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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气候变化批评的理论向度及学术实践

2025-01-10胡志红王洵

社会科学研究 2025年1期

〔摘要〕 作为一种研究文学与人为气候变暖之关系的新型理论范式,21世纪气候变化批评诞生于困境与机遇并生的人类世语境之下。一方面,它对时间性、空间性和主体性概念的生态重审推进自然史和人类历史深度交织的认识论转型,重构气候区域主义与生态世界主义的新型辩证关系,也揭示了人类能动性的深刻悖论。另一方面,全新的时空观和主体性认知推动气候变化批评形成以生态历史主义气候批评、气候正义批评、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和解构主义气候批评为代表的四大理论进路,在创造性回应人类世气候危机中为国内学界解构西方主流气候话语、深化本土批评实践开辟了广阔的跨文明生态互鉴场域,也为建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新格局开辟出更为多元的文学、文化路径。

〔关键词〕 人类世;气候变化批评;理论向度;学术实践

〔中图分类号〕I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4769 (2025) 01 - 0212 - 08

〔基金项目〕 2021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欧美生态批评文献整理与研究”(21XWW005)

21世纪以来,人类活动引发的全球变暖从边缘环境问题一跃而成关乎人类生存危机的核心议题。这一戏剧性转变不仅因为气候系统的脆弱性在空前绝后的风暴洪灾、接踵而至的物种灭绝以及源源不断的气候难民潮之下日益彰显,更因气候变化已成为我们当今所处风险社会中无形的、令人恐惧的、但又实实在在的环境威胁里最为突出的表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气候开始越来越多地指代一种大规模发生在全球范围内且令人震惊、失衡的力量。气候变化批评(Climate Change Criticism)正是当代环境人文学者为应对地球变暖的现在与潜在未来所作出的创造性学术回应:它聚焦文学与人为气候变暖之关系研究,既致力于重审人类世语境之下的人类能动性悖论,探索生态危机的文化根源与自我救赎的文化策略;亦重视结构性气候暴力下的边缘群体,尤其是全球南方国家所遭遇的环境不公,力图以气候正义视野重塑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乃至人之精神生态的和谐完满。

有鉴于此,本文将在呈现气候变化批评的缘起及发展基础之上,进一步揭示其在时间性、空间性及主体性范畴之下对当代生态批评的理论拓展与深化,以期为本土气候话语的建构和国内生态批评研究提供有益鉴照。

一、兴起于人类世语境下的气候变化批评

新千年之交,1995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Paul J. Crutzen)与美国生态学家尤金·斯托默(Eugene F. Stoemer)在《人类世》(“The ‘Anthropocene’”)一文中指出,“考虑到人类活动对地球和大气的上述及许多其他主要的、仍在不断增长的以及全球性、规模化的影响,我们建议用‘人类世’(Anthropocene)这一术语来指代当前的地质时代,以此来强调人类在地质学和生态学中的中心作用,似乎是很恰当的”。① 在两位科学家看来,地球已经不属于它的自然地质时代——全新世(Holocene),而是迈入了“人类的地质学”(the geology of humanity)时代——人类世。这也即是说,当代环境风险不再只是一种“外在”的自然现象,而是由人类社会、科学、经济、生态和文化综合作用的结果。如果说克鲁岑和斯托默以人类世命名了一个可能的全新地质时代,那么气候变化则是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它记录了人类活动在地质层面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也镌刻着人类对地球生态所犯下的过错。在此背景下,作为一种文学文化应对策略的气候变化批评应运而生,它与人类世这一困境与机遇并存的时代相生相伴,密不可分。

2011年,气候变化批评这一术语由普林斯顿大学学者耶茨·麦基(Yates McKee)在《论气候难民:生物政治、美学和气候变化批评》(“On Climate Refugees: Biopolitics, Aesthetics, and Critical Climate Change”)一文中首次提出②,他将当代气候危机的不确定性和岛国图瓦卢的气候难民以及全球南方背井离乡的边缘人的痛苦遭遇置于伦理和审美关怀的中心,以气候变化批评视角重新审视人类自我解放的路径。麦基认为气候变化批评“呼吁新的学术研究形式、文化创作和政治参与,这些形式将考虑到人类与非人类历史与生俱来的不可确定性”。③ 然而在这篇文章中,麦基并未对气候变化批评这一术语进行概念上的界定,而在迄今为止的国内外相关研究中,也尚未有学者对其作出明确界定。例如国内学者袁源在《气候变化批评:一种建构世界文学史的理论视角》中认为气候变化批评是西方掀起的“一股研究文学作品中气候变化表征的批评热潮”④,国外学者阿德琳·约翰斯-普特拉(Adeline Johns‐Putra)认为“聚焦气候变化的哲学或存在主义问题的研究——有时被称为气候变化批评或批判性气候变化”。⑤ 显然,上述两种描述都未对气候变化批评的核心指涉进行明确辨析。

