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的疗愈 诗性的隐喻 觉醒的力量
2024-12-31高科
摘要:电视剧《我的阿勒泰》坚持温暖现实主义的创作底色,以李娟散文化的原著《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为底本进行诗性的创造,以丰富多元的景观色彩与现实主义主题的生动诠释,在展现青年人追求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同时,关注当代青年精神创伤与心灵的疗愈,思考现代化背景下传统与现代的辩证关系,诠释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从而实现主流电视剧的创新与突破。
关键词:风景;疗愈;《我的阿勒泰》;性别;现代化
文学的书写,是现实主义题材影视剧创作的重要来源,文学为影视剧创作提供了更多的灵感和更深的思想,许多影视剧作品的成功是从文学作品开始的。近年来播出的《人世间》《三体》《人生之路》《繁花》等优秀电视剧,都是立足在优秀文学作品的基础上进行的文艺创作。《我的阿勒泰》改编自作家李娟2010年出版的同名散文集,以生长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少女李文秀和开小卖部的母亲张凤侠的生活轨迹为主线,讲述了她们与当地牧民在平凡快乐的生活中结下深厚情谊的平凡故事。该剧不但成功入围釜山国际电影节2024亚洲内容大奖与全球流媒体大奖,并成功带动了阿勒泰地区的旅游产业、文化产业的发展。
一、风景的疗愈:多元景观的心灵疗愈
《我的阿勒泰》剧集伊始,镜头放在一位内心极度缺乏自信心但希望成为作家的汉族女孩李文秀身上,她在城市里屡屡碰壁受到排挤欺骗后,失望地回到母亲张凤侠以及年迈的奶奶身边疗伤。故事中,一家三口,三代人在阿勒泰地区共同生活,在跟随阿勒泰牧民转场至那仁夏牧场并短暂定居的过程中,李文秀在与巴太等青年人的交往过程中,开启了探求精神原乡的旅程,最终在丰富的生命体验之后实现了自我的超越与心境的成长。
这部作品以对乡土的眷恋作为现实的坐标系,通过表现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风光、质朴的民族情感,给人以心灵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滋养。在剧中,诗意的叙事风格与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实现了对观众疲惫生活的情感补阙,使观众在观赏中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宣泄和情感满足,田园风景中的美景和真情治愈了人心。曾有网友评价这部剧:“精神内耗瞬间被治好。”作为众多网友那未曾谋面的故乡,阿勒泰仿佛天生是“爱与自由”的代名词。“集体沐浴、河边洗衣、草场小憩、采摘木耳”,主创人员通过这些看似细枝末节、却又异常珍贵的生活片段,尝试传达出平凡生活中最有恒久意义与价值的生命体验。
《我的阿勒泰》的写作和拍摄,让人们领略到位于边疆的世外仙境——新疆阿勒泰。李娟曾描述阿勒泰为“大陆的腹心,是地球上离大海最遥远的地方”。清新的空气、巨大而清晰的云朵、随风摇曳的白桦树、天朗气清、宁静辽阔,牧民待人朴素真挚……整部电视剧真实可信,因在场而真实,因真实而亲切,其中伴随着创作者对现实的思考和对自我灵魂的叩问。这部剧没有太多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有的只有对生活细微处最真挚的表现,这些生活中的微小片段“能在最平淡之处发现人最为耀眼的价值和生活最为善良的品质”[1]。这样的效果和口碑都离不开作家与导演“在场者”的创作姿态,创作者在与牧民朝夕相伴的生活中探寻人生的本质,才能呈现出阿勒泰地区奇幻壮阔的自然美景。
剧集以汉族少女李文秀的生活为轴线,呈现了牧民间的真挚情感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这种多元化的影像景观,通过对哈萨克游牧文化的生动诠释,完成对时代议题的现实映射和与观众的情感共振,实现了优秀电视剧作的文化导向功能,带给观众朴实而不庸俗、深远却不晦涩的审美体验。
