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巨型收音机》的三重空间异化
2024-12-31李瑞盟
[摘" 要] 被誉为“纽约城郊契诃夫”的美国短篇小说巨匠约翰·契弗在其作品《巨型收音机》中讲述了美国中产阶级夫妇吉姆与艾琳意外获得一台巨型收音机的故事。这台特殊的收音机不仅能收听音乐与新闻,还能窃听邻居的隐私。借助这个富有寓意的精妙设计,约翰·契弗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聚焦现代化进程中西方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价值观,深刻探究了社会变革下的道德复杂性、技术双重性等主题。基于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理论,本文主要以物质空间、社会空间与精神空间的三重异化,刻画了当时迷茫、焦虑的美国中产阶级群像,揭示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由资本主义、消费主义主导的美国社会中存在的身份焦虑、商品崇拜、攀比成风等问题,呈现了契弗对美国中产阶级这一群体的深刻人文关怀。
[关键词] 约翰·契弗" 《巨型收音机》" 空间" 异化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60-04
约翰·契弗是20世纪美国著名现实主义小说家。契弗一生著述丰富,尤以短篇小说见长,曾多次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小说奖等重要奖项。评论界多认为契弗擅长书写美国城郊富裕中产阶级的生活、人际关系、心理状态和道德观念等主题,并以之反映社会生活的某些侧面[1]。发表于1953年的《巨型收音机》(The Enormous Radio)是其诸多描写中产阶级生活作品中的代表作。小说中,艾琳的丈夫吉姆意外购买了一台能够窃听其他住户隐私的巨型收音机,收音机里邻居们隐秘的故事让艾琳重新审视自我。艾琳同他们一样,过着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孤独焦虑的生活。契弗以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再现了带有普遍性的中产阶级生活状态。综观国内外对这篇小说的研究可以发现,研究大都集中于叙事手法[2]、讽刺艺术[3]、意象[4]等方面。事实上,小说用大篇幅展现了资本主义空间内的异化现象,然而,从空间异化角度研究的论文尚不多见,这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空间。笔者认为,《巨型收音机》以书写资本主义空间内的异化现象,凸显了技术进步与消费升级下当时中产阶级面临的焦虑与困惑。
“异化”一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alienatio,具有分离、脱离、转让之义。在中世纪,异化主要表现在宗教领域,表示人与上帝的疏离。文艺复兴以来,异化理论得到了深化与发展,如卢梭将异化用于描述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双重关系,强调了个人权利与自由的不可转让性;黑格尔则在哲学史上第一次对异化概念进行了系统阐释,将劳动规定为人的本质。在诸多与异化有关的论说中,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最具有影响力,马克思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异化状态与商品化过程联系起来,并强调资本主义与异化的必然联系”[5]。列斐伏尔进一步阐释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日常生活批判》中,列斐伏尔指出,异化不仅存在于“异化劳动”中,更是渗透到了资本主义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6]。由之可见,列斐伏尔的异化观中内嵌了空间的维度。“空间”是西方思想界关注的重要范畴。早在17、18世纪,许多哲学家与思想家就已从物理、哲学等角度对空间进行阐释,如牛顿把空间看成是一个存放物质的空箱子。19世纪以来,将空间视为时间附庸的观点逐步占据主导地位,这使空间被看作一个物化的东西而非开放斗争的场所。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理论家对传统的空间观进行了解构与扬弃,“空间转向”在西方人文社科领域得到了广泛关注。《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首次使用“空间的生产”这一概念,将空间分为感知的、构想的和生活的三种辩证性联系着的维度。在这里,空间不再是抽象的、被动的、没有内容的容器,而是一个动态的社会建构和生产的过程。在文学作品中,空间常被等同于人物的活动场所与故事的开展背景。但是,小说中的空间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产品,生产于特定的空间模式。对于二战后的美国都市小说来说,其依托的都市空间植根于资本主义社会化生产,拥有明显的异化特征。鉴于此,本文从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出发,具体分析小说中的三种空间的异化,挖掘契弗对现代社会发展的深层思考,以期更加全面地认识该小说的文学价值及其深远影响。
一、物质空间异化:入侵的住所