由此我们首先必须明确,虽然人类对气候这一物理现象的文字记录由来已久,但参考格雷格斯·安徒生(Gregers Andersen)对当代气候小说共性的归纳——“它们在建构世界时运用了人类活动导致全球变暖这一科学范式”⑥可知,气候变化批评应当是一种着眼于小说、诗歌、戏剧、回忆录等文学文本与人为气候变暖之关系,从而创造性回应人类世气候问题、经济危机、科学技术以及全球政治的新型文学批评范式。在《人类世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21世纪西方气候小说研究面面观》一文中,生态批评学者姜礼福同样认为“气候小说研究则成为人类世生态批评话语体系建构的重要内容”。⑦ 虽然他使用的是“人类世批评”这一更为宽泛的、在范围上涵括气候变化批评的概念,但其依然意识到人类世与气候变化之间的内在关联:“‘不可见’的气候变化在文学作品中呈现的可能性、有效性是思考人类世批评话语建构的起点”。⑧

作为气候变化批评史上的开山之作,德国学者厄休拉·海斯(Ursula K. Heise)的专著《地方意识与星球意识》(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2008)具有里程碑意义。当然,这一殊荣并非因为海斯在著作中对气候变化文学进行了系统研究或对相关概念进行了界定,相反,仅有几部以人为全球变暖为主题的小说和电影在文末被一笔带过。此著的真正价值在于海斯通过“对地方性、区域性和全球性居住方式的考量,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不同生态尺度之间的联系与断裂”。① 由此,地方、环境和自然等熟悉的概念以及气候区域主义与生态世界主义的辩证关系开始被重新审视。

近年来,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等科学机构的理论模型和数字统计对气候变化在更广泛的科学交流和公众意识中生根发芽,并逐渐走向主流学术视野功不可没。但自然科学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气候问题,气候变化并非以纯粹物质现象的形态出现,它更是一种与人类的经验、情绪反应和记忆相互作用的话语和文化现象。因此,欧美学者汤姆·科恩(Tom Cohen)和克莱尔·科尔布鲁克(Claire Colebrook)以“气候变化批评”(Critical Climate Change)系列丛书对此作出了回应。该丛书的第一系列收录了科恩主编的文集《远程形态:气候变化时代的理论》(Telemorphosis: Theory in the Era of Climate Change, 2012),科尔布鲁克的《后人类之死》(Death of the PostHuman, 2014)以及科恩、科尔布鲁克和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三人合著的《人类世偶像的黄昏》(Twilight of the Anthropo? cene Idols, 2016)等18部专著及论文集。第二系列则由斯蒂芬妮·韦克菲尔德(Stephanie Wakefield)的《人类世回环:不安全操作空间实验》(Anthropocene Back Loop: Experimentation in Unsafe Operating Space,2020)等6部作品组成。此套丛书将气候变化批评置于地质学、生物学、热力学等跨学科视野中,在承认气候变化的物理性质和科学解释的前提之下试图打破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间的壁垒,以全新的批判背景重新定义学科领域的边界、概念语言和科学语言的交叉地带,从而摆脱人文学科面对强势科学话语时无所适从的窘境。这无疑宣告了气候变化批评的理论合法性,也为其持续发展注入了强大的学术活力。

此外,英国生态学者约翰斯-普特拉的两篇文章《文学与文学批评中的气候变化》(“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Criticism”, 2011)和《文学和文学研究中的气候变化:从气候小说、气候变化戏剧和生态诗歌到生态批评和气候变化批评》(“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Studies:From Cli‐fi, Climate Change Theater and Ecopoetry to Ecocriticism and Climate Change Criticism”, 2016)也极具理论价值。前者倡导生态批评以更为包容的姿态与其他理论进行交叉整合,从而为理解气候问题的复杂性提供多维理论视角;后者则对气候变化批评的研究方法和趋势进行了梳理,指出气候批评的方法论主要来源于欧陆哲学领域,包括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Deconstructivism)思潮,福柯的权力话语分析和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等。②

