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古吉的人物群像建构策略
2024-12-31邵文驰毕兆明
[摘" 要] 恩古吉在其《血色花瓣》中,塑造了众多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共同构成了后殖民时期伊乌莫罗格的立体社会图景。这些立体而又复杂的人物彼此交流、冲突、融合,共同担负着形塑伊乌莫罗格精神图谱的“活化石”任务。《血色花瓣》中的群像式策略有着实验性的特征,使得这一文本在表现肯尼亚后殖民社会复杂矛盾的同时,呈现出表现广阔历史谱系的“史诗性”意味。
[关键词] 恩古吉" 《血色花瓣》" 人物群像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35-04
恩古吉·瓦·提安哥是肯尼亚著名作家,以其对非洲国家现实处境的关切、对非洲革命运动历史的精准把握、对非洲人民苦难命运的深切同情,创作出了一系列具备强烈现实精神和实践精神的文学作品。恩古吉小说以善于塑造人物见长,他笔下的人物往往个性鲜明、生动立体、内心丰富,尤其在他的代表作《血色花瓣》中,众多极具代表性和现实性的人物形象共同构成了一幅纷繁复杂又靓丽出彩的人物群像图谱。人物群像这一概念被广泛应用于电影、电视、戏剧、文学的人物塑造过程中,指的是在故事中并没有一个绝对占据中心地位的主人公,文本中的每个人物都足够丰富、立体,文本借助不同人物之间的对话、矛盾、斗争来呈示意义。恩古吉的小说采用了这样一种叙事策略,其中《血色花瓣》构建了“伊乌莫罗格”这一叙事空间,以木尼拉、万佳、阿卜杜拉、卡雷加这四个核心人物来到伊乌莫罗格之后给这座小镇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主线,象征整个肯尼亚传统乡镇城市化与殖民化的历史进程。
恩古吉的群像叙事有其特殊性。首先,群像中的每个人物都采用了既跳跃又连贯、蒙太奇式的塑造方式,同一人物在不同时期的人格特征、现实处境和主体精神都呈现出独特性以及内在的接续性;其二,迥异于个体在与社会的抗争中改变现实的传统叙事模式,《血色花瓣》中的个体形象丰富又立体,却仍然受制于社会历史条件,个体在历史变迁的浪潮中逐渐失去主体性;其三,人物群像脱离其统一性,传统的群像书写总是被统摄在某种经验性的共同指征之中,如知识分子群像、“零余者”群像、中青年群像等,而《血色花瓣》中,个体间的差异性被放大,体现出差异性的总体特质。本文通过对恩古吉小说中群像叙事策略的讨论,帮助读者理解恩古吉对肯尼亚社会的总体性观照方式,进而从新的维度挖掘其后殖民叙事的复杂性本质。
一、蒙太奇式拼接与形象迁变
“蒙太奇”是一个根源于建筑学,并且在电影学之中得到广泛应用的术语,有“组装”“拼贴”的意思,叙事学中指作者在叙事过程中,为了塑造人物、安排情节、呈现主题,有意将线性叙事加以打乱,将不同的叙事要素重新组合,从而营造出特殊的艺术效果。《血色花瓣》中的人物塑造并非线性排列的,而是被蒙太奇式重新剪切,不同人物线索之间互相交叠、彼此阐发,从而在主线叙事的正常推进过程中,人物形象逐渐浮出水面,并最终成为一个个鲜明而又生动的个体。
恩古吉将情节结构与人物塑造结合起来,以蒙太奇手法对情节重新裁剪,人物个体经历的揭露与情节的推进并非同步而行,往往随着情节发展,人物童年、青年时期的经历逐渐清晰。这种人物塑造方式能够在故事的线性叙事与人物塑造之间创造出一种强烈的张力,使人物在故事中并不存在某一确定的性格特征,人物的完整性与情节的完整性在建构的过程中存在内在对抗,从而最终共同统一于文本结构之中。
在木尼拉眼中,万佳是一个迷人、可爱的女子,是一个单纯随性的美人:“我非常期待送她回家,送她回到她的茅屋,黑暗中只有她和我。”[1]在木尼拉与万佳初见之时,木尼拉已完全被万佳迷住了,木尼拉似乎与万佳之间建构起来了某种超越心灵层面的共振:“在万佳和木尼拉之间,逐渐产生了一种无须提问就能达到的理解:并非深刻,更不触及心灵。”[1]然而随着情节发展,万佳青年时期的经历渐渐被自己叙述出来。青年时期她遭受情人的背叛、父母的辱骂和殴打所造成的痛苦回忆与内心创伤使她厌恶家庭、学校,产生了逃离现实的愿望:“我意识到,我对学校和学习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好像这些东西正在阻止我走向一个世界。阻止我走向学校和村庄之外的一个更有意思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存在着生活。”[1]之后随着情节的发展,万佳脆弱之外的坚强一面展露了出来。万佳成为酒吧女招待试图自食其力,生育能力受损后在先知穆瓦迪的指导下试图重新怀孕,以及与卡雷加的爱情都在唤醒着寻求新生的希望,赋予她在苦难中挣扎的力量。那时的万佳是有爱与希望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第二次机会,她是一个人了,不再需要什么‘除了这个之外’或者‘除了那个之外’等等前缀……再没有羞愧。他唤醒了我已经窒息的少女身份,我感觉我就要含苞待放……”[1]但这种坚忍却最终消亡,万佳彻底放弃了追求稳定、幸福生活的愿望,沦为了一个世故的妓女头子:“她有钱有势力,男人和女人都怕她。人们议论她、歌唱她,那么多人开着车子来到这里,不仅是为了吃烤羊肉、欣赏女性温柔手指弹奏出来的音乐、碰触酒吧女招待的酥胸(她们则故作惊讶实则心里很喜爱地发出抗议声),也是为了来看这位著名的女老板。”[1]可以说,万佳这一形象以其丰富性成为故事中极具魅力的女性形象,同时也是后殖民语境下无数肯尼亚女子的缩影。
