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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模式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进路

2025-01-14李松睿

名作欣赏 2025年1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研究者学术

经过几十年的演进,今天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已经形成了自己固有的学术传统、研究方法、治学思路、研究流派、学者梯队以及人才培养方式。这一过程伴随着高校学术体制,特别是学术评价机制的正规化和国际化,深刻改变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基本面貌。显然,相较于学科的草创时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已经高度成熟和体系化,1919—1949年间出现的各类作家、作品、思潮、流派以及传播媒介等方方面面的话题,都已经被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系统、全面地梳理、探究过一番,相关的文学现象与中国传统文化、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语境乃至西方思想文化的关联,也都得到了深入、细致的讨论。甚至在某些有着类似学术传承和相近学术立场的学者那里,逐步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家法”,以至于面对某一研究对象,由哪个角度进入文本,从哪些地方寻找资料,都有了极具操作性的、可复制的程式化套路。于是,学术研究演变成了不断寻找新的研究对象,对方法、思路、立场乃至学科本身的反思反而成了可有可无之事。这就使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进入某种学术工作“边际效益”递减的“内卷”时刻。如果说前辈学者可以相对从容地展开对现代文学一流作家的一流作品的研究,那么新一代的学术从业人员往往只能深入阐发现代文学三流作家的三流作品的文学史意义。也就是说,由于研究方法和学术思路有了固定、成熟的程式,在研究空间只有短短的三十年的情况下,青年研究者的工作不得不变得越来越琐碎,有些时候,甚至可能会让读者感到有些无趣。在20世纪80年代,现代文学学科能够对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界提供思想资源和理论支撑,产生辐射性的巨大影响,成为人文学术的引领性力量;但到了今天,现代文学界的绝大部分研究成果,甚至无法在学科内部获得讨论和反响,最多只能得到处理相同研究对象的学者的关注,这无疑是一种令人遗憾的变化趋势。而且在可以预想的未来,如果没有大的研究范式、学术理路的更替与变革,现代文学在这个空间“狭窄”并且已经充分耕耘过的领域,恐怕也很难再一次获得人文社会科学界的普遍关注。

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人文社会科学界的地位和影响,的确令后人无限神往,但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学术,今天的研究者其实无法选择自己所身处的时代,只能在给定的历史条件下去思考突围的道路。目前来看,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研究者大多经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治学态度也无可挑剔,他们生产的学术成果,可以称得上立论严谨、理论精深、逻辑周密、材料丰富。如果从现代文学研究的所谓“家法”来看,这些论文都非常出色,能够增进读者对现代作家、作品的理解,或澄清现代文学史上的某些问题。不过,从目前的学科影响力来看,现代文学文学研究相较于文艺学、美学、当代文学、影视剧研究乃至新媒介研究来说,显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很多传统的现代文学研究缺乏让读者产生学术兴奋点的能力,也丧失了对人文社会科学界其他学科的冲击力。如果夸张一点,那么可以说,不少论文从诞生之日起,就可能只有三个人会去认真阅读,分别是作者自己、作者的导师(存疑)以及期刊编辑。

而近年来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有不少青年研究者在完成现代文学领域的博士学位论文,获得了学者生涯的“入场券”和相对稳定的学术岗位后,很快就出现了学术兴趣的转移,转而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方式,甚至干脆开始从事其他领域的研究。目前来看,现代文学研究界这些年出现的有影响力、有启发性、超越某个具体细分领域的研究,往往会突破传统的“家法”,改做“加法”,呈现为“现代文学+”模式。这里所谓的“现代文学+”模式,其加号前面的,一般来说是现代文学中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而加号后面的内容,有些时候是某个外在于文学的学科,比如政治学、历史学、哲学、语言学乃至经济学、统计学、计算机、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有些时候则是某种理论视域或者研究方法,比如社会史视野、女性主义视域、文化研究视野、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等。也就是说,有特点、有启发的研究,往往是那些以外部视角重新审视现代文学的研究。相对来说,从现代文学研究“家法”内部生发出来的研究,虽然也会产生优秀、令人敬佩的成果,但影响力往往只局限在某个具体的细分领域内部,比如鲁迅研究、沈从文研究、茅盾研究等,很难对作为整体的现代文学学科产生辐射性的影响,更不用说得到其他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关注。

