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旧时光
2024-12-31覃春柳
人们常说,小小的树苗会长成参天大树,燕子会离开母亲的怀抱,孩子会离开家乡。求学之路漫长,我从小山村走向繁华的城市。城市里四通八达、灯火通明,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美食的香味在大街小巷飘荡,让人流连忘返,但唯独少了故乡的味道。
上高中后学业逐渐繁忙,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我时常挂念那小小的地方,思念像烛花,刚刚剪去,又悄悄长出,挠得我心头直痒痒。我盼啊盼啊,每天翻着日历,划去一个又一个数字,仿佛只有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才能更近一些。
终于等来了一个小假期,返乡前夜,我久久不能入睡,风拍打着窗户与树木,似乎在为我欢呼。我闭着眼睛默默地想,那黄昏时的晚霞是否依然粉红,山间的林子是否还会沙沙作响。想着想着,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清晨,在兴奋与期待的加持下,我醒得格外早。天有些冷,一阵阵冷风吹过,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快速收拾妥当,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往车站。天边的太阳伸了个懒腰,朝我打招呼,路边的小草对我微笑,我一蹦一跳地上了车。车身在风雨的洗礼下显得愈发成熟有魅力,吸引了不少乘客。小小的车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狭窄的空间里相互碰撞,他们的脸上却不见疲惫的神色,相反,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笑意。车子启动,大家都目视前方,即使终点不同,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等待。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走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我想,时间还不晚,我们已在回家的路上。
车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将我送到了“母亲”身旁,刚下车便与风撞了个满怀。风的味道是甜的,我揉揉泛酸的双眼,环视四周,一幕幕梦中的画面一一展现在眼前,真害怕又是一场梦。熟悉的人,熟悉的建筑,熟悉的乡音,就算是梦也很幸福。路边小店“果粒粉”的香味飘出好远,引得人垂涎欲滴,加快肠胃蠕动。粉店面积不大,却挤满了人,有的畅谈大志,有的聊聊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则平静地望着远方。
等了十来分钟,大姑开着老式电车缓缓驶来。车子破旧得经不起二次损伤,头歪了一半,还发出难听的叫声,车轮上沾满了黄泥,车身褪得只剩白色,我心中暗暗叫苦。还好一切都不算太糟糕,车子没半路摔到田里去,只是让我推了五里路。路上我也没闲着,东望望西瞧瞧,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路被铺平了,有几户人家建起了新房子。
进入村口,一栋栋建筑与梦中的画面渐渐重合,令我惊讶的是,我家左下方的平房变成了一堆黄土,空出了一块地,不知怎的,我心里泛起阵阵酸疼。那栋一层半的旧楼忽然不见了,被黄土掩盖,时光正悄悄抹去它存在过的痕迹。我默默看着黄土上长出的野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
走上楼梯,面对这扇看家门,它也不再年轻,褪去了初见时的棱角,多了几分沧桑。我轻轻地打开门,灰尘扑面而来。家里还是老样子,家具摆放的位置没变,凹凸不平的地面没变,心里不禁放松下来,一切不安在回到这里时似乎都得到了安抚。
上二楼时,我发现楼梯扶手上的灰又厚了不少。角落里多了几个新面孔,蜘蛛在那里安了家,结起了一张张洁白的网。瞧,它正在网上蹦蹦跳跳,骄傲地向我展示它的劳动成果。来到二楼,我扫视了一圈,客厅里堆满了杂物,鞋子到处乱放,看起来还保持着我们刚走时的样子。
放下行李,我下楼跑到后院,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地上长出了巨人般的草,个头高得让人难以置信,一大片绿毯看上去像极了青青草原,简直就是牛、羊、马梦寐以求的乐园。
有一部分草在慢慢向房子周围“进攻”,它们在风中摇曳、歌唱,似乎正在庆祝自己的胜利。看见我这个“不速之客”出现,它们快速变换了形态,露出尖利的“牙齿”,想让我“知难而退”。
我在后院站了许久,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想把大山里的氧气装满我的肺,装进我的行囊。不经意间,我望见了不远处坡上的两棵板栗树,想起了儿时贪吃的模样。小小的我站在树下,寻找一颗颗“小刺猬”,剥开它们坚硬的外壳,享用其中甘甜的果实。那时的我也许是一个讨厌的“猎人”,现在却成了许久未归的故人。