在剧中,音乐充分发挥了叙事的作用,使阿勒泰地区的人事和景观变得与众不同,容易被识别和记住。李文秀随母亲和奶奶在洗浴过程中听到了阿勒泰当地的民谣:“我的阿勒泰,生生不息的故土;我的阿勒泰,亘古不变的太阳;金色的阿勒泰,山水之灵,绿草如茵。”在哈萨克族新人的婚礼上,巴太和库兰一起在月光下唱歌:“月光摇曳在地面上,周围开始泛起模糊的光;原野沐浴在月光下,无法自拔,迷恋在月光中;月光啊,照在大地,更加柔软。”这段歌词,绘就了一幅阿勒泰山美水美的月夜风景图,不但表现了阿勒泰地区美丽的自然风光,同时也表现了真挚细腻的情感世界。
阿勒泰的世界意味着一种空间结构,这种歌唱的声音世界应该是一种由音符空间扩散的世界,而不只是一种音符以偶然连续的方式或者初步混合的方式出现的世界。声音可以更直接地唤起人们对一个地方的感官记忆,从而成为与可视化的物理景观和人文景观有着同等价值的文化景观要素。这些声音所形塑的世界似乎也是空间结构化的,极大地丰富了观众对阿勒泰的空间感受,能够唤起人们对这片边疆之地的空间想象,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对阿勒泰空间书写的润饰。
从剧版《我的阿勒泰》,观众可以看出主创团队对边地阿勒泰底层世界的现实关切。在游牧民族中,人们对于土地的深切情感还没有消失,他们对哺育自身的故土拥有最强烈的情感,对于他们而言,这片草原维持所有生命的成长,生活在这里所有的动植物都依靠这片草原生长和生活,所有在这里生活的生命都离不开这片神圣的草原。因此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生产者”,阿勒泰的这片草原具有极大的生产力,对该地区的人事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对于从小生活在阿勒泰的李文秀而言,家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阿勒泰的故乡有她开杂货铺的妈妈和年迈的奶奶,因此她与这里的情感纽带十分紧密。故乡有它自己的坐标,这些坐标可能是具有公共意义的吸引物,如古尔邦节等仪式活动的存在,这些可知可感的标志物可以体现一个民族的文化,在增强当地人对家乡的热爱的同时,也可以增加他们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当地人极度热爱他们的故乡,相较于在乌鲁木齐时的紧张和压力,在回到阿勒泰之后,李文秀是极度松弛的,因为这里有熟悉的家人,有熟悉的记忆。李文秀潜意识里对故乡深沉的依恋是因为对这里的热爱,不管走多远,这里都有自己熟悉的人和自己所熟悉的文化在陪伴自己,这些文化可以使惶恐不安的内心变得平和。主人公对故乡的热爱和在阿勒泰草原文化中感到的松弛,是因为对这片土地声音和味道的记忆,也是因为对长久以来的公共活动和家庭欢乐的记忆。
虽然曾经的文化记忆还在,可在现实层面上,工业文明的轨道延伸至这片人间净土,美好的阿勒泰也受到侵扰。越来越多的人到这里采玉、偷挖虫草,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草原生态恶化的现实,对于游牧民族而言,牛羊就是牧民的一切,水草就是牛羊的一切,他们很爱惜这片草地。在哈萨克人的信仰中,人类与自然的生命属于同一的生命体,即生活在这片草原上居民的生产生活离不开草原资源的帮助,这些牧民也对草原怀着深切的热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与草原之间有着亲密的联系。剧中,骆驼、羊群、鸡等动物自由地生活在这片充满灵性的土地上,宛如一幅人与动物和平共处的生活画,哈萨克族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活方式,给李文秀带来了深深的触动。在阿勒泰地区,这里奉行的游牧文化和特殊的地形特征,决定了马是一种十分重要的交通工具,他们对马的情感也十分深厚。对这些牧民而言,马不只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分子。马儿是哈萨克族人最好的朋友,当马儿去世后,牧民会将它们的头吊在树上,这样,他们每一次经过都可以看到马儿的身影,这一行为不是什么巫术,而是牧民表达对马儿深沉的怀念。