约翰斯-普特拉的论述无疑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尤其是解构主义与气候批评的方法论结合催生出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在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解构中,蒂莫西·克拉克(Timothy Clark)的《一些气候变化的讽刺:解构、环境政治和生态批评的终结》(“Some Climate Change Ironies: Deconstruction, Environ‐mental Politics, and the Closure of Ecocriticism”, 2010)《解构主义,环境主义和气候变化》(“Deconstruc‐tion, Environmentalism, and Climate Change”, 2010)《人类世的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 in the Anthro‐pocene”, 2012)《尺度的混乱》(“Derangements of Scale”, 2012)等作品对启蒙运动以来高扬的人之主体性和西方哲学中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论调发起了猛烈攻势;在将气候变化视为一种文化解构的视野下,科恩在《鸟类战争笔记:可见的生物政治(在气候变化时代)》(“Notes on the Bird War: Biopolitics of the Visible (in the Era of Climate Change)”, 2009)《“气候变化”、解构和文化批判的断裂:一个预言的序言》(“‘Climate Change’, Deconstruction, and the Rupture of Cultural Critique: A Proleptic Preamble”,2010)以及《德曼与“解构主义”:或者,谁,今天为人类世说话?》(“De Man vs.‘Deconstruction’: Or,Who, Today, Speaks for the Anthropocene?” 2012)等文章中将气候变化的哲学挑战上升为存在主义的威胁;在对全球化概念的解构上,米勒以《如何在四个简单的经验教训中(去)全球化》(“How To (Un)Globe the Earth in Four Easy Lessons”, 2012)等作品反思占主导地位的生态帝国主义环境想象,倡导生态研究中的平等对话与文明互鉴。

相较于国外学者的解构主义热情,国内学者更青睐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建构起一种全新的气候批评理论体系,从而抵御西方的气候霸权话语。在姜礼福看来,“深化气候正义研究和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人类世根源批判,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势在必行,中国思想对于人类世气候变化批评理论体系的建构不容或缺①;袁源则认为“改变气候变化文学批评现存的欧美中心主义现象,使关于全球变暖的研究真正具有全球性”以及“建构更加系统的批评理论”是对国内学者提出的全新挑战和使命,也是未来学界发展的新趋势。② 然而我们也不无遗憾地看到,比之于大量涌现的英美气候变化文学文本和批评实践,国内仍有大片的未垦之地亟须我们去开拓,这既是当代学者建构本土气候话语的应有之义,也是推动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课题。

二、气候变化批评对时间、空间及主体性概念的生态重审

虽然生态批评最常被引用的定义“研究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③早已深入人心,“大多数关于气候变化文学的研究和方法论讨论都属于生态批评的范畴”④也因此得到不少学者首肯,但直至2005年,自然作家罗伯特·麦克法兰(Robert Macfarlane)尚在哀叹学界缺乏对气候变化的创造性反应。这一理论缺位并非偶然,蒂莫西·克拉克、汤姆·科恩以及亨利·苏斯曼(Henry Sussman)等生态学者都觉察到生态批评遭遇气候危机时的力不从心,认为其对“地方”和“个人”等根基的关注忽视了全球环境愿景。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更是颇具挑衅意味地指出,“自然这一概念正妨碍着真正生态的文化、哲学、政治和艺术形式的生成”。⑤ 正因如此,“气候变化对一些绿色批评者提出了挑战,尽管他们一直在创造与自己国家文化和历史相关的思考与行动方式,但他们似乎——像几乎所有其他人一样——仍远未达到应对真正全球性问题所需要的方式与规模”。⑥ 由是,上述反思开启了气候变化批评对时间性、空间性和主体性概念的重审,也由此深化、拓展了现有生态批评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为其进一步介入气候议题作出了开创性尝试。

