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亚次大陆最早的文明 哈拉帕文化
2024-12-31陈仲丹

哈拉帕文化是南亚次大陆迄今所知最早的文明,也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远古文明之一,年代在公元前2500—前1700年间,比印度后来的吠陀文化早了好几百年。哈拉帕是今天巴基斯坦境内旁遮普省蒙哥马利县的一个小镇,1922年,英国考古学家约翰·马歇尔在此发掘揭露出古代城市遗址,轰动一时。此后又发现发掘不少同一类型的遗址,比如其西南592公里信德省拉尔卡纳县的摩亨佐·达罗遗址,它们都是早期规划有序的城市,拥有风格相近的陶器和刻画精致的印章。由于这一文化最早发现于哈拉帕遗址,按考古学惯例定名为哈拉帕文化,又因主要分布在印度河流域,被称为印度河流域文明。对哈拉帕文化的起源问题,长期以来一直有争议,从发掘的情况来看,印度河流域文明显然起源于本土,它的创造者很可能就是当地的土著居民达罗毗荼人。这些人皮肤颜色较深,鼻子扁平,所说的语言是达罗毗荼语。
发掘简史
在马歇尔之前已经有人关注到这一古文明。19世纪初一个叫刘易斯的英国人,怀着向往异域之地的好奇心来到印度从军,后来因不满于殖民者对当地居民的欺凌当了逃兵,改名后自称是美国工程师,在印度各地游历,来到旁遮普的一个小镇时被一片废墟吸引住了。他虽不是考古学家,但从地面的碎砖和方格形的断壁残垣推测这里是古代城市的遗址,他用文字描述了这座古城,并将之命名为“哈拉帕”。1853年,英国人坎宁安来到印度出任印度考古调查局局长,最早组织了对哈拉帕的发掘,发现了一些工艺品,并找到了当地特有的石头印章。1875年,《印度考古年鉴》刊登了他写的题为《哈拉帕》的文章,他绘出了在这里发现的印章图案,但未能进行深入研究,并错误地认为这些是从“外国传入印度的”。
1856年,英国殖民当局要修建一条沿着印度河伸展的铁路,修到印度河中游地区时,一个难题摆在英国工程师面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掘地数尺看到的都是松软的土壤,到哪里去找石头来铺路基?这个难题不久就解决了。他们根据当地人的介绍,在一个被称为“死亡之丘”的地方挖出大量方形“石块”。这些“石块”被捣成道砟铺在路上,成为拉合尔至卡拉奇铁路的铺轨材料。

1902年,印度考古调查局迎来了新总监马歇尔。他毕业于剑桥大学,是个职业考古学家。他来印度后得到一个消息,印度河附近有一段铁路所用的铺轨材料不是石块,而是古人用于建城的砖块。敏锐的马歇尔凭直觉感到,在这些道砟背后可能还隐藏着秘密。1911年,有学者对在哈拉帕和摩亨佐·达罗出土的3枚印章进行了研究,认为印章上的符号是一种新发现的古文字。1922年,马歇尔率领考古队到达哈拉帕。当系统的考古发掘全面铺开后不久,他发现这里是一个能让他扬名后世的宝地。1924年9月,在经过仔细研究后向外界宣布,考古队发现的是一个古人创造的有很高水准的文明,而且“没有理由认为,这一地区的文化是从其他地区传入的”。
城市遗存
1925年开始,印度考古调查局在哈拉帕开展大规模的考古发掘。由于铁路修建部门对遗址已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所以发掘规模相对较小,而摩亨佐·达罗遗址没有遭受这样的洗劫,仅有风吹来的沙土掩埋了居住区遗迹。
马歇尔集中力量在摩亨佐·达罗遗址进行发掘,这座古城的基本布局很快显露出来。一条数十米长的南北向中轴线大道贯穿城市街区,除数条大道外,还有狭窄细长的小巷,街区布局井然有序。整个城区像一个布满线路的大棋盘,数千间房屋如同棋子一样分布全城。
摩亨佐·达罗遗址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黄砖,城里的房屋都是用烧制的砖块建成。几千年前的人们在印度河边取土和泥,脱坯入窑,烧成墙砖。这些砖块呈土黄色,质量上乘,历数千年而不酥。居民的住宅大多沿街而建,正门对着室内宽敞的门厅,门外有院落,院子上方可能还有突出的木制露台。两边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砖砌的楼梯直通各层。用木料建成纱窗,窗户的隔板用来遮挡阳光,同时也便于空气流通,因而房间的采光和透气性能都很好。从各方面来看,摩亨佐·达罗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城市之一。
在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演进中,社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人口的集中,逐渐形成了城市。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是这一城市群最重要的两个中心,人口分别达到3万和4万。这两个城市的建筑有集中的规划和管理,城市布局分为两部分,西部是上城,东部是下城。
上城呈平行四边形,周围有高耸厚实的城墙,建在泥砖砌的地基上。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方形棱堡和塔楼,城外有护城河。上城是行政中心,主要是公共建筑物,如宫殿、谷仓、浴池等,可能还有寺庙。下城面积较大,地势较低,以商业区和居民区为主,有商店、手工业作坊、饭馆、旅舍及居民住房。垂直相交的街道把城市分为井字形的方形街区,最宽的大街可以并排走9辆大车,并交叉分布着许多小巷。街道两旁的房屋体现出严格的封闭设计理念,建筑物不能侵占大街,朝街的墙上不开窗,所有大门都开在巷内,以避开行人的窥视和街市的喧闹。房屋的结构和位置的选择都以实用为目的,每幢住房最少有两间屋,一般有四、五间。楼房有二、三层,都有开阔的庭院,配备厨房、浴室、厕所、储藏室、起居室、卧室等。房屋用黄砖建造,每块砖都有固定规格,宽度是高度的两倍,长度是宽度的两倍。为避免车辆转弯损坏街角的房屋,还设置了木桩保护。在街道上每隔一定距离竖立路灯杆,用以照明。

