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生命哲学视域下《困惑》的科技与生命之思

[摘" 要] 《困惑》是美国当代作家理查德·鲍尔斯的最新力作，小说承继鲍尔斯以往对科学技术的关注和百科全书式的叙述手法，围绕着西奥多·拜恩和罗宾父子二人展开叙述，以一种将浩瀚宇宙纳入其中的视野开启对生命、人类生存现状和未来的思考。作者在小说中对科技的乐观态度、对生命的积极肯定，流露出与柏格森生命哲学相同的底色。本文从柏格森生命哲学出发，尤其是从柏格森对技术的批判角度，分析小说中反馈调节罗宾情绪的人工智能的本质，探索科技与生命的关系，以期找寻人类在生命长河中的地位以及在充满危机的地球上妥善安置自身之法。

[关键词] 理查德·鲍尔斯" 《困惑》" 柏格森" 生命哲学" 人工智能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78-04

作为美国后品钦时代的代表作家，理查德·鲍尔斯始终关注科学技术对人类和社会的影响，将玄奥的科学概念融入小说叙述[1]，以百科全书式的叙述手法从更宏观的视角讲述现代科技与人类的故事。自1985年首作《舞会途中的三个农民》发表以来，鲍尔斯笔耕不辍，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第十三部作品《困惑》于2021年问世以来便备受文学界关注，入围布克奖短名单，美国国家图书奖长名单，成为《纽约时报》年度关注图书。这部小说承继鲍尔斯以往的写作主题，科技仍是其关键词，同时涉及天体生物学、神经科学多学科知识，以一种将广瀚宇宙纳入其中的视野开启对生命、人类生存现状和未来的思考。

小说围绕着天体生物学家西奥多·拜恩和他九岁的儿子罗宾展开。作为一名天体生物学家，西奥多的工作是探寻地球以外的生命。与此同时西奥多面临着另一个挑战，那就是在妻子艾丽莎去世后独自抚养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儿子。为了改善罗宾的情绪控制力，西奥多让其接受了神经科学的前沿技术——解码精神反馈疗法。这种疗法让罗宾有了良好的转变，但也将他的命运引向不可控的方向。本文主要从柏格森生命哲学的技术观出发，分析《困惑》中反馈调节罗宾情绪的人工智能的本质，探索科技与生命的关系，找寻人类在生命长河中的地位以及在充满危机的地球上妥善安置自身之法。

一、人工智能和生命的二重奏

鲍尔斯曾表示，“希望他的作品能让人们明白人类仍是一部进步中的作品”[2]。 书写和批评现实的同时，鲍尔斯始终对于人类的未来持有乐观的态度，对于生命的积极性给予肯定，其中流露出与柏格森生命哲学相同的底色。柏格森强调生命是一个不断运动和创造的过程。在生命进化的几条分支路线上，人类站在脊柱动物进化的巅峰，与其他动物相比拥有更高的智能。关于智能，柏格森给出这样的定义：智能“就是一种制作人造对象（尤其是制作用以制作工具的工具）的机能”[3]，并且具有不断变化这种制造品的能力。人类智能的基本特点从一开始就是机械发明，人类借助这些人造工具克服物质的障碍，从而实现在物质世界中的在世存在。那么根据这一理解，人工智能这一模拟人类智能的技术，“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智能，是服务于生命体的在世存在的”[4]，这是其存在的根本目的和价值。

