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文明青铜祭坛与密宗曼陀罗

三星堆文明中有很多现象，似乎很难理解。学术界对于这些问题的解读，或者语焉不详，或者诘屈聱牙。其实，这些文化现象，不少可以参照其他文化，甚至非本土文化。这样可能会为更好地理解或解读这些现象提供新的维度。

对于三星堆文明发现的所谓青铜祭坛造型，参照佛教密宗曼陀罗，可能更利于我们理解有关问题。密宗修密法是将教理融入曼陀罗中，这个曼陀罗即坛场。

三星堆文化以立体铸造青铜组合来表现自己的神话世界和祭祀活动历程的器物有好几件。其中，新发现的一件较有代表性（图1）。这一青铜器物已复原（图2），现以其中第一层祭坛结构（图3-1、3-2）的意义作为论证主题。

该祭坛显然是在一座山端，共有8座山位于四立面的四正四维。上端是一个修建的平面，整体是“天然＋人为”的结果。整个平面从人物而言有9个，每个人所在的基础形成四正四维和中心，这是典型的九宫格结构，更是洛书结构。其四正四维各有一个神人，中心是一圜丘形祭坛，相当于密宗的一种曼陀罗（图4）中的须弥山。这一圜丘上端之负载青铜罍的青铜人，呈现跪拜造型。

这一圜丘形，整体还有方圆元素，其四周是四山形，山脚线围成方形，是一种汇集方圆天地阴阳之地。其四方各有一条线构成十字形，显然表现了四方和中心概念。这一祭坛中心，显然也是地面世界之中心。方圆阴阳组合，世界中轴，能量汇集，精神通达，法性空明，利于沟通天地。这与洛书（图5）中心为“五”并呼应阴阳戊己土之“中土”文化是一致的。总之，这种宏观同构于九宫格的造型、洛书的造型是一个符合数术原理，能够呼应天地阴阳、四时变化的超能量汇集中心和坛场，也是三星堆文化基于天地人三才合一视角的文化图像。其与密宗等文化中的曼陀罗相类似，也是三星堆文化中人们心灵和精神的神圣世界。这一青铜曼陀罗似结构，是一个保证正能量的坛场，其四正四维神人是守卫坛场的。有的密宗曼陀罗之最外层为火焰，火焰以外为生物界，包括人类和各种动物、植物，表示一切无关生物都不能来到坛场，在坛场的都是非凡之类。这样的话，这一青铜构件之人则显然有神圣之质。

密宗曼陀罗一般有四门，该青铜构件四周也有类似造型。只是这一青铜祭坛平面之正方向是三个门。这种一门三道是中国古代一种基于天文学房星设计的高等级建筑特征，新石器时代双槐树遗址、南佐遗址、大地湾遗址已有此类发现，夏商周三代以来为常态。尤为重要的是，该平面目雷纹组合是一种对称形式，即该九宫、九州模型有中轴线文化（三星堆文化诸多神人或者神兽面所立基座，从目雷纹设计论，都有中轴概念），其正方向是南方，由此可以明确判断该祭坛形平面所有神人的正方向是南方。当然，这一坐标确定了，四方也确定了，四正四维神人角色的判定就有了方位依据。

密宗曼陀罗造型丰富，一般是方圆，也有方正四边形的，该青铜构件就是四方形。曼陀罗作为修习秘法时的“心中宇宙图”，一般有4种，即所谓“四曼为相”，并且对称，有中心，中央是须弥山或妙高山。三星堆文化这一青铜构件中央也是方圆组合的山。尤为特殊的是，这一青铜祭坛中央圜丘和四周四个跪抬神人所在的四座山（有典型的山形图案），正是五山，这显然呼应中国古代宇宙观、世界观中的“五岳”，和须弥山和四周之四大洲的组合也是肖似的（图6），构成一个世界的主体。这一青铜祭坛平面连同复原的上端天界，即构成了整个宇宙。

同时该青铜构件平面圜丘四正四隅有8座山，构图中有羽翼元素和蝉元素，这些元素还是表现整个坛场能量的基本元素。圜丘与其四周四正四维方向之8座山可以视为似九州之山镇一样。《周礼·夏官·职方氏》：“东南曰扬州 ，其山镇曰会稽 。” 郑玄注：“镇，名山安地德者也”； 孙诒让正义：“此九州九山，亦并当州重大之名以镇安地域者，故尊之曰镇也。”

