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红

“新市场”是汉口最繁华的地方，梅香曾经和爷爷来过一次。

“新市场”里有耍把戏的、变魔术的，还有唱戏的。不过，最吸引梅香的，还是沿途的吃食。油炸汤圆、卤莲藕、海带皮、卤茴香豆以及清水煮荸荠，这些都像冰糖葫芦一样，用一根竹签串起来。还有卖豆腐脑儿、桂花糊的。卖豆腐脑儿的大多是胡子拉碴的老头，他们吆喝起来也蛮有意思：“豆花儿，豆花儿，卖豆花儿啦！白嫩嫩热腾腾的豆花儿哦！姑娘吃了白漂漂，小伢吃了补大脑。”这样的吆喝，总能招来许多顾客，他们买上一碗，或蹲着或站着，在路边细细地品尝。不过，梅香最喜欢吃的，还是那雪梨糖。雪梨糖由糖稀、白砂糖和梨膏熬制而成，不仅甜，而且带有浓浓的梨香味。一块块雪梨糖如一个个火柴盒，用一张张带有图案的彩纸包着，彩纸上面还印着各种戏曲人物。梅香很喜欢上面的人物，吃完糖，便把这些糖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等回到家里，就放进自己装“宝贝”的小盒子里。

王师傅买了票，却不是董瑶阶的表演，而是由董瑶阶“新化科班”的学员陈伯华等演的折子戏《三岔口》《苏三起解》和《藏舟》。

《苏三起解》梅香是知道的。讲的是苏三的悲惨遭遇引起了一个老犯人的同情，老犯人为她写了一张申冤的诉状，于是苏三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张状纸上。唱词一共八句，第一句是“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辩”。陈伯华一上场，反二黄的唱腔就吸引了观众，如歌如泣的表演，把人物的复杂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演到《藏舟》时，陈伯华耍起花枪来，那轻盈流畅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

“看看，能文能武，这将来一定是个角儿。你要想成为角儿，还得跟我学学武。”王师傅看着梅香说。

一顿饭，一场戏，梅香又多了一个师傅。

多了一个师傅，学的东西就更多了，自然也要更下苦功。

天未亮，梅香就跟着张师傅到江边去练嗓子，等到附近人家的烟囱里飘出缕缕炊烟，她们才回到戏院。

一吃完早餐，王师傅又提溜着竹条，叫梅香去练功。压腿、踢脚、翻筋斗、立墙，梅香每天都要练习。

“腿给我跷高点儿！压住了！绷直了！”王师傅大声吆喝，手上的竹条时而在空中挥舞，发出呼呼声；时而敲打着地面，发出啪啪声。

梅香害怕竹条打到身上，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立墙是辛苦的，整个人要倒立着，双手支撑在地上，双脚靠在墙上。时间一长，双手就像被风吹动的毛竹一样，抖得厉害。即便坚持不住，梅香也不敢下来，直到双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回到房间里，看到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梅香有时也会把头埋在被子里哭，可哭过之后，她还是继续练习，期待着每一次的提高。

师傅们偶尔会给她点零花钱，她都攒了起来，等攒够了，就跑到“叶开泰”药房买一瓶红花油，受伤的时候抹一点，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这段时间，梅香的进步很大，她已经能在立墙后，慢慢让脚离开墙面了。王师傅说，再练习几天，她就可以直接在空中倒立了。

梅香很高兴，她觉得世上没有什么难事，下点苦功就能成。

为了让梅香好好练功，师傅们决定单独指导梅香，在他们的专门指导下，梅香的技艺迅速提高。

有一天，梅香在戏院里练功，其他学徒正好进来，看见梅香空中倒立，都拍手叫好。

程墨香却不屑一顾地说：“这算啥？倒立谁不会啊！”

毛毛斜眼看着程墨香，说：“你会吗？”

程墨香的立墙功夫还不扎实，可当着众师弟师妹的面，她不想丢脸，只好硬着头皮说：“不信？我和梅香比一比，看看谁立的时间久？”

俗话说，一日练，一日功。程墨香比梅香早练功好几年，她坚信自己不会输给这个最小的师妹。

梅香本不想比，但大家都来起哄，就只能答应了。她退后几步，双手举上头，跑了几步，把手往地上一撑，身体就直挺挺地竖在半空中了。

程墨香也像梅香那样把身体立了起来，谁知手一软，整个身子像一块木板似的，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好疼！”程墨香痛苦地大叫起来。

“师姐，师姐，你没事吧？”见程墨香倒在地上，大家立马围了过来。

梅香也立马收起姿势，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

王师傅恰好进来，看见程墨香躺在地上，立马黑了脸，怒气冲冲地问：“咋啦？”

“她、她和梅香比、比倒立，摔啦！”毛毛怯生生地说。

程墨香见王师傅来了，叫得更大声了。王师傅担心她要是摔断了胳膊或者腿，这些年的努力也就白费了，只能到伙房或者去给角儿“提鞋”。

“娘的，谁让你没人保护就倒立？”

程墨香叫着：“疼死了！我快死啦！带我回家吧……”

梅香更害怕了，低着头偷偷瞥了一眼程墨香，只见她正痛苦地抱着膝盖哇哇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戏院里一片混乱。梅香感到很懊悔，她为什么要答应和程墨香比倒立呢？她真想抽自己……

很快，张师傅进来了，老李头儿进来了，班主也抱着紫砂壶进来了，就连卖票的账房先生也慌着跟进来，伸长脖子张望。反正整个戏班的老老少少都到了。

“戏没学好，还显摆？不想活啦！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王师傅狠狠地挥舞着竹条，打在梅香的身上。打完了梅香，他还不解恨，又吼道：“全给我去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是班子的老规矩了。

大家无精打采地搬来板凳，趴在上面。

男伢把裤子褪下半截，女伢撅起屁股。伢们都是挨打的老手，趴在凳子上，绷紧屁股，这样能减轻疼痛。王师傅举着竹条轮流打，每次竹条一下去，那些趴在凳上的伢们就亮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其实，程墨香也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擦破了些皮，但她一个星期都没有练功，整天躺在床上，还让梅香给她端茶倒水。白天，她睡得足实，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她就装模作样地断断续续发出鬼一般的呻吟。

这时，梅香才知道，程墨香来这儿并不是为生计所迫。她父亲是汉正街上一家商行的老板，喜欢听戏，所以就把她送来学戏。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摔了，程老板立马赶来戏班，还要求重罚梅香。可梅香已经挨了打，还怎么罚？而程老板不依不饶，张师傅只好把梅香关进舞台后面的杂物间。

（未完待续）

陈伯华（1919—2015）：著名汉剧演员。她大胆地实行跨行演出，成为打破汉剧十大行当限制的第一位女演员。曾获得“汉剧艺术大师”称号、中国文联荣誉委员金质奖章。代表作《宇宙锋》《二度梅》《柜中缘》《三请樊梨花》等。

提鞋：在戏班子里专门给名角整理衣物等，干一些打杂的事情。

打通堂：指一人犯错，全体连坐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