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络与展望：中国住宅社会学百年历程

〔摘要〕 作为对住宅研究与社会学研究互动、交叉融合之下诞生的新兴学科，住宅社会学的研究范畴注重从社会基础和社会关系角度，研究人、住宅和社会这三者之间的关系问题。中国住宅社会学发轫于1920年代国内社会学者围绕中国住宅问题进行的科学研究，整体经历了1920年代到1950年代的学科缘起与萌芽、1980年代到20世纪末的学科起步与探索、21世纪初以来的学科成长与建设三个发展阶段，在学科发展与科学研究等方面均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但从整体上看，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的水平同社会发展和学科建设的要求相比仍然存在一定的差距。未来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应加强对国外住宅社会学研究历史与进展的总结与反思，深入探讨中国住宅社会学理论进展与核心议题，构建中国住宅社会学科学规范的研究方法体系，紧紧围绕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建设等核心方面持续发力。

〔关键词〕 住宅；住宅社会学；脉络；展望

〔中图分类号〕C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4769 （2025） 01 - 0025 - 10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住宅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研究”（17BSH134）

一、引言

住宅社会学将住宅视为一种社会事实，将居住视为特定社会结构与历史背景下的一种社会性现象。住宅社会学正是以居住为研究对象，基于社会学理论、视角和方法，研究人和住宅以及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社会学重要分支学科。从社会学角度看，现代住宅问题不仅仅局限于住宅建设的技术领域或涉及商品住宅生产、交换的经济领域，而应扩大到整个社会范畴来考察，在住宅发展过程中，不能忽视住宅本身的社会属性。① 与侧重于研究住宅的物理、经济、文化及心理等属性与功能的学科不同，作为一门在住宅问题研究与社会学互动中兴起的学科，住宅社会学的研究范畴注重从社会基础和社会关系角度，研究人、住宅和社会这三者之间的关系问题。进一步说，住宅社会学的研究问题范围既包括对住房的研究，如住房的数量与条件、位置与结构、地位与功能等，也包括对居住主体的研究，如居住观念、居住行为、住房供给以及住房与居住主体的关系等。总体而言，住宅社会学研究的核心关切是与住房有关的居住条件、居住行为及居住活动。住宅社会学认为，居住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根植于具体的政治体制、经济活动、社会网络和价值观念之中，只有深入识别居住现象与其所处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之间的内在关联和互动过程，才能充分理解住宅问题的复杂性和居住现象背后的运作逻辑。因此，住宅社会学不仅研究一般意义上的人、住宅与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更研究人、住宅与社会三者之间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的机制。

作为对住宅研究与社会学研究互动、交叉融合之下诞生的新兴学科，通过强调住宅与社会结构、制度环境之间的内在关联，中国住宅社会学直面当今住宅研究中严重而复杂的住宅问题及其带来的诸种后果，既包含对社会学基础理论以及居住行为、居住分化、住房市场、住房政策、住房文化等具体社会理论的研究，也重视从方法论、研究方式、具体技术方法等方面构建住宅社会学研究方法体系。此外，作为解释、理解和解决社会问题的一门社会学分支学科，住宅社会学同样具有社会学的“科学”“人文”与“批判”三重属性，从这三重属性角度来理解和界定中国住宅社会学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其合理内涵和学科定位。因此，中国住宅社会学一方面会契合现代住宅研究过程中的具体住宅问题，另一方面又与社会学共享许多理论概念、方法体系和分析视角。

学科意义的中国住宅社会学产生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变迁过程之中。在中国社会学界，社会现代性变迁通常被称为社会转型。① 由于恰逢改革开放的重大历史进程，我国住房建设加快推进，住房制度改革不断深化，为中国住宅社会学发展提供了宝贵的机遇和条件。在费孝通等学界前辈的关心支持下，近四十年中国住宅社会学获得较好发展，出现了学科快速发展的良好局面。尤其是进入新世纪后的二十年间，住房研究领域理论化意识不断强化，理论成果迅速涌现，理论交融日益深化。在住房理论快速发展和住房问题加快变迁背景下，当代中国住宅社会学核心议题呈现出新旧议题共存、交叉性议题为主、理论与经验融合等新特点。然而迄今为止，国内住宅社会学尚未形成系统整体的研究，甚至尚未形成被学者认同的学科定位、理论范式和研究议题。住宅社会学泥陷于学科危机中，甚至有沦为“剩余学科”的危险，莫里斯和莫吉即曾质疑“是否存在住宅社会学”。② 面对当代日益复杂的住宅问题与更加尖锐的居住矛盾，亟需住宅社会学围绕回应现实需求与推动学科发展作出深入思考并提出合理方案。从学科发展与科学研究双重角度，对中国住宅社会学发展的历程与脉络进行总结和分析，是在整体发展进程中展开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的必要前提，同时也是推动中国住宅社会学发展的一项重要任务。有鉴于此，文章通过文献梳理、时间演绎、内容归纳等方法，以中国住宅社会学的学科构建与发展为主线，对百年来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的发展脉络、研究成效、现实困境和应然图景进行分析与述评。

