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学院派小说《论美》中的伦理与危机书写
2024-12-31成晓华张荣升
[摘" 要] 英国学院派小说家扎迪·史密斯的小说《论美》通过深入描摹以知识分子为典型的两性关系中自我与他者存在的冲突与矛盾,揭示了英美中上层阶级潜藏的家庭伦理危机;借由对惠灵顿学院以价值利益为导向的校园风气、学术竞争与个人道德理想幻灭的刻画,揭露象牙塔中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作为拥有主观意识的个体,辨识已经存在的危机现象,有助于厘清人与人之间复杂的伦理关系。
[关键词] 学院派小说" 《论美》" 知识分子" 伦理" 危机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43-04
自处女作《白牙》轰动问世,扎迪·史密斯便被认为是英国最佳年轻小说家之一。她的第三部小说《论美》入围布克奖。史密斯是一位拥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作品涉及种族、阶级、文化、暴力、爱情、战争及教育等一系列话题,蕴含着对存在于人类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危机现象的关注与描摹。作为特定的客观现象,“危机存在于人类社会的众多领域,自人类文明和社会生活从远古发展至今就存在着”[1]。
史密斯《论美》的故事围绕居住在美国波士顿的两个知识分子家庭及其周围生活领域存在的伦理与危机现象展开,涉及家庭中的婚姻危机和父权压迫、校园内部知识分子伦理行为的失范、伦理身份的错位与个体意志的落陷等现象。伦理是关于人类关系的一套自然法则,也是对道德现象的哲理性思考,“伦理危机的实质是道德合理性的深层矛盾,道德合理性的深层矛盾又是自由的个体道德行为与道德共识的冲突”[2]。《论美》不仅精彩地展现了美国中上层阶级在婚姻、家庭、社会生活中个体道德行为与道德共识的冲突,折射出不安定时代的伦理危机,还能激发人们对“在世”的伦理价值进行内在求索。
一、家庭伦理危机
“他人与我的关系是一种存在与存在的关系,他人有自己的观点,以自己的方式观察世界,表现着世界。”[3]“我”亦如此,而伦理规范的断裂将会加深两性间的对立关系,引发家庭内部冲突,继而损坏家庭这个社会的基本构成单元。《论美》中,自我与他者的两性冲突揭露的家庭伦理危机清晰可辨:霍华德·贝尔西的屡次出轨使夫妻关系难以调和,最终导致家庭的瓦解;企图在家庭中掌握绝对主导权的蒙蒂·基普斯令卡琳·基普斯束缚于父权的精神枷锁下,表面风平浪静的家庭却隐藏着人性的自私与丑恶。
1.贝尔西家庭的婚姻背叛
《存在与虚无》中有言:“一切对我有价值的都对他人有价值。我努力把我从他人的支配中解放出来,反过来力图控制他人,而他人也同时力图控制我。”[4]这是一种双向的动态运作模式。夫妻关系好比一项统合性谋划的事业,作为利益联结体的双方,一切对自我有价值的也应当对对方存在价值,一旦夫妻的一方打破了平衡,潜藏的冲突与危机就会展露出来。小说中,霍华德是一位从事伦勃朗绘画研究的教授,而他的妻子琪琪是美国黑奴的后裔,其祖母将一栋大房子赠予她后,她的家庭便跻身于中产阶级行列。霍华德依靠这份房产结束了在各种二流学府间搬来搬去的痛苦,琪琪也借助婚姻巩固了自身的阶级地位。两人原本在婚姻中彼此成就,当霍华德心甘情愿让步时,琪琪也能做到通情达理。然而,个人的行为和选择会对他人产生潜在的影响,这种蝴蝶效应式的连锁反应有时会招致巨大的危机,当霍华德与琪琪之间价值交换及伦理关系的平衡点被打破,婚姻的危机随之而来。比如,在琪琪的身材样貌发生变化、不再年轻后,这对中年夫妻的感情趋于平淡,经受不住外界诱惑的霍华德与其他女人发生了两次婚外情,严重伤害了琪琪的感情,原本长久稳定的婚姻关系遭受重创。霍华德谎称第一次婚外情是在学术会议期间,他跟一个陌生女人在冲动的情况下发生了一夜情,琪琪也试着原谅他的过失。“我对我的为他存在负有责任”[4],他人也奠定了“我”的存在。最初不想离婚而努力解决问题的夫妻可能在未来再次面临相似的困境,在解除一种危机后,可能又遇新的危机。结婚三十周年的晚上,在发现丈夫的出轨对象是两人三十多年的共同好友克莱尔·马尔科姆时,琪琪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婚姻破裂的导火线就此引燃,克莱尔的出现使这一切更快地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作为高级知识分子,霍华德明知出轨行为会给家人带来伤害,却依旧压抑不住内心的欲望,又与蒙蒂的女儿维多利亚发生了一夜情,终使得多年平稳的婚姻陷入无法挽回的局面。此外,“我要求他通过自己保持为对我的纯粹主观性而把我的存在奠定为享有特权的对象”[4],但在婚姻中,执拗于自我框架下的霍华德,将琪琪视作是名誉和欲望的附加物,而非一位必须忠贞对待并加以呵护的妻子,从而导致夫妻关系的失衡。与此同时,以自我为中心的霍华德在处理亲密关系时往往会忽视妻子的情感需求,罔顾妻子的痛苦,多次发生婚外情。这令琪琪难以再坦然处之,原本完整的家庭就此分崩离析。
2.基普斯家庭的父权压迫