在这种叙事方式下塑造的人物群像,每一个角色都是丰富且立体的,都与现实相连。万佳被几个蒙太奇式的片段所形构,在不同片段的切换过程中,其形象活泼而又有生命力与主体精神。相较其他黑人女性形象,恩古吉笔下的万佳并非一个彻底丧失抵抗能力、完全沦为客体的受害者,而是有着强烈抗争精神和反思意识的女性。正如贝尔·胡克斯指出的,现代很多作品中,“虽然黑人女性可以使自己成为主体,但不是激进的主体,她们常常只是遵循现存的标准,甚至是她们曾经反对过的标准”[2]。然而万佳却始终奋斗在谋求主体性与人格独立的战斗中,即使最终走向了失败,但依然难掩这一角色强烈的个人魅力和精神光辉。
二、个体反映历史
《血色花瓣》中,作为个体的人物与恩古吉的后殖民叙事、民族史叙事之间建构起了一种复杂而又同质化的关系。故事以肯尼亚的后殖民史作为叙事对象,又在这一后殖民史的建构过程中融入了众多丰富而又生动的个体。木尼拉是一个甘愿安居在乡村的教师,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敲开了伊乌莫罗格村民的心门,逐渐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并成为校长。乡村是木尼拉逃离家庭、父权控制的避难所,同时也是其抚慰自己心灵的疗养院:“生活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一种压抑。他父亲认为他是个失败者。而木尼拉自己也总是觉得自己该逃出这个家庭。”[1]木尼拉是一个充满矛盾性与复杂性的角色,坚强与软弱、抗争与屈服并存,对教育事业怀有充沛的理想与热情:“在国家独立之前以及独立之后不久,全国上下席卷了一股普遍的理想主义热潮,促使他到了乡村去搞教育事业。”[1]但是他扎根教育事业是为了摆脱父亲的阴影:“此刻,当他迎着冷风骑车回家时,在他的想象中,他感觉自己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甚至可以和自己的父亲比肩。”[1]
木尼拉焦虑而又矛盾的心态本身就是后殖民时期肯尼亚社会青年人普遍具有的一种精神状态。他们找不到自身的精神寄托,同时承受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而不敢面对现实,试图凭借着心中的一点理想主义开创事业。理想主义是他们逃离现实的不得已途径,对他们来说,还未获得强大的内心,现实的黑暗又逼迫着他们不断前进,最终他们要么是像木尼拉那样试图逃离家庭,要么是像万佳那样,在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不得已回到家庭、回到乡村、回到祖母的身边,试图找到一种能够让内心重新回归平静的生活方式。万佳曾经和一位丑陋又肮脏的“干爹”在一起,在被“干爹”抛弃后,痛苦地回到了伊乌莫罗格,在家乡对自己、对他人甚至对社会做出了忏悔。万佳是一个有着强烈主体精神的女性,虽然遭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但始终在绝望中做抗争。万佳的痛苦来自那个时代肯尼亚女性所遭遇的整体困境,当时的肯尼亚女性尚未获得和男性一样的权利,对女性的物化、利用,以及将女性身体作为筹码换取物质财富的现象屡见不鲜,大量的女性也在不断反抗的过程中最终丢失了对自己身体和人格的掌控权。万佳的反抗最终走向了失败,她从被剥削者摇身一变,成为主动剥削女性身体的策划者和组织者。
木尼拉和万佳反映了当时的肯尼亚青年人的状态,他们普遍带有理想主义者的浪漫气息,也有着将这种理想转化为现实的昂扬的精神状态。但是政治权利被剥夺、社会地位下降、个人的性格缺陷,都使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败。作者将社会的黑暗用青年人试图突围现实却最终失败的宿命表现出来。他们从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到谋求安定生活的现实主义者,最终成为找不到庇护港湾的失败者,标志着当时肯尼亚青年人主体精神的沦落,也从侧面暗示着国家为谋求真正强大和民族真正独立所必然要经历的漫长而又艰苦卓绝的斗争。
三、差异性与文化想象