二、中国住宅社会学百年历程的发展脉络

中国住宅社会学发轫于1920年代国内社会学者围绕中国住宅问题进行的科学研究。也就是说，中国社会学对住宅问题、居住现象的研究已有百年。文章以时间为线索，以不同历史时期的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建设情况、重要研究成果以及推动学科发展的代表人物等为依据，将中国住宅社会学百年历程划分为1920年代到1950年代的学科缘起与萌芽、1980年代到20世纪末的学科起步与探索、21世纪初以来的学科成长与建设三个发展阶段。

（一）学科缘起与萌芽阶段（1920年代—1950年代）

1920年代，中国社会学界就开始了对住宅的社会学研究。彼时由于城市化发展和农村灾荒的频繁发生，大量农村人口向城市集中，人口快速增长致使各主要城市整体居住环境恶化，住房短缺、房租高涨、房屋租赁关系紧张等问题十分突出，住宅问题日趋严重，其中对劳工阶层居住状况的探究始终是现代化进程初期国内社会学界关注的重点。在《北平生活费之分析》一书中，陶孟和详细考察和描述了1920年代中国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工人和小学教员家庭住房困难及城市住房贫富差距现象。工人家庭每家平均只1间房子，面积也仅有5—11平方米，一家四五口人不得不挤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③李景汉则以定县为例，对这一时期中国北方农民的住房状况进行了细致描述。④ 陶孟和、李景汉等人对中国劳工阶层个人和家庭居住情况的调查，不仅推动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调查运动的兴起，更开启了中国现代意义上的住宅社会学研究先河。但同这一时期其他类型的社会调查研究相似，其研究过于强调经验性社会事实，忽略了理论的指导作用和理论建构。之后，吴景超、邱致中、杨开道、蒋旨昂、费孝通等一批学术大家开始从不同视角出发对住宅社会学研究领域进行了新的尝试和推进。

实践与政策导向是中国住宅社会学早期研究的主流取向。1930年代，有学者根据住宅城镇化发展趋势对住宅社会学研究领域进行拓展。如吴景超在《都市社会学》一书中探讨了都市中套房式住宅与社会制裁力的关系问题，提出住宅类型影响社会控制效果的观点。① 邱致中在其1934年所著的《实用都市社会学》一书中较为系统地对住宅区域规划进行了研究，并提出都市中集合住宅优于单独住宅的观点。② 1940年代，国内围绕战后住宅问题的研究有所增多。如杨开道从社会学角度对战后都市住宅建设和改善中应注意的问题进行了分析，并提出相应的建议与办法。李森堡着重探讨了都市重建尤其是都市住宅重建的重要性，并通过列举战后都市住宅的特质说明战后住宅建设的艰巨性。蒋旨昂则分析了战后国家如何从社会福利和人本价值来计划住宅改善的问题。这一时期国内也有部分学者从其他视角展开相关研究。如孙本文从文化视角分析中国家庭制度中同居共爨风俗的变迁及其原因。吴文藻对以蒙古包为载体的游牧民族居住方式进行了考察，并提出将游牧民族改成定牧生活的建议。1940 年代中期费孝通借用社会区位学理论提出居处聚散和行止轨迹等概念，对居住空间与社会距离的关系进行了分析。③ 新中国成立后，在重工业优先发展的政策背景下，我国的住宅建设一直处于次要地位，城市住宅建设进程缓慢，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城市人口的居住需求。在这一社会背景下我国的住宅研究仍然相对活跃，先后出版和翻译了《天津市住宅问题》《住宅生活问题》《论苏联的住宅建设》等著作，这一时期的研究多是围绕某些具体的城市住宅问题及住宅建设展开相应讨论，如许绍基等针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城市住宅紧张的情况，提出通过“自建公助”的方法来解决城市职工群众和企业单位的住宅问题。④