在社会私人范畴,“家庭道德规范是社会的基础性道德规范,违反这些基本道德规范将会产生与此相关的情感危机和家庭伦理方面的婚姻道德危机”[1]。史密斯写实地刻画了除贝尔西家庭外的另一对夫妻——蒙蒂与卡琳的生活样貌,包括他们之间压迫与被压迫的二元对立关系。蒙蒂一家从英国伦敦搬到美国波士顿,卡琳与琪琪在几次接触后便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灵魂共鸣的好姐妹。琪琪盛情邀请卡琳参加家庭聚会,卡琳表现得异常欢喜并表示一定会赴约,却没有兑现承诺。蒙蒂将卡琳爽约的原因归结为她不喜欢热火朝天的社交聚会氛围,而是偏好守在家里的壁炉边取暖,但琪琪对他的搪塞持怀疑态度:“太遗憾了……她似乎很肯定她会来呢。”[5]蒙蒂可以以妻子的身体状况为由委婉地拒绝其出门的要求,或直截了当地以男主人的身份坚决反对妻子出门,但他要求卡琳待在家中的行为无疑是对妻子自由的限制。这一举措隐含了蒙蒂不为人知的企图,他希望“通过把他人的身体完全化归自有而把他人的自由化归我有的享有特权”[4],使对方被自己对象化。然而,无论蒙蒂通过哪种方式阻止卡琳走出门外,都可被看作是暗含欺骗性的对卡琳自由选择权的剥夺,他有意地将卡琳视作自己可以牢牢禁锢的对象,借以在两性关系中占据绝对主导权。
在蒙蒂的认知里,卡琳需要作为他理想中一位守家的高尚母亲形象出现,她独立思想的小火苗一旦萌生,便会被扼杀在摇篮里。然而,人的主体意识始终存在,卡琳终究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独立个体,当然会对蒙蒂的行为产生不满进而采取反抗措施。外表看似和谐的局面实则隐藏着不和谐的因子,个体会通过与他人展开斗争以此保卫自我的主体性,在蒙蒂限制卡琳的自由时,这种两性主体的冲突必然生成一个将他们两人都局限在内的“地狱”。“我以我的注视反过来凝思注视我的他人。”[4]作为显性受限者的卡琳遭受来自丈夫的桎梏,而作为隐性受限者的蒙蒂在尊崇男权的同时亦给自己留下了名声受损的隐患。直至情节发展到众人参加卡琳葬礼的那一幕,蒙蒂对钱特尔的长期侵害这一违背伦理道德、满足私欲的可耻行为才通过霍华德女儿佐拉之口揭露出来。与摆在明面上的贝尔西家的婚姻状况相比,基普斯家的家庭伦理危机隐藏得更深。
二、生存危机:“象牙塔”中知识分子的道德与意志落陷
“象牙塔”用于形容女性白皙的颈项,后又可用来指称“那种脱离现实生活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的悦乐之地”[6]。《论美》的故事发生在美国波士顿的惠灵顿学院,写实地刻画了“象牙塔”中的知识分子对学术权力的争夺以及个人道德和欲望的沉沦。在物质文明发达且生存竞争剧烈的时代,“崇尚个体利益至上原则的人们,不再接受超越于他们之上的所谓神圣秩序及其神圣价值的神圣要求,道德个人主义代替了传统社会的道德共同体主义”[2],当美国校园内知识分子伦理行为的失范与伦理身份的错位等现象被推上前台时,知识分子个体的生存危机也由此揭开:他们既要面对复杂的外部环境,又要面对内在不稳定因素。
1.知识分子的伦理行为失范
危机作为特定的存在现象为人所识的同时,还会牵涉人们的实际生活和实在利益,比如惠灵顿学院内部知识分子的派系斗争和个人利益的攫取,不仅异化了个体与校园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还引发知识分子自身伦理行为的失范。学术领域资源掠夺的紧迫性激发了知识分子的危机意识,不止惠灵顿学院成为知识分子争夺权力的场所,校外的私人宴会场所也成为他们高谈阔论、开展意识形态论战和拉拢势力的角斗场。
霍华德是惠灵顿学院的艺术史教授、专门研究伦勃朗的左翼学者;而蒙蒂是该学院的客座教授,是典型的右翼保守派。当霍华德望见蒙蒂与学院中其他知识分子结交攀谈并控制聚会中剩下来的领地时,他便在意自己是否受到拥护他的那一派学术团体的保护,而非关注校园共同体的利益。作为黑人文学研究院副主任,厄斯金·杰格德那曲意逢迎的交际手段,“假意的奉承、无意义的顺从和洗耳恭听的神情”[5],将虚伪迎合的歪风邪气以及惠灵顿学院这个隐性的精英“交易场”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推荐别人接受在巴尔的摩会议上发言的巨大荣誉,是为了免去参加会议的苦差;把别人的名字跟某一文集的编辑联系起来,是为了摆脱他原先对出版商的许诺。他们只是学院里众多知识分子的缩影,通过苦心钻营的方式来经营职业生涯。
2.知识分子的伦理身份错位
在惠灵顿学院,学生会对整个人文学院教师的学术商品及其学术价值进行比较性的估价,包括选修的课程是否能给他们带来最大利益。对学院的多数教授而言,能否发表论文、出版专著成为衡量自己是否成功的硬性指标,作为人文学者的学术研究不再是知识分子崇高的公共追求,而是可悲地沦为庸俗的谋生手段。与此同时,“危机在社会中各种主体之间、各种对象之间会发生连续的因果互动”[1],这种互动具有广泛的因果传导性。来自学生的价值评估作用于大学里的知识分子,迫使他们为了名誉价值,将更多的注意力放置到所谓的学术研究中,以致背离教师传道授业解惑的本职,难以尽到教书育人的责任。
