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敬皇帝”造像碑探析
2024-12-31朱佩
摘 要:造像碑是佛教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具有造像与铭文结合的特征,并起着记功载德、禳灾祈福的作用。文章对“孝敬皇帝”造像碑的造像艺术、造像题材和雕凿历史背景等方面进行分析研究,此造像碑有盛唐时期的石刻雕刻艺术特点,其涵盖的内容对研究唐高宗与武则天对于太子李弘的亲子之情具有较高的实物史料价值。
关键词:造像碑;唐高宗;武则天;太子李弘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14.006
造像碑是佛教造像艺术与我国传统的汉碑相互借鉴而产生的一种特色石刻造像,其造像内容、风格等一般与同时期的石窟造像艺术同步,可以说造像碑是可以移动的佛教单体造像,具有记载功德、祈福保佑的作用,古时多置于寺院重要的位置。现存于河南洛阳新安县千唐志斋内的“孝敬皇帝”造像碑,是从其他地方移放置于此处的,因碑体上题刻有“孝敬皇帝之碑”而得名,从其碑体上的铭文题记可知,该碑是为唐代早逝的太子李弘而造。
1 造像碑形制及雕刻内容
此块造像碑为半圆形碑首方形扁体碑,石灰岩质,高146厘米,宽56厘米,碑体正面上部为造像,下部为刻经铭文,左右两侧壁各刻有二像龛,背面素面无饰。碑体造像有部分残损,铭文也大多风化模糊(图1)。
碑额部为半圆形,正中刻一圆拱龛,龛楣上有纹饰,花纹模糊,龛柱上有束莲装饰,龛内造一佛二弟子像,主佛桃形头光,头部及身体残损严重,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倚坐于束腰叠涩方形座上,双足各踏一连茎仰莲台。两侧弟子均周身漫漶,立于仰莲台上。龛两侧以阴线刻出两长方形平面,似刻铭文,现已不存。龛外左、右两侧各刻有一象一狮,象与狮相向而行,背部均盘坐一菩萨,惜菩萨像均已残损不清。龛上碑额正中刻一宝塔,塔两侧对称浮雕6身飞天,最上面2身飞天仅存残迹,飞天身披帔帛,或手持璎珞华绳,凌空飞翔于云端(图2)。
碑体上部中心为一方形帷幕龛,龛楣上饰珠形纹,帷幔层叠,分垂于龛柱两侧,龛内造二佛二菩萨像,二主尊头部均残毁,左侧主尊着通肩袈裟,左手置胸前,右手抚膝;右侧主尊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内着僧祇支,左手抚膝,右手置胸前,均结跏趺坐于同一方形束腰叠涩台座上,衣摆均覆搭于台前,佛座束腰处有圆形凸起装饰,佛座前部正中及两侧刻有香炉与二狮子,现仅存残迹。二胁侍菩萨头部均残,周身漫漶,披帔帛,左侧菩萨一手执物侧举,一手拎净瓶垂于体侧;右侧菩萨一手残置胸侧,一手握帔帛垂于体侧,身体均略呈“S”状立于束腰莲台上。龛外上方龛楣两侧刻有两个圆拱小龛,龛内各造一结跏趺坐佛像。龛两侧沿碑侧各开一方形附龛,附龛内造像已残失,仅存龛底两个呈蹲坐状的残夜叉像,参考唐代同期造像风格模式,推测两龛内原为神王像(图3)。
碑体下半部分为铭文,铭文上部中间镌刻“孝敬皇帝之碑”6字。铭文字体为楷书,大多漫漶不清,辨识困难,仅存左下侧雕刻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残句及右下侧称颂孝敬皇帝的铭文“孝扬名彻曾闵而端……九真如……”等文字。
碑体左侧面刻有二龛,上面一龛为尖楣圆拱龛,内造一铺三尊像,主尊全身漫漶不清,结跏趺坐于束腰叠涩方台座上,两侧胁侍像仅存残迹。下方龛为圆拱残龛,内造一佛二弟子像,造像均漫漶,主佛双手置腹前,结跏趺坐于束腰方台座上,左侧胁侍像已失,右侧弟子像双手置胸前,立于莲台上。龛下有铭文,现仅能辨识出“一心……见存……敬……”(图4)。