若所论，该青铜祭坛中心之山有方圆天地阴阳元素，四方有连接四方和中心的十字形或者亚字形。《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海内昆仑有八隅，赤水出东南隅，河水出东北隅，黑水出西北隅，弱水、青水出西南隅，即是四隅有河。《史记·殷本纪》引《汤诰》云：“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按照有关学者认识，其中江为沂水。这种方位四渎视野，是基于天地之中视角论河流及其四正方位的。该青铜祭坛平面虽然没有明确的河，但是其中四正四维目雷纹以一种似河流动表示能量的形式，一定意义上也表明这是一种似《山海经》基于昆仑中心或者天地之中而言的天下观、世界观的表现形式。

曼陀罗中心，世界中心须弥山，可被视为人体本身的垂直轴心脊椎，也是一个人体宇宙的中心，这属于一种天人合一的文化思维。曼陀罗中心的须弥山，实际在中国文化中即中岳、昆仑。《诗经》曾描述中岳“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中岳显然是天心地胆，呼应四方之中，是沟通天地的地方。文献中的昆仑，被《山海经·西山经》称之为“是实惟帝之下都”，众神人沿之升降聚集，与《诗经》之中岳类似。与五岳四渎、九州、九星文化有关的九宫，奇门遁甲中代表地盘（地盘不动为坐山），《术数记遗》载“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北周甄鸾注曰：“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显然是把九宫、洛书比喻为人体了，这与曼陀罗文化人体论是类似的。九宫之中也若人之中心，衍生化即为脊柱。《易·乾凿度》曰：“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阳变七之九，阴变八之六，亦合于十五”“故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郑玄注曰：“太一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一。常行于八卦日辰之间。曰天一，或曰太一。”显然中国文化九宫之中，于天论则为北极星、太一神，或曰上帝；于地论，则是居中王者或者代言人，所以三星堆文化这一青铜器九宫中央之负青铜罍神人，地位非同一般，综合三星堆文化各种装束的人之身份论之，应是代表蜀王的。

天地人三才相应，是中国或及世界少数有关民族之文化心理。本文论述的三星堆文化这一青铜祭坛及其复原总体立体造型中，在方地之上和圆形天之面，都有中心之山和四隅之山。天界四隅四神人和神鸟以及中央山形柱，与本文所论三星堆这一青铜结构的九宫坛场呼应，尤其与其方地四隅天地柱呼应。这种文化结构起源很早，商周代表性证据即是牛形或者牛龙形青铜或玉质并蕴含五方天地柱的商周调色盘（图7、图8），还有三星堆文化的土地五方神树玉砖（图9）。晚期较有代表性的是长沙子弹库帛书和帛画中的五方五色神树（图10），尤其是其中帛书记载了这方面内容，利于证明以世界观理解这一问题的正确性。

曼陀罗文化认为，在这一坛场之中，人们有一种超意识力量。尤其是四方之中和中心之神人或者祭司，更是这样。这种超能量经过潜意识或者密宗式修炼过程得以呈现或者为之所唤醒，天性光明（原愚未明），以至智慧圆满。这实际类似儒家的“明明德”或者道家的“明心见性”。该青铜构件的平面和立体图像中，其中一种是目雷纹，从桃花庄角形兕觥龙身附属目雷纹图像、商时期龙漦以离火形表现（这种离火形表现元气能量的图像，在三星堆文化神树花托有表现，其也可以表现太阳，这在甲骨文金文中有明确证据，尤其是明字形和盟字形中以离火表现太阳最为明显）等材料以及新石器时代以来表示风气、血气、水气等能量运行路径的旋符图像（宇宙基本运行路径是波曲形）。

本质论之，这些目雷纹，无疑是用来表现祭坛是有能量的。还有一个较为重要的证据，以证明该青铜构件中央是超能量中心及其沟通天地的重要性。这一青铜构件中央若所论似世界中心须弥山一样，即似中国文化语境的中岳、昆仑一样，从天道观、天地相应以及注重祭祀节令而言，可以称之为圜丘。

