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和黄花

村东头桂生家的大黑把他岳丈顶了，顶得挺厉害，听说牛角把胳膊前臂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流了好多血。

听到呼喊声，桂生媳妇娟子从屋里冲了出来，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牛栏里，只见爹双手紧紧攥着牛角，拉开马步双脚紧扣地面，背倚着柴禾垛。黑牛则低着头用力扳着头上的角，想挣脱老头的双手。一时间，人与牛就这样僵持着，怒目相向，老头的脸涨得通红，而黑牛也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简直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看到老爹危在旦夕，娟子来不及多想，她随手抄起一块木板用力向牛头砸去，边砸边大声呵斥着：“畜生，快滚开。”看到主人愤怒的脸，挨着主人劈头盖脸砸来的板子，大黑屈服了，把头一扭退下了。老头被紧急送进医院，据说伤口处缝了十几针，还需要打点滴住院治疗，这是十月十五日那天上午发生的事。

桂生家的大黑顶伤人了，而且顶的还是自家人，这事让村里人感到惊讶，一时间大黑成了村里人谈论的焦点，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要说这大黑在村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勤快，懂人语，力大，不挑食，任劳任怨。它不仅是桂生家的重要劳动力，还帮着村里很多人家完成了犁地、秋收的活计，在村民心中有较高的威望。因为它体型大，又吃苦耐劳，便成为村里人公认的优良品种，在集中对村里的小公牛行“成人礼”时，大黑破例没有被阉割，在牛群中享受着妻妾成群的待遇，无偿地为村里的母牛繁衍后代提供帮助。

大黑，有使不完的蛮力气嘞。

初春，大黑起早贪黑地忙碌在田地间，运送农肥，耕地，拉犁开垄，它一趟趟往返着，踏在土地上的蹄子是那样的坚实有力，上午的活没干完，下午接着干，丝毫没有倦态。秋天，往家里运送收获的作物，车上总是装得山一样的高，大黑走路又快又稳，桂生无需扬鞭，它便自奋蹄了，别人家牛拉两趟的活，大黑一趟就完成了。冬天，它拉着胶皮轮车载着主人进山拉烧柴，山路崎岖，路难行，有时车轮陷在雪窠里，大黑低着头隆起肩绷直了腿硬是把车拉出来。每当于此，桂生都会一半心疼一半赞许地伸出手摸摸大黑的头，拍拍它的肩：“你真是我的好伙计呀！”由此，桂生家院门口的柴禾垛总是小村人家最高最大的。村里人见到它都会说：“大黑真是头好牛呀！它吃的是草，拉出来的是对庄稼有用的粪，使出的是无穷的力气。”

小村四面环山，山脚下的开阔之地除了田地就是水草肥美的草甸子，是马牛羊的天然牧场。冬天，大雪封山，雪覆盖了草地河流，牲畜们没有青草吃，只能躲在棚子里听着呼啸的西北风一口口咀嚼着干草。只有那些怀有身孕的母牛才能得到主人特别的关照，它们经常吃点豆饼麦麸玉米碎等。对此，大黑并不介意，它知道，母牛怀着身孕不容易，需要补充营养，它依旧低着头快乐地吃着它的干草。

阳春三月，大兴安岭林区的天越来越蓝，山上的积雪都融化了，南来的风吹开了河面上的冰雪，吹红了柳枝，嫩绿的小草也钻出了地面，布谷鸟在山谷里催促着人们“布谷——布谷”。一年之计在于春，小村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等大黑帮主人干完地里的农活，山野和草甸子里的绿草都能没马蹄了，里面密密匝匝地开满了粉红色的迎春花，金色的蒲公英花，燕子又飞回来在大黑的屋檐下衔泥做窝了，山上的树叶绿得快要滴下汁液了。大黑和它的妻妾儿女们也迎来了属于它们的好日子——该到野外吃“自助餐”了。

它们都是从各家各户集中到一起，统一交给村里的小六子放养的。小六子兄弟姐妹八个，仅靠父亲一人养家糊口，日子很艰难，也供不起他们读书。由于他是最后一个出生的，母亲奶水不足，小六子从小身子骨就很单薄，初中毕业后，下力气的活他都干不了，就做起了牛倌。从此，一条鞭子，一件雨衣，一个小马扎便是他的全部人生了。他的任务就是早上把牛群赶出村子，到有水有草的地方放牧，确保牛不走丢，不去祸害地里的庄稼，中午和傍晚，按时赶回村不耽误挤牛奶就行了。回到村口，那些牛不用驱赶，便各回各的家了。

大黑跟它的妻妾儿女们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自在地游走着，追寻着芳草前行，这是它一年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虽然牛群里大部分母牛它都宠幸过，可它最喜欢的还是邻居小龙家的黄花，它性格温顺，体型好，最重要的是，每年都能给它诞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让大黑子嗣绵延后继有牛。自从三年前小龙家从外地买来黄花后，大黑基本不再接近其他母牛了。有几次，那些母牛丢下嘴边的青草，扭着身子走到大黑身边，弯腰弓背翘尾巴，向大黑示爱，可大黑毫不领情不耐烦地走开了，这让那些母牛伤了自尊，增加了几丝哀怨。好在牛群里还有其他的公牛向它们献殷勤，牛群里的母牛都被照顾得好好的，家家户户的母牛都能按时完成生儿育女、奉献牛奶的任务。