随着理论研究的进一步深化，中国住宅社会学在研究方法上也更加多样。这是因为单一的方法难以对住宅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属性进行准确把握，住宅研究还需要多种方法的综合应用。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学者除了在资料收集环节大量采用文献研究与实地研究方式，利用无结构观察、历史文献等方法收集资料外，在研究环节中，吴景超、费孝通等学者也开始积极借用人类生态学的社会区位分析等方法进行分析，有力地推动了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的发展。然而，1920年代—1950年代研究方法开始呈现多样化发展，更多是由于20世纪初社会调查运动的兴起促使中国社会学者采用西方调查技术从多个方面对住宅问题展开针对性分析，学者们对住宅社会学研究方法的系统、清晰认识依旧不足，国内尚未形成住宅社会学研究方法体系。毫无疑问，随着住宅社会学研究议题的丰富、研究取向的转变和研究领域的拓展，还有更多的方法有待我们发现和创新，并将之应用到住宅研究中。是否有独属于住宅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也有待学界的进一步探索。因此，对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方法体系进行补充和完善，也正是未来研究的重要方向之一，将为推动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发展做出方法层面的边际贡献。

（二）学科起步与探索阶段（1980年代—20世纪末）

作为中国社会学的分支学科之一，中国住宅社会学也面临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社会学学科被取消的相同困境而一度陷入低迷，随着1979年邓小平同志提出社会学“需要赶快补课”以来中国社会学的恢复重建，中国住宅社会学逐渐恢复发展活力。改革开放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国民经济持续快速发展，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国家对如何解释和解决复杂而深刻的住宅问题日趋重视。1980年4月，邓小平对中央有关负责人说“要考虑城市建筑住宅、分配房屋的一系列政策。城镇居民个人可以购买房屋，也可以自己盖。不但新房子可以出售，老房子也可以出售”，这表明邓小平主张通过市场化的方式解决住房短缺问题。⑤ 此时，中国住宅社会学也在有条不紊持续推进学科的起步与探索。1982年12月13日，费孝通在中国城市住宅问题研究会成立大会上作题为《开展对城市住宅问题社会学的研究》的书面讲话，标志着全国性住宅社会学研究的开端，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进入了一个较快的发展阶段。费孝通提出的住宅社会学研究内容，既包含了微观层次上的研究，也包含宏观层面的研究，不论哪个层面的内容，费孝通都主张应该从政策的规划设计角度展开研究。在研究方法方式上，费孝通也明确提出，由于城市住宅问题十分复杂，涉及不同方面和不同学科，所以必须要各方面协作配合，开展综合性的研究，通过调查、实践与理论研究，并着重提出应从住宅调查入手，为研究和解决住宅问题提供科学的依据，努力创建我国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住宅社会学。① 可以发现，从特定的社会结构和制度环境出发研究中国的住宅问题与居住情况，正是中国住宅社会学的主流研究路径，这与20世纪初社会学传统阶段中国住宅社会学的研究特点也一脉相承。然而这样的学术传统由于国内特殊的事件中断了数十年之久，直至改革开放后随着社会学恢复重建才得以接续。准确地说，1980年代—20世纪末是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起步与探索阶段。这一阶段，中国住宅社会学发展际遇了重大历史时期——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住房建设加快推进、住房制度改革深化，一批关注住宅问题的社会学者开始涌现，中国住宅社会学得到较快发展，也取得了良好成效。

一是学术交流与成果发表方面。（1）创建学术组织。1983年11月，中国住宅问题研究会召开成立大会，聘请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教授担任顾问。1985年10月，中国住宅问题研究会在大同市召开年会，会上经反复论证成立了住宅社会学学术委员会（会址设在成都）、住宅建设学术委员会（会址设在北京）和房地产经济学术委员会（会址设在天津）。1986年5月，上海市住宅社会学研究会正式成立，作为上海市社会学学会和上海市房产经济学会下属的二级学会，这是第一个地方性的住宅社会学学术研究组织。② 1990年，广州市房地产学会组建住宅社会学研究会。这表明中国住宅社会学进入快速发展阶段。（2）创办相关学术期刊，出版著作与学术论文集。在1980到1990年代，《中国房地产》（1980年）、《住宅科技》（1980年）、《住宅与房地产》（1995年）等专业性学术期刊先后创办发行，对锻造中国住宅社会学的学术共同体起到了显见的积极作用。此外，在这一时期，一批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住宅社会学著作和学术论文集开始陆续出版（见表1）。

