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
2025-01-13吴万夫
1
“吱——吱—一”
树上的蝉扯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呜叫。老刀最怕过夏天。一到夏天,老刀就没来由地心烦气躁。在小区人行道两侧及小河边,栽满了白杨树和垂杨柳,藏匿在枝叶间的蝉,总是凑热闹似的发出尖厉的呜叫声,此起彼伏,搅扰得整个小区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令人心慌意乱,热意陡增。老刀固执地认为,每年夏天,都是被蝉叫声招惹过来的,他真想找来一根竹竿,将那些恼人的蝉驱赶走,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但今年夏天,老刀对蝉不仅少了抵触情绪,反而因为两个外孙女的到来,竟然莫名地喜欢上了蝉。在老刀的听觉里,这时的蝉叫声不再是一种聒噪,犹如一场多声部的大合唱,给他孤寂无聊的退休生活增添了几抹绚丽的色彩与乐趣。老刀的两个外孙女,大的七岁,叫多多;小的五岁,叫点点。两个外孙女聪颖、活泼、乖巧,她们平时最黏老刀,老刀也对她们“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她们都是老刀的最爱。
最近恰逢幼儿园放假,女儿女婿因为工作忙,照顾多多和点点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老刀与老伴身上。或许是“隔代亲”的缘故吧,女婿开车将多多和点点送过来后,两个孩子表现得非常听话,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多多和点点特别喜欢蝉叫声,一听到“吱吱”的蝉叫声,就异常振奋,非要老刀带她们去捉知了。老刀弯下腰,疼爱地抚弄一下多多和点点的小脑袋:“好咧!姥姥姥爷这就带两个外孙女去捉知了。”
老伴带着多多和点点先行出了门。在锁门的那一刻,老刀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叫上同楼栋的老刁。但到了三楼,老刀短暂犹豫后,毅然迈过老刁的门口,下了楼。老刀最近有些烦老刁。烦什么呢?还不是源于他那一张馋嘴!老刁嘴馋,这本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儿,搁在以往老刀能理解,但老刁竟然贪吃他外孙女点点的零食,这就令他不能接受了。
老刀与老刁以前是同事,如今又做了上下楼层的邻居。老刁的儿子在外地工作,老伴早几年给儿子带孩子去了。不知为何,不受儿媳待见的老刁,死活不愿跟随老伴过去,至今孑然一人生活在这座城市。
大前天吃过早饭,老刁同往常一样,又来叫老刀一块儿去湖边散步。那时,点点正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儿地吵瞌睡,姥姥将一块金黄酥脆的自制面点塞至她手中,也被她赌气地扔在面前的茶几上。点点闹情绪的原因是,昨晚房间钻进一只花脚蚊子,她脸上与四肢被叮咬出几个大疙瘩,夜里醒了好几回,大疙瘩这会儿还没有消退,奇痒难耐。老刁进了屋,瞧见茶几上碎了边角的面点,喉结下意识地骨碌了一下,大大咧咧高声道:“这么好的食品,浪费了多可惜哟!没人吃,我可吃了哈!”
老刀原想到,老刁是逗点点玩儿的,谁知他却动了真格儿,抓起茶几上的面点,麻利地塞进了嘴里。老刀还没来得及阻拦,面点在老刁嘴里“嘎嘣”一声碎了,迅疾被他吞咽了下去。委屈十足的点点,见面点转瞬进了老刁的肚子,“哇”的一声号哭起来。老刀虎着脸走过来,没好气地对老刁说:“老刁,我看你就是饿死鬼投胎的,小孩子的零食你也吃?真是哈巴狗进茅厕——嘴在前头!”
老刀感觉自己的话过于轻飘,不足以表达对老刁的愤慨,又挥手对他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我今天不去散步了,你一个人去吧!”
老刀说罢,将点点拥进怀里,心疼地哄起来,将老刁一个人晾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刁睇一眼点点,又心虚地瞟一下老刀,讪讪地走了。
老刁似乎与生俱来都讲究一个“吃”字。没退休那会儿,为了蹭吃蹭喝,老刁也是动了不少脑筋的。倘若哪天谁来了客人,即便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老刁也是磨磨蹭蹭不肯离去,想着法儿上前制造话题与客人搭讪。同事见时间不早了,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邀请老刁同去喝酒。老刁并不推辞,乐颠颠地跟了过去。
老刁后来发现,全单位除了老刀没对他表现出厌恶,几乎人人都在有意回避他,尤其是在吃饭这个问题上。老刁与老刀自然也是走得最近的人。觑着形影不离的老刁与老刀,有同事调侃道:“大家发现没?老刀与老刁,这对姓氏组合蛮有意思呀!刀与刁,只是一撇与一提的区别,但意义却大不一样。”
有人甚至模仿小品《卖拐》中的经典台词,拿腔捏调道:“我就纳闷儿了,刀和刁同样都是横折钩,只是这一‘撇’一‘提’间,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同事的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老刀连忙摆手制止:“太过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不过,说归说,有时候,就连老刀也会忍不住拿老刁打趣。工作之余,老刁与同事们闲聊时,又将话题扯到了吃上。一旁的老刀,冷不丁问道:“老刁,你知不知道祖上姓什么?”