碑体右侧面也同样刻有上下二龛,上面一龛为尖楣圆拱龛,龛内造一佛二弟子像,造像均漫漶,主佛双手置腹前,结跏趺坐于束腰叠涩方台座上,衣摆覆搭于台前,两侧弟子像双手置胸前,立于圆台上(图5)。下方龛为尖楣圆拱龛,内造一佛二菩萨像,造像均漫漶,衣纹不清,主佛左手抚膝,右手置胸前,结跏趺坐于束腰方台座上。左侧菩萨发冠高耸,左手垂于体侧,右手侧举肩侧。右侧菩萨左手置胸前,右手垂于体侧,均立于束腰圆台上。龛下铭文模糊不清难以辨识。
2 造像题材
此块造像碑上的造像既有唐代流行的佛教造像题材,也有继承北魏但被赋予新的寓意的造像题材,总体展现了唐代石刻造像艺术风貌。
2.1 弥勒佛
碑额中心龛内的主佛,为倚坐的弥勒佛,弥勒题材从北魏就开始出现,北魏时期最初的弥勒造像多为菩萨装的交脚弥勒,主要表现为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宫为诸天说法时的形象,到了唐代,这种交脚菩萨形的弥勒完全被倚坐弥勒佛所代替,倚坐佛装的弥勒表现了弥勒下生成佛后的形象。唐初在高僧大德们的倡导下,在帝王对佛教的大力扶持下,弥勒信仰得到了广泛传播和流行,备受推崇,特别是唐高宗至武周时期,由于武则天对弥勒下生信仰的重视,倚坐的弥勒佛形象更是成为当时石窟造像和单体造像的流行题材。
2.2 文殊与普贤
碑额中心龛外两侧的骑狮、乘象菩萨分别是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文殊菩萨,又称为智慧菩萨,以深邃的智慧而著称。普贤菩萨,又称为行愿菩萨,以其广大的慈悲心和普度众生的愿力而闻名。这两者是一组固定的组合,他们与主尊毗卢遮那佛合称为“华严三圣”。两者作为对称的图像出现,依据的是阿地瞿多译《陀罗尼集经》①,在初唐时已出现并流行,现存最早有明确纪年的文殊、普贤菩萨对应的图像实例为敦煌莫高窟贞观十六年(642)营造的第220窟,其主室正壁龛两侧分别绘有骑狮文殊与乘象普贤。这一对造像更多地体现了华严经思想在当时社会的盛行。
2.3 二佛并坐
碑体中心龛中的二佛并坐造像题材,其图像内容反映的是《法华经·见宝塔品》中释迦佛与多宝佛并坐说法的情景②,此题材在北朝时期就流行于佛教造像中,在北朝石窟造像、碑体造像中都是常见的造像内容,至隋唐后,宗派林立,法华经的影响力减少,释迦与多宝形象逐渐退出了佛教造像的主流领域。唐代依然延续有二佛并坐造像,但已不多见,唐代的二佛造像在唐高宗时期已不仅是法华经思想的表现,而被认为是“二圣”的象征。上元元年(674)武则天加号为“天后”,与唐高宗李治并称“二圣”参朝政,这个时期的释迦、多宝二佛并坐的形象被赋予了唐高宗和武则天并称“二圣”的寓意。
3 碑体刻经及铭文
碑体左下层残存的文字为“……一切或者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从文字内容可知,此部分为刻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文简称《心经》)。《心经》汉译版本数量很多,此碑所刻《心经》为唐代玄奘法师贞观二十三年(649)译本,玄奘译本是流传最广的版本,全经只有260字,虽简短却蕴含着深刻哲理和智慧,被历代民众奉为经典。此通造像碑所刻《心经》有纪念与超度的作用,同时作为镌刻这一版本《心经》的早期实例殊为难得。
碑体右下方能辨识的仅有“孝扬名彻曾闵而端……九真如……少果……”等文字内容,“曾闵”是指孔子的弟子曾子(曾参)与闵子(闵损、闵子骞)的并称,这二人皆以孝行著称,对应此碑中心题刻“孝敬皇帝之碑”,这些文字应是为“孝敬皇帝”李弘歌功颂德所镌刻的铭文,此句意在称颂太子李弘的仁孝堪比“曾闵”。
4 造像碑相关的历史人物