二是概念界定与学科定位方面。（1）住宅社会学的概念界定。周运清认为“住宅社会学应界定为研究住宅与社会生活诸要素间的关系及其规律的科学”。③ 孙金楼等人认为“住宅社会学是用社会学的方法研究住宅的历史发展，研究住宅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研究住宅与社会各方面的相互关系及其发展状况的一门科学”。④ 张仙桥认为“住宅社会学是运用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住宅的历史、作用、地位以及人与住宅、住宅与社会的相互关系及其规律的学科”。⑤ 虽然学者的观点各异，最终也并未达成一致的认知，但要看到这一时期对应该如何界定住宅社会学的研究与讨论，是国内唯一一次集中地研究这个问题，甚至可能也是在国内外范围唯一一次对这个问题的集中探讨，至少西方学界很少有学者专门提出过住宅社会学的内涵定义，更未见集中的研讨。（2）住宅社会学的学科定位。孙金楼、朱志杰等人对住宅社会学的学科定位与研究对象展开了比较深入的讨论。孙金楼认为住宅社会学是应用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其研究对象是社会同住宅之间的关系，而朱志杰则认为住宅社会学是社会学同与住宅相关的学科相互交叉的边缘学科，作为社会学的分支，它的研究对象是人与住宅的关系。① 张仙桥对孙金楼提出的住宅社会学属于应用社会学的分支这一说法表示认同，但他认为城市住宅的研究中也应充分考虑人口、年龄构成、家庭结构、生活方式因素，住宅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应扩展为人、住宅和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② 江南岸对住宅社会学的研究视野进行了讨论，他认为“住宅社会学研究的是住宅这一空间的质量、结构与人的心理和人际关系之间的问题，除了对住宅进行微观分析外，还应对住宅与社会进行宏观的把握”。③ 张仲较早提出中国住宅社会学本土化的观点，他指出我国社会主义社会所显示的社会生活、社会现象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有根本上的不同，因此西方住宅社会学的一些概念、研究范围和经验并不能直接移植到我国。④

（三）学科成长与建设阶段（21世纪初至今）

经过多年的试点和不断总结，1998年我国城镇住房制度改革正式实行，改革的政策核心是“推进住房商品化、社会化，加快住房建设，促使住宅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不断满足城镇居民日益增长的住房需求”。总的来看，我国住宅建设获得了快速的发展，住房制度市场化改革的推行，标志着我国住房制度正式进入了全面市场化的历史新阶段。而房地产业的蓬勃发展正是中国住房市场化改革的一项重要成就。⑤ 以住宅建设为主的房地产业已成为我国重要的国民经济支柱产业，在拉动经济和促进消费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其中部分城市近一半的财政收入来自房地产业。⑥ 然而，随着住宅商品化以及住宅私有率的大幅度提高，人的需求同住宅发展之间的矛盾却愈加尖锐，住房结构性短缺以及高房价等问题已成为影响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住宅研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这不仅成为我国住宅社会学重建与兴起的现实背景，也为推动我国住宅社会学发展提供了机会和条件。进入21世纪，学者们继续对住宅社会学进行研究。例如，张仙桥等人认为，住宅社会学属于应用社会学的分支，是介于建筑学、规划学、经济学、消费学、人类学、生态学等学科的边缘学科。⑦ 李继军、于一凡等人在回顾国内外住宅社会学发展历程的基础上，提出了新时期我国城市住宅社会学研究所面临的现实课题，并从研究对象、研究内容和研究体系三个方面讨论我国城市住宅社会学研究的不足与改进的思路。⑧ 薛亚利等以居住行为为核心概念将住宅社会学的研究内容概括为微观、中观与宏观三个层次，并根据社会学独特的研究视角、分析视野和理论与方法资源论证了住宅社会学的必要性与科学性。⑨除对学科自身的反思与总结外，21世纪以来中国住宅社会学的理论、方法和议题研究方面均获得明显成效。