小说的背景设定是与当下平行的一个世界，那里的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人类实现了经济社会的快速进步和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故事通过西奥多这位单身父亲的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将罗宾置于整个故事的核心，展现了以人工智能为手段的解码精神反馈疗法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九岁的罗宾善良敏感，又有些特别，被确诊为阿斯伯格综合征。身为父亲的西奥多却从不相信医生给出的诊断，因为罗宾不会四处乱跑，不会不停说话，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十分专注。如果非要给这个男孩所有令人不安的行为一个解释，那就是罗宾七岁时失去了他的母亲，这是他一切痛苦和焦虑的根源。于是在小说中，罗宾一次又一次询问父亲西奥多关于母亲艾丽莎的问题，即便有些问题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迫切希望与这个已经去世的女人建立联系，而似乎只有这样的询问能让陷入孤立的他与他人再次取得一些联系。与此同时，这个男孩敏锐地察觉到地球上正在发生的物种大灭绝，这让爱护动物的罗宾状态变得更糟。在露营回程看到被人们围观的美洲黑熊，他愤怒地喊出：“我们夺走了它们的一切，我们活该孤独。”[5]在普鲁契克的情感轮盘中，愤怒对应的情绪是恐惧。罗宾的愤怒是他再次陷入孤独的恐惧的表现。罗宾在学校与同学发生冲突后，迫于校方的要求，罗宾需要接受治疗，西奥多又不想让罗宾服用精神类药物，于是他向神经科学家马丁·柯里尔求助，让儿子接受解码神经反馈疗法这一非药物治疗方式，训练罗宾注意和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罗宾而言，解码神经反馈疗法是一剂良药。解码神经反馈是一项在神经科学领域的前沿技术，类似老式的生物反馈，但有实时、人工智能介导反馈的神经成像。这一疗法的研究日趋成熟，被应用于情绪调节并在精神疾病方面显示出前景。负责扫描的人工智能会将罗宾大脑内部的连接模式，即他的大脑自发活动，与预先记录的模板进行比较，然后通过视觉和听觉线索塑造这种自发活动。人工智能通过多年冥想获得高度镇静者的复合模式，然后劝诱他靠近这个模式。解码神经反馈就像是一台共情机器，让罗宾与他人的思维状态联系起来，一开始是陌生人，后来是她的母亲。接受解码神经反馈疗法之后，罗宾的情况在一天天改善，学校老师评价“罗宾的创造力和自控力都在提升”[5]，他在周末和一群几乎不认识的小孩出去玩，变得更容易笑，不那么爱发脾气。在夏季最后一次训练时，罗宾甚至和人工智能即兴来了一次十分和谐的二重唱。

鲍尔斯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看到罗宾逐渐快乐起来，尤其是他突破自我，与他人和其他生物建立良好联系，希望读者能意识到生活可以比过去变得更有意义和价值的可能性。他肯定了人工智能带给罗宾的积极变化，解码神经反馈这一技术手段帮助罗宾实现了更好的在世存在。人类在对工具的支配中所得的益处“远远大于发明本身产生的物质成果”[3]，仿佛发明结果中的精华所在，就是提高自身、扩大视野。鲍尔斯对于科技抱有和柏格森一样的乐观态度。不同于非智能的外在器官，人工智能不仅使人们从机械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救出来，也延伸和扩展了人脑的意识活动功能，从而更好地帮助人类实现在世存在。于是母亲艾丽莎的生命通过科技再次与罗宾交织在一起，西奥多“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的袖珍宇宙”[5]找到了另一颗同频共振的星球。

二、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未来

这本小说像一个黑暗和光明的奇异结合体，希望始终存在，危机又无处不在。小说中的地球岌岌可危，人类活动导致了种种环境和物种问题。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二氧化碳的不断排放已经导致显著的全球变暖问题。地球自身生态系统在温度稳步上升的情况下，数以千计相互关联的物种在断崖式消亡；极端天气事件频发，夏季肆虐的洪水污染了几千万人的饮用水源，同时传播着病菌；北极的新鲜融水正涌入大西洋，打乱全球海洋环流系统；平原和西部的热气压正在威胁老年人的生命；其他种类的生物正遭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人类社会也面临着各种冲突和矛盾，社交媒体上的争端导致民兵袭击示威群众；示威活动演变为种族骚乱；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动用军事力量到边境打击非法移民；北部平原各州出现更多的无人机投毒事件；丙烯腈蒸汽蔓延导致多人死亡和住院；选票的可信度被质疑，国家陷入混乱，而是否重新计票则取决于社交媒体的点赞数。人类这一物种被自己发明创造的技术所困，“即使是简单的数人头也变得不可能”[5]。

