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黎族传统建筑的活化石：茅草屋

海南岛中部的热带雨林地区，是黎族的世居之地。在现今的黎族传统村落中，留存有茅草屋这一极具特色的传统建筑形态。出现年代最早、分布最广、最具特色的茅草屋形态是船型屋，这是汉族对此种民居的称谓，因其形状酷似倒扣在地上的“船”。黎族语称 “布隆亭竿”，即“竹架棚房”，以木、竹、红白藤和茅草为建筑材料，房屋骨架由竹木构成，构件衔接处均以红白藤拴绑牢固，整体构造原始且简单。

文献中最早的船型屋图像，见于海南省博物馆藏《琼黎风俗图》“居处”一图，配以形制特征和营造工艺说明，图中屋顶覆盖茅草，呈现船底形状。清代《琼州海黎图》 “居处”中同样描绘了早期船型屋，其文字说明简洁明了，“黎屋形长似船而势高，门开左右，中构两层，居者缘梯而上，下则以畜牛豕”。此外，西方人士的游记如德国人类学家史图博的《海南岛民族志》，作为研究海南岛黎族的里程碑式的著作，也为我们留下了黎族船型屋的珍贵图文资料。

从东方市江边乡白查村保存较完好的船型屋群中，可以看出船型屋的特殊营造工艺。船型屋均不向地下挖掘地基，而是直接在平整的地面上栽桩立柱，屋形狭长，屋檐低矮。墙体用泥土筑成，四壁用树枝扎成方格形，再用稻草和泥糊墙。房顶无脊，顶墙浑然一体，左右两侧的茅草自然垂到地面，前后两端稍低，形成中间凸起、四周低垂的屋型。船型屋平面呈长方形，长14—16米，宽5—6米，高3米。屋子前、后各开一个门，内部一般不设门。屋内大多分成会客区、休息区和储物区，屋内放置灶台、床铺、工具、器皿、杂物。前部会客区是一个开敞的前廊或门廊，用于会客、闲谈和储水、洗刷等。中部休息区属综合多功能单元，放置灶台、床铺、杂物，集炊煮、饮食、住宿等于一体，是黎族家庭生活起居的中心。后部储物区，是黎族存放杂物和农作纺织的空间。整个船型屋是一个通透的整体，便于空间的综合利用。随着时代的演进，船型屋的形制基本保持不变，变化主要体现在房体的起架结构不同，大体上经历了高架船型屋、矮架船型屋、落地船型屋的变化过程。

后来受海南汉族传统民居建筑风格的影响，黎族将早期传统船型屋的屋顶升高，最高处形成屋脊，两侧屋顶向两边倾斜，这种屋顶外观形似“金”字的晚期茅草屋被称为金字型屋。

除了船型屋和金字型屋，隆闺和谷仓也是黎族村落的传统建筑形式。

隆闺，黎语称为“拙卖筒”“布隆闺”“洞鼓”等，意为“不设灶的房子”，其实是一种功能特殊的、规模较小的船型屋。传统海南岛黎族家庭规模较小，孩子长到十五六岁便不与父母同住，而是独自居住在家庭住房近旁的“隆闺”。男女青年的隆闺是分开的，男生住的叫兄弟隆闺，主要由自己找寻材料建造；女生住的叫姐妹隆闺，主要由父母帮忙建造。兄弟隆闺数量较少，一般只供休息座谈，或留待结婚时使用。姐妹隆闺则多供青年男女谈爱之用，因此姐妹隆闺数量比兄弟隆闺多（中南民族学院《海南省黎族社会调查》编辑组编：《海南岛黎族社会调查》，广西民族出版社，1992年）。隆闺的形制和建造工艺与船型屋或金字型屋相似，但面积较小，没有火灶，只有床铺，整体设施简单。年轻男女在隆闺里相识熟悉、吹奏乐器、互赠信物、对歌定情。隆闺不仅具备居住功能，又承载了青年男女娱乐生活和婚恋交往的需要。