一是住宅社会学理论研究取得一定进展。总体上看，中国住宅社会学理论研究起步于21世纪初，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领域：（1）居住分化理论研究。住房财产权利转移理论认为住房财产权利转移强化了实物分房制度下形成的住房不均等，并形成一种以住房权利为基础的新的分层秩序。⑩ 住房地位群体理论认为人们会受到他们所占有或居住的住房影响而处于相似的社会位置。①（2）居住行为理论研究。郭于华、沈原、陈鹏②借用行动社会学理论，构建了公民的勇气、生活的智慧与主体的行动策略三元框架，分析城市居住维权行为。刘保奎③从主观偏好和客观约束角度切入，将农民工居住行为选择的内在逻辑概括为有限能动与社会制约。资源累积理论认为，体制内房改房获益者在市场性资源累积中继续处于有利地位，房改房失利者则面临旧住房体制和住房市场的双重剥夺。④（3）住房市场的社会理论研究。市场情绪理论探讨情绪对住房市场中的房价、租金以及交易量的影响。⑤ 网络行动-集体意义理论解释的是住房市场中参与者的集体意义形成机制以及集体意义如何影响市场参与者的行动。⑥

二是住宅社会学方法研究呈现融合应用之势。首先，秉持实证主义方法论的定量研究迅速增多，除了简单的描述性统计分析，还有通过各种模型进行多变量之间的影响分析。其次，采用定性研究方式的研究成果也逐渐增加并呈现一定的阶段性特点。新世纪前十年左右，定性研究的具体方法技术较为单一，这与住宅问题的研究取向以及研究方法本身发展较弱有一定的关系。其中，比较分析法和案例分析法应用较为广泛，此外也有田野调查法、话语分析法等。近十年来，更多的定性研究具体方法被引入，如扎根理论研究法、口述史、民族志、话语分析法、社会网络分析法等。最后，住宅社会学作为一门综合性分支学科，其研究方法大多来源于社会学以及其他学科，因此，住宅社会学方法的发展需要置于整个社科方法发展的环境中来分析。从近些年的文献中可以看出，目前国内学者对方法的重视程度、认知水平和应用能力不断提高。总体而言，随着人文社科领域研究方法进入快速发展时期，国内住宅社会学的研究方法无疑也在此进程中获得较快发展，研究方法的体系化、规范化和多元化为住宅研究提供了有力支撑。从更根本的意义上说，方法不断成熟也为住宅研究提供了许多新的研究视角和研究路径，很多以往无法意识到的住宅问题在此过程中逐渐显现出来。

三是住宅社会学议题研究得到扩展和深入。议题设置在科学研究过程中有着引领科研方向、明确研究任务、聚合攻关力量等重要价值。进入新世纪后，面对住房制度改革后住宅领域的新形势新问题，关于议题的研究更加广泛深入，学者们提出居住行为研究⑦、居住文化研究⑧、住房供需关系研究⑨、居住分化研究⑩、居住区社区管理研究11、住宅政策研究12、住宅理论研究13等，是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议题。在这些研究中，若论成果数量最多、整体水平最高的，当属居住分化问题研究。随着中国从总体性社会向分化型社会转变，特别是在住房改革的推动下，居住分化现象越来越普遍和深化。在此背景下，围绕住宅与规划、人口、家庭、环境、消费、心理以及居住分化的研究不断增多。与住宅阶层地位分化相对应的是，近年来社会极化现象正通过社会分化重新促成城市居住空间结构的分异，刘精明①、吴启焰②、杨上广③、陈俊峰④等学者从不同视角出发对此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时期，中国本土特色的住宅社会学著作和学术论文集继续出版（见表2），学者们的研究视野也不再局限于国内，一些国外研究成果陆续被翻译和引入（见表3）。

三、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发展的展望

回顾中国住宅社会学百年来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到，在一代代学者的努力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住宅社会学不论在学科建设、人才培养，还是理论研究、方法创新、议题设置等方面都有所发展，逐渐成为一门重要性越发凸显的社会学分支学科。表4列举了1980年代以来国内学者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社会学研究》《社会》期刊上与住宅社会学相关的中文学术论文。通过对文献研究主题及具体研究内容的梳理与归类，发现近年来中国住宅社会学的发展较快，视角多元，内容丰富。

应当承认中国住宅社会学就研究数量而言从无到有，就研究主题而言从少到多，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尤其是1980—1990年代，随着国内社会学学科的恢复与重建，住宅社会学逐渐受到学界的较多关注并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但从整体上看，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的水平同社会发展和学科建设的要求相比仍然存在一定的差距。