恩古吉总在作品中表现肯尼亚现实社会中复杂的一面,表现现实生活中复杂的矛盾关系和多元化的社会结构。《血色花瓣》中,恩古吉笔下的四个主要人物凭借其差异性试图表现出当时肯尼亚社会在性别、商业、文化等方面的矛盾关系。群像书写的这种特质根源于非洲作家自身所秉持的社会责任感,“相较于西方国家过于关注个人自我的内心故事,非洲作家更喜欢讲述关乎时代命运、具有家国情怀的外部故事” [3]。
恩古吉小说中描写了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变化,凭借人物所面临的复杂的内心矛盾与外部冲突,实践其积极关注现实社会、谋求改造社会的创作旨归。《血色花瓣》中的万佳代表着肯尼亚女性遭遇挫折而又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木尼拉代表肯尼亚青年人单纯而又盲目的理想主义精神以及这种精神的幻灭;阿卜杜拉代表着曾经的“茅茅运动”战士在独立之后在肯尼亚艰难求生,却最终失去一切的悲剧命运;卡雷加则是有着实干精神和创造精神的新肯尼亚青年人的代表。这一系列人物构成了独立之后的肯尼亚复杂的社会图景。
这种差异性包含了恩古吉对肯尼亚现实的文化想象。就如乔莫·肯雅塔在《面向肯尼亚山》中所写的那样:“非洲大陆各个地方的人们正在觉醒,他们逐渐认识到一条奔腾的河流不可能被堤坝永久阻挡,总有一天它将冲破阻隔。”[4]欧洲语境下的非洲流于简单化和单一化,而非洲内部国家、族群、地理、文化的差异在叙事中受到了遮蔽。非洲现代作家们试图建构起一种“同中存异、异中求同”[3]的非洲形象来,并借助这一形象来实现“对西方凝视下的单一叙事的解构”[3]。恩古吉曾有长期的海外流散经历,深刻认识到欧洲人笔下的非洲和自己在青少年时期认知的非洲之间的深刻差异,认识到作为殖民者的欧洲人改写与遮蔽了非洲百年来所遭受的血腥统治、非洲人为了谋求独立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独立后殖民话语依然操控国家的现实与他们的构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原住民进一步陷入身份认同危机中,仍然面临本土流散困境。”[5]《血色花瓣》中,恩古吉试图运用本土流散的书写方式,表现由乡村到城镇再由城镇到乡村的双向流散,从而表现一种独具后殖民样态的叙事模式。恩古吉试图通过在作品中构建人物群像来书写肯尼亚社会变迁过程中个体命运的浮沉与跌宕;通过将一系列人物放置在伊乌莫罗格这个背景中,考察个体与社会、时代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恩古吉笔下的伊乌莫罗格以其文化的混杂性成为不同文化、地位的人共同对话的舞台,成了失去身份认同的游子重构身份认同和重建主体性的处所,成了困顿者们踔厉奋发、勇往直前谋求出路和未来的战场。伊乌莫罗格是混杂着历史与现实、先进与落后、平庸与高尚的肯尼亚社会的微缩模型,同时也是反映整个非洲传统社会殖民症候、表现恩古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对同胞的一片赤子之心的文本表征。
四、结语
如何理解恩古吉作品中对后殖民主题的独特书写方式,是近些年来学界的研究热点。《血色花瓣》中的伊乌莫罗格是虚构的文学空间,同时也隐喻着整个肯尼亚社会的社会样态和现实处境,暗示着一种具备非洲原住民特质的文化属性与精神风貌。伊乌莫罗格是恩古吉塑造社会群像的舞台,作者集中塑造了木尼拉、万佳、阿卜杜拉、卡雷加四个核心人物的故事,并将人物放置在具体而又丰富的现实生活中,让他们与现实自然碰撞、挣扎、抗争。这四个角色以其复杂的个体经历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呈现出极其鲜明的现实意义,既表现出在时代浪潮中小人物的渺小与无奈,也塑造了不信命、不认命的坚忍青年人形象。他们面对历史洪流愤怒呼号,呼唤肯尼亚人民继续投入反殖民斗争的时代重任中。
参考文献
[1]" 恩古吉.血色花瓣 恩古吉·瓦·提安哥文集[M].吴文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2]" 罗钢,刘象愚.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3]" 朱振武,李丹.非洲文学与文明多样性[J].中国社会科学,2022(8).
[4]" 肯雅塔.面向肯尼亚山[M].陈芳蓉,译.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8.
[5]" 徐冰傲.本土流散困境中民族话语的建构——解读恩古吉《血色花瓣》[D].济南:山东大学,202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邵文驰,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毕兆明,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民族文学研究。