造成这种状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在中国社会中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现代文学这一学科在王瑶、刘绶松等学者手中开始建立。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筚路蓝缕的研究者是带着对新中国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投身到现代文学史研究工作中的。他们的工作固然是初步整理现代文学史研究资料,搭建起现代文学史叙述的基本框架,但背后的问题意识,其实始终与时代的重大命题相关,即将现代文学视作中国革命史的一部分,用他们的研究参与阐释“中国革命为什么能够胜利”这一重大问题。而在20世纪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与时代的关系同样非常密切。像王富仁、钱理群这样有着丰富的社会经历、对民族国家命运有着强烈关怀的思考者,痛感民族精神深处的痼疾在特定历史时期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动荡和破坏,因此才会在自己的研究中,特别凸显鲁迅反封建和“立人”思想的重要意义。在今天重新阅读那两个时代的现代文学研究著述,我们固然可以挑剔其中存在着论述逻辑不够严密、材料运用不够讲究等弊病,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著作的文字元气淋漓,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和论辩激情。正是那一代学者在研究工作中总是别有关怀,把对现代作家思想的深入阐发与改革开放的时代命题联系起来,才使得现代文学研究超越了学术本身,成为社会情绪和思想表达的通道,获得了极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力。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伴随着社会环境、时代语境的深刻变化,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在21世纪的今天,已经退入了历史的深处,缺少对于今天的青年研究者的切身感。当王瑶先生创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时候,现代文学的作家大多还在世,并且还在持续性地发表作品;现代文学研究者大多也与那些作家有着类似的经历,是那些作家的同时代人。1949年这样的政治性时间节点虽然强行规定了学科的年代下限,但历史本身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是藕断丝连的。在那个时代,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还能够有足够的当下性、切身感。而在20世纪80年代,研究者大多有着在特殊年代生活过的经历,这就使得他们对自己的学术工作有着异乎常人的热情,带有极强的反思意识和切身感,相信自己虽然在研究现代文学史问题,但能够解决自己在生活里的种种困惑,并最终要通过研究现代文学参与改革开放这一深刻改造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这或许是那一代人特有的学术气质。

但到了今天,中国现代文学作家基本上已经离我们远去,研究者不是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反思者、参与者进入研究工作的,而仅仅是由学科和学院体制培养出来的科研从业人员。甚至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往往不是出于研究者自身的主动选择,而是经过了高考志愿调剂、研究生推免等多个环节综合运作下的偶然结果。在这种语境下,学术工作对于研究人员来说,切身感消失了,研究对象成了多少有些隔膜的“远古之物”。所以,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学科逐渐变得和古代文学越来越像,开始“古代文学化”。

目前来看,古代文学研究界逐渐发展出三种不同脉络的研究路数。第一是聚焦经典的作家作品,重点关注作品文学性的研究。这类研究在古代文学研究界变得非常边缘,往往被看作是赏析、鉴赏式的研究。甚至在有些研究者看来,这类研究只有文化普及价值,并不具备学术含量。第二是考据、史料类研究,在研究对象方面,主要关注此前研究界不太关注的对象,比如在“纯文学”理念下不被看作是文学的特殊文体,包括饱受诟病的应试八股文、在金钱诱惑下撰写的墓志铭等。在研究方法方面,除了特别注重文献考据方法,还特别看重对出土文献的考察,依靠新材料填补文学史的某些空白。此外,这类研究还有意识地扩展研究范围,加强对所谓“三四流作家”的研究,将目光转向被尘埃掩盖的故纸堆,使那些不为普通读者所知的作家、作品重见天日。第三是采用“古代文学+”模式展开研究,广泛借鉴其他学科的资源,比如历史学、考古学、地理学、人类学、经济学、美术史等,对作家的社会交往、商业运作、人际关系、家族背景等问题展开研究。比如侯体健教授的《祠官的风景:奉祠生涯于周必大行记的多重风貌》一文,没有仅仅从文学文本的角度讨论南宋行旅文学的艺术特色,而是重点分析宋代独特的祠官制度为文学写作带来的独特性。作者指出,祠官制度使得奉祠的文学家有了较为丰厚的俸禄、充裕的休闲时间和自由选择的行旅路线,他们的创作心态与那些必须沿着规定路线、在一定期限内赶赴某地任职的诗人极为不同,并最终影响了他们笔下行旅文学的艺术风貌。在这样的研究中,文学一般来说被看作是一个特定的节点,在这个节点之上,交织着由其他学科、其他研究方法以及社会历史等脉络构成的复杂网络。于是,文学成了一个位置,而且仅仅是一个特定的位置,其自身开始空洞化。这些脉络下的研究涉及不同学科的内容,可以得出很多不同的结论,只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它们汇聚在文学这个位置之上,成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成果。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研究文学是为了证明通过文学也能够处理其他学科、其他研究方式涉及的知识,其内在思路有些类似恩格斯对巴尔扎克作品的褒扬,即巴尔扎克的作品“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诸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而在另外一些更有深度的研究中,线索纷繁的网络的存在,证明了作家写作的复杂性和思考的深刻性,其笔下的作品超越了文学,具有更加复杂的意义。