“这还用问?我祖上姓刁呀!怎么了?”老刁懵懂。
“你祖上不姓刁。准确地说,你应该姓伊。”老刀一脸严肃,煞有介事道,“据我私下考证,商朝开国名相伊尹才是你真正的始祖。”
老刁不知道自己掉进了老刀为他挖好的语言陷阱里,脸上写满狐疑:“又在胡诌吧?我查了族谱的,我祖上与姓伊的八竿子都打不着。”
“哈哈,老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伊尹除了精通治国之道,还被称为中华厨祖。在吃这方面,你绝对遗传了伊尹的基因,咋说没关系呢?”老刀掩饰不住笑起来,“可惜呀老刁,你当初选错了行当,要是改学烹饪,没准儿都是一名御厨了。”
老刀的话,即刻引燃了大家的哄笑。老刁这才明白老刀说话的用意,回过味来跟着也笑了,没有丝毫气恼。要说,除了贪吃,在这一点上,老刁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这也是多少年来,无论退休前还是退休后,老刀之所以熊与老刁走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2
老刀到了楼下,老伴与两个外孙女早已伫立在路那边的树荫下,等着他。老刀走过去,与她们会合一处。在老刀的指挥下,多多与点点走在前头,一路嘁嘁喳喳,向小区东门的人工湖进发。此时虽是上午九点多钟,但悬挂在头顶上的太阳,已然明晃晃、火辣辣的,金色的光芒恍若万道箭矢,逼得人们眯缝着眼睛,不敢与它直视。正是上班期间,到人工湖边游玩的人并不多。多多与点点沿着阳光斑驳的林荫道,比赛似的向前冲去。
多多与点点的目标很明确,她们今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捕捉一两只呜叫的蝉。她们都将心思放在寻找蝉鸣上,对于身后老刀的提醒,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蝉是为夏天而存在的生物,时令一进入五月,它们的幼虫就像是得到某种指令似的,趁着黄昏或是夜间,从地下钻出来,纷纷爬到树上,经过蜕皮羽化为成虫,藏身于树木的枝叶间,扯起嗓子没完没了地吵嚷着“热呀——热呀——”它们这一叫,让所有人倏然意识到酷暑已经降临,让更多的人对夏天产生了恐惧。
此刻,多多和点点嗷嗷叫着,一路欢快地向前奔跑,逢树都要停下来,驻足观察一番。在每棵树下,她们仰起小脑袋,支棱耳朵,瞪圆了滴溜溜的黑眼珠子,努力搜寻蝉鸣的发源地,但找寻了半天,也不见蝉的踪迹。后来,眼尖的多多好不容易发现,在一棵旁逸斜出的树枝上,趴着一只灰褐色的蝉,正鼓动着腹膜,发出尖厉的嘶鸣声。两个孩子乐不可支,高兴得连连跺脚:“姥姥姥爷快来看!知了!姥爷快点儿,帮我们捉知了!”
老刀跑过来,顺着多多和点点手指的方向,仰头张望,果然在随风晃动的柳树枝上,看见了那只仍在竭力嘶叫的蝉。遗憾的是,树枝离地面太高,根本无法够到。
“外孙女,知了在树梢上,姥爷捉不了呀。”老刀摊摊手。
多多和点点出主意道:“姥爷,你爬树嘛!你爬上去,不就捉到了?”
