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都到仙都(Chandu)到仙乸都(Xanadu)
2025-01-14北塔
罗新教授的历史语言学考察让我生出更多疑问
2024年7月31日,我们前往锡林浩特市区之前,去参观了我梦寐以求的上都遗址。这是目前内蒙古境内唯一的一处世界文化遗产,当然是我们此行的首选旅游目的地。我长期工作生活在大都(在元朝的历史中心地带即最近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北京中轴线一带,曾有十年上班经历),多年前曾经去看过尚未开发为旅游景点的中都遗址(位于张家口境内),因此对上都的好奇心或兴趣非常大,也因此,无论是造型别致、展品丰富的上都博物馆还是已成一片荒丘的遗址,我都兴致勃勃,看得相当仔细,听得非常认真。
我注意到:在上都博物馆的英文名称中,“上都”一词用的是“Xanadu”,而不是音译的“Shangdu”。我脑海里一下子闪过几个问题:“上都”是如何音变成“Xanadu”的?两者真的可以划等号吗?为何主事者决定用“Xanadu”,而不是音译的“Shangdu”或其他英文译名?
文史专家罗新教授对这些问题有过一些思考和解答,在其历史地理散文著作《从大都到上都》的长篇前言中,他提出了几乎跟我一样的思考:“今日西方语言特别是英语中,上都的写法是Xanadu(以及在形式和词义两个方面都略有变化的Zanadu),虽语源还是汉语的‘上都’,读音却已大相径庭(由两个音节变成了三个音节)。这是怎么回事呢?”然后,他对这个词在西方语言中的变化做了一番考察,主要提出三个关键点(三个人的三部作品):1.“《马可·波罗行纪》的老法文原版把上都音译拼写为Chandu,是基本忠实于上都本来读音的。”2.“英国旅行记作家与编撰者珀切斯(SamuelPurchas,1577—1626)首先在1614年出版了简本的《珀切斯游记》,其中有关上都简介的部分,取材于《马可·波罗行纪》,但上都的拼写改成了Xandu,这种改动可以认为是因为从法语进入了英语。珀切斯于1625年又出版了20卷本《珀切斯游记》,其中第11卷有对上都的详细描写,继续用Xandu拼写上都。”3.“英国著名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1772—1834)写出了英国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名篇《忽必烈汗》(KublaKhan)……在这首诗中,柯勒律治把《珀切斯游记》的Xandu写为Xanadu,不知是出于一种误读还是有意的创制。由于柯勒律治在英国文学史上的盛名及此诗的广泛流行,Xanadu不仅成为上都的标准译名,而且还具备了桃花源一般的特殊意义。”(新星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罗新指出了这一语词演化的基本脉络,即马可·波罗把“Shangdu”读写为“Chandu”,珀切斯改写为“Xandu”,柯勒律治进而改写为“Xanadu”。
不过,对他的这些论述,我有不少疑问。
比如:“基本忠实”具体如何理解?马可·波罗为何把“上”这个卷舌音和后鼻音发作“Chan”(在法语中的读音类似于“仙”)这个非卷舌音和前鼻音?这算“忠实”吗?“老法文”是什么样的法文?
再如:珀切斯是旅行记作家还是编撰者,抑或编者?所谓《珀切斯游记》是他自己写的旅行记吗?他在1614年出版的《珀切斯游记》是1625年的简本吗?两者都用“游记”命名吗?珀切斯于1625年出版的《珀切斯游记》是20卷本吗?他为何以及如何取材于《马可·波罗行纪》?所谓《珀切斯游记》真相如何?珀切斯只用“Xandu”这一个英文名来指代“上都”吗?
还如:柯勒律治的诗取材于《珀切斯游记》的哪一部分?他又如何描写上都?“Xanadu不仅成为‘上都’的标准译名,而且还具备了桃花源一般的特殊意义。”其内在原因是什么?