较为特殊的是，该青铜构件平面图像中，实际还蕴含一朵花（参考图3-1）。其中央山向四周衍生出四维四花瓣形。花瓣之间是拟合山的造型。这些山形成的波曲纹，是三星堆文化的一个创新，除了与神鸟羽翼联系，还可与花朵拟合，这在三星堆文化中还有发现。这种波曲纹传承，以汉中、关中为桥头堡，西周以来盛行。有些有波状山形图案的商周以来青铜器，其器物本身相当于中央之山中，本身或者和其首花朵也成为沟通天地的路径和生命力象征。拟合花的一个重要文化主旨应该是表现生命力，精神、心性方面则表明归于或者追求本身法性和明德。商时期殷墟王陵已有少数骨雕饕餮图像冠羽有花，其花朵中心是用于造型构图和表示能量的离火形，少数神鸟首有花朵形。商周不少龙之鹿角柄角、神鸟的鹿角柄角上端拟合花朵，有的同时有花翎眼睛。楚地和南阳等地，春秋战国时期一些织锦神鸟以花翎眼睛拟合花朵或神兽有花朵装饰在首。曾侯乙墓漆棺彩绘神人中，不少神人首也生长有花朵。三星堆文化这种文化因素的代表性表现是1号神树之龙，融合有人、神兽、藤蔓，尤其是有植物花朵（图11）。笔者曾经认为这种文化现象有《齐物论》文化影子。

以花朵表现整个土地的生命力，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化现象。恒河文明和尼罗河文明，莲花都有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在中国，华和花是一对古今字，华的本意是花、花朵，是生命力象征。还出现以花朵表现或者代表神树的现象，尤其发现有表现具有北极能量和生命力的花朵，马王堆帛画就有这种图像。晚期墓葬所谓全天星象图中心为莲花，也是佛教莲花生命力文化、中国以花表现生命力文化的融合，也是与北极为元气初始这一中国宇宙生成论文化的融合。在甲骨文中，出万物的帝字，实际本质与神树之花有关，也利于认识这一问题。

总之，密宗信仰文化中的曼陀罗坛场，有护卫、诸神、佛与菩萨、法器之类的法物，还有表现遵循世界结构的坛场和宫殿，几乎所有真实或意念的事物都在场，像人的躯体、一个寺庙、一座王宫、一座城市，一个幻境或者超现实等，是谓轮圆具足。密宗曼陀罗是修炼者不可或缺的工具，它蕴含着世界的本质原理，坛场自然也是作法的工具，是修持能量的中心。这样的坛场，在文化心理、神灵信仰、自然因素和人类神经等综合物质、能量等作用下，会产生特殊的场，并且有助于加强人体心电感应和思维波变化，增强人神往来观念中的超现实和超级能力，于是更加利于呼唤鬼神、获得神谕，沟通天地。

密宗曼陀罗的特殊功能，在佛教其他派别、印度教等世界很多文化、宗教中都有这一类似文化设施，其是神圣的空间，有着各种神灵和象征元素，体现了宇宙的秩序和精神领域的层次‌。

三星堆文化这一青铜祭坛，从九宫本质而言，对应地之九宫八卦，同时还呼应上天九方、九天、九星。东方朔《海内十洲记》载，“昆仑，上通璇玑……是以太上名山，鼎于五方，镇地理也，号天柱”，这即是宇宙模型中九宫中心之昆仑，即相当于本文青铜祭坛中心之山。其是沟通天地，呼应璇玑的，是上帝下都和众神之所的能量场。这一立体化青铜神话叙事场景中蕴含有宇宙观、世界观，本质意义上，其中坛场场景（作为本文论述主体的基座及其上端九宫格结构，以及乘立杠端神兽的神人所托天地宇宙结构及天上的四隅和中心构图），是有宇宙能量并有原始数术逻辑的。一定程度上，具有时间、空间、因果、属性、存在等范畴的超验特征，是宇宙天人合一、立体全息思维空间。无疑，这种曼陀罗场景，是具有中国文化基础时空精神结构的，其中天地人合一、“洛书—九宫—九州”模型数术场域、中轴平衡和阴阳变化赋予神圣能量，是其代表。

（作者单位"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