首先,气候在时间跨度上的无限绵延超越了我们通常用来衡量意义的人类时间,从而进入“深时”(Deep Time)地质纪年。这一地质学术语最早由美国作家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引入人文学科⑦,用以表示亿万斯年的地质时间尺度和人类历史之间的不可通约性。然而,人类世的到来开启了深时与人类时间的尺度冲突,人类世描述了人类如何从根本上入侵了深时,入侵了巨大时间尺度所塑造的地球系统和它所支持的所有生命形式。具体来说,人类过去一百多万年间留下的碳足迹已开始在地质时间层面显现出来,根据最新的计算模型,人为气候变化已使下一个冰期推迟了至少10万年,这意味着我们之后的三千多代人(如果有的话)都将被迫笼罩在这挥之不去的阴霾中。所以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生态危机的扩散让我们对时间产生了致命的困惑⑧,这种困惑在人类世无处不在:人类生产活动对化石燃料、稀土矿物等资源的依赖使我们与遥远的过去密切相接,前人类时代的地球不仅在地质和生物多样性的层面塑造了现在,也由此开启了我们的现代性体验。然而,人类对自然的过度依赖和攫取也造成了难以弥合的裂痕,以人为气候变暖和生物多样性锐减为突出表征的环境灾难昭示着我们与过去和未来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度羁绊。

在运用“深时”理论分析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短篇气候小说《石床垫》(Stone Mattress, 2013)时,美国学者伊万奇科娃(Alla Ivanchikova)精辟地指出,这部小说对人类与矿物亲密关系的呈现以及充满地质色彩的美学演绎使其成为重新定位生物与地球、人类与非人类关系的有益尝试。① 阿特伍德意在借此呼吁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地质学转向,这种转向与19世纪以来的以开采为导向的地质学思想形成了鲜明对比。小说的主要意象“石床垫”(距今十几亿年历史的叠层石)在故事中充当了进入“深时”的入口,并由此将两种压迫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人类对地球气候的负债史以及父权制对女性的剥削史。这种负债也即克鲁岑所说的“来自远古的、现代社会的许多财富都依赖于此的巨额能源补助”。② 当然,债台高筑的人类不仅向遥远的过去索取这一切,也预支了子孙后代的未来。气候变化带来的这种复杂而独特的时间观启发我们超越“短视思维”(temporal myopia)与人之有限性,助推了生态批评对自然史和人类历史深度交织的认识论转型。

其次,以“慢暴力”(slow violence)形式广泛蔓延于空间维度的气候问题扰乱了我们对既定“地方”概念的感知,本土主义、区域主义等带有强烈地方色彩的“小国寡民”式生态范式已无力应对愈演愈烈的全球性气候危机。有鉴于此,美国生态批评学者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和德国学者海斯等人所构想的“生态世界主义”理念打破了生态批评一直以来专注于地点和人类对特定景观依恋的幻梦。

莫顿则更进一步,他以“超物体”(Hyperobjects)概念将海斯等人对地方与全球关系的认知推向本体论的高度。“超物体”概念虽于《生态思想》(The Ecological Thought, 2010)一书中率先提出③,但在莫顿2013年的著作《超物体:世界末日后的哲学与生态学》(Hyperobjects: Philosophy and Ecology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中才成为一个较为成熟的概念。他认为“超物体”在时间上“与我们习惯的以人类尺度为基础的时间性截然不同”,在空间上则“占据一个高维相空间(high‐dimensional phase space),这导致它们在一段时间内并不被人类所见”。④ 而气候正是一种典型的“超物体”。在莫顿看来,环境是由许多物体组成的“网状”系统,因此不能从任何单一的主体位置来理解,由此,他作出了一个本体论的选择:即更大的尺度更真实,生活世界只是感官经验如何转化“超物体”所残留的效应。莫顿借这一术语展现气候变化在时空上的广泛影响和不可控性。相对于人类的渺小,“超物体”的时空效应确实更宏大、更久远,气候是由复杂的、相互依存的生态、地质和气象过程组成的,这种认知对推进地方与全球关系的新理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最后,以人为气候变暖为核心表征的人类世昭示了人类能动性的悖论,人之主体性的演进似乎宣告了我们无所不能,但日益失控的气候问题迫使人类承认自身在面对浩瀚时空时不可知、不能知的认识论局限,从而放逐人之中心性和主体性。生态批评学者斯黛西·阿莱莫(Stacy Alaimo)试图以“跨躯体性”(trans‐corporeality)的连通性原理打破人与自然、人与气候之间的层层壁垒,让作为中介的物质将我们与气候之间的距离缝合在一起,使地球尺度变得直接、亲密和有形。如此一来,“当人类轮廓被大量物质交换穿透时,人与环境之间的人物/背景关系也随之消解”。⑤ 肉身自我和气候之间没有先验的差距,也没有种族主义的气候决定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至高境界。这既打破了杰西·泰勒(Jesse Oak Taylor)所说的与气候的遭遇“是一种无法亲身体验的抽象”⑥,也驳斥了海斯秉持的研究气候小说相当于进行“‘间接无经验’的范例练习”⑦的偏见。由此,“跨躯体性”对人类主体性的摒弃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这就是“生态法则的法则(principle of principles)”。①