“姥爷年纪大了,爬不了树啊。”老刀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状。
多多和点点的脸上泛起些许失落。随后赶上来的姥姥,对两个外孙女建议道:“多多、点点,姥姥带你们寻找知了的外壳吧?知了的外壳可漂亮呢。”
姥姥的话极具鼓动性,重新激发了两个孩子的兴趣,她们跟随着姥姥继续沿途寻找。来到距离石拱桥不远处的一棵垂柳下,老刀和老伴在一丛柳枝上,果真捡到了两个茶棕色的蝉蜕。这两个蝉蜕完整新鲜,呈半透明状,复眼突出,亮晶晶的,闪着玻璃一样的光泽。两个蝉蜕前后足的倒刺依旧锋利无比,多多和点点用手指试了试,刺得她们惊叫一声,不敢再随意触碰了。老刀赶紧捧起多多和点点葱嫩的小手,悉心检查一番,又对着几根指尖,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得到抚慰的多多和点点,霎时又快乐无比起来。
正在这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多多、点点,你们快看呀,湖中心有一只大麻鸭!”
老刀不相信,在这个小区里,多多和点点的知名度会如此大,居然会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老刀回过头,循声望去,竟然是老刁向他们快步走来。老刁笑意盈盈的,此前的不快早已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仿佛在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到了近前,老刁瞄一眼老刀,手指向湖中心:“老刀你看,几天不见,这只麻鸭又长大了不少,如果炖了,足够我们哥儿俩喝一壶的!”
老刀扫一眼那只灰黑相间的大麻鸭,笑里免不了挖苦:“你呀,啥时候都忘不了吃,天生的!除了板凳腿不能吃,没有你不想吃的!”
对于老刀的话,老刁并不计较,转而对多多和点点逗笑道:“多多、点点,几天不见了,想刁爷爷没?快喊一声‘刁爷爷’,刁爷爷带你们去捉大麻鸭哦!”
“刁爷爷好!”听说有大麻鸭要捉,多多和点点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手舞足蹈。
3
大麻鸭生活在人工湖里已有段时间了,只是老刀最近将心思全部放在两个外孙女身上,忽视了它的存在。老刀最早看见这只大麻鸭时,还是在两个月前。那时,这只大麻鸭还是一只幼小的崽儿。有天早晨,老刀和老刁像往常一样沿着湖边散步时,无意中发现湖面上浮着一只小鸭崽儿。这只小鸭崽儿长着粉红色的小扁嘴儿,浑身黄色的绒毛,呆萌可爱得就像一团毛绒玩具,只是它在湖面上漂游的身影有些孤独。
老刀和老刁猜测,这只小鸭崽儿兴许是有人当作宠物买回来给孩子玩儿的,结果不小心被它逃了出来。还有一种可能,有人嫌喂养小鸭患儿麻烦,又不忍心残害一个小生命,索性将它放养湖中。但不管属于哪种情况,它已成为事实上的无主孤儿,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流浪鸭。好在,这只小鸭崽儿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老刀不知道它具体靠吃什么东西,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长大了。令人惊诧的是,短短两个多月时间,这只小鸭崽儿褪去黄色的绒毛,摇身一变,已生长成一只肥硕的大麻鸭。那个粉红色的小扁嘴儿,如今也变成了橙红色。老刀还发现,这只大麻鸭的警惕性非常高,它一直在湖中自由自在地游弋,极少靠岸,更不接近任何人。
面向湖中的大麻鸭,老刁忒像一个老顽童,尖着嗓子呼喊:“大麻鸭,朵朵和点点两个小朋友过来看你啦!大麻鸭——”
大麻鸭在远处凫水,瞅都不瞅老刁一眼。
老刁又将双手放在嘴上握成筒状,音量提高了几个分贝:“大麻鸭,快过来陪朵朵和点点玩儿吧!大麻鸭——”
大麻鸭气定神闲地漫游着,对老刁的话充耳不闻。
多多和点点也加入了老刁喊话的行列,用孩子惯有的口吻与真诚,同湖中的大麻鸭打着招呼。
“鸭太太——”
多多向湖中心的大麻鸭挥手致意。
“鸭太太——”
点点模仿姐姐,也向大麻鸭示好。
多多和点点连续呼唤,大麻鸭宛然听懂了她们的话,领会了她们的善意,“嘎嘎”两声做出回应,掉转头,向她们缓缓地游了过来。多多和点点霎时高兴得合不拢嘴,拍着小手,嘴里一迭声地叫着“鸭太太”。
大麻鸭到了近岸,在水中立了立身子,扑棱两下翅膀,又引颈嘎嘎地叫两声,像是对她们发出亲昵的问候。多多从地上拾起一个小石子儿,佯装给大麻鸭撒吃的东西,轻轻地抛向它面前。大麻鸭信以为真,撅起屁股,一头扎进水里。当它再次从水中露出头时,嘴里空空如也,任何吃的东西都未捞到。点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将捡来的几枚树叶丢到湖中。大麻鸭动作敏捷地游过去,伸长橙红色的扁平的喙,将树叶嘬进嘴里,发现不是吃的东西,又将其甩到一边。
多多和点点在前面引路,嘴里一边唤着“鸭太太”,一边“嗬嗬”地笑个不停。大麻鸭左右摇摆着屁股紧紧尾随,唯恐错过她们投食的机会。
老刀跟在后面,经受不住太阳的炙烤,不断揩着额头上涔涔而下的汗水,说:“多多、点点,太阳太扎人了!我们回家吧,等晚上凉快些了,再过来陪鸭太太玩儿。”
正在兴头上的多多虽不情愿,但向老刀提了一个要求:“姥爷,鸭太太肚子肯定饿了,我们晚上过来时,给它喂吃的东西吧。”
“好嘞,难得我外孙女有这片爱心,到时让姥姥为鸭太太准备吃的东西。”老刀欣然应允。
点点听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拽住姥姥的胳膊,央求道:“姥姥,我也要喂鸭太太!”