不断发展迭代的机器让人类机体组织得到无限扩展，人类凭借机械之物赋予的巨大力量改变着这颗星球的一切，就这样“一边进化一边胡编乱造，随后再证明给全世界看”[5]。而对于远超人类机体本身的力量的操纵必然导致人类可预见范围之外的结果。早在20世纪，柏格森就对技术对人类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有所警觉。他指出，在这个已经被无限扩展的机体中，“人的心灵还保持原来的样子，这颗弱小的心灵就无法充实和支撑庞大的机体了，它的微弱力量也无法引导庞大的机体前进”[6]，于是身体和心灵无法保持均衡，这种不均衡导致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究其原因，是人没有正确利用科技这一克服物质阻力的手段，而是把它作为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

“新的发明创造在不断满足人类的已有需求。但是人类因此而获得的满足感却从来没有促使人类就此停止前进的脚步。新的需求在不断产生，而且需求程度同样的迫切，需求种类同样的与日俱增。”[6]人类就这样在狂热地追逐现代生活，追求舒适享乐，需要越来越多针对需求的商品。而工业“无须担心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人类的需求这样的问题”[6]，它只关注公众的消费偏好，按照商品销售状况来生产。于是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已经商品化，就像西奥多说的，这个世界的故事走到了现在，一切都变成了营销[5]，一切为了有利可图。迫于科研经费压力，柯里尔准备将解码神经反馈疗法这项技术转让。由于罗宾在训练中良好的表现，柯里尔请求西奥多将罗宾作为成功案例向外界展示，并承诺会对训练视频做打码和变声处理，不会暴露个人信息。一直以来的免费治疗和罗宾的良好变化都让西奥多无法拒绝柯里尔的请求。视频公开后不久，《奥瓦新星》的制作人迪·米拉就找上了父子二人，希望罗宾可以上她的节目。西奥多对此愤怒不已，却深知人工智能、面部识别这些技术可以轻而易举确定罗宾的身份，自己除了据理力争要在节目中有发言权和不用罗宾真名外，什么也阻止不了。于是罗宾成了一个活广告，为柯里尔带来利益和流量。

在西奥多接受柯里尔请求的那一刻起，罗宾的命运就已经被这个世界裹挟，走向不可控的方向。两人在华盛顿国会大厦前拿着保护动物的横幅拍照时，在网络上走红的罗宾被人认出，引来很多路人，这让警察误以为是有目的的聚众活动并逮捕了西奥多。这一事件后续引来大选参选者的忌惮，他叫停了解码神经反馈疗法的实验。训练的中断让罗宾的状态开始恶化，西奥多无奈之下带罗宾重回大雾山以缓解他的情绪。而就是在这里，罗宾因为拆除堆石界标失温而死。更让人绝望的是，他不惜用生命去拆除的堆石界标明年春天又会再次立起。堆石界标会摧毁河里所有生物的家园，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在破坏它，“但我们都移开了目光”[5]。而只有罗宾，像皇帝的新衣里拆穿谎言的那个孩子，说出人们回避的事实。

西奥多沉浸在失去罗宾的痛苦里闭门不出，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回复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柯里尔告诉他，如果他想就可以和罗宾在一起。柯里尔冒着触犯法律的风险重启解码神经反馈疗法，用罗宾的脑部记录训练西奥多，救赎了一位心碎的父亲。于是罗宾开始在西奥多的脑海里栩栩如生，还有仍在罗宾脑海里的艾丽莎。西奥多开始与罗宾心意相通般抱着对宇宙的好奇生活下去，并且仍觉得“这颗星球仍是个好星球。我们也是好人，好得像太阳的燃烧、雨水的滴落、土壤的芬芳，在这个按照任何计算都不应该存在的变化多端的世界里，到处飘荡着无尽的解决方案之歌”[5]。鲍尔斯最终还是在小说结尾留下希望，就像他曾说的，他确实怀有希望并且坚信，只要人们还在这颗星球，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仍会值得投入所有的努力和同理心。

三、人与其他生命的共生共存

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节肢动物的进化以膜翅目的昆虫达到顶峰，脊椎动物的进化以人类达到顶峰。节肢动物向本能发展，脊椎动物向智能前进，而智能在人的身上体现得最明显。在柏格森看来，本能和智能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一个问题的两种不同解决方式”[3]。人类未必是进化的最终状态，推动物种进化的生命力存在于所有生命之中。生命之流没有既定方向，人类只是处于众多进化路线之一的终结，而其他的路线或许会有另一个终结。人类也不是万物围绕的中心，而是与其他生命共同构成宇宙这一有机生命体。

