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体化”拯救左翼文学
2025-01-14康凌
谈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大问题”,绕不开左翼文学。事实上,在这一学科成立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左翼文学几乎被看成唯一的“大问题”,不仅为学科研究提供事件、作家、文本等对象与素材,更为其建构认识框架、价值尺度乃至叙述规范。左翼文学成为“唯一的文学”,而现代文学研究则成为左翼视野垄断之下的现代文学研究。在20世纪40至50年代,现代文学的“立科”与左翼文学的“升格”一体两面,成为文学“一体化”进程将学术研究领域纳入自身轨道的直接后果及表征。
正因此,在80年代之后的“一体化”解体过程中,不论是“重写文学史”还是“再解读”,左翼文学及其历史评价问题首先成为众矢之的。随着更为多元的审美与政治标准的入场,大量先前被忽视或压抑的流派、风格与作品重新浮出历史地表,大大拓展了现代文学学科的版图。原来占据中心位置的左翼文学被赋予的立法者地位则自然沉降,具体的左翼作家与文本也得到重新检视,在很多时候,他们被作为主导“一体化”的文化力量的代言人而遭遇批判与否定。
然而,左翼文学不论是先前的升格还是日后遭到批判,都没有对左翼文学与“一体化”之间的历史关联做出清晰的说明与反思。在40至50年代被塑造为立法者的“左翼文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左翼文学”?这一升格过程是否同样包含着对左翼文学历史面貌的裁剪与修整?在“一体化”的解体过程中,为“一体化”过程所构造的“左翼文学”知识,却奇异地被保留了下来。在很大程度上,恰恰由于这种“左翼文学”在新时期之后成为解体性力量的攻击对象,成为后者确立自身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它所具有的支配地位反而愈发得到了固化。问题是,我们如何走出“一体化”对“左翼文学”的垄断?如何发掘出那些无法为“一体化”框架所笼罩的左翼文学实践?
之所以想到上述问题,最直接的原因是阅读了张广海新著《“革命文学”论争与阶级文学理论的兴起》。此著以四百多页的篇幅,处理了发生在1928年至1930年上半年之间的一场围绕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诸论题而展开的文坛论战。以一部专书处理一场论争,堪称“小题大做”,著者得以充分撑开时空论域,辨析鲁迅、茅盾、梁实秋等作家以及创造社、太阳社等各方阵营的差异(乃至同一阵营内部的差异,如创造社中的郭沫若与李初梨),追溯不同理论的异域渊源与本土迁流,在比较与对照中抉发话语褶皱中的细微逻辑转换与情感变化,不仅厘清了论争发起以至终结过程中的各处关节,更尝试从一系列最核心的理论范畴——如“表现”与“实践”“阶级意识”与“革命情绪”“现实”与“宣传”“知识分子”与“小资产阶级”等入手,解析纠缠在同一名词身上的不同阐释方式,由此切实拓展了我们对这一论争所关切的面向与交锋的触点的认知。也因此,本书或许同样可以被视为一部“大题小作”的著作,因为这样一些范畴正是日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理论与实践将反复征引、申发的核心概念,在它们身上凝结、背负着中国文学在之后半个多世纪中所经历和面对的复杂状况与现实困境。
将这些范畴放归到其“起源”时刻中重新梳理,张广海所图者大。这一工作一方面有溯源之功,“比如后来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理论经典的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其中的许多主题都在‘革命文学’论争中有着直接的源头”。另一方面,或许更重要、更尖锐的是,它事实上呈现出了这些范畴在登场时的内在歧义与多元理解。相较于日后“无产阶级文学日趋一体化的发展”,左翼文学在尚未“与政治权力高度合体”之前的“野蛮生长”时期,或许正包含着某种并未实现的“未来的多重可能”。换言之,对作为“起源”的“革命文学”论争的讨论,不仅能够照见后来“一体化”框架中的“左翼文学”的所来之径,更有可能提示我们注意到“一体化”之外的另一种,乃至几种“左翼文学”的存在,注意到“左翼文学”内部的“被压抑的现代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本书对那些貌似边缘的、“非主流”的左翼文学主张所展开的耐心而繁复的考索。譬如蒋光慈对主体的“情绪”问题在革命文学中的重要性的强调,譬如彭康的论述与柯尔施之间的隐秘关联,譬如李初梨与郭沫若关于留声机问题的争论,譬如茅盾对小资产阶级在革命文学中的位置的念念不忘。这些主张要么在论争中“败下阵来”,而在日后被其提出者刻意隐去,要么出于阵营团结的需要而低调处理,要么由于提出者自身的思想变化而不再提起——总而言之,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它们都被正统的、大写的“左翼文学”叙述排除在外。