碑铭上的“孝敬皇帝”指的是唐太子李弘。李弘(652—675),唐高宗与武则天的长子,显庆元年(656)被立于皇太子,李弘仁孝谦谨,为人忠厚,才华横溢,10岁时就命许敬宗、上官仪等人收集古今文集,选录五百篇编集成《瑶山玉彩》。“博采古今文集,摘其英词丽句,以类相从,勒成五百卷,名曰《瑶山玉彩》……”③。李弘还曾因军队中对逃亡者的严苛刑律,上书唐高宗希望可以重新修订律法,免去逃亡者家人的连坐之责。咸亨二年(671)唐高宗外出巡视,太子监国,关中地区突逢大旱,李弘亲自前往视察灾情,见士民因缺乏粮食而食榆皮蓬实,就将所携带的粮食都发放给了这里的士卒与灾民。从中可以看出太子是一个心系百姓、宽厚仁德之人。李弘以仁孝得到了朝野内外的诸多赞誉,唐高宗曾称赞太子说:“十分仁孝,接待大臣符合礼节,从不曾有过失。”
太子深得唐高宗和武则天的钟爱,惜自幼身体有恙,后来就因痨瘵缠身而不能处理朝政,由东宫官员代替处理监国的事务。上元二年(675)四月,李弘随父母幸洛阳合璧宫时,猝死于绮云殿,年仅23岁。唐高宗悲痛之余下诏《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和《册谥孝敬皇帝文》,《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中云:“……昔周文至爱遂延庆于九龄,朕之不慈,遽永诀于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可谥为孝敬皇帝,仍遵故典,式备徽章,布告遐迩,使知朕意。上元二年四月。”④唐高宗破例追谥太子李弘为“孝敬皇帝”,并以皇帝的规格将李弘安葬于洛阳偃师缑氏县景山之巅的恭陵,唐高宗亲自撰《孝敬皇帝睿德纪》,刻于石碑立于恭陵。追谥太子为皇帝,开唐朝建国以来父亲追封儿子为皇帝的先例。唐高宗的这些举措,足以看出其对于太子离世的悲痛和惋惜。
作为母亲的武则天在李弘病逝后,为儿子写下《一切道经序》来悼念自己这位英年早逝的长子:“……今者黄离遽殡,碧题玄虚。翔鹤可羁,奄促游仙之驾;鸡鸣载响,无复入谒之期。瞻对肃成,惨凝烟于胄序;循临博望,予苦月于宾阶。拂虚怅而摧心,俯空筵而咽泪。兴言鞠育,感痛难胜。故展哀情,为写《一切道经》三十六部。……”⑤序的内容表达出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及母子深情,同时唐高宗下诏敕写《一切道经》三十六部,以写经的功德为其子造福,据考,唐高宗时期道众为太子李弘写经祈福的活动持续10余年之久,总数超过七万卷。
在李弘逝去的20多年后,圣历二年(699),武则天于嵩山返洛阳途中拜谒位于缑山的升仙太子庙,亲自撰文书丹,刻石《太子升仙碑》立于其地,碑文主要是太子晋的赞铭。太子晋名姬晋,是东周周灵王的太子,史载“幼有成德、聪明博达,温恭敦敏”,可惜年少亡故,由于他的贤德,在民间有太子晋在缑氏山巅驾白鹤升仙的传说,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太子,在缑氏山为他立了祠庙,称之为“升仙太子”。从缑氏山顶向东即可看到唐恭陵,在武则天眼中,两位太子颇为相似,都是仁德忠厚、英年早逝,武则天立《太子升仙碑》的用意,实则在借升仙的太子晋来寄托自己对儿子李弘的哀思。
历来民间有一种传言,认为李弘可能是被武则天鸩杀的,关于此种言论的记载,以《唐会要》和《新唐书》最为肯定,两书采信了一些后世的传言,史实不足,并不真实。经史家考证,李弘确因久病猝死,死于肺痨,这点在《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中就有提道:“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意为李弘自被立为太子后就染上痨瘵。至于民间和一些文人认为武则天为了权力鸩杀太子,或许是因对武则天女性当政的一种不满和偏见而做的无端猜测。对于唐高宗和武则天来说,痛失爱子无疑是哀痛难抑。他们为太子追谥皇帝号、建恭陵、写经追荐冥福的种种做法,无不表达了他们作为父母对爱子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