傍晚,我吹着微凉的清风,往外婆家走去。路程不远,几步就到了,但我仿佛走了许久。我停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这是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了,地基早已下沉,新修的水泥路比门坎还高。房子墙面爬满青藤,窗子、门锁也都生了锈,推开老门便“吱呀吱呀”地响,一股灰尘扑面而来,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展开。记忆中上锁的门在这一刻打开了,时光仿佛回到那个炎热的夏天。
清晨,我在被窝里赖床,外婆开始叮嘱:“起床后打扫卫生,喂猪,煮饭,晒衣服……”终于,我被这个散发魅力的老者折服,揉揉惺忪的睡眼,随便套了件外套,趿拉着鞋子往外走,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感受风吹在脸上的清凉,听风中若有若无的机械声。
天灰蒙蒙的,月亮朦胧的光芒照在人们身上,他们身穿雨衣,头戴帽子,脚穿雨靴,一个个高矮不一的身影正急着去田里。我也正式开启忙碌的一天,先用鸡毛掸子把家里打扫一遍,再把鸡毛掸子在破裂的瓦砖上抖了又抖。“嗯,和新的一样,还能用一年。”我嘀咕着把自己喂饱后,想起了我的“伙伴”们。
我娴熟地拿出几种配料在桶里搅和均匀,加上几瓢纯净水便是一顿美餐。走到门口,便听到猪们发出“饿了,饿了”的叫声。“知道了,知道了,别急,都有份。”我冲着里边的“伙伴”们说。一桶倒下去,它们迫不及待地争抢起来,像极了几天几夜未进食的饿狼。“兄弟,瞧你那熊样儿,翠花看了都不喜欢。”它们似乎听懂了,停下来瞪着我,摇摇尾巴表示不满。
接下来的晒米可是个大工程,把阳台的水扫干后拖出一袋米,放在地上慢慢打开袋子,让一粒粒饱满的大米全部滚出来,再把一座座“小山”铺平。不一会儿,阳台换上崭新的大衣,米香在阳光下嬉戏。等待的间隙,我也没闲着,做起了我的拿手好菜——拍黄瓜,拌好后再添些蜜糖,生活也跟着甜蜜起来;再往锅里加一碗剥了壳的米,白花花的大米哗啦啦地流进锅里,一颗颗饱满圆润,似剥了壳的鸡蛋,空气里满是米的香味。
正午时分,外婆从田间回来,匆匆吃了几口饭,让我收拾一下,等会儿也去收稻谷。我点点头,眼睛一转:“那米咋办?”“看这天,下不了雨。”我迅速戴上草帽,拿上“战刀”,准备和稻谷大战三百回合。事实证明,话不能乱说。我原本踌躇满志,竟忘了稻谷有太阳这个好帮手。阳光一点儿也不温柔,水里的鱼儿热得躲到了石头下,我卖力地挥动我的“战刀”,汗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流下,滴进土地,田间便有了我劳作的印记,正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刻我只想高歌“劳动人民万岁”。
收好稻谷,还要抱到篷子上打,打谷机的脚踏板被一下下地踩动,稻谷和机械碰撞出动听的声音。稻谷放进去还要散开打,任何一粒都不能放过。稻谷打好后,我与外婆把稻谷里的“边角料”扔出去,把稻谷一瓢瓢地倒入袋中。
我看着外婆,她的帽子下是满头大汗,打湿的头发紧贴在额头,脸上有少许的灰,笑意却越发明显,像开了闸的水,怎么也收不住。忙碌的时间总是飞逝而过,被太阳烘烤后便是凉风拂面的晚间,田间愈发热闹了起来。大家都说看着金黄的稻田就嗅到白米饭的香味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们毫不在意黝黑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然而掉了一粒米便惋惜许久。勤劳善良,真实朴素,我想,这也许就是劳动人民。
我坐在田边休息,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闻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那是稻穗与野草的清香。
外婆见我一个人傻乐,便问我:“妹(方言),笑啥呢?今晚想吃什么,婆给你做。”我思考片刻,说:“婆,我想吃南瓜粥,先苦后甜。”外婆被我逗得“咯咯”笑,说:“你个小孩懂什么,今晚管够。”我笑嘻嘻地跑到她身旁,用头蹭蹭她的肩,仔细地瞧瞧她。无情的岁月早就让那张美丽的脸变得沧桑,外婆的爱美之心始终不变,染成浅棕色的头发里掺杂着几根白发,额头的汗水和脸上的灰因温柔的笑容显得有些可爱。一股浓郁的香甜萦绕在我们身边,也许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记忆停留在那天,思绪回到房前,我望着这扇锈迹斑斑的门。屋内昏暗潮湿,没有温暖明亮的火堆,没有熟悉的身影,我的心又一次空落落的。
顺着后门望去,山上落叶凋零,我的思念也如满山落叶。诗言:“山中柿红无人收,沟底麦绿秋水流。又到一年冬闲时,鸟不飞鸣人不走。”盛夏已过,迎来秋冬。人去楼会空,人走茶会凉,春去秋来,土地翻了新,草儿换容颜。那院子从前的主人,而今不见了;院子里的蝴蝶、蚂蚁也许年年仍旧造访;油菜花、红薯藤也许还是一年年地长着,也许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我只知道,盛夏的南瓜粥在冬日里不再甘甜可口,变得苦涩难咽。是我忘了加糖吗?也许是南瓜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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