三、气候变化批评对生态批评的理论垦拓及其学术实践

作为一种囊括气象学、地质学和文学文化的理论,气候变化批评所涉及的内容和议题必定纷纭复杂,但当我们厘清上述“深时”“超物体”“跨躯体性”三大核心概念分别导向的对时间性、空间性和主体性范畴的重审后可知,全新的时空观和主体性认知不仅深化拓展了既有生态批评的理论维度,也由此推动着气候变化批评走向更为系统和纵深的理论发展道路。

目前,气候变化批评所形成的以生态历史主义气候批评、气候正义批评、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和解构主义气候批评为代表的四大理论体系正是建立于上述时空观和主体性认知之上:在对时间维度的把握上,生态历史主义气候批评将一万年前有蹄动物的驯化和1800年后的工业化两大时间节点视为人为气候变化的开端和加速期,为理解当代气候危机提供了广阔的历史背景;在气候空间性问题的指向上,气候正义批评和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都围绕地方和全球,尤其是全球北方和南方国家在气候问题上的博弈展开,而后者的理论视野则主要聚焦于新近兴起的“非现实主义”气候变化小说;最后,解构主义气候批评从解构主体性的前提、瓦解主体性的根基和消解主体性的目标入手,不仅对人类中心主义这一当代生态危机的思想根源展开猛烈批判,也同时兼顾对全球化、科学技术、文化研究等领域的全面反思。当然,以上理论对时空性和主体性之间的考察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以各有侧重的切入视角为我们绘制了气候变化批评多维度、多场域、跨学科的理论版图。

具体来看,生态历史主义气候批评将气候作为塑造人类历史的一个关键变量,不但考察历史气候学的科学数据在文化上的影响和意义,反之,也探寻人类文化如何适应和塑造气候变化。这一理论源于卡罗尔·克拉姆利(Carole Crumley)在《历史生态学》(Historical Ecology, 1995)中提出的一种新的人类学跨学科形式,这种范式将整合历史、地理和环境科学,以创建一个研究过去人类选择和反应的实验室,从而更为明显和直观地理解环境变化的历史影响。受此启发,生态历史主义气候批评的代表学者吉伦·伍德(Gillen D’Arcy Wood)在《坦博拉:改变世界的火山爆发》(Tambora: The Eruption that Changed the World, 2014)一书中考察了1815年印尼坦博拉火山爆发对地质、生物种群和气候带来的历时性创伤,认为其连锁效应在长期的气候急剧恶化下对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造成了持续不断的影响。② 这种影响显然是一种双向互动,一方面,历史上的气候突变塑造了一系列生态、社会经济和形而上学的价值观,另一方面,这些观念又反过来形塑了人类对复杂气候问题更为深刻的认知。另一学者罗伯特·马克利(Robert Markley)则对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记录英国极端天气的文集《风暴》(The Storm, 1704)予以研究,他认为生活于17—18世纪的笛福对人类、自然世界和气候之间的关系认知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由其宗教信仰所决定,但笛福难能可贵地认识到人类活动、土地和气候在一个神圣有序的宇宙系统中以一种动态作用相互反馈、不断重塑,从而紧密相依。③ 生态历史主义气候批评带来的这种厚重的历史生态观为我们在恒定遥远的过去、危机四伏的现在和支离破碎的未来之间构筑起了理解气候问题的桥梁,历史化的生态意识也由此成为剖析当代气候危机的一种新规范。④