力图一一解答以上三组问题;珀切斯一生出版的三部书都不可翻译为“游记”
我们先来看第一组问题。马可·波罗是意大利人,但《马可·波罗行纪》的原版是用法文撰写的;因为撰写者不是他本人,他基本上是口述,帮他记录并撰写成书的是来自比萨的鲁斯蒂谦。因此,有些比较严肃的版本都会在马可·波罗后面同时署上后者的名号——比萨的鲁斯蒂谦(RustichellodaPisa)。鲁斯蒂谦是精通法语的意大利人,所以有人说,他手书的原稿是用带有意大利元素的古法文或者说是所谓的“法意混合语”写成的。这种文字的优势在于意大利人和法国人(当然不是全部的人)都能看懂,否则无法解释为何这部法文书一问世就在意大利颇为流传。最根本的问题是:鲁斯蒂谦只是记录者,把“Shangdu”音变为“Shandu”的与其说是鲁斯蒂谦的笔,不如说是马可·波罗的嘴,也就是说马可·波罗早就习惯于把“Shangdu”念作“Shandu”。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从蒙古人那里直接学到这个汉语词语的发音的,而蒙古语的发音就是“Shandu”,基本上丢掉了汉语中的卷舌音和后鼻音。
我们再来看第二组问题。帕彻斯生于英国埃塞克斯郡的塞克斯特,是一个自耕农(yeoman)的儿子。也许,他曾发下宏愿,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但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他本人曾自承,他从未去过“离我出生的埃塞克斯郡萨赫特200英里的地方”。但他想给别人造成的印象是:他曾“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而且他思考的都是关于宇宙和人类的大问题。他营造这个人设的方法是编书,把别人的书(包括书信)编入自己的书,署上自己的名,而且还加上所有格(his),表示书中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经历和叙述);他企图占为己有,但有点难为情。于是,他让人把“his”这个词的字体印得比前后两个词要小许多。在书名上他可谓煞费苦心。不过,他所编的第一部书到了第四版即最后一版印行时(他去世的年份,即1626年),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帕彻斯加上了书中文章的作者名录。
帕彻斯乐意或者说刻意选编那些跟海外经历有关的故事和文字,马可·波罗关于远东的文字自然成了他的首选。当然,他会写一些前言后记,把一些宗教观念生拉硬扯到那些生动热乎的游记上去,以申明他出版这些书的大义。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不能称他为旅行记作家(哪有不太旅行的旅行记作家?)。有关他的英文材料中,一般称他为“compiler”(汇编者),最多加上“editor”(编辑者)。他是一个狂热的编书分子。如果原作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那他会改为第三人称,如“马可·波罗说……”
除了编书,让他这个牧师更加狂热的是传教;所以他给他所编的内容为游记的书都套上了宗教色彩的帽子:朝圣。他仿佛要让人把阅读别人写的关于远方或异方的记述当作语言的朝圣。或许他的真正用意是:基督教徒的传教使命应该无远弗届。
帕彻斯一生编过三部书,全以“朝圣”为名。1.1613年出版的是《珀切斯的朝圣之旅,或从开天辟地到目前(1613)在所有时代和所有被发现的土地上观察到的世界与宗教记述》(PurchasHisPilgrimage,Or,RelationsoftheWorldandofReligiousObservedinallAgesandPlacesDiscovered,fromtheCreationuntothisPresent,1613)。请注意:此书的初版年份不是罗新说的1614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多家机构藏有这个版本,其有关印行的完整信息是:London:PrintedbyWilliamStansbyforHenrieFetherstone,andaretobesoldathisshoppeinPaulsChurch-yardatthesigneoftheRose,1613。2.1619年出版的是《帕彻斯的朝圣者或小宇宙或人类史》(PurchashisPilgrimorMicrocosmus,ortheHistorieofMan)。3.1625年出版的是《哈克路特的遗作,或帕彻斯的朝圣》(HakluytusPosthumus,orPurchashisPilgrims)。帕彻斯所编这样的三部书都没有用“游记”命名,而且名称还有区别。因此,尽管旅行作家堂·乔治(DonGeorge)说:“每次旅行都是朝圣……旅行是使世界变得神圣的朝圣行为。”(转引自罗新:《从大都到上都》,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页),我们都不应该直接把它们翻译为“游记”,否则就从书名上剥夺了他虔诚而深刻的信仰用意——每一册书似乎都是他朝圣的阶梯。