4
晚上吃过饭,已快八点钟了。老伴简单地收拾了碗筷,顺手从碟子里抓起两把馍片,装进了塑料袋中,与老刀一块儿,带着多多和点点出门了。在经过三楼老刁的门口时,老刀停下脚步,抬手敲了老刁的门,只敲一下,便顿住了。老刁有早睡的习惯,老刀想,都这个时间点了,也许他该洗漱上床了。正待老刀抬腿迈步下楼时,不想“哐当”一声,老刁将门打开,钻了出来。由于响声太过突然,老刀缺少心理准备,被吓了一跳。
“老刁你搞什么鬼?开门像土匪,闹这么大动静干吗?”老刀揪着耳朵,给自己叫魂儿,“我怀疑你是不是有意躲在门后吓唬我们呀?你吓我不打紧,要是吓着俩孩子,我可饶不了你!”
“有意吓唬人不敢,但我几次跑到门口等你们,倒是真的。”老刁赔着小心,嘿嘿笑道,“我估摸你夜晚散步时会叫我的,一趟又一趟跑到门后听动静,果然听见孩子们的说话声和你下楼的脚步声。”
老刀和老刁一行人到了湖边时,来这里活动的人并没有散去。柔曼的橘黄色的路灯光,透过婆娑的树影,尽情地挥洒在林荫道上,将漫步闲聊的人和热衷夜跑的人,还有正沉浸在热恋中、说不尽情话的人,勾勒得更加扑朔迷离,生动无比。多多和点点眼力好,距离人工湖十几米远,便看见了正在湖中精心梳理羽毛的大麻鸭。
“鸭太太,我给你带来吃的东西啦!”
多多从姥姥手中接过一块馍片,大呼小叫着,向湖边冲去。
“鸭太太,我也给你带了吃的东西。”
点点捏着姥姥递给的一块馍片,也不甘落后,紧追了上去。
大麻鸭停止动作,抬起头探望,似乎一眼认出了多多和点点,“嘎嘎”叫着,像是打过招呼,又扇动两下翅膀,快速划动双蹼,急急地向她们游来。多多将手中的馍片投向水面,大麻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飞快地伸出长长的脖子,一下子将馍片嘬进嘴里。点点随后也将手里的馍片抛入湖中,大麻鸭又同样用橙红色的扁嘴,敏捷地嘬起馍片,将其吞进肚里。
大麻鸭吃过多多和点点投喂的馍片,直直地立起身子,又拍打两下翅膀,“嘎嘎”地呜叫着,继续向她们讨要。姥姥将塑料袋中仅剩的几块馍片,分发给了多多和点点,嘱咐道:“多多、点点,就剩下这么多了,慢点儿喂,喂完了就没有了。”
多多和点点嘴里答应着,时不时向水中投放一块馍片,一边引领着大麻鸭慢慢地往前走。大麻鸭吃着多多和点点投喂的馍片,意犹未尽,一路呜叫着,对她们恋恋不舍。老刁对多多和点点授意道:“多多、点点,你们看能不能将鸭太太引到岸上玩儿吧?”