气候正义批评既关注以全球变暖为核心的环境问题之下不同国家和地区所涉及的共同但有区别的现实责任;也关怀资本主义和全球化进程中经历人类世剧烈环境动荡的边缘人的伦理困境。值得注意的是,该领域的学者以来自全球南方国家的女性和原住民群体为主,他们将气候变化的影响与包括环境和社会在内的正义概念联系起来,揭示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脆弱性以及整体之中的“部分”流离失所的悲惨境遇,从而探寻人类相互依存并由此走出气候困境的可能路径。在秘鲁气候正义和女权主义活动家玛简德拉(Majandra Rodriguez Acha)看来,“人”和“自然”之间的二分法本身就是将生命分为支配和被支配的“系统”的根源,气候变化则是对自然和人类进行榨取和剥削的“系统”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气候变化不是问题,而是这种畸变的“系统”所带来的病症,因而“气候正义必须是反父权的,否则它就不会是系统性的”。① 印度女学者奇特拉·桑卡兰(Chitra Sankaran)则从气候正义出发,全方位考察各种体裁的气候变化文学文本。这种对不同体裁的广泛关注和深度探讨意在呈现“气候正义主题在全球南方所有文学体裁中普遍存在,而且与所有年龄段的读者都具有相关性”。② 桑卡兰最值得关注的批评实践是对儿童气候变化小说《拉尼寻找彩虹》(Rani in Search of a Rainbow, 2014)的分析,她认为通过对具象的灾难统计数据和抽象、天真的孩童情感描绘,该小说开启了南北方不同价值观的对话,揭示了气候“慢暴力”“在维持生命的条件日益恶化的情况下,可以激化长期且不断扩散的冲突”③,给整个社会的生态,甚至我们的子孙后代带来源源不断的冲击与毁灭。由此,气候正义批评不仅是对以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父权制为核心组成部分的欧洲现代性的全面批判,也是拯救全球南方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气候难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文化策略,更是走向代际正义的必由之路。

如果说气候正义批评关注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现实主义文学文本,那么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则主要聚焦于以梦幻的、超现实主义元素为突出特征的“非现实主义”气候小说。“非现实主义”是气候小说中最重要的新兴特征之一,它能够捕捉环境变化的复杂性和剧烈动荡,这是倾向于可识别的个人经验的现实主义文本无法做到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是对气候正义批评的一个重要补充。该理论由生态批评学者塞缪尔·索尔尼克(Samuel Solnick)于2022年提出,他充分借鉴了当代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哲学家迈克尔·洛维(Michael L?wy)的“批判的非现实主义”(critical irrealism)概念,将“批判”视为一种与传统意义上的理性论证有所不同,“更常表现为抗议、愤怒、厌恶、焦虑或忧虑(angst)”④的表达形式,从而带来一种颠覆性的力量。以英国作家柴纳·米耶维(China Mié‐ville)的气候变化小说《科夫海斯》(Covehithe, 2011)为例,索尔尼克指出作者将石油钻井平台赋予了动物的行为模式,这些由金属和混凝土组成的庞然大物不仅像怪物一样肆虐于海上,还会不断产卵,生出无数小钻机。小说中这种“不真实”的描绘将人类与石油的区域性榨取关系和气候变暖的全球性后果置于一种令人不安的寓言中,以虚构的、超自然的、噩梦般的书写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讽刺与抵抗,批判性地照亮了资本主义灰色、平淡的现实世界。⑤ 可以说,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重新发掘了一个广阔而重要的美学领域,以中心/边缘这一不断迁移、变化的动态场域为解决地方和全球的生态脆弱性和不稳定性注入了新理解。可以预见,作为气候变化批评最富潜力的领域之一,批判的气候非现实主义也将催生出更多富有价值的批评实践。