5 结语
关于此座造像碑,《河南省新安县志》中有相关记载:“存,正书,上元三年。旧在蔡庄,民国十一年移铁门张氏花园。按:此石唐高宗痛其太子弘死于非命,赐谥‘孝敬皇帝’,亲为‘制叡德记’并自书之,立石偃师恭陵之侧,敕各寺立石建醮。此碑即当时新安所立之石。”⑥据此可知,唐高宗、武则天为纪念早逝的太子李弘,令各地方寺院立碑为太子荐亡,因此缘由,此造像碑是唐代上元三年(676)新安县响应召令所立。
此座造像碑在以往的文献中极少提及,在近代学者研究唐高宗、武则天与李弘的历史段落中也寻觅不到此碑的踪迹。此碑的存在,证实了唐高宗、武则天曾命各寺院为亡太子立造像石碑、让僧道为其超度祈福这一事件的真实性,与前文中提及的追谥、建帝陵、写经等追思行为目的一致,均是对太子李弘痛惜与怀念的真情流露,同时更印证了太子李弘在唐高宗与武则天心中的重要地位,李弘之死并非世人猜测的那样,是父母权谋的牺牲品。
“孝敬皇帝”造像碑是唐代繁盛时期的珍贵石刻遗存,精湛的石刻艺术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其造像题材也契合当时主流的佛教信仰,特别是二佛并坐的题材,寓含了唐高宗、武则天“二圣”临朝的现实背景,此造像碑不仅是唐代石刻风格的展现,更为研究唐高宗、武则天与太子李弘的亲情关系增加了实物例证,具有不可多得的艺术与历史价值。
注释
①阿地瞿多译《陀罗尼集经》卷1:“金轮佛顶像法……欲画其像,取净白叠若净绢布,阔狭任意,不得截割。于其叠上画世尊像,身真金色,着赤袈裟,戴七宝冠,作通身光。手作母陀罗,结跏趺坐 七宝庄严莲花座上。……其下左边画作文殊师利菩萨,身皆白色,顶背有光。七宝璎珞、宝冠天衣,种种庄严,乘于师子。右边画作普贤菩萨,庄严如前,乘于白象。”见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8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3:790.
②《法华经·见宝塔品第十一》:“……尔时多宝佛、于宝塔中、分半座与释迦牟尼佛,而作是言:释迦牟尼佛、可就此座。即时释迦牟尼佛入其塔中,坐其半座,结跏趺坐。……”见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大正新修大藏经(第9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3:32.
③刘昫,等.旧唐书:卷八六:高宗诸子:孝敬皇帝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2828-2829.
④宋敏求.唐大诏令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8:89.
⑤汤用彤.从《一切道经》说到武则天[N].光明日报,1962-11-21(版次不详).
⑥《河南省新安县志》卷十四·金石“唐孝敬皇帝造像碑”,见成文出版社.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439号[M].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1062-1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