谷仓基本一家一座，多选在村落外缘较干爽的向阳处集中建造，也有单独建造的。建造时，在平地四角和边沿垫以基石，达到防潮、防霉的效果，基石上层架上木柱，柱子之间或以木骨泥墙，或直接用木板，或用竹篦编织作为仓壁，房顶为圆拱形的竹子骨架加泥糊顶，可阻火，外表面盖茅草，可防雨。谷仓的设立与黎族的粮食加工习惯有关，黎族人习惯吃多少粮食加工多少粮食，因此稻谷收割时连穗割下，需要较大的贮藏空间，各家各户就建造各自的谷仓。随着时代的发展，谷仓虽有保留，但屋顶多用铁皮制成，起到更好的防雨、防潮、防漏和防虫鼠功能。

茅草屋是海南岛黎族传统文化的物质载体，是海南岛黎族数千年历史的见证，然而今天仅在个别偏僻黎族村落尚有极少量遗存。茅草屋的逐渐消亡，有它自身的原因。首先，茅草屋为竹木茅草类有机材质，日常易损耗朽坏，且取材方便，建造简单，因此使用年限较短，一旦朽坏，就另行新建。其次，黎族所居之处地广人稀，且多以采集渔猎为生，早期黎族村落会经常性搬迁。第三，废弃的茅草屋既无地基，又是有机材质，因此往往数年后就湮没于山林草木中，无迹可寻。客观上，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代进步，茅草屋这种原始的建筑形态和落后的居住环境，已经不能满足黎族人民日益增长的生活需要。特别是21世纪初，海南全省进行农村危房改造，黎族群众纷纷搬出世代居住的低矮逼仄的茅草屋，住进了窗明几净的砖瓦新房。2002年，海南省民宗委对1955年民族调查的其中8座黎族村落进行复查，发现茅草屋消失殆尽。

2022年1月19日，“海南热带雨林和黎族传统聚落”被列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查阅省市（县）文献档案记载和初步调查核实后入选的黎族传统聚落，仅有五指山市毛阳镇初保村、昌江黎族自治县王下乡洪水村、东方市江边乡白查村和俄查村4处。其中，初保村留存传统船型屋69间；白查村为2009年旧村搬迁后复原，现有81间船型屋（其中7间隆闺）和6间谷仓；洪水村为2015年旧村搬迁新建，现有23间金字型屋；俄查村原有79间船型屋（其中6间隆闺）和5间谷仓，除1间船型屋和3间谷仓外，均仅残存房基遗迹。可见茅草屋这一传统建筑形态的保存现状实在堪忧。

为了全面地调研和掌握整个海南岛黎族传统村落中茅草屋的保存现状，助力世界文化遗产申报，2022—2024年，以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为主的调研团队，在海南各县市展开了系统和周密的调查。在五指山、东方、昌江、乐东等县市数十处黎族村落中新发现不同程度保存的茅草屋。绝大多数为谷仓，少见船型屋和金字型屋，零星分布于现代的砖瓦房之间，且多以铁皮为房顶，墙面也多涂抹水泥。这也说明，在现代文明的巨大冲击下，仍有传统元素在夹缝中延续下来，体现了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

近年来，海南各级政府、文物部门和科研团队齐心协力，多管齐下，致力于更好地保留和传承黎族茅草屋这一传统文化元素。2008年，“黎族船型屋营造技艺”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23年起，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专设黎族传统聚落考古项目，开展一系列田野考古和学术研究。特别是“海南热带雨林和黎族传统聚落”被列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后，茅草屋作为黎族传统聚落的核心物质载体，在立法、定则、修缮、保护、开发、利用等各方面得到海南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我们有理由相信，黎族传统聚落将在新时代迎来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茅草屋这一黎族传统奇葩也将焕发新的光彩。

（作者支艳杰为海南省博物馆副研究馆员；何国俊为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