济,这使得美国更有能力应对关税战的后果”。
即便是在美国扛着自由贸易大旗、经济全球化的黄金时代,美国以关税制裁贸易伙伴的案例也是常态。但特朗普正在创造一种新常态。正如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学者艾伦·沃尔夫所说,“尽管美国曾多次实施经济制裁,但其目的并非为了商业利益。特朗普的威胁正在抹杀美国在商业事务和出于外交政策目的的制裁之间划定的界限。”这种抹杀意味着,“特朗普关税”在异化,满足特朗普的关税关切,已无法填充他的欲望。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特朗普似乎把关税视为解决美国所有问题的终极武器。从复兴国内制造业、创造就业到阻止非法移民、打击毒品甚至捍卫美元地位,都以关税威胁为先导。但这种威胁值爆表的表象之下,特朗普的“终极欲望”并不神秘,那就是通过彻底改变国际贸易规则、运作模式、利益分配来确保美国在经济上的绝对优势。特朗普向来认为美国的贸易伙伴在吸美国的血,他要做的就是逆转这种局面。
特朗普似乎把关税视为解决美国所有问题的终极武器。从复兴国内制造业、创造就业到阻止非法移民、打击毒品甚至捍卫美元地位,都以关税威胁为先导。
英国智库“欧洲改革中心”去年11月一篇关于特朗普2.0政策分析的文章写道,“由于美元的主导地位,美国有可能以损害包括欧盟在内的世界其他国家的利益为代价来促进其经济增长。”这篇文章认为,特朗普的一系列政策意味着美国可能会吸走世界其他国家的增长动力。“特朗普的政策试图开启一个新时代,即美国经济继续强劲增长,同时损害世界其他地区的增长,尤其是欧元区和中国等大型出口型经济体。”
冲击与反噬
随着1月20日的临近,世界需要做好防冲撞准备。正如埃斯瓦尔·普拉萨德所说,“特朗普的关税威胁越来越具体,无论是金额还是针对的国家,都表明这些很可能是迫在眉睫的行动,而不仅仅是虚张声势的威胁。”特朗普的第一个子弹会射向谁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国所有的贸易伙伴,甚至与贸易话题没有任何关联的对象,都可能成为射击目标。
“与近几十年相比,我们看到关税越来越多地被视为一种进攻性武器,而不是建立国家间更紧密联系的方式。”美国企业研究所学者迈克尔·斯特兰的这个判断,意味着美国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正在出现范式转变。美国加州大学学者莫里斯·奥布斯特费尔德认为,这将导致“全球贸易体系由双边协议拼凑而成”,“这个体系将如何运作,谁也说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将看到贸易和贸易收益减少,各国之间的贸易关系比以往更加紧张”。
特朗普通过关税威胁制造不确定性,很可能使世界经济滑向那种局面。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学者亚当·波森认为,无论政策有多大不同,历任美国总统都会致力于减少长期不确定性,而特朗普的很大不同是把不确定性武器化,“但不确定性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武器,谁滥用它,谁就会遭到反噬”。
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学者威廉·阿兰·赖因施去年10月的文章,某种程度上道出了反噬的逻辑。他写道,“特朗普的所有论点都基于一个基本原则,即进入美国市场如此诱人,以至于外国人愿意付出高昂代价来获得它,要么承担关税以维持其市场份额,要么转移到美国。这是一种以美国为中心的旧世界观,但我们不再是不可或缺的力量。”这话引发了一个并非不可想象的问题:如果绕开美国,世界贸易也活得很滋润,那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