印度河流域的城市规划还包括完善的供水、排水系统。几乎每幢住房都有自备的水井,街巷也有公共水井,井上部高于地面,外形如高耸的堡垒。排水用阴沟,大街下有排水的主沟,每户有支沟与主沟相通,楼上的污水经水管通往阴沟,雨水和污水通过下水道排入印度河。为防止下水道淤塞,支沟进入主沟处有污水坑,主沟每隔一定距离也有水坑,人们可以借此检修下水道,清除污物。
1925年在摩亨佐·达罗城内中心位置发掘出的大浴池是技术上的奇迹。为使水池不透水,建造者在池壁和池底砌砖,砌得非常紧密,砖缝只有几毫米,随后填满石灰浆,再在石灰浆上涂一层沥青。大浴室有专用的供水井和下水道,且有水闸可以启闭,以便随时排水。环池边建有分隔成小间的几排平房,可能是举行活动的场所。通过常理推论,这个大浴池不是用于普通的沐浴,因为每栋住房都有很好的浴室和水井,必然有其特定的礼仪用途,可能是将沐浴作为宗教礼仪的活动方式。
城市里有一些大谷仓,按其规模看不是私人拥有,应为国家所有。为便于粮食借助水路运输,谷仓都选在河边。同时需要保证良好的空气流通以及仓内干燥,防止粮食潮湿腐烂,因而通常建在表面砖砌的平台上。谷仓附近建有加工场所和供干活的人住的小屋。当地征收的税粮也集中在谷仓,由城市统治者进行再分配。
社会生活
从许多方面考察,哈拉帕文化已出现了财富分化和阶级对立的现象。遗址中有庭院宽敞的高楼,也有矮小简陋的茅舍;在装饰品、殉葬品甚至儿童玩具中,既有金玉珠宝的精巧制品,也有陶土、贝壳制的粗劣物件,贫富悬殊。社会已有祭司、战士、商人、工匠的职业分工。
出土雕像中有石像、陶像和青铜铸像等类别,既体现出社会分化的状况,也反映出艺术发展的水准。摩亨佐·达罗的雕像雕刻技艺纯熟,已使用镶嵌手法,雕像的眼珠、耳朵,甚至衣服上的纹饰都是用其他材料制成,嵌在雕像上给人以立体感。1927年在摩亨佐·达罗发掘出土的一尊石像有着威严的相貌,形象高雅,表情沉静而肃穆,头戴饰金冠带,身着饰有三叶形花纹的长袍,脸上留着络腮胡须,杏仁眼,鼻梁挺直,此人的身份可能是一位祭司,也有人称之为“国王—祭司”。另有一尊摩亨佐·达罗出土的青铜舞女铸像是哈拉帕文化的代表性作品,身段苗条,肢体修长,头微微昂起,神态安详自若,右臂弯曲,手贴在身后,左臂下垂,搭在抬起的左腿上,舞女颈上的项链、双臂上的手镯和臂钏引人注目,整体姿态优美,风格写实,略带一些变形和夸张。
哈拉帕文化发掘出的人物陶像以女性为主,头饰都很精致,束着华美的腰带。有些戴着角状物,有的两边各有一壳状杯,或许是用来点油灯或焚香,这是实用功能与工艺美术的有机结合。学者们认为这些女性陶像可能是印度地母神,胸部、臀部丰满,以凸显女性的生育能力。当时的人们相信,崇拜地母神可以得到庇护,以保证丰收安宁、六畜兴旺。这样的创作风格对后世的印度艺术有着深远的影响,如热衷表现健壮的裸体、细腰优雅的曲线和臀部的夸张,成为印度艺术作品中司空见惯的表现手法。
哈拉帕文化人群吃的是肉、鱼、面包、饼、蔬菜、水果、牛奶等,穿的是棉布或毛织品,上衣像围巾,下衣类似今天印度人裹身的腰布。饮食用具有碾谷石磨、制饼模子、烘面包炉、做菜的锅和各种餐具,还有照明的灯、烧香的炉等。他们非常讲究洁净,十分注意妆饰打扮。遗址中发现了很多珠宝饰件和化妆品,包括从外地运来的宝石,如天青石和红玛瑙,也有用高超工艺制成的精美饰品,如细串珠。这些用昂贵原料制成的珠宝首饰采用极复杂精湛的技艺制成,如穿孔长玉髓珠管,工匠采用热处理加工工艺,制成极硬而又耐磨的石英原料工具再将玉髓钻穿。已发现的修饰面容的用具有梳妆台、青铜镜、化妆盒、象牙梳、剃刀,还有穿孔器、耳勺和镊子。化妆盒内盛放红赭色胭脂、白色扑粉、眼膏等各种化妆品。
当时人们已经知道涂口红、扑粉、擦眼膏、洗发、修面、梳髻等美容方法,祭司雕像的棉布纹饰和青铜舞女的优美发式,都可作为这方面的例证。游艺玩乐也很得人们喜爱,发现的娱乐用品有骰子、象牙杖、象牙鱼、象牙柱、棋盘等。棋盘有的刻在砖上,有的用黏土烧制,成人玩棋戏多有赌博成分,而儿童玩棋戏则具有教育和灌输宗教信仰的功用。宗教仪式中人们会用棋来预测未来。图绘中有手鼓、响板、竖琴、七弦琴,还有斗牛、斗鸡等场景,儿童玩具有石弹、泥偶、拨浪鼓、鸟形哨、羊拉小泥车、猴爬绳等。留存至今有一辆两头公牛拉车的牛车模型,一个运送贮物罐的驾车者坐在上面,这一模型是用现在的木条和绳子将摩亨佐·达罗出土的红陶玩具车连在一起,与至今仍在南亚次大陆使用的牛车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印章文化
哈拉帕文化出现了记载语言的文字,这些文字多刻在石块(滑石、天青石)或陶土制成的方形印章上,故又称印章文字。目前所知印章文字的全部字符有417个,一般是由直线条组成,字体清晰,这些符号起初描绘的是人、鸟、鱼等图形,所以有学者认为它们是象形文字。实际上后期的印章文字已简化,基本符号只有22个,有的符号加上可能是标明重音的短划,有的两个符号连写,一般认为这是向字母文字过渡的表音文字。由于印章上没有留下可以用来释读的双语铭文,加之每枚印章上的刻画符号又太少,以致这种文字至今尚未被破译。学者们普遍认为这一文字不属于印欧语系,而应属于印度土著使用的达罗毗荼语。