显然,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已经表现出和古代文学研究相似的研究倾向。正如上文所分析的,这一方面是由于现代文学学科在中国社会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研究对象已经彻底走入了历史的深处,研究对象与研究者之间不再具有切身性。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如果没有发生重大的社会文化变化,这一演变的过程其实是不可逆的。如果说上一代研究者可以将研究对象作为解决自己内心困惑的方法,把学术工作看作是对自我心灵的探寻,类似于钱理群先生的鲁迅研究;那么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来说,可能这位作家和那位作家之间,只是不同的研究对象而已,并没有本质性的差异。在笔者看来,今天的青年现代文学研究者之所以逐渐突破“家法”,转向“现代文学+”模式的研究思路,就在于青年研究者丧失了与现代文学学科之间的切身连接,后者本身无法真正激起情感的波澜,也很难满足其学术抱负。而“现代文学+”模式中的“加法”,那些放在加号后面的种种学科、研究视野,恰恰是一些与今天的青年研究者的生命经历、精神困惑极其相关的东西。“加法”所提供的诸如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史、女性主义、游戏、人工智能等理论、方法和视野,提供了现代文学学科对于研究者的切身感。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中最具学术冲击力的研究,往往来自这一路数的研究背后的原因。

而传统现代文学研究“家法”所关注的作家作品、文学史料以及文学性等话题,虽然肯定会长期存在,并由于学科体制化后形成的惯性和研究方法自身的传统,还将继续成为重要的研究路数,但在最悲观的情况下,可能会退化为古代文学学科中的赏析鉴赏类研究,仅在教学实践和文化普及等领域产生影响。当然,情况也未必一定那么糟糕,因为与古代文学不同,现代文学始终与当下的文学写作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是否真诚,很多当代作家会倾向于把自己的写作接续到鲁迅、老舍、张爱玲等经典现代文学作家的脉络中去,也乐于见到批评家将自己的创作风格与伟大的前辈作家的写作进行类比。这种与当代文脉微妙、脆弱但又绵延不绝的有机联结,使得有关现代文学文学性的研究始终葆有活力,具有对研究者和普通读者的持续吸引力。比如陈思教授在《以画入戏:田汉剧作〈一致〉与表现主义的跨媒介重构及其国际连带》一文中,从《南国周刊》上粘贴印刷的费迪南德·霍德勒的壁画《一致》、沃茨《马蒙》以及蒙克《呐喊》等画作入手,根据纸张和剪裁的形状,判断田汉是从日本学者小池坚治1926年的著作《表现主义文学的研究》中剪下了这些插图,而不是像研究界通常认为的,田汉是从梁得所编译的《西洋美术大纲》中找到相关图片。而这些表现主义画作又进一步深刻影响了田汉在独幕剧《一致》中的舞台设计思路。一般来说,作家的创作往往是一个“盲盒”,我们最终能够看到的是从这个黑匣子里取出的完成品——一部文学作品,而这个完成品具体的构思、写作过程,读者是很难把握的。即使有些作家会在创作谈之类的文字中透露一二,但也只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并不能完全采信。而陈思的这项研究,却通过非常扎实的史料,有说服力地揭示了田汉创作灵感的来源、独幕剧《一致》文学性的生成脉络。这样的研究无论是对田汉戏剧的研究,还是对舞台设计的实践经验,抑或对作家创作规律的总结,都具有很强的启发性,能够对学界产生一定的冲击力。因此,只要当代的文学写作还具有生命力,只要读者仍然对文学有着不竭的热情,传统现代文学研究的“家法”仍然会有其用武之地,只不过“加法”的出现将大大扩展学科的领域,全方位地改变其基本面貌。

作者:李松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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