第一部《珀切斯的朝圣之旅》颇受读者欢迎,在帕彻斯去世之前(1626)就出了第四版。每次再版都不是简单的重复印刷,而是增加不少内容。笔者经眼的是第三版和第四版,分别印行于1617年和1626年的伦敦,第三版分为四部(books,即四个部分parts),第四版分为九部,都比第一版多出不少篇幅,都多达1100多页;以至于有学者怀疑说,柯勒律治当年在旅途中不可能在箱子里放这么厚重的一本书,还时时拿出来翻看。还有学者说,他可能带的是另一部书,即《哈克路特的遗作,或帕彻斯的朝圣》。殊不知,1613年第一版的《珀切斯的朝圣之旅》并没有那么厚,比较方便携带。况且,他喜欢这砖头书,再重也愿意带着它边走边读,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或不合理。最重要的是:在发表《忽必烈汗》之前专门为之写的序中,柯勒律治自己明说他读的是《珀切斯的朝圣之旅》(PurchasHisPilgrimage)。
按照罗新教授《从大都到上都》的前言里的语境逻辑,1613年的是1625年的简本;殊不知,这是两部不同的书。两者名字就不同。1613年的叫《珀切斯的朝圣之旅》,1625年的叫《哈克路特的遗作,或帕彻斯的朝圣》。另外,珀切斯于1625年出版的《哈克路特的遗作,或帕彻斯的朝圣》不是20卷本,而是4卷本。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多家机构藏有这个版本的电子版。20卷可能是后来另一个版本的卷数。
《珀切斯的朝圣之旅》第三版(1617)的第四部分中关于“上都”的叙述比较详细(基本上来自《马可·波罗行纪》)。此书最后一版(1626)的第四部分中介绍了许多中国城市,也还引用了许多马可·波罗的材料,但已经不再提及“上都”。大概在那之前不久,珀切斯终于搞明白:上都早就随元朝的灭亡而灰飞烟灭了。1626年已经是明朝天启六年(他在第四版中依然说那是万历四十年,即1612年——大概是他开始编写此书的年份,后来没有改过来),早在257年前,即1369年,元朝亡国之君顺帝就被起义军逼迫从荒败的上都继续北逃,这个辉煌一时的都城早就没有了马可·波罗笔下的人和物。
在珀切斯的书中,“上都”一词不止“Xandu”这一种写法,而是有三种:Xamdu、Xaindu和Xandu。笔者揣测,前两种可能是排字工人看走眼或误操作的结果,“m”被拼作“in”或相反。当然,17世纪上半叶的英语还是早期现代英语,与后来成熟的现代英语相比,还有许多不规范的发音和拼写现象。不仅“上都”没有英文定名,连威名远扬甚至让人闻名丧胆的“忽必烈汗”也没有,他的英文称号被珀切斯他们写作“CublaiCan”,与后世的名称——比如柯勒律治的写法(KublaKhan)相差不少。
不仅在17世纪早期的这些英文文献中,“上都”没有定名;甚至在柯勒律治发表《忽必烈汗》这首所谓“名作”一个世纪之后,“上都”的英文名也还是没有固定。英国汉学家亨利·玉尔(HenryYule,1820—1889)的《马可·波罗行记》英文译注本是比较权威的(完成于1871年),后来法国汉学家考狄(HenriCordier)对这个译本进行详细的修订补注,于1920年再版。在这个译本中,“上都”的英文名也有三个而不是一个。亨利·玉尔基本沿用其法文名,即“Chandu”(总共出现10次),更加接近汉语译音的“ShangTu”一名则出现四次。比较有意思的是,此书目录中有这样的一条内容:“Chandu,properlyShangtu”。意思是:“上都”的准确英文写法不是“Chandu”,而是“Shangtu”。紧接着,编者马上说:“Kúblái’sAnnualMigrationtoShangtu.”(忽必烈每年移驾上都。)这个内容应该是考狄加上去的,他曾来中国实地考察,所以知道“上都”在中国人口舌上的比较准确的发音。另外,我发现,现代学者们更喜欢用这个比较准确的发音。比如,在1949年出版的伯希和译注的《蒙古秘史》中(法文标题为意译的Histoiresecrètedemongols,英文标题为音译的TheYuanShi),“上都”被写作“Shangtu”。其77章中有这样两句:“Everyyear,[theEmperor]resortstoShangtu。Onthe24thdayof"the8thmoon,thesacrificecalled‘libationofmare’smilk’iscelebrated.”(每年,上驾临上都。八月二十八日,行马奶酒祭仪。”)顺便说一下,伯希和这位20世纪最杰出的汉学家、最有语言天赋的学者把此处的“八月”翻译为“第八个月亮”,有意思。