一是对国外住宅研究特别是住宅社会学研究的历史与进展缺乏足够的关注和了解。其中，对西方住宅社会学学术成果的引入、翻译、参考与批判等各个方面都依然明显不够，这个问题在理论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尽管近些年对国外作品译介有所进展，但大部分高水平的专著和论文，如西方著名的住宅社会学著作《住宅与社会理论》都尚未得到翻译和引入。此外，中国住宅社会学界对在西方住宅社会学领域中鼎鼎大名的学者知之甚少，甚至对极具代表性的吉姆·凯梅尼都十分陌生。

二是住宅社会学的学科发展状况不理想。虽然1980和1990年代我国住宅社会学学科建设取得较大进展，但进入新世纪后，随着老一辈学人或年事已高或去世，专门从事住宅社会学研究的学者队伍老化、断层现象非常严重。曾经比较活跃的中国住宅社会学学术委员会和各地的住宅社会学研究会，基本上都不再开展活动，许多学术研究团体名存实亡。目前，国内学界还未形成专门针对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发展情况的梳理和总结，“身世不明”和“家底不清”问题突出。

三是学术研究进展仍然差强人意。当前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总体上仍处于一种比较松散的状态，研究主题不够系统①，对住宅社会学的核心概念缺乏共识。② 学者们在研究中更多地运用其他社会学分支学科的知识对住宅现象与问题进行解释，住宅社会学自身的学科意识很不明显。此外，自1980年代住宅社会学逐渐受到学界关注以来，国内相关研究的实践与政策导向一直占据主流，住宅研究中“政策社会学”色彩浓厚，基于问题导向与学科需要的“专业社会学”和“公共社会学”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和发展。同时，大多数学者仍是在用国外的或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进行应用研究与实证研究，既没有在结合我国住宅领域的新变化和重大问题的基础上消化国外的概念和理论并把它们转化为真正本土的内容，也没有创建中国本土化的住宅社会学理论或流派。

面对当前困境，未来中国住宅社会学应当在倡导科学主义与实证化的定量取向、嵌入中国社会历史脉络的质性取向、积极参与社会建设与治理的实践取向这三者之间，走出一条多元综合的均衡发展之路，具体可从以下方面着重突破：

一是加强对国外住宅社会学研究历史与进展的总结与反思。从学科发展的角度来看，中国住宅社会学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同国外住宅社会学相比，我们的研究无论是在理论还是方法上都还比较迟滞，因此未来中国住宅社会学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学习国外住宅社会学，在消化吸收国外相关知识的基础上，将国外的住宅社会学理论与研究方法融合到自身研究中，进而形成我们自己的理论。而从全球化角度来看，住宅问题是全人类都会面临的现实问题，住宅研究存在着共通性与普遍性，这也意味着加强与国外住宅社会学界的交流与学习是我国住宅社会学发展的必然趋势。需指出的是，引进国外住宅社会学的研究成果并不意味着对其简单地照搬照抄，而应该是在对其系统梳理与详细总结的基础上进行反思性与批判性研究，使其成为自身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实现中国住宅社会学真正意义上的“学科自觉”与“文化自觉”。要强调的是，长期以来中国住宅社会学为宏观政策服务的倾向明显，作为一个基于经验事实同时又具有应用价值以及关注公共问题的研究领域，从理论自觉与学术创新的角度来说应当在这三种领域中保持研究取向的平衡，即未来的中国住宅社会学应是一门政策社会学、专业社会学和公共社会学均衡发展的社会学分支学科。

二是深入探讨中国住宅社会学理论进展与核心议题。当前，针对中国住房领域的现实问题、现实情境和发展趋势，围绕中国住宅社会学理论体系构建及核心议题设置的研究非常少见。未来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应深入探讨这些目前国内外学界尚未关注或研究不多的关键问题。在研究立场上，应着重于国内外住宅社会学的理论动态与核心议题研究，深入分析住宅社会学的理论、议题与住宅问题的关系，以及理论、议题与学科发展的关系，为相关研究提供清晰的学术理路。在研究视角上，应基于历史与逻辑的视角，遵循理实交融原则，融合微观个体层面、中观群体层面以及宏观社会层面的住宅社会学研究，从多个层次上探究人、住宅与社会的相互关系。在研究范式上，社会学理论主要有实证主义、人文主义和批判主义三种基本范式。这些理论范式之间的相互竞争和批判，构成学科发展和具体实践的张力和想象空间，这是学科发展的重要机制和途径之一。① 作为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学科，住宅社会学的理论也必然受到社会学基本理论范式的影响。未来的住宅社会学研究应实现多种范式的共存与融合。在研究路径上，着重研究当代住宅社会学理论动态与核心议题，构建新时代中国住宅社会学的理论体系与议题框架，针对当代中国住宅社会学若干重大现实议题进行实证研究，基于实证研究发展出具体理论。