多多和点点向大麻鸭晃动着手中仅有的馍片,呼唤道:“鸭太太,快上岸吧,上来了我们给你吃馍片。”
大麻鸭经不住馍片的诱惑,几次尝试上岸,无奈岸太陡,反复跳跃,攀爬失败,笨拙的身躯又跌落水中。大麻鸭往前游走,寻到一个地势较为平坦处,几经努力,肥硕的身子终于翻到了岸上。大麻鸭异常兴奋,围着多多和点点,不断甩动着尾巴,“嘎嘎”地叫个不停。多多和点点将手中的馍片很小心地掰碎了,分批次投掷于大麻鸭脚前。大麻鸭吃过馍片,缠着多多和点点,仍然“嘎嘎”叫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刀掏出手机撼亮了屏幕,对多多和点点说:“多多、点点,时间不早了,鸭太太要睡觉觉了,我们也该回家休息啦。”
多多舍不得鸭太太,还想再玩一会儿。点点也不愿与鸭太太分开,纠缠道:“姥姥,我想邀请鸭太太,一块儿回家睡觉觉。”
姥姥一听,“嗬嗬”地乐了:“鸭太太的家就在水里呢,姥姥也想邀请它到家里做客,但鸭太太不答应呀。点点乖,我们今天就玩到这里吧。”
老刀向多多和点点保证:“今天到此结束。姥爷答应你们,明天还给鸭太太带吃的东西。”
老刁见状,借机吓唬道:“多多、点点,刁爷爷也瞌睡啦!我们快快回家吧,等瞌睡虫爬上身来,会咬坏小孩子的!”
点点胆子小,一个激灵,禁不住往姥姥怀里钻。老刀白了老刁一眼,老刁立马噤了声儿。
5
连续几天投食,大麻鸭已与多多和点点结下了深厚友谊,老刀一行人很快赢得它的信赖。多多和点点到了人工湖边,首要任务就是搜寻大麻鸭,当她们发现了目标,便挥舞着手中的馍片,心花怒放般向大麻鸭奔去。有时,大麻鸭率先发现了多多和点点,遽然从一个地方钻了出来,“嘎嘎”地叫着,频频点头示意,迅疾划动双掌向她们游来。
多多和点点知道大麻鸭喜欢吃馍片,每次到人工湖边散步时,都会让姥姥多准备一些。间或,姥姥到菜市场会买回泥鳅之类的小鱼,多多和点点便特意让她给鸭太太留下几条。第二天上午,多多和点点早早地起床了,缠着姥爷带她们到了湖边,将姥姥头天晚上焙得焦脆的泥鳅,专门投给大麻鸭吃,算是对它的出色表现的奖赏。大麻鸭叼起多多和点点抛给的泥鳅,三下两下吞进肚里,围着她们摇头摆尾,高兴得不行。多多和点点在前面唤着鸭太太,大麻鸭在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嘴里“嘎嘎”地叫个不停,仿佛在与她们对话,又似乎在唱着老刀和老刁他们听不懂的歌谣。
这天晚上,老刀一行人在去湖边散步的路上,与几拨捕蝉的人不期而遇。这一拨一拨的人,每到一棵树下,或揿亮强光手电简,或将手机开启手电筒模式,围绕树干仔细察看,寻寻觅觅。最初,老刀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问老刁。老刁嗤然一笑,说:“老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意问我啊?他们是在捉知了哩!知了的体内富含丰富的蛋白质和各种营养物质,听说市面上一斤价值上千元,现在很多人都在捉知了卖,当然也有留着自己吃的,味道美极了。”
老刁说着,嘴巴发出“吧唧”一声,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宛若有一道美昧真的自舌尖四下扩散开来,顷刻弥漫全身。
“你真不愧是吃方面的专家,连树上的知了都有研究。”老刀话里有话。
老刁抓抓后脑勺,嘿嘿一笑,算作回答。
多多和点点在给大麻鸭投食的过程中,老刁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的眼睛随着捕蝉人远去的手电筒的亮光瓢移不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两个孩子投食完毕,老刁有意问道:“刁爷爷要去捉知了喽,有人愿意去吗?”
多多和点点的热情陡然被点燃了,连蹦带跳地嚷嚷道:“刁爷爷,我去!”
“我去,刁爷爷!”