在这个译本中,柯勒律治所用的“Xanadu”一名只出现了一次,而且是出现在一个叫作巴贝尔(E.C.Baber)的人给译者亨利·玉尔的献诗中。其诗云:“Untilyouraiseddeadmonarchsfromthemould/AndbuiltagainthedomesofXanadu.”(直到您从腐殖土中救起死去的君主们/并且再度建造“上都”的穹顶。)这首诗写于1884年7月20日。也许这位诗人偏爱柯勒律治诗歌中的“上都”之名,觉得这个变得有点怪异的带有魔幻音色的名称比那个更加准确的音译更有诗意。
不过,在社会普遍的语言系统中,“Shangtu”远远不如“Xanadu”流行;学者严谨的照本念读,哪能跟诗人不羁的生花妙笔所产生的效果相比呢?话说回来,大众使用“Xanadu”一词,早就跟中国的“上都”没什么必然联系了。
赏析《忽必烈汗》;“Xanadu”从一开始就远离“上都”
罗新说,上都“与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中的Xanadu绝不相类”。诚哉斯言!柯勒律治在诗序中没有直接引用《珀切斯的朝圣之旅》中的文字。我想,主要应该是这一段:“InXamdudidCublaiCanbuildastatelyPalace,encompassingsixteenmilesofplainegroundwithawall,whereinarefertileMeddowes,pleasantSprings,delightfulStreams,andallsortsofbeastsofchaseandgame,andinthemiddestthereofasumptuoushouseofpleasure.”(1617年第3版,第472页)
笔者尝试译之:
忽必烈大汗于上都建宫苑,方圆达十六英里,以墙围之。其地含肥美之草地、宜人之清泉、惬意之溪流,并有诸般禽兽,有鹰犬,亦有猎物。位其中者乃奢华之大安阁也。
珀切斯在引用别人的文字时往往做不小的编辑处理(改动)。与这段话对应的《马可·波罗行纪》的内容是:
离开上述的城市后,向东北方走三天,就到达了上都。上都是忽必烈大汗所建造的都城,他还用大理石和各种美丽的石头建造了一座宫殿。
该宫设计精巧,装饰豪华,整个建筑令人叹为观止。该宫殿的所有殿堂和房间里都镀了金,装饰得富丽堂皇。宫殿一面朝城内,一面朝城墙,四面都有围墙环绕,包围了一块整整有十六英里的广场。除从皇宫外,别无其他路径可以进入该广场。这个广场是大汗的御花园,里面有肥沃美丽的草场,并有许多小溪流经其间。鹿和山羊都在这里放牧,它们是鹰与其他用来狩猎的猛禽的食物,这些动物也栖息在这个御花园中……
编者珀切斯没有亲临上都,所以他只能拾人牙慧;诗人柯勒律治虽然也没有光临过上都,但能有所读,便有所思,有所思,便有所梦,展开想象力甚至幻想力,由点及面,甚而立体化、故事化、陌生化和乌托邦化。
我在上大学时期的英国文学课上就接触过“Xanadu”这个词。这个在英语文学语境中绝对具有异国情调的词在《忽必烈汗》(KublaKhan)的一开头便出现了:
InXanadudidKublaKhan
Astatelypleasure-domedecree:
我的恩师屠岸先生译为:
忽必烈汗在上都曾经
下令造一座堂皇的安乐殿堂
飞白先生则译为:
忽必烈汗建立“上都”,
修起富丽的逍遥宫
屠岸先生把“pleasure-dome”译为“安乐殿堂”(这不符合中国人对宫殿类建筑的命名法),飞白先生则译为“逍遥宫”。元上都可没有这两个建筑。他们可能都没有去查阅有关元上都的文献,不知道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实际上指的是位于其中心的“大安阁”。“安”者,“安乐”也,故云“pleasure”。不过,没关系,因为柯勒律治本人也不知道这个建筑物,而且他用的不是专有名词(没有大写),所以可以理解为泛指,或者说他已经在诗化史实。
这首诗之所以被公认为是浪漫主义的代表作,是因为它包含大部分浪漫主义诗歌美学的原则和策略。因此,有些学者认为,这是一首诗论诗。这首诗形象丰富、情感充沛;但同时作为浪漫主义诗学主将柯勒律治的作品,它也具有相当多的理论元素或者说诗学思想,即其主题本身就是诗。尤其是这几行:
我只消用那悠扬的仙乐
就能重建那天宫瑶池,
那阳光灿烂的宫和冰的洞窟!