《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指出:“我们首先关注的领域是物质领域,即自然、宇宙;其次是精神领域,包括逻辑与形式的抽象;第三,是社会领域。”[7]其中,物质空间又称为感知的空间,“它包括任何可以呈现给感觉的部分,不仅是可以看到的而且是可以听到、嗅到以及触到的”[7]。文学作品中,物质空间是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场所。《巨型收音机》中,契弗并没有着力书写建筑的宏伟,而是突出了消费主义盛行与科学技术进步背景下物质场域内的异化。
《巨型收音机》中物质空间异化的第一种表现是住宅脱离其承载的物理意义而被消费意识形态入侵。在20世纪中后期消费文化盛行的美国,消费品的差异折射出消费者的差异。“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消费结构中的消费品系列,是一整套消费品之间存在的必然逻辑关涉,其间起根本性支配作用的东西,就是由符号话语制造出来的暗示性结构意义和符号价值。”[8]主人公吉姆、艾琳夫妇居住在纽约东区萨顿广场附近的一栋公寓里,但他们并不满足于现状,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搬到韦斯切斯特区去”[9]。在这里,住宅不再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而是社会消费结构差序性的具象化代表,更是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标识。
物质空间异化的第二种表现是私有空间被入侵。二战后,借助法律漏洞,美国社会中电话窃听盛行一时,私有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逐渐被打破。1955年,纽约警方的一次突袭行动揭露出纽约市存在着大规模的非法窃听活动,窃听范围包含曼哈顿东38街到东96街的一片区域,“纽约东区没有一部电话不被窃听”[10]。小说中,居住在纽约东区萨顿广场的吉姆、艾琳夫妇从一台巨型收音机中秘密窃听邻居家隐私,与现实中的电话窃听如出一辙。从这台特殊的收音机中,他们偷听到了“一段如何在加拿大钓鲑鱼的独白、一场桥牌牌局、看家庭放自己拍的电影的人的讨论”[9],这无疑践踏了他人的私有空间。科技的进步一方面使人获得信息的途径更加广泛,另一方面也使窃听手段更加复杂高明。窃听这一行为不仅破坏了人的主体地位,更强化了现代化进程中科技媒体发展带来的空间焦虑。
通过对中产阶级居住的物质空间的异化书写,住所具有的符号性、等级性等特点得以呈现。住所的消费意识形态化加剧了以艾琳、吉姆为代表的中产阶级的身份焦虑,迫使其不得不将社会身份捆绑在盛行的价值符号之上。技术的复杂性则使人类被自我发明之物所束缚,强化了处于空间弱势地位的使用者的不安全感。科技发展如果不被适当地控制与监管,不仅不会推动社会进步,反而会让人类加速走向毁灭的深渊。
二、社会空间异化:扭曲的关系
空间异化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上,契弗从疏离的社会关系中进一步探索了社会空间的扭曲异化。“社会空间”又叫作“空间表征”,是对空间的直接体验。“社会空间既不是许多不同物中的一种物,也不是许多不同产品中的一种产品,倒不如说,它容纳了各种被生产出来的物以及这些物之间的相互关系”[7]。简言之,社会空间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二战后,美国国内较为稳定的政治经济环境为人口的持续上升提供了先决条件,中产阶级队伍日益壮大。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求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中产阶级文化在20世纪50年代成为主流。然而,“丰裕社会”的到来并没有带来中产阶级幸福感的提升,商品与资本的逻辑不仅统治着物质生产与社会进程,更支配着整个社会文化、风气以及人际关系。作为社会风尚小说家的契弗,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现象。《巨型收音机》中,这一社会问题具体表征为中产阶级社会关系的异化。
中产阶级社会关系的异化首先表现为夫妻关系的背离。在资本社会与消费主义的联合催化下,艾琳、吉姆夫妻关系加速异化。37岁的吉姆无法为公司创造更大的效益,收入预期并不乐观,甚至有失业的风险,“我的事业远远没有达到我的理想,我估计今后也好不了多少”[9]。妻子艾琳却依旧沉溺于消费主义缔造的伪欲望之中,购买收音机、毛皮大衣、沙发套等奢侈品,“根据它们的节奏和不断替代的现实而生活着”[11]。艾琳对吉姆工作漠不关心的态度以及超前消费的行为使吉姆颇为不满,两人矛盾最终爆发。艾琳、吉姆夫妇的困境连同收音机中传来的因从银行透支钱款引发的争吵,共同勾勒出在膨胀的欲望与冷酷的现实中苦苦挣扎的中产阶级夫妻众生相。
中产阶级社会关系的异化其次表现为亲情关系的疏离。当孩子表达不想去学校的想法时,母亲不予理会,气呼呼地反驳道:“我们花了八百元钱给你弄进那所学校,死活你得去。”[9]在母亲的遗嘱公布之前,艾琳就将妹妹葛瑞斯的珠宝据为己有,甚至在葛瑞斯急需用钱的时候拒绝施以援手。资本主义利己文化与金钱观念使人迷失在物质享受带来的短期快感中,解构了现代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联系。
中产阶级社会关系的异化也表现为友情关系的危机。宴会上,主妇吩咐使女对不同身份地位的朋友给予不同规格的招待:“凡是头发没白的都不要给他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9]参加同个晚会的朋友发现邓斯顿夫人掉在洗手间地板上的钻石后,并没有打算物归原主,而是想去麦迪逊大街的珠宝商那里卖掉它:“邓斯顿夫人不会发现的,咱们可以弄二百块钱花花。”[9]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模糊了人们最基本的道德底线,个体间的信任纽带被赤裸裸的利益现实破坏。