哈拉帕文化中发现的印章总数有近3万枚,大小为2.5厘米见方。印章的刻画通常有图有文,有着和谐的装饰画面。图画中最常见的是独角兽,公元前1000年的印度民间传说中,独角兽是生于童贞、半神圣的超人力量的化身。其次刻画的多是印度常见的动物,如牛、象、犀牛、蛇、鳄鱼、羚羊等,还有一些想象出的多头兽及复合动物(如将人面、象身、羊角、羊腿、虎尾等合为一体),比如有女神像是人首戴山羊角冠,梳长发,下是老虎的躯体。瘤牛图像印章是哈拉帕文化最有特色的印章,它的形象既写实又夸张,有着弯曲竖立的双角和下垂的须毛,筋肉骨骼刻划分明而有力度。考古学家推测瘤牛是哈拉帕文化人群心目中的群兽之首,其形象可能代表了城市的最高统治者。有的印章上有瑜伽苦行的隐士形象,双手俯按自己弯曲的双腿。这些印章除用作标记外,也作为护身符,庇护佩戴者免受邪魔的侵害。
我们可以凭借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城市遗址,来想象并复原当时居民的生活。天边的晨曦初露,手执长矛守卫在摩亨佐·达罗城门瞭望楼的卫士,看见一辆又一辆牛车,满载小麦从田间道路向城里驶来,发出辘辘的响声,他急忙下来打开城门。城内要屯放充足的粮食,以维系居民的消费。牛车驶向上城的高丘,那儿有大型公共建筑和谷仓。谷仓的外形似堡垒,内部用木梁构架铺设,有楼梯供人上下。谷仓附近的平地上排列着许多用砖砌成的直径3米左右向下凹陷的圆圈。人们在这些圆砖台的中部放入大木臼,来舂捣谷物。当时身兼祭司的国王经常会率领卫队来这里巡视,他登上谷仓的楼梯,或走进南面的大浴池,进行净化身心灵魂的虔诚洗浴活动。

大约3000多年前,未知的神秘力量将印度河流域的城市摧毁了。这些城市突然衰落的原因,学者们有多种说法,起初认为是雅利安人入侵造成的。随着认识的深化,这个解释已难自圆其说,时间合不上。学者们试图做出新的解释,有人认为摩亨佐·达罗曾遭遇大洪水,印度河改道迫使人们放弃了这座城市,还有人认为印度河流域靠洪泛耕作,洪水传染疟疾等疾病是造成文明衰落的原因。现有研究表明,摩亨佐·达罗曾由于地震河道被堵,形成堰塞湖,整个城市被淹于水下,或许最根本的原因是气候变化破坏了原有的灌溉系统,使农业遭到破坏,或是过度开发造成土壤营养物质流失,水土流失带来沙尘暴,造成荒漠化。印度河流域文明像谜一样消失了,但考古发掘让它重见天日,终于使它赢得了在古代世界文明体系中的崇高地位。
(作者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