三是构建中国住宅社会学科学规范的研究方法体系。研究方法不仅是学者为了达成研究目的的手段和工具，也是学科发展中的核心要素，是学科知识创新的基础和前提。② 未来应基于国内外住宅社会学方法应用的发展脉络梳理，借鉴社会科学领域内与方法体系相关的研究，对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方法进行体系化构建并加以阐释。具体而言，我们应先从方法本身入手，对体系的整体结构以及每一部分的作用进行概括性描述，随后分别从方法论、研究方式和具体技术方法三个层面对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方法进行详细研究。可以发现，实证主义方法论在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中一直占有主要地位，也有少数学者以人文主义方法论展开研究。我们认为，随着我国住宅问题与居住现象日益复杂化，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重新带回到研究过程，回归其“反思与批判精神”的本质，对于解决当代我国住宅社会问题有着重要价值和意义。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将共同构成中国特色的住宅社会学方法论基础。与之相对应，在研究方式和具体技术方法上，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也应愈发多元化，包括积极采用如大数据等新的定量方法和技术，将质性研究方法引入研究以及在操作层面上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方法等。

四、结语

作为对住宅这个人类生活重要构成部分的研究与社会学研究互动、交叉融合之下诞生的新兴学科，住宅社会学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自身的价值。但整体而言，中国住宅社会学仍处于起步阶段，尚有诸多核心问题亟需学界作出积极回应和深刻解答。我们既要对住宅社会学的发展抱有信心，同时也需保持必要的反思态度。接下来，中国住宅社会学要充分激发其学科潜力与内在优势，需要一如既往地积极回应当今时代日益复杂的住宅问题与更加尖锐的居住矛盾背后的社会机制，紧紧围绕中国住宅社会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建设等核心方面持续发力。一是基于中国视角、中国语境、中国范式，从认识论与方法论、研究范畴与研究对象、问题域和价值域等多维度构建中国特色的住宅社会学学科体系，推进中国住宅社会学研究走向体系化与科学化。二是秉承开放包容的态度，基于国际比较视野，总结和立足本土经验，强化住宅社会学领域内学者间的交流与联系，为推动中国住宅社会学领域的学术共同体和学科共同体建设提供助力。三是基于本土的历史认知，从中国住宅社会学的新现实、新问题、新处境分析着手，创建中国本土化的住宅社会学理论或流派，致力于中国住宅社会学话语体系与知识体系建设。因此，我们可以满怀希望地说，中国住宅社会学大有可为，前途可期。

① 张仙桥、纪晓岚主编：《住宅社会学》，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页。

① 杨敏、朱亭瑶：《中国社会学史：一个学科的成长与学脉》，《人文杂志》2021年第4期。

② R. N. Morris and J. M. Mogey， The Sociology of Housing： Studies at Berinsfield， London and NewYork：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The Humanities Press， 1965， p. 56.

③ 陶孟和：《北平生活费之分析》，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

④ 李景汉：《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① 吴景超：《都市社会学》，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复制中心，2002年。

② 邱致中：《实用都市社会学》，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复制中心，2001年。

③ 费孝通：《生育制度》，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年。

④ 许绍基：《“自建公助”是解决职工住宅问题的一个好办法》，《中国劳动》1958年第7期。

⑤ 易宪容、郑丽雅：《中国居住正义的理论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4页。

① 费孝通：《开展对城市住宅问题社会学的研究》，《中国房地产》1984年第2期。

② 孙金楼：《我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综述》，《社会学研究》1990年第4期。