解构主义气候批评将气候变化(以及更广泛的人类世)本身视为一种解构力量,由此展开对我们既有思想观念,尤其是人与自然主客二元对立思维范式的重新评估。英国生态哲学学者莫顿与上文所述的克拉克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解构有着相似的理论脉络,他认为人类世挑战了我们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基础:环境是由许多客体组成的“网”状系统,因而不能从任何单一的主体立场来理解。⑥ 也即是说,虽然我们已经习惯了人类“主体”与自然“客体”的对立关系,但现在需要明确只有客体且其中一个客体就是我们自己,因为人类只是光怪陆离的网状结构中的一种存在方式——神秘的、开放的、广阔的:存在就是(生态)共存。此外,德里达的得意门生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负人类世》(The Neganthropocene, 2018)和《南京演讲集》(Nanjing Lectures(2016-2019), 2020)中提出的两个概念对丰富解构主义气候变化批评极具意义,即“负人类世”(Neganthropocene)(或“负熵世”)和“超物质”(hyper‐matter)。“负人类世”这一概念是对人类世时代的有力反击,因而其本身便是去人类中心化的,斯蒂格勒试图借这一术语超越气候混乱时代带来的虚无主义并以“负熵”的形式作为走出人类世的努力。斯蒂格勒认为“超物质”即是“一般器官学”中“起作用的物质”——技术,它作为一种认识论的必要条件摆脱了物质和理念对立的陷阱。① 这一术语回应了在生物圈日益成为技术圈的时代对信息和技术概念进行新批判的需要。总体来看,解构主义气候批评义无反顾地参与反思了气候变化和生态灾难加速时代的僵局并承继着20世纪的思想大师所留存的人文主义遗产,通过对21世纪的气候变化、生物伦理、物种入侵、后碳思想等关键话题的考察,不仅将气候变化视为生物圈的危机,更视为一场关乎我们作为人类的意义和目的的危机,从而引发了一场关乎认识论的变革。

结语

气候变化批评诞生于困境与机遇并生的人类世语境之下,它在创造性回应以人为全球变暖为突出表征的当代环境危机中展现出强大的学术阐释力和强烈的现实指向性。一方面,气候变化批评对时间性、空间性和主体性概念的再阐发引发了对自然史和人类历史的认识论变革;重构了气候区域主义与生态世界主义的新型辩证关系;也揭示了人类能动性的深刻悖论。另一方面,它以跨学科的视野寻求理论建构和学术实践的创新性尝试,为生态重审当代气候变化问题的历史根源及其文化应对策略贡献了丰富的理论资源。

然而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虽然已有部分国内学者在理论建设和批评实践上作出了积极尝试,但气候变化批评仍是一种盛行于英美等全球北方发达国家的理论体系。这事实上造成不同政治、经济和社会权力的文化群体所遭受的结构性气候暴力在西方学界主导的人类世议题之下隐而不显,也由此模糊甚至回避了以全球气候变暖为核心指征的人类世生态危机的主要责任主体。更重要的是,西方文明无力在既有的文化土壤中对其业已犯下的过错进行全盘反思和彻底清算,这便要求中国学者于兼收并蓄中推陈出新,深挖中国传统经典中的绿色哲思与当代生态困境的理论契合点,凸显不同种族、阶级、性别甚至物种在人类世的独特环境经验,以“天人合一”的东方生态美学观解构西方主流气候想象与生态帝国主义的霸权行径,由此“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新格局”。②

① Paul J. Crutzen and Eugene F. Stoemer, “The ‘Anthropocene’,”Global Change Newsletter, no. 41, 2000, p. 17.

② Yates McKee, “On Climate Refugees: Biopolitics, Aesthetics, and Critical Climate Change,”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vol. 19. no. 2, 2011, p. 309.

③ Yates McKee, “On Climate Refugees: Biopolitics, Aesthetics, and Critical Climate Change,” p. 310.

④ 袁源:《气候变化批评:一种建构世界文学史的理论视角》,《文艺理论研究》2022年第3期,第68页。

⑤ Adeline Johns‐Putra, “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Studies: From Cli‐fi, Climate Change Theater and Ecopoetry to Ecocriticism and Climate Change Criticism,” WIREs: Clim Change, vol. 7, no. 2, 2016, p. 266.

⑥ Gregers Andersen, “Introduction: The Birth of a New Type of Fiction,” in Climate Fiction and Cultural Analysis: A New Per? spective on Life in the Anthropocene, New York: Routledge, 2020, p. 5.

⑦ 姜礼福:《人类世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21世纪西方气候小说研究面面观》,《当代外国文学》2022年第3期,第116页。

⑧ 姜礼福:《人类世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21世纪西方气候小说研究面面观》,第118页。

① Ursula K. Heise, 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 Oxoford: Oxo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206.

② Adeline Johns‐Putra, “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Studies: From Cli‐fi, Climate Change Theater and Ecopoetry to Ecocriticism and Climate Change Criticism,” p. 274.