剧中倡导“以和为贵、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价值观念,通过李娟散文化的文本和导演滕丛丛诗意的镜头,塑造了乌托邦式的绘图空间,展现了浪漫的田园风情和温暖恬淡的乡村生活。同时,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挂,消解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差异和身份隔阂。哈萨克有一个传统民俗:自家放养的牛、羊、马和驼等都只是作为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不可以作为商品而出售,哈萨克族的财产,有一半是留给客人的。到如今,这种礼俗在大时代的冲击下,所剩无几,但是那种隐忍、节制自己欲望的古老精神,仍然不着痕迹地深埋在人们心中。
《我的阿勒泰》从哈萨克族的草原游牧生活入手,从人物的个性书写社会风俗形态,全方位地阐释哈萨克族的文化、民族与生活。在拥抱哈萨克游牧文化的那段时间,李文秀一直在践行着自己曾写下的那句话,“去爱、去生活、去受伤”。剧集以李文秀“小视野大内涵”的叙述视角展开叙事,李文秀在刚回到阿勒泰时,就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远离城市的边地,以前那种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帮母亲讨债的过程中,李文秀逐渐认识到这深山里的社会,看似远离现代文明的秩序,实则有着自己习惯的行为模式,这是一套不同于外界社会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比如要账的方式,不是要账的人占据主动权,而是债主占据主动权,用张凤侠对阿要的话来说就是:“你是债主,你说了算嘛。”这里的人永远是将友善待人的处世原则牢记心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和谐共处的,他们不愿为了某些微小利益而影响彼此之间的友善关系。而李文秀也曾试着以现代化的交往方式介入,可是最终导致了一系列误会的发生。张凤侠告诉李文秀:“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你可以不赞同他们,但是你不可以居高临下地改变他们。”
朝戈的奶奶说:“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啊。”也就是说人的一生可能会遇到许多的坎坷和挫折,但是我们不要被这些挫折打败,应该以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对待每一天的生活。张凤侠对李文秀说:“啥叫有用?生你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服务别人的。你看看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位置,不要因为一时的困顿就否定自己的价值。在这部剧中,类似的哲理式的人生感悟还有很多,这些不是虚假的心灵鸡汤,而是泥土里生长的生命哲学,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流动,是观众能够与故事共情的核心所在。人与人之间看似闲聊的话语,却是不断开解李文秀内心困局的一剂良药,这些来自平凡生活的人生哲理能够深化读者对日常生活的感悟以及对阿勒泰地区的心灵认知。
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虚构和升华,在观看这部剧的时候,我们时常能从女主角李文秀的身上看到作者李娟的身影。李娟曾说:“到目前为止,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2]李娟自小就对哈萨克民族充满好奇与想象,加上家里开着裁缝铺和杂货铺,使她有更多的机会与牧民们打交道;她在阿勒泰地委宣传部工作期间长期接触与牧民转场相关的文献和新闻,所以对阿勒泰始终饱含深切的感情,一直都有深入牧场创作的想法。剧集中,有关阿勒泰地区的人物形象的设置与故事情节的发展跟李娟早年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李娟的童年经历过许多的磨难,她被父母寄养在外婆家,从小受尽冷眼和欺辱,种种遭遇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记忆,所以,李娟的写作也是一种自我疗愈,通过对幼年记忆的梳理和书写,“推动记忆之链得到强化,痛定思痛,净化心灵”[3]。李文秀的形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看作是李娟个人经历在文学层面的一种投射,因为在阿勒泰生活,她每天的内心是放心的、安心的,这里有家人的爱,以及哈萨克族老乡那善意温情的帮助,甚至在阿勒泰的疲惫,带给李文秀的是身心的愉悦。