大黑很痴情，每次放牧，它都是跟黄花走在一起，遇到成片茂盛的青草，它总是深情地冲着黄花“哞哞”叫上几声，让黄花来吃。在芳草的滋养下，映衬着碧水蓝天，黄花越发风姿绰约、俊俏可人，这就引起了其他公牛的青睐。有好几次，那些公牛主动靠近黄花，举起前腿想要打它的主意，这可激怒了大黑，它“哞——哞——”地叫着，冲向对方宣战。双方拉开架势，对峙着，用蹄子刨土，瞪红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然后猛地扭打在一起。它们拼起了力气和勇气，聪明的大黑很就快占据了有利地形，它站在了一个隆起的土堆上，晃动它粗壮且向前弯曲的犄角，一直向前顶去，逼得对方步步退却。大黑毫不松懈，瞄准机会把头一低，一晃一冲，就顶到了对方的脖子，对方转身败走，大黑乘胜追击，再给那家伙的屁股上留个记号。对方彻底败下阵来，服输了，这也让一旁观战并跃跃欲试的牛公们彻底死了贼心，见到大黑和黄花都远远地走开，不敢造次。

大黑不仅对主人十分恭敬，对邻居也是有情有义。透过栅栏的空隙，大黑看到邻居一家在院子里洗衣、劈柴、喂鸡、剁猪菜，大黑很喜欢这温馨祥和的生活氛围。有时，它随着牛群去南边草甸子吃草，过河时，看到女邻居和村里的妇女们蹲在河边洗衣服，大黑走到女邻居身边，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泼辣能干的女邻居，算是打招呼了。女邻居也认出了它，伸出手摸摸它的额头，然后笑嘻嘻地说：“快去吃草吧。”它才不急不缓地涉水过河。一次，大黑去小河边喝水，因为守护贪玩的牛犊掉队了，天黑了，牛群都回家了，只有大黑还没回来。牛丢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天刚好桂生值夜班没回家，娟子就让堂哥和邻居帮着寻找大黑。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大黑找到了，堂哥忙招呼大黑跟他回家，可固执的大黑就是不跟他走。邻居上前召唤它，大黑才乖乖地跟着他回家了。嘿！你这大黑，原来你也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呀！

圈养的日子，大黑隔着围栏能看到黄花每一天的饮食起居，听它轻柔的鼾声。放养时，它天天跟黄花待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在其他同类看来再平凡不过了，可大黑却过得有滋有味，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黄花，大黑的心里就升腾起一股柔情，它觉得日子像抹了蜜一样甜。

可是好景不常，镇区周边空旷的草甸子上建起了几个养殖场，规模不断扩大，他们挤奶、喂牛都是机械化，牛奶供大于求，导致当地鲜奶价格下跌。而桂生村里的乳品厂由于资金短缺，奶制品滞销，厂里决定不再收购牛奶了。小村人家的鲜奶，只能运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去卖。好多人觉得运距远还麻烦，不划算，打算不再养乳牛了，只养育肥牛。可黄花产奶多，小龙两口子有点舍不得它，是留着它，把牛奶零售给村里人，还是直接把黄花卖给养殖场？这让小龙夫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送牛随群放牧的时候，小龙向脑子灵光，深谙贩牛之道的小六子讨主意。

小六子说：“留着它冬天还得喂饲料，而且天天挤奶很辛苦，夏天天气热，如果鲜奶不能及时卖出去，就会放坏了，不如把它卖了，来年春天买几头育肥牛，省事，钱回笼得快些。”小六子说着还找出养殖场的电话号码。

这话让懂人语的大黑听到了，它很不满意地喘着粗气。看着群里越来越少的乳牛，它知道黄花离开它是迟早的事，好在养殖场条件好，黄花生育能力强，出奶多，到了那里吃不了亏，只要黄花好好的，它也放心了。

第二天中午，小龙家门口停了一辆轿车，养殖场来人看牛了。他们围着黄花转了几圈，又听小龙介绍了它的情况，沉思片刻，给出了惊人的低价。原因是，养牛场要引进一批荷兰牛，眼下卖乳牛的人很多，他们不缺乳牛。看着黄花，小龙两口子真舍不得低价出售，可留下它吧，经济效益又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决定第二天再答复他们。

入秋，桂生的岳父千里迢迢地来到女儿家，帮着到草场把晾干的草打成捆运回来。这天早饭后，他走进牛栏要赶着大黑去草场运草料，邻居小龙来了，他把想卖黄花的事跟桂生的岳父说了，顺便讨个主意。桂生岳父一边给大黑套车，一边说：“出那么点钱买牛，捡便宜呢，这是趁火打劫，不能卖给他们，不让他们得逞。”

“就是杀了卖肉，也不卖给养殖场。现在人愿意吃牛羊肉，牛肉价格挺高呢，你在村里卖不完，就拉到镇上卖，头蹄下水卖给熟食店，准比卖给养殖场强。”