① 姜礼福:《人类世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21世纪西方气候小说研究面面观》,第121页。

② 袁源:《气候变化批评:一种建构世界文学史的理论视角》,第77页。

③ Cheryll Glotfelty, “Introduction: Literary Studies in an Age of Environmental Crisis,” in Cheryll Glotfelty,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viii.

④ Adam Trexler and Adeline Johns‐Putra, “Climate Change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criticism,” Wiley Interdisciplinary Reviews:Climate Change, vol. 2, no. 2, 2011, p. 192.

⑤ Timothy Morton, “Introduction: Toward a Theory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in Ecology without Natu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1.

⑥ Timothy Clark, “Introduction: The Challenge,” in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 and the Environment,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1.

⑦ Franklin Ginn, et al., “Introduction: Unexpected Encounters with Deep Time,” Environmental Humanities, vol. 10, no. 1,2018, p. 215.

⑧ Michelle Bastian, “Fatally Confused: Telling the Time in the Midst of Ecological Crises,”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Philoso? phy, vol. 9, no. 1, 2012, p. 32.

① Alla Ivanchikova, “Geomediations in the Anthropocene: Fictions of the Geologic Turn,” C21 Literature: Journal of 21st?Cen? tury Writings, vol. 6, no. 1, 2018, p. 1.

② Will Steffen, Paul Crutzen and John R. McNeill, “The Anthropocene: Are Humans Now Overwhelming the Great Forces of Na‐ture,” Ambio?Journal of Human Environment Research and Management, vol. 36, no. 8, 2007, p. 616.

③ Timothy Morton, The Ecological Though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130.

④ Timothy Morton, “Introduction: A Quake in Being,” in Hyperobjects: Philosophy and Ecology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3, p. 1.

⑤ Stacy Alaimo, “Trans‐corporeality,” in R. Braidotti and M. Hlavajova, eds., The Posthuman Glossary,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8, p. 435.

⑥ Jesse Oak Taylor, The Sky of Our Manufacture: The London Fog in British Fiction from Dickens to Woolf,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6, p. 27.

⑦ Ursula K. Heise, 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 p. 206.

① Frédéric Neyrat, “Elements for an Ecology of Separation: Beyond Ecological Constructivism”, in E. H?rl and J. Burton, eds.,General Ecology: The New Ecological Paradigm,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7, p. 103.

② Gillen D’Arcy Wood, Tambora: The Eruption that Changed the Worl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232-234.

③ Robert Markley, “‘Casualties and Disasters’: Defo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limatic Instability,” Journal for Early Modern Cultural Studies, vol. 8. no. 2, 2008, pp. 102-124.

④ Gillen D’Arcy Wood, “Introduction: Eco‐Historicism,” Journal for Early Modern Cultural Studies, vol. 8. no. 2, 2008, p. 2.

① Majandra Rodriguez Acha, “Climate Justice Must Be Anti‐Patriarchal, or It Will Not Be Systemic,” in Kum‐Kum Bhavnani,John Foran and Priya A. Kurian, eds., Climate Futures: Reimagining Global Climate Justice, London: Zed Books Ltd.,2019, pp. 246-248.

② Chitra Sankaran, “Climate Justice and Literatures of the Global South,” in Adeline Johns‐Putra and Kelly Sultzbach, ed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clima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p. 116.

③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3.

④ Michael L?wy, “The Current of Critical Irrealism: ‘A Moonlit Enchanted Night’,” in Matthew Beaumont, ed., Adventures in Realism,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 196.

⑤ Sam Solnick, “Critical Climate Irrealism,” in Adeline Johns‐Putra and Kelly Sultzbach, eds.,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it? erature and climate, pp. 302-304.

⑥ Timothy Morton, “Here Comes Everything: The Promise of Object‐Oriented Ontology,”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 cial Sciences, vol. 19. no. 2, 2011, pp. 163-169.

① Bernard Stiegler, “Organology, Economy and Ecology,” in Daniel Ross, ed., Nanjing Lectures (2016-2019), Ann Arbor:Open Humanities Press, 2020, pp. 37-40.

② 习近平:《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新格局——习近平主席在领导人气候峰会上的重要讲话引发国际社会积极反响》,《人民日报》2021年4月25日,第3版。

(责任编辑:潘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