③ 周运清主编：《住宅社会学导论》，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页。

④ 孙金楼、柳林：《住宅社会学》，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页。

⑤ 张仙桥：《住宅社会学的兴起及在中国的发展》，《社会学研究》1995年第1期。

① 孙金楼：《我国住宅社会学研究综述》。

② 张仙桥：《试析城市住宅的社会因素》，《社会学研究》1988年第4期。

③ 江南岸、许野轼：《住宅——在社会学视野中》，《社会》1987年第5期。

④ 张仲：《住宅问题与社会学》，《社会》1983年第4期。

⑤ 陈钊、陈杰、刘晓峰：《安得广厦千万间：中国城镇住房体制市场化改革的回顾与展望》，《世界经济文汇》2008年第1期。

⑥ 焦杨：《2011—2012我国城镇住宅发展状况研究》，《住区》2013年第4期。

⑦ 张仙桥、纪晓岚主编：《住宅社会学》，第14页。

⑧ 李继军等：《城市住宅的社会学研究问题》，中国城市规划学会2002年年会论文集，2002年。

⑨ 薛亚利、唐利平：《社会学视角下的住宅社会学研究》，《经济与社会发展》2009年第9期。

⑩ 李斌：《住房利益分化与社会分层机制变迁》，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3页。

① 李强：《转型时期城市“住房地位群体”》，《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

② 郭于华、沈原、陈鹏主编：《居住的政治》，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1—299页。

③ 刘保奎：《选择、流动、聚居：农民工居住行为与空间效应》，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110—113页。

④ 吴开泽、范晓光、王丹凤：《资源累积与中国城市的住房分化》，刘欣主编：《社会学刊》第4期，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20—21页。

⑤ Eddie Chi‐man Hui and Ziyou Wang， “Market Sentiment in Private Housing Market，” Habitat International， vol. 44， no. 8，2014， pp. 375-385.

⑥ Chee Wei Cheah， “Relationship Building in Housing Network： A Meso‐level Collective Sensemaking Perspective，” Housing Studies， vol. 38， no. 5， 2023， pp. 770-791.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本研究中，我们界定国内研究的范围主要考虑的是学者发表该研究所介绍的学术成果时是否注明中国的单位和机构，而对该成果中调研的地点、发表的刊物以及使用的语种等不作考虑。例如，这里介绍的Chee Wei Cheah（中文名谢志伟）为来自深圳技术大学的一位学者，尽管他的这篇论文中以马来西亚为调研地点，采用英文写作发表于外文期刊Housing Studies，我们仍将其视为国内研究。上面谈到的来自香港理工大学的两位学者Ziyou Wang和Eddie Chi‐man Hui所发表的英文文章，也属于国内研究。

⑦ 闫凤英、赵黎明：《从西方的城市化进程看集约式居住行为的发展》，《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⑧ 刘志峰：《坚持以人为本 发展中国特色的居住文化》，《中国地产市场》2004年第5期。

⑨ 王艳：《住房需求问题研究的进展及趋势》，《中央财经大学学报》2010年第11期。

⑩ 刘祖云、毛小平：《中国城市住房分层：基于2010年广州市千户问卷调查》，《中国社会科学》2012第2期；蔡禾、黄建宏：《谁拥有第二套房？——市场转型与城市住房分化》，《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年第4期；张文宏、刘琳：《住房问题与阶层认同研究》，《江海学刊》2013年第4期；方长春：《地理空间与住房不平等——基于CFPS 2016的经验分析》，《社会》2020年第4期。

11 陈淑云：《城市居住区物业管理与社区管理有效整合机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12 柏必成：《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住房政策变迁的动力分析——以多源流理论为视角》，《公共管理学报》2010年第4期。

13 臧峰宇等：《恩格斯〈论住宅问题〉研究读本》，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11—12页。

① 刘精明、李路路：《阶层化：居住空间、生活方式、社会交往与阶层认同——我国城镇社会阶层化问题的实证研究》，《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3期。

② 吴启焰、张京祥、朱喜钢、徐逸伦：《现代中国城市居住空间分异机制的理论研究》，《人文地理》2002年第3期。

③ 杨上广、王春兰：《上海城市居住空间分异的社会学研究》，《社会》2006年第6期。

④ 陈俊峰：《城市居住空间分化与融合研究》，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2年。

① 可能除了居住分化研究比较系统和深入外，其他主题很难引起学者们持续广泛的研究兴趣。

②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学界对常用的“社区”“居住区”“小区”等概念在界定和理解上存在很大分歧，而且这几个概念常被混用。

① 赵炜、朱红文：《社会学的理性传统及其方法论问题》，《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

② 朱鸿军、苗伟山、孙萍：《学科建制下的规范化：新中国新闻与传播学方法研究70年（1949—2019）》，《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10期。

（责任编辑：何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