在剧集结尾,在新年来临之际,李文秀站在家门口燃放烟花,这一行为不仅是对过去回忆的寄托,也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殷切期盼,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同李文秀的梦想在心中燃烧,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如烟花一般绚烂多彩。
二、诗性的隐喻:散文化叙事与田园想象的审美再现
《我的阿勒泰》以浪漫隐喻和叙事写意,诗化地表现了很多终极的哲理思考和人生主题。意象主义诗人庞德曾说“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自根本不同的观察的联合”。[4]导演对不同意象和人物的铺设,能够在推动剧集情节发展、启发观众顿悟方面,发挥不同的作用和功效。象征和隐喻手法的使用,使得文学的表达相对更加自由,观众看剧获得的疗愈空间相对扩大。以隐喻的方式叙述,“可以使文本的容纳空间扩容为具有广阔性的诗性空间,这种扩容也使得文本的意义空间变得更加开阔,意义层面的‘隐喻真实’变得更为丰富”[5]。
人物的隐喻体现了这部电视剧的诗性。李文秀是作为外来者,如山间温暖的风,推动牧民社会一些守旧观念的改革。李文秀是哈萨克族人口中的“口里人”(即汉族人),在城市生活里处处碰壁不顺,在剧集伊始,热爱写作且身在乌鲁木齐生活的李文秀参加了一次与知名作家、编辑刘主编对话的活动,在活动中她询问:“作家应该怎样进行创作?”刘主编告诉她:“先要学会去爱、去生活、去受伤。”后来,李文秀选择辞掉城市的工作,回到阿勒泰的草原,为了寻找创作的灵感,也为了进行心灵的疗愈,她选择投靠生活在牧区开小卖部的母亲和奶奶。就这样,懵懂的19岁少女作为一个“闯入者”来到了这片边地牧民的家园,这个风景秀美、民风淳朴的世外桃源,在这个与外界交流几乎断绝的村落里,一切秩序全靠心灵的自我约束。她与库兰、托肯、巴太等哈萨克牧民之间发生了许多的故事,这些故事也教会了她生活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从20世纪80年代的《黄土地》中的顾青,到《去有风的地方》中的许红豆,设计“闯入者”的角色,是很多小说与影视剧作品获得陌生化叙事的惯用技巧,通过李文秀从“闯入”至“融入”的全过程,这个封闭世界现代化的进程被催化了,也让观众感受世外之境的风物人情及精神内涵。
于适饰演的男主角巴太,融合了游牧文明和现代文明的两种文化,作为成长于新时代的游牧民族的后代,他对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巴太是草原文化的新生代表,爱马、懂马,并且坚韧、果敢,有孝心,因为价值观契合,与李文秀相互吸引。于适身上所具有的野性,是一种未被城市文明规训过的,很天然、复杂且迷人的气质。在剧中,男主角与村子的其他人之间建立种种联系和交集,从而形成整个故事的关系网。
操着一口粤语的高晓亮,从一开始就被塑造成一个与李文秀对位的外来闯入者,这位来自广东的“口里人”,与成功融入阿勒泰地区的李文秀一家相比,简直是一个外来的侵略者,是贯穿全剧的一个反派,是作为人之恶的欲望贪念的化身。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反面人物的存在,这部电视剧才灵动鲜活。导演滕丛丛有意通过塑造这样一个人物,表达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应秉持的价值观和立场。在这部剧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一种难以名状或者难以说出的隐含寓意,在短短8集的篇幅里构成一个隐喻系统,令观众被这种富有韵味的诗性吸引。
《我的阿勒泰》可谓是如今浮躁喧闹的国产剧市场上的一缕清风,凝神降噪,它重筑了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亲密关系,在日常生活中询唤生存的意义。在与哈萨克族牧民来往的过程中,李文秀一次次被那些真挚的人事所打动,继而获得了历久弥新的生命体验。李文秀的人生轨迹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们:一个人在看过繁华喧嚣的世界之后,如何开始追寻内心自我的安宁和满足。李文秀的写作是一种自己跟自己沟通的方式,每次拿起笔就觉得自己有能力书写辽阔的世界,她自己有两个世界,除了现实生活的世界,还有写作中的精神世界。