凡是聆听者都将目睹。
——飞白译
“那天宫瑶池”(thatdome)象征的是光彩夺目的诗歌(文本)。浪漫主义诗人认为,诗歌的本源与其说是现实生活,不如说是空幻和艺术。既然诗歌本身就是空中楼阁(“thatdomeinair”),它就可以由梦、音乐和幻象建成,而不需要硬邦邦的物质材料。浪漫主义诗人还认为,诗人可以凭借间接经验和想象写作。诉之于耳的往往是间接的,所谓“道听途说”也;而诉之于眼的往往是直接的,所谓“眼见为实”也。在柯勒律治看来,诗人听了,就可以见,所谓“听见”包含着听觉和视觉两个动作,而这两个动作是相互衔接甚至同步的。当然,这个“见”的动作与其说来自肉眼,不如说来自心眼,这个“见”与其说是眼见,不如说是想见——因想象而恍如看见。浪漫主义诗人的目光往往朝上(向星空)、朝外(向远方)、朝内(向心灵),很少朝下(向自我的现实)或环视(向社会的现实)。他们有时甚至号召或要求“闭起眼睛”(closeyoureyes,见本诗倒数第三行),这样才能不至于有“五色令人目盲”之虞,这样才能让心眼更开更亮。就柯勒律治创作本诗的个案来说,间接经验无过于书本,打开心眼无过于做梦。据他自己在序言中所述,1797年10月的某一天,他因神经痛服了鸦片酊,然后坐在椅子上阅读珀切斯编的书,尤其是其中马可·波罗关于上都的描写,读着读着他就睡着了。鸦片的奇特功效就是既让人闭上肉眼,又让人打开心眼。柯勒律治入睡后开始做梦,在梦中他灵感勃发,万象来奔,毫不费力地得了两三百行诗。他一觉醒来,居然都能记住,于是他立即奋笔疾书,意图把梦中所得诗行记录下来。可惜,他中途被一个来办事的访客叫了出去,耽误了一个多小时,等他打算续写时,发现梦境与诗句都已烟消云散,无论怎么苦思也无法继续,遂作罢。因此,这首诗有个副标题,叫《或一个梦境的片断》。诗中所写不是来自他的所见所闻(他压根没有来过中国,更遑论见过上都的遗址),而是来自他的梦境。通过比对,我们可以发现,本诗与马可·波罗的叙述有关系的只有开头几行,后面基本上都是作者驰骋想象所杜撰的,或者从别处的材料里拿来的。
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诗歌写作原则的生动体现,其具体写作策略则有以下几条:
1.神话化。上都地区本来有河,亦名“上都”。柯勒律治给河流取的是一个神话中的名字——阿尔浮(Alph)。这是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最长的河流之名(Alpheus或Alfeios)的缩写。正如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所说,阿尔甫斯是一位河神,他追逐河仙阿雷修莎,阿雷修莎逃到西西里岛的奥提吉亚岛,变成了一座喷泉。阿尔甫斯(河)则在伯罗奔尼撒半岛进入地下,在西西里岛重新钻出地面。阿尔浮这个神的名字加剧了本诗的神话色彩,柯勒律治直接称阿尔浮河为“神河”(thesacredriver)。神话者,人类早期诗歌之一类也,神话化即诗化。
2.远方化。浪漫主义诗学尚“远”——时间之久远、空间之遥远。阿尔浮让19世纪的柯勒律治遥想古希腊,时间之远也;阿尔浮让英国的柯勒律治遥想希腊,空间之远也。后面写到的“阿比西尼亚姑娘”的形象也有类似的功效。
有一回我在幻象中见到
一个手拿德西马琴的姑娘:
那是个阿比西尼亚少女,
在她的琴上她奏出乐曲,
歌唱着阿伯若山。
——屠岸译
阿比西尼亚(Abyssinia)是非洲东部国家埃塞俄比亚历史上一个漫长的朝代,史称阿比西尼亚王国(或帝国),其存灭时间为1270年到1974年。阿比西尼亚比阿尔浮离英国更远,更有异国情调。阿比西尼亚少女之所以歌唱阿伯若山(MountAbora),是因为阿伯若山是埃塞俄比亚境内的一座山脉。塞缪尔·帕切斯的《帕切斯的朝圣之旅》说,阿伯若山美得让人无法抗拒——有人说,它是另一个世外桃源。因此,笔者揣测,柯勒律治之所以要写阿伯若山,不是因为要强调元朝宫廷里有来自世界各地包括非洲的异人异物,而是因为要把它跟“Xanadu”并举、作比,都是人间仙境嘛!