知识分子的个体生存与价值危机迫使其目标准则和身份的偏移,而且“危机对一个社会系统中的基础架构或者基本的价值规范产生严重威胁”[1],由知识分子的个体危机又蔓延到受教育的学生群体,直至整个大学社区。“大学向来是探求高深学问、追求真理,关注人类命运的场所,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精神殿堂。”[7]当作为学院主心骨的知识分子沉溺于追求物质享受与名利,而非纯粹的学术探求与传授知识时,作为校园主力军的学生耽于现实利益而非对知识的求索,“象牙塔”失去原先崇高的含义。一旦“道德个人主义代替了传统社会的道德共同体主义,并成为现代社会占据主导地位的道德基础原则”[2],知识分子的道德共识便会被摧毁。
3.知识分子的个体意志落陷
很多西方学院派小说深刻地描绘了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即个人与理想及现实之间的失调,霍华德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在充满风险的现代世界,“危机或多或少更是一种持续的事态,侵入自我认同和个人情感的核心”[8]。学术能力的停滞意味着被轻视和边缘化,由于霍华德理论说服力的欠缺,他在惠灵顿学院远不及同龄人那样成功。生存是建构个人生活和与之相关的社会生活的前提,“个人可能因为得不到社会的认同而感到焦虑,也可能感到社会所崇尚的价值与个人志向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2],从而造成个人认同危机和价值危机。当霍华德回忆教职生涯时,“教这门课的人在走下坡路,穿着劣等的夹克,留着八十年代的发型,尚未发表著作,政治上边缘化”[5],苦闷与彷徨、失败与失落成了他思想和精神的写照。直至教职员大会结束,他的作品《反对伦勃朗:拷问大师》仍未出版,任职多年却依旧没有终身教位。个人的存在需要特定的物质条件为其不断地提供能量,从自身能力匮乏导致外界回馈力的不足,霍华德逐步陷入焦虑、迷惘却又难以挣脱的生存困境。
诚然,大学校园是整个外部世界的缩影,史密斯以校园为依托,“透过知识分子的视角来辐射知识分子的弱点和社会状况”[9],在指明惠灵顿学院生存的外部环境存在问题的同时,也反映了知识分子内在的道德和精神危机,又揭露了西方社会高等教育和当代文明的共同危机。
三、结语
西方学院派小说家主要以深刻的洞察力讽刺和揭露高校的种种弊端,而史密斯创作的学院派小说《论美》的现实意义不止于此。一方面,史密斯对知识分子家庭中潜藏的欺骗、矛盾与冲突的伦理危机刻画,揭露了在美国中上层阶级中,那些看似和谐的两性关系背后所隐藏的情感背叛和父权压迫。另一方面,在激烈的学术竞争、残酷的社会现实和世俗欲望等内外因素的裹挟下,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会使其在所处社会中无法确证自我的理想与价值而陷入伦理困境。虽然人类经历的危机可能会使他们对“在世”产生存在焦虑,但个体可在危机的牵引下不断地重新认识自我与周遭世界的整体关系,对危机现象有所认知以及朝向未来的生存举措无疑是作为拥有主观意识的人应对危机的有效途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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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秦越存.现代性伦理危机与西方共同体主义的困境[C]//中国伦理学会.“第二届中国伦理学青年论坛”暨“首届中国伦理学十大杰出青年学者颁奖大会”论文集.浙江财经学院人文学院,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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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史密斯.美[M].姚翠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6] 厨川白村. 出了象牙之塔[M].鲁迅,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7] 蔡先金.大学与象牙塔:实体与理念[J].高等教育研究,2007(2).
[8] 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M].夏璐,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9] 张荣升,丁威,王春艳.象牙塔内的喧哗与骚动:英美学院派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成晓华,牡丹江师范学院西方语言学院,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
张荣升,牡丹江师范学院西方语言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科规划一般项目“伦理学视域下当代学院派小说及知识分子伦理共同体构建研究”(22WWB194);黑龙江省哲学社科规划一般项目“后现代视域下学院派小说发展及启示研究”(21WWB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