落后地区的人们,暂时摆脱不了现实物质的贫困,可是他们却拥有足够富足的精神矿藏,以自我的方式进行精神自娱。古尔邦节上,一台摄影机,几幅名胜古迹的背景图,大家乐此不疲地在这里拍照留念……就像朝戈奶奶说的一样,“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啊。”尽管生活贫困,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方式建设自己的乌托邦想象,比如,奶奶的电视机坏了,妈妈用石块和砖块给她垒了一台欣赏大自然美景的人工电视。电视剧中,李文秀和奶奶一起躺在床上,看着掉皮的天花板,想象着掉皮的那块天花板的样子像是老家门口的小河沟。所以,这里的人们虽然生活很贫苦,但是对眼下的生活却抱有一种美好的想象,以获得一种心灵的愉悦。文秀的奶奶虽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是不论何时,仍然心心念念曾经的故土,因为乡愁是一种很伟大的力量,对故乡的依恋是人类的一种共通情感,岁月并没有磨灭奶奶的记忆,反而突显了故乡,奶奶对生活永远抱有美好的幻想。
在《我的阿勒泰》中,牛奶溅到墙上,墙上印的是刘德华代言的广告,隐喻的是城市文明在前现代游牧文化环境下被阻隔,甚至游离在阿勒泰文化环境之外。李文秀在回家前几次给家里的电话都未拨通,这种链接现代与传统、都市与村落的媒介,并未真正侵扰到阿勒泰人的生活节奏,舒适、恬淡的生活节奏,使他们不用被碎片化时间、纷至沓来的消息所捆绑,他们可以在这片世外桃源享受自由且悠然的宁静。
草原、牛羊、牧场,这些意象所独有的深刻性和隐喻性,使其成为李娟书写游牧文化时所表现和讴歌的对象,其实每种文化都有它自身的象征物,这些象征物得到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乡民的广泛认同。剧中巴太的坐骑踏雪本是一匹赛马,因在之前比赛的过程中的经历,使得它的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不小的创伤,于是巴太选择将其带回阿勒泰草原进行疗伤。在一场哈萨克牧民的婚礼中,李文秀骑着踏雪与欺骗她母亲金钱和感情的高晓亮发生冲突,踏雪在这场冲突中受惊狂奔,此时李文秀被奔跑的踏雪一路拖拽着,面临着生命危险,对巴太而言,在心爱的女孩与心爱的马儿之间,他不得已选择李文秀,他只能通过射杀踏雪的这种方式,让它停下,在杀马的那一瞬间,巴太的内心很痛苦,剧集中,整个镜头都变成了红色……在剧集的最后一节,巴太抱着踏雪嚎哭,他无法原谅自己,这种嚎哭的方式是一种情感的呼唤和内心的释放。在红色的夕阳下,他射杀踏雪的这一行为,也导致了巴太自己的心灵创伤。最后,他选择离开阿勒泰草原进行疗伤,这段人与马的牵绊将剧集的主题提升了一个维度,情感不仅产生在人与人之间,更在于不同物种之间的尊重和互助。
《我的阿勒泰》是一部优秀的少数民族题材作品,有着丰富的隐喻,构成一个完整的隐喻体系。韦勒克、沃伦也曾说:“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写’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6]这部剧由浪漫隐喻和叙事写意共同构成一个世界。剧中哈萨克民族的人们说话爱打比方,朝戈的奶奶说:“家里练不出千里马,花盆里栽不出万年松。”这句话告诉观众,人的一生在于经历,一个人只有走出去,去经历,去感受,才能更好地成长和发展。所以,构筑《我的阿勒泰》的并不是一个个具体的故事,而是一个个具体的视角,这些视角源自一个个普通人,源自他们的真实境遇和烟火生活。
三、觉醒的力量:传统与现代的辩证法
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是当代文艺创作中屡见不鲜的现实议题。从爆火的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到《我的阿勒泰》,都将边地的风土人情编入深沉的历史记忆中,表达着游牧民族在现代文明大背景下的身份焦虑,以及人们之间彼此的文化认同。《我的阿勒泰》里的故乡风景,并非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而是一幅最天然的生活画卷,该剧在描写生命的浪漫与明亮的同时,也直面人生的苦痛。