《共产党宣言》写道:“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12]社会关系亦是如此。这种异化的社会空间景观通过夫妻、亲人、朋友间的对话、行为和思想被展示出来,强调了金钱和消费主义对主体间关系的破坏性影响,呈现出契弗对中产阶级人际关系与生活方式的反思与批判。同时,这部小说也讨论了个体与社会文化间的紧张关系,凸显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复杂的家庭动态和文化价值观演变。
三、精神空间异化:消失的他者
精神空间又被称为“再现空间”,“是一种精神构造和想象的空间”[7],反映了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并以实践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虽然“丰裕社会”拥有较为丰富的物质资源,但现实是,生产机构决定着个人的需要和愿望,它消除了个人需要和社会需要之间的对立[13],这使社会同时具有平庸与趋同的特点。具体到个体层面,“某种非常巨大的同质把生产/消费的不同内容如财富、产品、服务、关系、差异等联系了起来”[11],个人服从于垄断符号编码,成为缺乏独立思考与自我审视的单向度的人。契弗以美国中产阶级膨胀的消费欲望与同质化的精神生活为切入口,再现了现代化进程中个体的精神危机。
小说中,精神空间异化主要表现为他者的消失。“他者表示根本的另我性”[5],是哲学研究的基础性内容。正是在他者的映衬下,自我的地位得以确立。随着时代的发展,对他者的研究也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结合社会现实,德国新生代左翼思想家韩炳哲在其新作《他者的消失》中对他者进行了阐述与补充:“如今,他者的否定性让位于同者的肯定性……同质化的恐怖席卷当今社会各个生活领域。”[14]在同质化泛滥的现代社会,中产阶级被消费欲望吞噬,主体性趋于消解。
精神空间异化首先表现为商品同质化。中产阶级文化的特征是消费文化。随着“丰裕社会”的到来,两次世界大战与经济大萧条时代造成的匮乏心理让位于享受奢侈、闲暇和“富裕心理”[15]。中产阶级对服装、汽车、电视机等产品的消费表现出空前的狂热。物质已失去其功能意义,攀比风尚与趋同思想是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特点。小说中两处关于女性服装的描写均与皮衣有关。小说开头提到,艾琳有一件染成貂皮样子的鼬鼠皮大衣;在电梯内,契弗借助艾琳的视角指出同行女人的相似衣着:身上穿的皮外衣或披着一件貂皮披肩。在消费文化的引诱下,中产阶级将同龄人的需求与审美视为个人发展导向,凸显出其精神世界的荒芜与迷惘。
精神空间异化还表征为生活同质化。从收音机中,艾琳了解到了邻居家的相似窘况:赫钦森夫人的母亲即将死于癌症却没钱去梅奥诊所;韩德里克将会在四月份失业;放《密苏里华尔兹》的女人是个下等妓女。“所有别的人家一天到晚都在吵架。每个人都在吵架。他们都在为钱发愁。”[9]震惊之余,艾琳不敢接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她向吉姆反复确认:“生活太难过了,太肮脏可怕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过,是吧,亲爱的?有过吗?”[9]实际上,她抛开虔诚与贞洁去堕胎,且不顾现实情况超前消费,与为物质、金钱所累的邻居别无二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的诱惑与消费主义的陷阱使得中产阶级逐步丧失了想象力与创造幸福生活的能力。受社会文化影响而被迫消费的中产阶级,成为20世纪50年代特有的时代印记。
契弗对中产阶级精神空间的书写,强调了精神空间的异化是资本主义消费文化和商品拜物教精神共同奴役的结果。精神空间虽然抽象,但却是这一时代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作用的产物,对现实世界有着切实的影响。《巨型收音机》中精神空间的书写是契弗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浮躁虚荣风尚的大胆揭露,也是对商品拜物教崇拜的无情批判,更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都市中产阶级这一群体精神空间同质化倾向的担忧。
四、结语
都市空间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结果,是精神构想在社会实践中的表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深嵌其中。《巨型收音机》中,契弗以宏达的视野与细腻的笔触书写了美国都市物质空间、社会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异化,揭示了技术、消费文化、金钱至上价值观等对中产阶级主体地位的异化与消解。从契弗的创作中不难看出,他始终关注现代工业化进程中存在的问题隐患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他以深切的人文关怀试图帮助个体在纷杂失序的空间内建立起确立自我价值与身份的坐标体系,唤醒人们对当前社会问题的深思,这使得其作品具有超越时代与国界的长远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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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李瑞盟,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