“这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小龙讨到主意满心欢喜地回家了，大黑却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它拉着车几乎迈不动脚步了。

过了几天，小龙找人杀了黄花，卖了很多钱。

从此，大黑对面的牛栏空寂了，它再也没有心情吃草了。桂生以为它病了，找来兽医检查，检查结果是大黑根本没病，也许是胃口不好吧？桂生就给它改善伙食，把煮好的土豆加了玉米面黄豆给它吃，可它闻一闻就把头扭开了。

“这是咋地啦？哎，人也有不想吃饭的时候，也许过一阵它就好了。”桂生无奈地叹着气。

这一天早上，大黑又如往常一样，随着牛群走出小村，看着枯黄的草甸子，飘落的树叶，浅得快要断流的河水，它的心空荡荡的。来到东边那片熟悉的草地，那些只管今日不问明天的兄弟们又贪婪地吃起草来，有几个狡猾的家伙还大摇大摆地走进人家的菜地，吃秋收后遗落在地里的菜叶子，那口感那味道可比野草好多了。望着这些往日自己最爱吃的美食，大黑扭过头走向了远方。小六子怕它走太远再丢了，忙喊它回来，可满怀悲伤的大黑浑然不觉。小六子急了，追过来举起鞭子用力抽在大黑的臀部，他只是想给它一个警告。大黑回头看了一眼小六子那张黑红色并不周正的脸，给小龙出主意卖掉黄花，而后又帮着小龙联系屠夫杀死黄花的情景又浮现在它的眼前。它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回转身，一双牛角向着小六子的肚子用力顶去。这一招很突然，让小六子猝不及防，他被撞倒在一棵松树下，疼得躺在地上哀嚎。

狠狠地给了小六子一顿教训，大黑心里好受多了，扭头又兀自向前走去。小六子试着站起来，可四肢瘫软根本就站不起来，他的肚子流血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死。小六子忙对着远处大喊起来：“来人呀，救命呀！”

小六子沙哑难听的声音再次唤醒了大黑的记忆，它回转身继续向小六子顶去，小六子的肋条断了。幸好一个放羊的人经过，让两只牧羊犬合力把大黑赶走，他开着三轮车火速把小六子送进医院，才保住了他的命。

小六子住院了。桂生家要负担小六子所有的医疗费。从医院回来，望着第一次惹祸的大黑，桂生禁不住怒火中烧，他拿起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大黑身上，一边打一边骂着：“你这不知深浅的畜生，还出去惹祸，我叫你顶，我叫你顶……”

大黑没有躲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接受桂生的惩罚。此刻，它在承受着身心的双重痛苦，实在太难受了，它就冲着天空“哞哞”地叫上几声。

大黑变了，不再听主人的使唤，还出去顶人。怕它再次惹祸，桂生决定不再让它跟着牛群吃草了，把它关进牛栏闭门思过。

十月十五日这天，桂生早早地吃过早饭就去值班了，临走托付岳父帮着照看大黑，虽然它顶了人惹下麻烦，但念在它是初犯，况且这些年没少给家里出大力，还是要善待它，给它吃饱喝足。

岳父走进牛栏清理完大黑的粪便，又抱起新收的草料放到大黑面前，大黑抬起头用眼睛紧紧地盯着老头。

“瞅什么瞅，赶紧吃你的草吧，你个挨千刀的玩意儿，还出去招灾惹祸，早晚我让桂生杀了你，让你去见阎王爷。”

想起前几天女儿一家拿出五千块钱给小六子治病，后续治疗还需要钱，他就心疼得要命，那可是女儿两口子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钱呀。看着大黑那一对惹祸的牛角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拿着铁叉把敲打了牛角。

这可惹恼了大黑，原本看在老头是女主人的爹，且曾无数次给自己喂草料的份上，大黑忍了，可一看到他那双凶狠的目光，就想起当初老头出主意说杀黄花的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黄花，给你报仇的机会到了，今天我豁出去了。大黑瞪圆了眼睛，向着老头狠狠顶去。老头也不甘示弱，伸出拳脚，要替女儿女婿好好教训它一番，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大黑接连顶人，而且“出手”都很重，这让桂生十分恼火，他无暇探究大黑顶人的真正原因，反正这家伙作到头了，是个祸根，再也不能留了。

第二天早上，他找来了镇上专门杀牛的屠夫，刑场就设在林场院门旁边的松树林里。

桂生牵着大黑缓缓来到林场院门口，屠夫来了，他让几个人把大黑绑在树桩上，四蹄也固定好。在几个人的助力下，他挑断了大黑腿上的筋，大黑跪下了，眼睛红了，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断地流出来，它向着苍天“哞——哞——”地哀叫了两声。

大黑死了，树下流了好大一摊血。

第二天，牛群又被赶往草地，经过林场院门前时，牛群停了下来，它们向着拴大黑的木桩行注目礼，“哞——哞——”地叫着。接连几天，牛群来回经过那里时，都重复着这些动作。

又过了几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大黑留在地上的血渍冲刷掉了，牛群再经过林场院门口时，没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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