在现代化文明的进程中,社会的流动性打破了传统社会的稳定,每个人都对自我身份的建构与认同产生了迷茫。苏力坦作为老一辈哈萨克牧民,坚守着先辈的传统和信念,他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处世哲学都深深地植根于传统的土壤之中。而巴太等新一代青年人,他们接受了现代教育,有着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丰富的知识,他们的选择和观念渴望得到长辈的理解和尊重,然而由于两代人的成长背景、生活经历等方面的差异,他们之间产生冲突是必然的,这种矛盾在巴太选择离开游牧生活、追求自己梦想的时候达到了高潮,他们的冲突体现了顺应时代变化与保留特定文化传统之间的碰撞。
《我的阿勒泰》体现出多元包容的立场。刚开始,苏力坦想要巴太回到草原,继续放牧,想要继续过着那种传统游牧狩猎的生活,也同样不同意儿媳改嫁。面对苏力坦固守传统,拒绝变革的做法时,作为客居者,李文秀显示出现代青年人对于传统的审视与追问,她说:“传统不是一直都是那样的,非要固守传统,……,所有的传统和文明都是世界变革过程中,人类一点点地摸索出来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一直变化才是不变的,适应新的时代,调整生活才是正经,固守旧的传统不见得都是对的。”儿媳托肯质问苏力坦:“你觉得你为大家好?可是你问过大家吗?”苏力坦拒绝进入现代生活轨道,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对现代生活的方式表达出强烈的拒斥态度。
作品在展示小人物命运的同时,反映大时代的生活。苏力坦的猎枪贯穿全剧始终,猎枪在这里作为一个意象,象征着传统的游牧方式与现代生存方式之间的辩证关系。对于骄傲的苏力坦而言,他曾是草原上最好的猎人,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进步,他也无力阻挡时代的洪流,只能顺应时代的潮流,只能尽可能地维持着自己记忆中的那种传统的生活节奏。最终苏力坦只能上交伴其一生的猎枪,尊重儿子的追求,同意儿媳改嫁,卖掉自己一半的羊和马,独自转场到了深山里生活,他其实心里很难受,他喜欢的生活,一样一样地消失了,鹰不能养了,猎不能打了,枪也要没收了,大家转场,也不再走仙女湾小道,都开着车走公路,他们不想放牧,这个世界一定要这样发展吗?他想不通。 苏力坦最后选择上交猎枪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作为传统代表的他,对现实生活妥协的过程。
哈萨克族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了,游牧生活很有可能在下一代就消失了。对于老一辈牧民而言,游牧抑或在城里定居,到底哪一个更幸福?剧集借由苏力坦的讲述,表现出少数民族地区在面向现代化变革中,古老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相碰撞的社会现实,导演滕丛丛在表达自己现代性立场的同时,以一种诗性的方式在为逐渐式微的游牧文化唱起挽歌。剧版《我的阿勒泰》立足真实的社会现实,直面生命的各种挑战和困苦,在立意上结合鲜明的时代议题和人生话题,释放中国式的人生思考和生活智慧。
主创团队的女性视角让该剧对于女性处境也尤为关注。剧作塑造了张凤侠、托肯以及李文秀等敢于突破传统,具有现代超越意识,富有超越精神的现代女性。张凤侠,一个很有侠气的女子,李娟原作中张凤侠的“侠”是霞光的“霞”,马伊琍在拍摄过程中将“霞”改成了“侠”,她是旷野里的“女侠”,为人处事很有武侠剧中侠女的样子,豪情壮志、疾恶如仇。她喝酒的时候坐在板凳上,一条腿支起来,一条腿从板凳上垂下去,带有一种侠之大者的豪情。去县城里进货时,所有人都会叫她“张大侠”,高晓亮替她卖货,在提了她的名字之后,原本难卖的山货很快被卖空,她时刻践行为人处事要讲信用、重情义的人生信条。在得知高晓亮可能骗钱离开的时候,她也并未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坚强豁达地说道:“一个男人跑了就跑了,我们外地人离了婚也不丢人,男人没了再找一个。”甚至连村主任都说:“对于全世界的女人,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了。”如侠女般游走在草原的张凤侠,在剧中是现代女性独立精神的代名词,坚韧豁达,尊重女儿的人生选择,不会因为沉溺于过去的感情而舍弃新的人生体验。马伊琍的演技成为张凤侠这个角色的加分项,马伊琍其实不算是一个高产的演员,但不论是《繁花》还是《我的阿勒泰》,她的每一次出场都会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很难想象她在拍摄《我的阿勒泰》期间,《繁花》还没有杀青,她游刃有余地在这两种表演状态之间切换,从上海的精致老板娘玲子到西北“糙汉子”张凤侠,她的表演生动立体,给予每个角色充沛的生命力,在不断追寻中,实现对自我的超越。