老刁嘴里喊一声:“走啰。”三个人争先恐后般,向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垂柳跑去。到了树下,老刁打开手机手电筒,自下而上慢慢地查看,多多和点点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他们小心翼翼地绕树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处枝丫间,多多和点点首先发现了两只浅绿色的蝉。这两只蝉刚蜕壳不久,双翼稍软,即将完成羽化,这会儿正静静地趴在那里,做着飞翔前的准备。在发现它们的刹那间,多多和点点几乎同时发出了喊叫声。老刁忙将手指放在嘴上,对她们“嘘”了一声,然后用电筒照射住这两只蝉,踮起脚,迅速将它们提了下来。
老刁将捉到的两只蝉送给了多多和点点,又从老刀的老伴手中要过装馍片的塑料袋,继续往前寻找。多多和点点高举起手中的蝉,喜不自胜,大喊大叫,不断向姥爷和姥姥炫耀。
老刀看了手机,时钟显示21:35。他本想叫老刁打道回府,却发现他早已跑到前方较远的距离。老刀接过多多和点点手里的蝉,对她们说道:“我们早点儿回家休息吧。到时姥爷找个玻璃瓶子将知了养起来,让它们时刻陪伴着你们,可好玩儿了。”
多多和点点听了,更是欢天喜地,一蹦三跳地往回走。到了家里,老刀将两只蝉交由老伴暂时保管,东寻西找一气,也没找到他理想中的大口径玻璃瓶子。老刀思忖了一下,从储藏室拿出一瓶娃哈哈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进肚里,又用力甩了甩空瓶子,将里面的水控干净,再用剪刀将瓶口部分剪去。一切准备就绪,老刀这才将两只蝉放人瓶中,又随手将一张厚纸片覆盖住瓶口,搁置在茶几上,以供两个外孙女观赏。
这两只蝉经过短暂休整,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甘心身陷囹圄,积攒浑身的力量,向上振翅飞翔,无奈瓶身太陡,空间狭窄,无法做到垂直起飞,跃跃欲试了几次,每次撞向瓶壁,又坠回瓶底。多多和点点瞅着瓶子里两只蝉笨拙的动作,咯咯地笑个不停。老刀说:“多多、点点,时间很晚了,快让姥姥帮你们洗洗睡吧,知了也该睡觉啦,给它们道声晚安吧!”
后半夜里,老刀被一场毫无征兆的雨惊醒了。准确地说,老刀是被骤然刮起的狂风搅醒的。夏季的天气真是没个准头儿,昨晚临睡前,窗外的星空还静谧高远,曾有几片破烂的乌云企图拼凑在一起,但也是薄薄的,并不厚重,没有形成压顶之势,更不像是在酝酿什么,不见有丁点儿变天的迹象。不承想,这夏天有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了,肆意的风透过打开的玻璃窗席卷进阳台,又打着旋儿涌人客厅,制造出很大的动静。
正沉浸在梦乡中的老刀被惊醒了,摸起床头的手机看了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就在此时,疾驰而来的雨颗子噼里啪啦下起来,炒豆般砸在窗玻璃上。老刀翻身下床,慌慌张张跑向阳台,关上玻璃窗。因为仓皇,又没开灯,老刀并未留意茶几上的蝉,他关罢窗子,又回到房间继续睡觉。
夏天的这场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明时分,老刀的老伴起床做饭时,突然发现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子,不知何时已跌落至地板上,瓶中的两只蝉,一只已不知去向,另一只奄奄一息。老伴当即将这个情况告知了老刀。老刀爬起来,满房间四处找寻,都没看到那只蝉的影子。瓶子确定是夜半被风刮倒的,至于那只蝉目前身居何处,老刀还真不好说,或许它隐匿于家中的某个角落,或许它早已逃出室外,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多多和点点是最后获悉这个消息的人,她们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问两只蝉的动向。当姥姥姥爷将结果告诉她们时,她们连鞋都没顾上穿,咚的一声跳下床,打着赤脚跑到茶几前,抱起娃哈哈矿泉水瓶子,呆呆地瞅着了无生机、仅有的一只蝉,脸上满是悲伤与失望。
6
老刁已全身心投入捕蝉的队伍中。关于这件事,老刀是三天后才知晓的。一连几天,无论早晨或者晚上,老刁没再像往常那样,上楼喊他去湖边散步。就在老刀为老刁的行踪捉摸不透时,有天晌午,正在厨房做饭的老伴,突然想起忘记买醋和盐了,吩咐老刀抓紧时间下楼采购。老刀领了任务,屁颠屁颠地出了门。在超市人口处,老刀碰见购物出来的老刁。那时的老刁,左手拿着一个掐灭了没来得及扔掉的烟蒂,右手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里装着酱油、料酒、生姜、花椒、八角、十三香之类的作料,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浑浊的老眼有几缕血丝,一副刚起床、没睡醒的模样。