人类拥有智慧，通过智能制造出的无机工具“能够采用任何形式，服务于任何目的，将生物从种种新产生的困难中解救出来，并且赋予生物无限的力量”[3]。正是凭借这种制造工具的能力，人类超越其他依靠本能和有机工具生存的动物，拥有更高的自由和更多的进化可能性。可以说是技术让人类的生命有了无限可能性，人类会不断创造新的技术，解决旧的技术所造成的问题。技术赋予的强大力量也让人类生出傲慢，以一种征服者的姿态想要拥有这颗星球的一切。而鲍尔斯在小说中给出了否定的声音，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一切。人类与自然或是其他生命物种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同为主体。在西奥多的叙述里，这种意识就有所体现，比如他认为罗宾成了自己水族馆的展品。

无论是在作品中，还是在生活中，鲍尔斯都在挑战人类中心主义。鲍尔斯以往的作品就已经体现出这样的思想倾向，上一部获得普利策文学奖的小说《树语》就是从树的视角呈现世界，树拥有和人一样的情感和意识，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困惑》中，地球遭到破坏和动物受到伤害都会引起罗宾的焦虑和痛苦。他不喜欢动物园，因为“无法忍受看到有感觉的生命被禁锢”[5]，几百万头染上病的奶牛被处理更是让他崩溃。只有与万物和谐共存，才能让这个孩子平静和快乐起来。小说中的解码神经反馈疗法更是一种隐喻，这种疗法能让人体会他者的感受，这个他者可以不只是人，也可以一条狗、一只猫，甚至是罗宾最喜欢的一只鸟。就像西奥多说的，人们需要有关神经反馈训练的通用必修课程，就像通过宪法测试或考取驾驶执照一样。作者在呼唤一种更为宽阔的心灵，希望人们能对其他生命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希望一切生命幸免于人类带来的痛苦。

不论是鲍尔斯书写的小说世界，还是他所处的现实世界，人类对于这颗星球的破坏最终都将以某种方式加诸人类自身。人类不仅需要与万物和谐共处，也要寻求自身生命的本真与融洽。现代社会人们拼命追求消遣娱乐与科技的突飞猛进，但需要明确的是，不是发明创造精神创造了日益增多的人为需求，而是人为需求在引导人们的发明创造精神。对于科技负面影响的批判不应落在技术本身，而应是操纵技术的人和使用它的方式。人类应该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被物质所束缚，沉溺于享乐之中，要站在物质之上，利用其作为工具和资源，不断地向前探索创造，实现生命的自由和欢乐。

四、结语

鲍尔斯讲述了地球这颗美丽的星球以及存在于此的所有生灵正在遭遇的一切，借一个九岁孩子之口，问出人类对地球的破坏为何视而不见的问题，给予读者一种警示和思考。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围绕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前沿科学技术的话题始终充满争议。人类通过智能创造的无机工具，克服物质世界的阻碍，实现自身更好存在，推动社会文明向前发展，同时，人类身体凭此获取远超自身的力量，未能及时均衡的身体与灵魂之间的裂隙，衍生欲望的深渊，吞噬着所有欲望的主体。《困惑》给予人一种积极的启示，生命是永恒的绵延和创造，人类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人类可以是导致绝望的元凶，也可以是带来希望的救星。

参考文献

[1]" 孙坚.在科学和艺术间畅游——理查德·鲍威尔斯小说述评[J].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09（1）.

[2]" 刁克利.“人类仍是一部进步中的作品”：理查德·鲍尔斯访谈录（英文）[J].外国文学研究，2007（4）.

[3]"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M].肖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4]" 舒红跃，吴娇.人工智能：一种新技术还是一种新生命——生命哲学视域中的人工智能探究[J].江汉论坛，2022（2）.

[5]" 鲍尔斯.困惑[M].王敬慧，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3.

[6]" 柏格森.宗教和道德的两个来源[M].彭海涛，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张丹，河南大学外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