巴太的嫂子托肯,也是一位十分具有现代突围精神的女性。整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依靠她操持,托肯象征着众多为家庭牺牲奉献的普通女性,她独自承担着抚育孩子的重担,最大的心愿,是想要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搓衣板,以减轻洗衣之苦累,然而念叨一年,也没人满足她的心愿,她是一个夜以继日干家务的“透明人”,通过一块搓衣板,剧集体现出传统妇女严重的婚姻内耗。最终,自私冷漠的丈夫因酗酒被冻死在寒夜里,然而被哈萨克族传统文化层层束缚的托肯,并未完全放弃对自我人生幸福的追寻,她在众人的反对声中坚持带着孩子改嫁,最终冲破了世俗的藩篱和传统的桎梏,获得了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动权。托肯改嫁的这个故事贯穿了全剧始终,展现出了女性那用力挣脱现实困境的努力。她们始终坚守个人信念与人生追求,倔强地寻找着“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剧集开篇,李文秀被辞退,准备决定投身写作时,与城市告别的她在楼梯拐角处踮起脚扶正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画像,看似无意的行为,满含着象征意味,展现了两位女性超越时空的心灵对话,也是创作者对李文秀敢于追求自我,敢于做出个人选择的肯定。与李文秀形成对照的是该剧伊始,那位极具写作天赋、文字清新质朴的家庭主妇,因为自己的孩子,只好答应丈夫放弃写作。这位家庭主妇为了家庭放弃自己的爱好和工作,而李文秀最终在历经生活的风雨之后依旧坚持写作,她们都是文学的爱好者,都有写作的天赋,她们的两种人生选择,其实暗含着作家以及导演的一种思考。剧中,曾与李文秀进行对话的刘主编以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的话——“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劝谏那位家庭主妇,可最后谈话以女人要接孩子放学为由仓促结束,她日常写作的文字原本给她提供了“拥有自己房间”的可能性,可她最后选择了家庭,选择放弃文学创作的机会。她的故事与李文秀坚持文学创作的选择形成对照,主创团队这样的情节设置,也留给观众一个思考的空间。
结 语
自西部文学这一命名诞生之日起,西部文学留给人的印象无不是大气磅礴、深沉厚重。在人们的印象中,“中国当代西部小说是以鲜明的乡土特征和本土情怀进入人们视野中的”[7],但是近年来李娟笔下的西部开始呈现出一种新的审美倾向,“那就是传统地域风格的弱化,呈现出与‘南方文学’交融的态势”[8]。她的作品立足西部,书写西部,同时又带有南方文学所具有的细腻、柔美的特色,着力于内在世界与外在风景的精雕细琢。导演滕丛丛在采访过程中曾评价李娟的作品给人以一种三毛作品的感觉,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去异国他乡,她的世界是无尽的、广袤的,在未知的开阔空间中流浪。李娟的作品呈现了抛弃物欲的爱,这种松弛有度的爱,彻底治愈了无数人的精神内耗。李娟以旁观者的视角叙述她们所了解的哈萨克游牧民族和他们的生活日常,再加以导演滕丛丛的灵动叙事,最终让观众发现了文学地理上的这块圣地——新疆阿勒泰。
基金项目:西安外国语大学2024年度研究生科研“新世纪陕西文学中的西安城市景观书写”(2024SS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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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