然而回到论争现场,恰恰是上述这些看法构成了交锋的关节,构成了所谓“正统”的左翼文学论述所必须回应——或是必须遮蔽——的对象。假如我们不愿意以简单的“宗派主义”标签将这些边缘的、竞争性的论述打发掉,那么我们就必须要求自己重新面对一个充满异质性因素的、歧义丛生的“左翼文学”图景。更重要的是,对这一多元图景的勾勒,绝非对原有正统论述的单纯反动,而是意在于现行的、目的论式的左翼文学史叙事之外,恢复“左翼文学”在起源时刻——包括之后的发展过程中——所具有的内在的、现实的紧张感与问题性。正如本书所展现的,上述边缘主张从来不是个别的玄想或抽象的理念,它们始终包含着某种现实内核与关切,不可等闲视之。用张广海转引梅洛-庞蒂的话说:“它必定有它的真理,它表达了一种哲学的经验。它见证了马克思主义思想或适当或不那么适当地试图绕过的某种障碍;它证明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与社会存在的关系随着它试图在理论上和实际上支配社会存在而发生的某种变化。”换句话说,尽管这些因素在正统论述中被压抑或翦除,但它们所提出的实际问题,却并不那么容易真正消失,因为它们事实上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与“社会存在”之间的辩证运动的历史产物。即便是在20世纪40—70年代的“一体化”进程中,左翼内部的异质性因素也将引发持续的争论,其中的主观问题、阶级性问题、现实主义问题等,无不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就已然显影。
因此,对“革命文学”论争中的这些异质因素的梳理,事实上已然成为一种面向未来的考古学,其中包含着想象与理解整个现当代中国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的不同可能。他提醒我们的是,我们或许不应将“左翼文学”继续视为一条前后相继、线索清晰的脉络,而应视为一张纵横交错的网络,甚至一片绵延并置的星丛。那些遗落在“一体化”框架之外的理论论述与实践尝试,或许包含着重新启动左翼思辨能量的巨大潜能。
有趣的是,这样的想法在晚近出版的其他著作中也可以找到端倪。举例而言,齐晓红新著《文学、语言与大众政治》就包含着类似的启示。本书以“文艺大众化”运动这一左翼文学研究中的核心事件为对象,一方面考察公众话语和文学书写中的“大众”叙述与“大众”形象,以及纠结在这一形象上的“阶级”与“民族”之间的张力,并由此延伸至之后在延安文艺以及共和国文艺体制中不断得到强调的“阶级意识”或是“普及与提高”等命题。另一方面,也是在我看来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著专门以很大篇幅论述了左翼文学实践中的一次近乎“失败”的尝试,即以汉字拉丁化为方向的“大众语”的提出和建构。这一方案固然在理论与实践方面有着诸多缺陷,但齐晓红却在其中掘发出一种认识语言与社会之关系的独特视野,即将大众的、日常的、具体的“言说”行为视为新的社会互动关系乃至共同体意识得以建构的场域,并在此基础上尝试能动地介入其中,以语言改造为媒介,去推动一种可能超越种族与国族的更为普遍的社会关系的建构与变革。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左翼文学似乎都因在语言形式层面的“粗糙”而为人所诟病,较此而言,此著所揭示的这种能动的语言观或许能够为我们认识左翼的语言尝试打开新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借由重提马尔(Marr)和斯大林在语言学说上的对立,这一讨论促使我们进一步去思考在40—70年代的革命文学实践中,关于“普通话”的认知与想象在多大程度上依旧包含着走向“大众语”的势能,又在多大程度上重新落回了为大众语实践者所批评的那种“国语”的范围。换句话说,此著通过对一项失败的左翼语言方案的打捞,为我们反省整个20世纪后半叶中国的语言变革与社会政治之间的关联,重新勾勒出了新的标尺。
不论是张广海对“革命文学”论争中的某些被遗忘了的声音和主张的审慎考察,还是齐晓红对文艺大众化运动中的“大众语”方案的细致描摹,都挑战着通行的、窄化的认知左翼文学的基本模式。从“阶级意识”到“现实”,从“大众”到“语言”,这些在原有的“一体化”框架中貌似不言自明、定义清晰的概念,事实上都包含着复数的、多元的理解方式,都指向了漫长而复杂的话语竞争的历史。而在“一体化”进程中,“左翼文学”的概念不断被修剪、“纯化”,这些竞争的痕迹也被不断抹去。对这些论述与尝试的重新考掘,不仅能够恢复左翼文学自身纷繁多歧的历史面貌,更重要的是,它们所关切的困境与问题,所给出的思考与实践方式,或许依旧具有与当下现实共振的潜能。
左翼文学曾是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理所当然的“大问题”,但借用鲁迅的话说,“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对左翼文学中的多元主张、边缘论述与失败尝试的爬梳剔抉,正是将其从“一体化”框架的垄断中解放出来、重获生机的重要方式。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几乎每年都要“转向”,每季都要“再出发”的背景下,这样的工作看似传统甚至陈旧——但不这么做,左翼文学这个“大问题”,也将不再有可能成为“真问题”。
作者:康凌,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包括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文献整理与阐释、听觉文化与声音研究、当代文学批评、海外华文文学等。曾出版专著《有声的左翼:诗朗诵与革命文艺的身体技术》、批评集《读后》,译有苏文瑜《周作人:中国现代性的另类选择》、毕谷纳特《静默》、普殊同《时间、劳动与社会统治: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再阐释》、周质平《晚明公安派及其现代回响》等,编有《蘧庐絮语》,参编《路翎全集》《丘东平作品全集》《丘东平研究资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