老刀瞥一眼埋头走路的老刁,招呼道:“老刁,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几天都不见你的鬼影子。”
“我这几天,白天睡觉,晚上捉知了呢!”老刁张嘴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老刀展示手中的购物袋,“我今天中午要露一手,辣炒金蝉,这种做法绝对口感独特,保证你吃了赞不绝口。待会儿做好了,我给你送一些去,让多多和点点也尝尝鲜,”
老刀连连摆手:“别、别、别,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可没这个口福,点点她妈妈也不许孩子乱吃东西。”
见老刀态度坚决,老刁不再勉强,匆匆别过老刀,回家了。
老刀亲眼看见老刁捕蝉,是在第二天夜晚。这天晚上,多多和点点给大麻鸭喂过食,时间已经不早了。老刀因为晚饭吃得太撑,感到胃部依然胀满,便让老伴带着两个孩子先行回家了,自己则沿着林荫道继续往前遛弯儿,以便帮助消食。夏夜的天幕幽蓝繁闹,炫富似的缀着数不清的星辰,仿若熠熠闪光的钻石洒满银河。虽然有风不时从远处掠来,但裹挟着阵阵热浪,让人时刻感受到盛夏的威严与存在。
沿着堤岸蹀躞了四五十分钟,老刀感觉双腿沉重,有些累,决定回家休息。就在他返回途中,意外瞄见了正在树下捕蝉的老刁。如果不细看,老刀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老刁联系在一起。那时的老刁,上身着一件米色条纹短袖老年衫,下身穿一条灰色大裤衩子。无领老年衫宽宽松松,过于肥大,被老刁很随意地掖在大裤衩子里。为了腾开手便于捕蝉,老刁还特意在腰间系了一只竹笼子,笼子是用细篾编织的,专门用来装蝉。最为显眼的是,老刁的头上还箍着一个头灯,假若将拖鞋换成矿靴,他的这身装束,活脱脱就是一个漫画版的矿工。
由于太过专注,老刀走至近前,老刁也没发现他。老刀看见老刁时,老刁正持着一根绑有纱网的竹竿,踮着脚尖,高昂着头,努力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强烈的头灯向上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柱,又在枝叶间被肢解得支离破碎。顺着老刁的头灯,老刀隐约看见,有一只灰白相间的斑蝉,正卧在枝丫上一动不动。可能是过于心切,老刁操起纱网想将蝉网下的瞬间,熟料重心不稳,脚一吡,向前扑去,头灯也随之滚落地上。老刀下意识地疾走两步,本想上去扶一把老刁的,忽又顿住了,想一想,还是作罢,免得彼此尴尬。老刁摔得并不重,趁他弯腰捡抬头灯之际,老刀逃也似的离去了。
又一天早晨,老刀和老伴正准备带两个孩子去喂食大麻鸭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老刀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两天没打照面的老刁。老刀甚是诧异:“老刁,你这些天不是在捉知了吗?怎么有空登门了?”
老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前天晚上摔了一跤,我这两天躺在家里休息呢。”老刁说着,将裤腿往上拉了拉,膝盖上果然有一道擦伤,已结了黑色的痂。
“没伤着骨头吧?”老刀忽地为前晚没扶老刁一把倍感歉疚。
“只是皮外伤,走路稍有点儿疼,但已没大碍了。”老刁回答道,“不过,从今天起,我决定与你去散步。”
“你不逮知了了?”老刀戏谑。
“现在捉知了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决定退出江湖,不逮啦!”老刁故作轻松,自我解嘲道。
“欢迎老刁同志归队,我们这就去湖边散步吧!”
老刀说着,手一挥,打头朝楼下走。老刁和老刀的老伴及两个外孙女,紧随其后。五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到人工湖去喂食大麻鸭。
7
周日上午,老刀的女儿女婿来接多多和点点回家前,两个孩子又缠着老刀,最后一次去给大麻鸭喂食。走之前,多多和点点最放心不下的是鸭太太,最为留恋的也是鸭太太。这段日子里,大麻鸭已给她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由于长时间不见,两个孩子对爸妈显得十分亲昵,一路上喋喋不休,主题大多围绕着鸭太太。多多和点点向爸妈提出要求,希望过段时间再来看望鸭太太,还要妈妈到时给鸭太太准备更多好吃的东西。老刀的女儿女婿相视一笑,爽快地答应了。
老刀的女婿感慨道:“才多长时间不见,我感觉多多和点点好像突然长大了、懂事了!”