蒙古高原上有许多“海子”,这些“海的孩子”都是湖泊,不是海,而且离海很远。而柯勒律治写道:
那儿有神河阿尔浮
流经深不可测的岩洞,
注入不见太阳的海中。——飞白译
柯勒律治用他的神笔或梦笔把远方的海拉到草原腹地,反过来说,是把草原腹地远方化了。诗与远方不可分割,诗是对远方的憧憬和冲动,远方化也是诗化之一途。
3,陌生化。神话化和远方化都有一定的陌生化效果。不过,柯勒律治还有专门的陌生化高招。
招数之一:营造不同于常态的意境,如:
好像施过魔术,
会有女子在下弦月下出没,
为她的恶魔情人哀哭!
——飞白译
一个女人在月亮底下出没和哀哭,已经有点非同寻常,而她哀哭的对象是她的恶魔情人,何其异常!她的情人已经死了变成鬼了吧?为何要用“恶魔”(demon)这个带有诅咒意味的词?她对他又爱又恨?他越坏她越爱?“恶魔情人(demonlover)”这个词组本来就是一个矛盾修饰法,其间两人的关系以及女人对情人的感情充满谜团甚至怪异。如果说,这个女人只是自我鬼化,那么那个阿比西尼亚少女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幻象(vision)。所以柯勒律治此处没有用表示人的第三人称代词“she”来指代,而是用了指向物的“it”。这样的非人化甚至虚幻化处理无疑能起到非常强烈的陌生化效果。
招数之二:生造新词。“一个操琴的少女”之“少女”的原文是“damsel”,而不是平常的“maid”或“maiden”。“琴”的原文是“dulcimer”,而不是平常的“lyre”或“zither”——有人认为“德西马琴”是“齐特琴”的一种。
罗新提出疑问:“柯勒律治把《珀切斯游记》的Xandu写为Xanadu,不知是出于一种误读还是有意的创制。”我的回答是后者,即柯勒律治故意造了一个新词,给读者以新异的感受,以引起注意,并加强记忆。与Xandu相比,Xanadu在发音上离“上都”更远,从而无法让人直接联想到上都这个曾经实际存在的都市,而可能会幻想到某个似乎跳出了现实的所在,所谓“世外桃源”也。这首诗的题目假如改为“Xanadu”,更符合全诗的内容,也更能使文本具有方外韵味和桃源魅力。也因此,笔者以为,“Xanadu”已经与那个曾经在中国元朝时期实际存在过的夏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也就不适合返译为“上都”。由于它曾经过蒙古语和法语两次音变而长期广泛被写作“Shandu”——中国人听起来像是“仙都”。柯勒律治在中间加了“na”,是为了通过改变这个词的拼法满足他求新求异的美学追求,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为此,笔者建议把“Xanadu”翻译为“仙乸都”。“乸”者,“美女”也,“仙女”也,正好是这首诗中间部分所塑造和歌颂的形象。
正是通过神话化、远方化和陌生化的处理,“Xanadu”这个空间概念乐园化了,成了西方语言中“乐园”的代名词。笔者以为,本诗以“Paradise”(乐园)一词结尾,具有非常强的象征意味。第一,作者下笔所要写的“Xanadu”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概念,经过一番高明而奇妙的美学历程,成了在基督教世界众所周知的“乐园”。第二,用“乐园”照应“Xanadu”,首尾相衔,使得整首诗已经完满;因此,笔者认为,本诗已经结束。柯勒律治在序言中遗憾地说,他才记录下来梦中所得的这区区54行,还有差不多200行没能记下来,为此还抱怨那位不速之客的打断。其实,他哪怕把其他所有行数都记录下来,恐怕也是狗尾续貂,有害无利。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反而应该感谢那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这是诗歌写作最最不可思议之处。它有时是自我完成的,只是借用诗人之手笔而已。诗人之手笔由于惯性不想或不能停下来,而诗歌(或诗神)自己已经了断,无须再续。高明如柯勒律治,恐怕对此神妙也不明就里。
作者:北塔,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巨蟒紧抱街衢》,学术专著《照亮自身的深渊——北塔诗学文选》和译有《八堂课》《米沃什词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