老刀的女儿回答说:“我也有这个发现。在姥姥姥爷家的这些日子里,两个孩子变得越来越有爱心了。”
趁爸爸妈妈说话之际,多多和点点又给姥姥姥爷布置了一项任务,叮嘱他们每天替她们照顾好鸭太太。姥姥姥爷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神圣的使命,并信誓旦旦地向她们保证:“我们一定将鸭太太养得膘肥体壮的!等下次来了,让鸭太太好好陪你们玩儿。”
多多和点点这才放心了,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向湖边奔去。然而,等大家到了湖边,举目四眺,却不见大麻鸭的身影。多多和点点跑到经常投食的地方,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连连呼唤,仍是不见鸭太太出现。多多和点点的脸上遍布焦虑与担忧。老刀说:“今天周日人多,鸭太太或许躲到人少的地方去了,我们再到其他地方瞅瞅吧。”
老刀说着,不待大家响应,径直向前走去。
众人沿着湖边找寻了几圈,依然不见大麻鸭的踪影。老刀有些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多多和点点也出了不少汗,脑额上粘贴着几绺湿漉漉的头发。姥姥对两个孩子说:“早过饭点了,我们回家弄饭吃吧。”
多多和点点的脸上虽然难掩遗憾与失落,无奈饥肠辘辘,燠热难耐,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履,无精打采地随着众人恹恹而归。
吃过午饭,多多和点点跟着爸妈回家了,老刀的心里却空落得厉害。此前,因为两个孩子的出现,满屋子飘荡着她们的声音与气息。这声音与气息,看不见,摸不着,却如花一般馥郁、醉人,充盈着老刀的整个心灵空间,让他体验到含饴弄孙的幸福与甜蜜。老刀甚至一度狭隘地想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莫过如此。如今,随着这两个小人精的短暂分离,老刀的心恍如一下子被抽走了,空荡荡中有一种无助的疼痛感。
吃过晚饭,时间尚早,有些落寞的老刀,决定主动下楼去叫老刁到湖边散步。老刀猛然想起来了,老刁上午并没来喊他出去散步,他已差不多快一天没见到老刁了。这个老刁,最近做事越来越不靠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老刀到了三楼,连敲了几下门,都不见老刁开门。老刀最初想到,老刁大概不在家,但从猫眼隐隐透出的光,屋里显然亮着灯,一向抠抠搜搜、视钱如命的老刁,不可能人不在家却开着灯。老刀心里犯嘀咕,要么是敲门声太小,老刁没听见,要么是他有别的事情占住了。
想到这里,老刀又屈起四根手指,加大了力度,“咚咚咚”,连敲了几下。老刀敲过门,还将脸贴在防盗门上聆听动静,果然昕到屋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在慌乱中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来,打开了门。开门的,正是老刁。此时的老刁已处于微醺状态,嘴里哈着酒气,鼻子有些发齉,眍缕的眼眶和凸起的颧骨,洇染一抹少见的胭脂红。老刁见了老刀,把在门口,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支吾道:“老刀,有事吗?”
老刀没有搭理老刁,反倒是不请自来,闪身进了屋。老刀杵在客厅里,扫一眼餐桌,只见餐桌上摆着一瓶已开启的白酒,酒是当地人常喝的酒祖杜康,已被喝去大半。下酒菜是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盆炖菜。花生米颗粒多,耐吃,还有大半盘。炖菜只剩下汤汤水水。在菜盆旁边,是一堆啃食过的杂七杂八的碎骨头。老刀打趣道:“老刁,生活不赖呀!敲了半天门都不见开,我寻思你是瞒着弟妹金屋藏娇呢,没想到却是独享美食。老刁你不够意思啊,有好吃的也不叫我,被窝里放屁——独吞。哈哈!”
老刀说笑间,老刁已快步来到桌边,情急中将一堆骨头往垃圾柄里清扫。老刀的视线里闪过一个熟悉的物体,他分明看见有一个橙红色的、类似喙的东西夹杂其间!老刀不敢把这个东西和大麻鸭联系在一起,他不相信老刁会做出这等事来。但那一刻,老刀还是被服前所见震住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般,觳觫着身子,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刁收拾罢桌子,没看出老刀的异样,明知故问道:“老刀,你是叫我散步吗?”
老刀的嘴唇抖了抖,挤出了三个字:“不去了!”
说罢,老刀丢下老刁,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老刀都拒绝与老刁到湖边散步。随着大暑过去、秋天临近,柳树上的蝉越发稀少了。老刀一个人到湖边散步时,常常会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寂寥的湖面,那里再也没有了大麻鸭游弋的身影。偶尔,从头顶的枝叶间传来一两声蝉鸣,但听起来却是那么嘶哑、单调,让他在怅惘中感到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